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匠（短篇小說）

任樂，男，漢族，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2年開始寫小說，迄今已在《雨花》《西部》《創(chuàng)作與評論》《北方文學(xué)》《綠洲》《滇池》等國內(nèi)多家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小說六十余篇。

夏天，大后晌。

棉花匠正戴著口罩在他的棉絮加工店里彈棉花，一村民站在門口說：“哎，你老婆讓人打了，你還不趕緊回去看去！”

棉花匠停下手里的活，望著門口的那個村民問：“讓誰打了？”

“吳伯成?！?/p>

棉花匠愣了一下，把身上的彈弓取下來擱在彈床上，隨即又拿起來，調(diào)了調(diào)彈弓上的彈線，說：“他一個大男人，打我老婆干啥？”

“不清楚，你問吳伯成去?！?/p>

棉花匠再沒言語，繼續(xù)干他的活。他微微彎曲的身影在彈床旁邊來回移動，彈錘起落，蹦蹦蹦的聲音在空蕩的房屋里回響，潔白的花絮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舞著……

幾個小時前，棉花匠的老婆王艷麗到村口的小商店去買鹽。她說要買兩包鹽，店主在墻角的一個箱子里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包，說只有一包了，已經(jīng)打電話讓送貨了，還沒送來。王艷麗說那就先買一包吧。就在店主將鹽放在柜臺上，王艷麗把手伸進(jìn)衣兜里掏錢的時候，吳伯成從門外進(jìn)來了，他抓起那包鹽，同時將一張五元的紙幣扔在了柜臺上。王艷麗說：“這包鹽是我買下的。”

吳伯成說：“你交過錢了嗎？”

王艷麗說：“我這不是正在掏嗎？”

“錢還沒交咋能算是你買下的？我錢已經(jīng)交了?！眳遣烧f著就拿著鹽走出了商店。

王艷麗追出去說：“哎，把鹽給我放下！有你這樣的嗎？”

這時店主也捏著那五塊錢跑出來勸吳伯成把那包鹽給王艷麗，吳伯成粗暴地一揮手說：“不給！要是別人我就讓給了，她我就不讓，就叫她吃幾天沒鹽的飯！”王艷麗便開始罵了，她罵得冗長，細(xì)密，空前絕后，吳伯成已死去多年的祖父、父親、母親以及還健在的兄弟姐妹、三姑六姨，她一個都沒有放過，他們已知和未知的丑惡茍且之事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午后被王艷麗反復(fù)咀嚼，肆意渲染。暴怒的吳伯成撲了上去，兩人糾纏在一起，謾罵聲戛然而止。片刻的沉悶壓抑之后，一場震天動地的嗚咽和痛哭山洪一樣漫溢開來，塞滿了半截溝這個小山村的溝溝岔岔。

吳伯成被人勸走了，王艷麗在塵埃里滾來滾去，像一條破袋子。她哭一陣罵一陣，直到日頭下山。田里忙碌的人聞訊匆匆趕來時，戲已謝幕?，F(xiàn)場雜亂的腳印和斑斑血跡昭示著剛才的紛亂和暴烈。人們點(diǎn)了煙，蹲成一圈，相互詢問事件的諸般細(xì)節(jié)，不厭其煩地刨根究底，饒有興味地猜測、剖析著事件的發(fā)展演變趨勢，為擦肩而過的精彩一幕遺憾嘆息。在村人們看來，現(xiàn)場并不是結(jié)局，熱鬧還在后面，余韻綿長。

棉花匠自鎮(zhèn)上彈完棉花回來時，已是掌燈時分。在村口，又有人把王艷麗挨打受辱的事告訴他，訴說里難免添油加醋，極度渲染。見棉花匠一臉茫然、無動于衷的樣子，熱心的村人就有些失望，有些不平，他們慫恿棉花匠向吳伯成討個說法，自己的女人被毆打、凌辱了，絕不能就這么完了。也有一些人持不同意見，勸棉花匠不要意氣用事，要和吳伯成說理，以惡制惡不是明智之舉。

已到了熄燈歇息的時分，棉花匠家門口依然聚集著一大堆人。

棉花匠一進(jìn)門，王艷麗就由咒罵吳伯成祖宗八輩變?yōu)閿?shù)落棉花匠。她認(rèn)為正是棉花匠的木訥、窩囊才導(dǎo)致吳伯成在王艷麗頭上拉屎撒尿。王艷麗催促棉花匠趕快提上斧頭去找吳伯成。王艷麗說，這次要是忍了，你就不是人。棉花匠老家是江西的。他十七歲就背井離鄉(xiāng)出來彈棉花掙錢，肩上擔(dān)個擔(dān)子，一頭是大彈弓，另一頭是碾餅、彈錘、牽線桿之類的行頭，一路扯長聲音喊：彈——棉花——喲！碰到哪家要彈棉花，主人家兩扇門板一搭就是一張彈床。他先后到過云南、貴州、黑龍江、青海、甘肅等十多個省，走遍了半個中國，在他二十八歲那年，來到新疆，來到半截溝。在村子里走家串戶地給人家彈棉花的時候，認(rèn)識了王艷麗，兩人結(jié)為夫妻，這才定居下來，在鎮(zhèn)上開了個棉絮加工店，結(jié)束了四處奔波的生活。跟王艷麗結(jié)婚十多年來，棉花匠經(jīng)常挨王艷麗的罵。王艷麗罵人厲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管男女老少，誰惹著她了她都敢罵。跟她對著罵，沒人是對手，棉花匠更不行。所以每次王艷麗罵的時候，棉花匠就采取不吭聲的辦法，任她罵。家里黑燈瞎火、冰鍋冷灶，棉花匠饑餓交加。更讓他犯難的是，不知如何處理這件事。照女人說的提上斧頭去拼命顯然不妥，吳伯成是村里一霸，他的跋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棉花匠生性懦弱膽怯，從不滋事生非，彈了半輩子棉花，人也軟得跟棉花似的。現(xiàn)在就是讓他喝幾兩酒，膽也壯不起來。但若就此沉默，忍氣吞聲，他今后又如何做人？一村人的歧視、污蔑、指指點(diǎn)點(diǎn)，讓他怎么受得了？

王艷麗罵累了，間斷地呻吟著。棉花匠喝了口水，正要睡時，王智來了。王智是王艷麗的弟弟，在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他對棉花匠的平靜和坦然驚訝不已。一村人都沒睡，眼睜睜看著，而受害者棉花匠卻準(zhǔn)備睡覺，哪有這號事情！王智說：“姐夫，這不是一樁小事，不能就這么算了?！蓖踔堑脑捯鹜跗G麗的共鳴，她說：“就是，要是這次放過了吳伯成，別人就會覺得咱們好欺負(fù)，以后誰都可以來欺負(fù)了?！?/p>

一夜無眠的棉花匠在晨光初露時就蹲在了吳伯成家的大門口，他對吳伯成一肚子埋怨。你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胳膊上跑得馬，胸口里撐得船，和一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較什么真？好男不和女斗，就是孔夫子也不和女人論理，要繞著道走。女人哪里傷了你，你找我，打我罵我都行……棉花匠想等吳伯成出來，向他講明道理，再不輕不重地責(zé)備他幾句，吳伯成認(rèn)個錯，自己也有臺階下，在眾人面前也挽回了面子。他自忖長吳伯成幾歲，吳伯成也是吃糧食吃鹽的人，會借坡下驢，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棉花匠就等。天光大亮，村街上有了稀稀拉拉的人，而且很快也嗅出了味道，便一臉興奮地聚攏來，等待著劍拔弩張的一幕。煎熬了一夜的棉花匠，頭發(fā)蓬亂、雙眼紅赤、縮頭弓肩，像一只貓頭鷹守候在樹枝上期待著老鼠的出現(xiàn)。門吱呀響了一聲，在場的人都把眼睛睜得圓溜溜的，棉花匠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吳伯成出來了，叼著煙，在門外轉(zhuǎn)了一圈。棉花匠站起來，干澀的嗓子里像塞了雞毛似的，他沖吳伯成生硬地笑了笑，說：“兄弟，起來啦……”吳伯成耷拉了臉，拉下褲子，晃晃悠悠地撒了一泡尿，然后轉(zhuǎn)身揚(yáng)長而去。

望著吳伯成的背影，棉花匠呆呆地立在地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圍觀的人給他出主意：“打了人還有理了？把人抬到他家去，讓他供吃供喝、接屎送尿，就賴著他！”棉花匠腦袋嗡嗡地蜂鳴，他什么也沒說，怏怏地回了家。

王智對棉花匠的行為鄙夷不屑。棉花匠和吳伯成這種人論理，無疑是與虎狼謀因果。王智說：“得用法律，法律是一根大棒，讓他躺著，他不敢站著?！笨粗藁ń骋换I莫展的樣兒，王智教訓(xùn)他說，“你沒文化，就會彈棉花，別的啥都不懂，這事你得聽我的?！?/p>

于是，棉花匠就拉著王艷麗去鎮(zhèn)上。正是晌午，人們都聚在村口的小商店前面閑聊，看棉花匠拉著女人走了，都說，這一次棉花匠要動真的了。

棉花匠到了派出所，鐵門緊鎖，叮叮咣咣敲了半天，里面有個聲音問：“啥事情？”

“人讓打了?！?/p>

“死了沒有？”

“沒有。”

里面便說：“先到醫(yī)院去，治好了傷再處理?！?/p>

棉花匠就拉著女人到鎮(zhèn)醫(yī)院，醫(yī)院里空無一人，轉(zhuǎn)了一圈，才在后面的一個房間里聽到人聲。敲開門，見一個禿頭大夫和兩個護(hù)士玩牌，一聽是因斗毆受傷的病人，禿頭大夫就安慰說：“不要緊，住下來安心治療，保證用最好的藥，讓行兇者付出沉重的代價。”幾個人忙碌著收拾好病房，檢查了一番，開處方、取藥、輸液。第一天藥費(fèi)就花了四五百，大夫檢查了傷勢，為王艷麗憤憤不平，說太野蠻了，一點(diǎn)道理也不講，絕不能輕饒他！王艷麗聽了便抽抽噎噎地哭。醫(yī)院久沒病人，沒膝的荒草在不經(jīng)意間侵占了半個院子，被鳥雀和老鼠做了家。入夜，簌簌地響個不停。有了病人，就添了生氣，禿頭大夫招呼兩個護(hù)士清除了雜草，將院子收拾得頭光臉凈。幾個人穿起了白大褂，禿頭大夫的聽診器也終日不離身，出出進(jìn)進(jìn)脖子上晃蕩著。

一眨眼就是三天，在禿頭大夫的精心治療下，王艷麗恢復(fù)得很快，容顏煥發(fā)，棉花匠說好了就出院吧。禿頭大夫說，身體上的傷是好了，精神上的傷還沒好呢，打在身上，疼在心上，還得調(diào)理幾日。禿頭大夫還說，你們也太老實(shí)了，挨一巴掌、一拳頭的都進(jìn)來躺十天半月呢，你皮肉受了疼，就該他出出血！不狠點(diǎn)，以后還要受氣。三天的醫(yī)藥費(fèi)已是一千多元，頂他彈幾十個棉絮的收入呢，棉花匠于心不忍。再者，他也忙，還有好幾家交來的棉花沒給人家彈呢。王智說：“誤了才好，將來上法庭、打官司，不但吳伯成要出醫(yī)藥費(fèi)，還要出誤工費(fèi)。譬如我們現(xiàn)在用的一支針管、一個棉球的費(fèi)用都要算在他頭上?！泵藁ń硲岩伞６d頭大夫作證說，都是這樣的，上法庭一出示藥費(fèi)收據(jù)就行。棉花匠點(diǎn)點(diǎn)頭，欣慰地笑了。

棉花匠上午在醫(yī)院照應(yīng)，下午操勞家務(wù)。村里人都知道王艷麗住院了，就問：“傷得重不？”

棉花匠一臉憂愁地說：“醫(yī)生說不輕。”

村里人又問：“私了還是公了？”

棉花匠說：“私了不了，那就動公吧，公家說咋辦就咋辦?！?/p>

有好幾次，棉花匠見著了吳伯成，希望他主動問這件事，但吳伯成沒事人一樣，一臉傲然地過去。棉花匠心里就沒了底，虛虛的。按理，棉花匠報(bào)了案，王艷麗住了院，一招一式動了真格的，吳伯成就該到醫(yī)院去賠禮道歉，兩家協(xié)商解決。但吳伯成的不理不睬卻使棉花匠騎虎難下了，繼續(xù)治下去，醫(yī)藥費(fèi)越積越多，萬一吳伯成不出，那不是一筆山一樣的債務(wù)嗎？但就此灰溜溜地回來，不是自打耳光、自取其辱嗎？

對棉花匠的顧慮，王智不以為然：“他再硬還能硬得過法律？法律有強(qiáng)制性，他不愿出也得出，再住幾天吧！”

到第七天上，棉花匠堅(jiān)持要出院，一天天往上漲的藥費(fèi)讓棉花匠忐忑不安。禿頭大夫這些天一絲不茍地檢查，查出了王艷麗的乳腺炎，追根溯源，也是因挨打受辱的慪氣所致。王艷麗要出院了，禿頭醫(yī)生有點(diǎn)遺憾，但當(dāng)他間接地了解了吳伯成的情況后，便斷然地停止用藥，并快速給王艷麗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冷靜下來的禿頭大夫才嗅出這事的反常，以往的打架斗毆，被打的一方死賴著不出院，一味地要多開藥、開好藥；而打人的一方則要求少開藥、開便宜藥。雙方托關(guān)系，走后門，游說、公關(guān)，在醫(yī)生身上磨工夫、拉鋸。而這個主兒卻從頭到尾沒有露面，禿頭大夫開始擔(dān)心他開出的兩千多元的醫(yī)藥費(fèi)能否收回來。

棉花匠和王智去找吳伯成，說王艷麗醫(yī)藥費(fèi)花了兩千八百元，并將一沓藥費(fèi)收據(jù)給他。吳伯成掃了一眼，說：“我若撕了不是男子漢作為，誰讓你們?nèi)メt(yī)院的？花下的錢你們找誰要找誰要去，不要找我?！?/p>

王智說：“你如果態(tài)度好，把醫(yī)藥費(fèi)出了，適當(dāng)賠點(diǎn)損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也就再不糾纏了；你若不管，我們就上法庭，除了醫(yī)藥費(fèi)，還有誤工費(fèi)、精神賠償費(fèi)?！?/p>

吳伯成就哈哈大笑：“你們?nèi)ジ姘?！法庭怎么判我怎么做，要我腦袋也行?！?/p>

王智說那就告吧！棉花匠好一番躊躇，俗話說：屈死不告官，一提法庭、官司，棉花匠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里沒底：“這官司能贏嗎？若贏不了，打不著狐貍還惹一身臊，那不讓一村人笑掉大牙？”

王智說：“打官司主要是為爭一口氣，若忍氣吞聲了，那才讓別人笑呢?！?/p>

打官司一開頭就不順。棉花匠站在法庭門口猶豫不決。屋子里有一浪一浪的調(diào)笑聲，恰到濃烈處，他敲了敲門，一會兒，門開了，里面一男一女。男的捧著一張報(bào)紙，女的織著一件毛衣，正襟危坐。棉花匠斷斷續(xù)續(xù)，前言不搭后語，把一件事敘述得支離破碎、撲朔迷離。說著說著就沒底氣了，直到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那張不斷嘩啦作響的報(bào)紙后才露出一張僵硬的臉：“訴狀呢？”棉花匠慌亂地從口袋里摸出來，小心翼翼地遞過去。女法官悠悠地說：“有訴狀就行了，還嘮叨什么？”男法官將訴狀擱在桌邊，說過兩天來聽消息。

第二次去時，只有女法官一人，她說訴狀不合要求，得重寫。棉花匠說：“訴狀是我小舅子寫的，他是中學(xué)老師?！?/p>

女法官說：“大學(xué)老師都不行，有要求、有格式的，得向律師請教。”

看著退回來的訴狀，王智一臉沮喪。這份訴狀是他花了兩個整夜的工夫熬煎出來的，是激情昂揚(yáng)、文采斐然的一紙檄文。他認(rèn)定能感動法官，弘揚(yáng)正義，懲治邪惡，誰知卻不能用，真是！偌大的一個鎮(zhèn)，只有律師事務(wù)所的小魏能幫忙了。找到小魏，小魏只花了幾分鐘就寫好了。王智拿著訴狀要走時，小魏問，請了律師沒有？王智說，事實(shí)清楚，是非分明，還需要辯護(hù)嗎？小魏就譏笑他外行，請律師和不請律師大不一樣。有了律師就能迅速立案、調(diào)查、開庭；不請律師，只立案也得兩三個月。立了案，就沒音信了，你得三天兩頭地去跑、去催。今天開會，明天學(xué)習(xí)，后天下鄉(xiāng)，大后天檢查?，F(xiàn)在的案子多如牛毛，就法庭兩三個人能查得過來嗎？一拖就是大半年，你耗得起？只要請了律師，接下來的事就不用你管，坐在家里聽消息就是，省了多少麻煩。想想也是，王智就替棉花匠交了五百元代理費(fèi)。

不覺間就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中，醫(yī)院的禿頭大夫幾次來討醫(yī)藥費(fèi)。棉花匠催王智，王智催小魏，小魏說，前天才和他們吃了頓飯，這些天實(shí)在忙，忙過了這陣就調(diào)查取證，有了確鑿的消息，就通知你們。

果然，有一天電話打到了村里的小商店，說找棉花匠。棉花匠去接時，是小魏，他讓棉花匠做做準(zhǔn)備，明天法庭的人就下來調(diào)查取證。擱下電話，周圍的人也知道是法庭的人要下來了，都感嘆說，棉花匠果然有骨氣，真的打起官司了。若是贏了官司，也算為村里出了口惡氣，可得慶賀慶賀。棉花匠許諾說，真要贏了官司，唱三天大戲。一時間，滿村子都在傳，都在議論，而處在風(fēng)暴中心的棉花匠一家，竭力壓抑和掩飾著激動與欣喜，貌似平靜，內(nèi)心卻是冤屈和正義即將伸張的興奮。

一夜無眠，從清早開始，一家人就忙開了，灑掃庭院，準(zhǔn)備酒菜。日頭爬得太慢了，沒到晌午，棉花匠就到村口看了三次，王艷麗看了四次。王智西裝革履，打了領(lǐng)帶，矜持莊重地也在村里走了兩個來回。棉花匠很在意這時的吳伯成是不是如熱鍋上的螞蟻，驚慌失措。他找見吳伯成時，吳伯成正在小商店門前下象棋，棉花匠也蹲下看。他對象棋略通一二，看吳伯成陷入困境，便嗤嗤地冷笑。吳伯成斜眼瞪他，棉花匠毫不示弱，法庭要下來了，有法庭護(hù)著，他不怕吳伯成。

棉花匠說：“伯成，法庭要下來處理你打人的事，你得做好準(zhǔn)備?！?/p>

如此三番五次，吳伯成摔了棋子，說：“閉上你的臭嘴！”

棉花匠說：“怎么，怕了？”

“怕你娘個腳！老子一盤好棋讓你給攪了，要不老子就贏了?！眳遣烧f著便起身走人。起身的瞬間，蹦出一個響屁，圍觀的人都哄堂大笑。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升起來了，一村子的人都睡了，也沒等來法庭的人。第二天，棉花匠去找小魏，一見面，小魏就埋怨說：“通知你們做好準(zhǔn)備的，你們咋沒動靜？”

棉花匠說：“一大早就準(zhǔn)備好了，等了一整天。

小魏說：“你們準(zhǔn)備什么了？車呢？法庭下來辦事，得用車去接呀?！?/p>

棉花匠就沒了怨氣，說：“那就雇車去接吧?！?/p>

小魏說：“這兩天不行了，具體什么時候下去，得看情況?！?/p>

法庭下去的時候是麥?zhǔn)涨?，那天碧空如洗，陽光燦爛，是個很晴朗的日子。他們看了醫(yī)藥發(fā)票，現(xiàn)場；找了目擊證人、被告、原告，一一做了記錄。

晚飯是在棉花匠家吃的，先是烤肉，隨后又上了一大盆子清燉羊肉，法庭的人大加贊賞。幾杯酒下去，便熟悉得如同一家人了，其樂融融。其間，小魏插科打諢，講道聽途說的趣聞逸事，法庭的人說精彩幽默的段子，氣氛好到不能再好。走時，男法官用力地拍棉花匠的肩，意味深長地笑，棉花匠也回以憨憨的笑。男法官便再用力地拍棉花匠的肩，把噴著酒氣和膻氣的嘴巴挨著棉花匠的耳朵，哼哼唧唧著。

結(jié)果很快就有了，三天后，通知當(dāng)事人到法庭聽判決。棉花匠、王智、王艷麗都去了，不是像電視上看到的宣判那樣，而是在辦公室里調(diào)解。調(diào)解前，男法官嚴(yán)肅地進(jìn)行了一番時事教育，說，作為公民要遵紀(jì)守法，要為國分憂，不能目光短淺，自私自利，為一點(diǎn)雞毛蒜皮的事打打鬧鬧，釀成血案，造成物質(zhì)和精神損失。教訓(xùn)深刻，應(yīng)引以為鑒。調(diào)解的結(jié)果是：醫(yī)藥費(fèi)原告認(rèn)百分之三十，被告認(rèn)百分之七十；訴訟費(fèi)各半；被告加上賠償?shù)恼`工費(fèi)，一共二千二百元。雙方簽字，棉花匠和王智都感到意外，吳伯成倒很爽快地簽了字，簽完微笑著走了?？疵藁ń硺O不情愿的樣子，男法官就開導(dǎo)說，打官司就是明個理，出口氣，官司你是百分之百地贏了。被告也有難處，法律是教育人悔過自新，得饒人處便饒人。一個村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讓他傾家蕩產(chǎn)，讓他脫一層皮，他能不記恨？舊仇未去，又添新怨，這結(jié)世世代代就解不開了。所以，我們的判決立足現(xiàn)實(shí)，展望未來，是合情合理的；況且，也不全是被告一個人的錯，一個要罵，一個要打。本來，這種事村里出面調(diào)解最好。

王智窩了一肚子火，去找小魏。小魏說，行了行了，就這樣的結(jié)果，我也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

按判決書規(guī)定，吳伯成必須在十五日內(nèi)把二千二百元錢送交棉花匠。但等了一天又一天，吳伯成始終沒有給錢。村里人都知道棉花匠的官司贏了，也知道吳伯成并沒有出應(yīng)付的醫(yī)藥費(fèi)和誤工賠償費(fèi)，雙方鬧了個半斤八兩。棉花匠找過吳伯成兩次，吳伯成說三兩天就給，但期限過了，吳伯成仍沒兌現(xiàn)。棉花匠去找男法官，男法官說，考慮到他的償還能力有限，就再緩一時吧，十五天和一個月也沒多大區(qū)別。棉花匠要求強(qiáng)制執(zhí)行，說吳伯成家有牛、有羊，可以抵錢。男法官說，能那么做嗎？法律也有溫情、人道，你們想想辦法，做做他的工作吧！

夏季到秋季，棉花匠和王智都在村子到法庭的路上來來回回地奔波。到了后來，男法官不耐煩了，指著堆積如山的桌面說，一年立好幾百個案子，人民法庭也不是給你一家開的，我們還要忙其他的案子。之后就板起臉不理睬了。禿頭大夫三天兩頭來催醫(yī)藥費(fèi)。王艷麗的脾氣也日漸惡劣起來，整日坐在門前的柴火堆上罵棉花匠軟弱無能，不是血性漢子。家務(wù)也不做，整天拉個臉。棉花匠度日如年，萬般無奈，去找村長。村長說，村委會的中心工作是抓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只應(yīng)付檢查、評比、驗(yàn)收就忙得沒有放屁的工夫，哪像你們有閑時間斗嘴弄舌、打官司、扯皮？再說了，事發(fā)時為啥不找我？說明你們根本就沒把村委會放在眼里。你們不是相信法律嗎？你們不是要打官司嗎？還找我做啥？你們自己去折騰吧！

秋風(fēng)緊了，樹葉黃了；秋風(fēng)又緊了一層，樹葉就落光了，秋天一晃就過去了。棉花匠一出去，人家就問，官司打贏了嗎？棉花匠期期艾艾地說，贏了。人家就莫名其妙地笑。

在家里，每天一睜眼，就是王艷麗的謾罵；走到村路上，碰到的是一張張狐疑、猜測的臉。

這天清早，棉花匠一起床，就翻出一把宰羊刀子蹲在院子里磨起來，王艷麗看了一眼沒理睬。棉花匠試了試刀鋒，在衣服上擦去水漬，袖在袖筒里出門去了。上了村街，便大踏步朝吳家走。但棉花匠的身子飄忽著，遲遲疑疑地，望見吳伯成家的門樓時，腳板就發(fā)軟了，嘆一口氣，扭身拐上旁邊一條岔路。

第二天清早，棉花匠又開始磨刀。這次，他把磨刀石搬到門口，過往的村人見棉花匠磨刀，問：“殺羊嗎？”棉花匠說：“殺人！”問的人就笑了。圍觀的人多起來，棉花匠磨得更有勁了，他磨一會兒試一下刀鋒，再磨，再試，就到了晌午?？吹娜司筒荒蜔┝?，說：“能削鐵如泥了，還磨啥呢？不就殺個人嗎？老刀見肉三分快，不用磨了，趕緊殺去吧！”在眾人熱烈的期望里，棉花匠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后面簇?fù)碇蝗捍蟠笮⌒〉娜?。他走著，脊背上的汗就冒出來了。他走得很慢很慢，晃晃悠悠地，心在抖著，滿手心的汗，幾乎就握不住刀了。吳伯成家越來越近了，棉花匠緊張得不能自持，他一時神情恍惚，身前身后是一個個踴躍的人影。終于到吳伯成家門口了，棉花匠的心撲通撲通地像要蹦出嗓子眼，胸口大面積起伏。他不知道，如果吳伯成從院子里出來，他該怎么辦。箭在弦上，不能不發(fā)了。一群人都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眼睛一眨不眨。就在人人緊張得透不過氣的時候，一個過路人說，吳伯成在鎮(zhèn)上呢。棉花匠的心轟地一下落在了原處，四肢癱軟，幾乎摔倒。看的人便噓地一聲，說，吳伯成命大，躲過了這一劫。棉花匠來了勇氣，他揮刀在吳伯成的大門上比畫著說：“吳伯成，你狗日的出來，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傍晚，有人打探到消息，殷勤地來報(bào)，說看見吳伯成回來了，醉得東倒西歪正是解決他的好機(jī)會。棉花匠說：“我不和醉漢計(jì)較，讓狗日的多活一夜?！?/p>

接下來的幾天，棉花匠天天上吳伯成家去。他沒有打門，就蹲在門口，手里的刀子時不時揮舞著，將雪亮的寒光照在吳伯成家的大鐵門上。不見吳伯成出來，棉花匠守了一陣就朝回走。

幾天后，吳伯成出來了，看見棉花匠，他瞇著眼睛，抻抻脖子望了望，便點(diǎn)起煙抽著。一支煙快抽完時，對站在遠(yuǎn)處的人喝了聲：“候在這兒干啥呢？看戲嗎？”人轟然而散，吳伯成也背著手走向村里。棉花匠站著，手里的刀仍閃著寒光。吳伯成沒有絲毫的畏懼，大大出乎棉花匠的預(yù)料，也打亂了他的計(jì)劃。磨刀揚(yáng)言殺吳伯成只是給他心理震懾，他若怕了，痛痛快快地掏了醫(yī)藥費(fèi)，目的就達(dá)到了。他真的能殺了吳伯成嗎？說不定刀子沒碰上人家的汗毛，自己就身首異處了。即使殺了吳伯成，他還要償命。自殺嗎？碰死或吊死在吳伯成的門口嗎？他只有四十多歲，他的孩子還在念書，他不能死！

禿頭大夫又來討債，要拉牛抵醫(yī)藥費(fèi)。王艷麗不讓，撲過來抓了棉花匠的臉，怨棉花匠沒腦子。棉花匠說，都是你兄弟弄下的事情。就去找王智，兩人關(guān)了房門，抽煙，喝酒。棉花匠說：“這事弄得，三千多塊錢打了水漂。我不行，你也不行，你還中學(xué)老師呢……”

王智也喝多了，說：“賬不能那么算，畢竟贏了官司?！?/p>

棉花匠抱了頭嗷嗷哭：“真的走投無路了?！?/p>

王智眼圈也紅了，流著淚。王智給了棉花匠兩千五百元錢，就上床蒙頭大睡。

晚上，棉花匠去敲吳伯成的大門，狗狂叫起來，吳伯成問：“誰？”

“我?！泵藁ń硰拈T縫塞進(jìn)去一根煙，低聲下氣地說，“兄弟，把門打開，我有事和你商量?！?/p>

吳伯成打開門，退開了一步。棉花匠討好地笑著，朝吳伯成亮了一下空空的兩手。進(jìn)了屋，棉花匠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吳伯成，吳伯成大惑不解。棉花匠說：“兄弟，這是兩千五百塊錢，你在眾人面前給我。你給老哥一個面子，讓哥過了這道關(guān)吧！”

第二天一整天沒見吳伯成。棉花匠失魂落魄。

兩天后，看到了吳伯成，棉花匠盼著他能把錢給自己，但又不能催他，只好給他敬煙，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他怕吳伯成反悔，那就啞巴吃黃連了，自己打掉的牙只能咽到肚子里去。

就在棉花匠快要絕望時，吳伯成將錢給了他。那是午后，小商店門前聚了一大堆人閑談，吳伯成忽然向站在邊上的棉花匠招手。棉花匠快步走過去，吳伯成從口袋里摸出一沓錢，向眾人揚(yáng)了揚(yáng)，塞進(jìn)棉花匠手中，并友好地拍了拍棉花匠的肩。這一幕給村人留下了溫馨美好的印象。一村人都佩服棉花匠單刀赴會，一身虎膽，硬是捋了把虎須。

正月十五，棉花匠如約請來了戲班子，半截溝像過大年一樣熱鬧。王艷麗坐在場地中央，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高聲大氣地說笑著。三天的戲，棉花匠沒有到場，吳伯成卻一場沒落，看得饒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