七微
我有過很多次獨自走夜路的體驗。
最早的記憶,是兒時的鄉(xiāng)村公路,從外婆家走回自己家。我時常在放學(xué)后去給外婆送東西,那時候外婆種了一大片西瓜地,外公在地里搭了一個涼棚,方便守夜。我很喜歡待在西瓜地里玩兒,熱衷于把每一根滕苗下的西瓜都敲一遍,然后裝作很在行的樣子跟外公報告,哪個西瓜長得好一定很甜,哪個西瓜里面也許是白心。直至夜深了,我吃完外公挑給我的甜甜的西瓜,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回自己家。兩公里的距離現(xiàn)在看來并不算太遠(yuǎn),但對一個小女孩來講,是一段特別漫長的路途,我又走得慢吞吞的,一路貪玩兒,天黑了也沒知覺。我的母親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并不覺得讓一個孩子獨自走在夏夜的鄉(xiāng)間公路上是件需要擔(dān)憂的事兒,所以她從來不來接我。我不知該說自己膽子大,還是沒心沒肺,走在夜幕下,也不覺得害怕,也許是因為夏夜的鄉(xiāng)間田野里,有各種各樣的蟲豸聲與蛙鳴,熱熱鬧鬧地陪著我。
初中的時候,學(xué)校離家有步行五分鐘的路程,每天晚自習(xí)后,我背著書包步行回家,起先還與同學(xué)結(jié)伴,后來覺得一群人嘻嘻哈哈太喧鬧,索性找這樣那樣的理由最后一個離開教室。鄉(xiāng)間公路旁沒有路燈,大多數(shù)時間漆黑一片,母親給我配了一只手電筒,黃色的一束光,投射在寬闊的田野間,微弱,卻是給我壯膽的溫暖力量。到了夏夜,我從不打開我的小手電,月色多美啊,螢火蟲的光芒多么美啊,根本就舍不得讓手電筒的光來打擾它們。
大概是從那時候起,我喜歡上了獨自走夜路。
這些年去過很多地方,領(lǐng)略過無數(shù)夜色:青島海岸邊咸濕的夜風(fēng)與潮聲,深夜安靜下來的大理古城,喀什熱火朝天的夜,被璀璨星光點亮如白晝的十二點的喀納斯,香港街頭霓虹閃爍如置身老電影場景的夜,十二月的小樽被深雪覆蓋宛如童話世界之夜,那不勒斯昏黃路燈下垃圾遍地危險又迷人的夜……
形形色色,風(fēng)情迥異,卻再也沒有過兒時與少年時代那種寂靜,天地間真真正正只有我一個人。
我走在異鄉(xiāng)的夜里,不管寂靜還是喧鬧,不再是我獨自一人。迎面總會遇見跟我一樣在夜色里游蕩的人,海邊深夜跑步的人,古城墻下孤獨卻又怡然自得地守著餛飩攤的人,天橋下蜷縮在報紙底下的流浪者,午夜時分提著公文包行色匆匆、神情疲憊的男人,抱著酒瓶蹲在路邊把臉都吐白了的女子,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見到獨行女生便吹響亮的口哨哄然大笑而過的年輕男孩們,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坐在夜色里發(fā)呆的人……
我喜歡在夜色里觀察這些夜游的人,猜想他們有著怎樣的心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讓那個女人哭得如此傷心,一邊快步走路一邊掉眼淚?
夜色褪去了白日的明亮與喧囂,讓人變得放松、隨意、柔軟,但也令人心理脆弱,傾訴與眼淚總是更容易宣泄而出。
遲子建寫過一個中篇故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講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為了擺脫悲痛哀傷的情緒,獨自遠(yuǎn)行。她在一個小鎮(zhèn)住了下來,遇見了很多人,聽到了很多故事,也目睹了小鎮(zhèn)居民們的種種苦難、不公與死亡。她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一樣,一樣經(jīng)歷著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那些痛苦,那些煎熬,那些掙扎,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我們都一樣。
而最深、最漆黑的夜,只能靠自己熬過去,等待晨曦到來,等待天慢慢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