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臉

■張志飛

他在街道轉(zhuǎn)角處，靠著墻似坐似躺，蓬亂的頭發(fā)或立或臥，蒙了厚厚一層灰，蒼蠅飛過他腦袋的時候，都找不到歇腳的地方。一件藍布衣服裹在他身上，露出黑黢黢的胸膛。兩只褲腿一長一短，豁了口的拖鞋和兩根腳趾連著。蚊子也不愿意叮他，因為靠近他需要戴上口罩。偶有不知事的小孩走近他，便有一雙大手拉回去，撂下一個字“臟”。

他微閉著雙眼，木訥得讓人懷疑是否還活著。街道上車水馬龍，沒有人愿意長久地看他。也許有人曾無意中看到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或是不經(jīng)意中發(fā)現(xiàn)他被胡子包圍的嘴唇動了動，因此沒有人說他是死人。是活人就沒有什么稀奇，大街上的活人太多了，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難處。陽光下打著傘的女人，遮住了臉卻露出齊胯的腿。男人光著膀子，想讓陽光給肌肉注入力量。小販的叫賣聲“涼面餅子，涼粉片粉”隨街游蕩，城管的吆喝聲“賣涼面的快走”不時響起。

如果他是一個死人，身邊一定會圍著許多看客。里三層外三層，街道會水泄不通。都想看一看人死了是啥模樣，有著什么樣的表情，臉龐、胸膛、手臂、大腿會有什么變化?？纯妥约簾o法體驗，相互簇擁壯著膽，用目光去掃視他，甚至有人會用目光去剝開他的衣服，仔細端詳一個人怎樣失去靈魂。如果他是一個死人，也只能滿足看客們一時的好奇心，因為要不了一會兒，穿制服的會來，牽起線不讓看客靠近；穿白大褂的會來，皺著眉頭翻看他的眼皮；搞民政的也會來，讓他免費坐一回廂式車。剩下的事情看客們只能想象，再繪聲繪色地擺給沒看到的人聽，像是自己的人生又多了一份閱歷?！@些事都還沒有發(fā)生，他還沒有死，所以身邊沒有人。街道上有的人腳步匆匆，有的人慢慢踱步，瞟過來的只有眼睛的余光，以及刻在行人心中的兩個字“瘋子”。

轉(zhuǎn)角處是一家藥店，三個門面儼然一個超市。老板心地善良，所以并沒有趕走靠在外墻角的“瘋子”，因為他標榜的是賣“良心藥”，給百姓健康，靠在墻角的這個人風(fēng)餐露宿，日曬雨淋沒有病，興許藥店和他還能互相沾光。果然，藥店里人來人往，愁眉苦臉地進去，喜笑顏開地出來，手里提著“靈芝仙草”，仿佛見過了太上老君，能夠長命百歲，最好多來幾次，但愿長生不老。

他的廚房就是人行道邊的垃圾箱。他要做的事就是解開里面的垃圾袋，幸運的話解開一袋就夠吃了。扔垃圾的人不怕泄露秘密，事情都是在屋子里做的，男歡女愛，飲食吃喝，正常的人都可以理解。一個瘋子，如果他能理解，還能叫他瘋子嗎？

一個小孩從河堤上走下來，戴著奶奶用柳枝給他編織的花環(huán)，高興得像個威武的將軍，雄赳赳地走到了街的轉(zhuǎn)角處。小孩或許覺得將軍應(yīng)該在屋子里指指點點，或許是花環(huán)戴久了頭腦發(fā)熱，他摘下花環(huán)，順手拋了出去，正好拋到了那個人身上。奶奶一下子攥住他的手，邊緊走幾步邊說：“別惹他！”

他睜開眼睛，聞到了一股清香的味道，抬手摸摸柳枝，涼悠悠地沁人心脾?；蛟S在某一個鄉(xiāng)村，綠色鋪滿了大地，柳枝正隨風(fēng)搖擺，秧苗一田連著一田，像綠色的地毯……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小路盡頭有幾間土墻房子，墻上的粘土涂層有的已經(jīng)裂口翹皮，涂層里和著的麥殼已經(jīng)發(fā)黑，顯示出這房子有些年頭了。他從屋里出來，到墻邊拿起扁擔(dān)，挑著撮箕。撮箕上粘了厚厚一層泥土，女人拿著細繩從屋里出來，說道：“你把撮箕上的土巴敲打一下，擔(dān)著也輕巧些?！彼氐溃骸皼]有多重，一會兒擔(dān)秧苗還是要粘上土巴?！迸苏f：“你笨得很，土巴干了，一敲就掉，你就知道白使勁?！闭f著女人撿起一根細木棍過來，拿過撮箕倒扣在地上，“砰砰砰”一陣敲打。土塊噼哩叭啦掉了一地，女人拿起撮箕再用手掌拍了幾下，遞給他道：“你看是不是幾下就敲掉了？你就是不動腦筋，光使笨勁。”他尷尬地笑了笑，挑起撮箕準備要走，女人說把鋤頭也帶上，又回頭對著屋里說：“小麗，把碗洗了就和弟弟寫作業(yè)，記得煮午飯?！崩锩妗斑馈钡卮饝?yīng)了一聲。他走了幾步也回頭說道：“小麗，別和弟弟去玩水。”“知道?！鼻宕嗟穆曇粼俅螐拈T里傳來，門口多了一張笑臉，“你們也早點回來?！?/p>

走在路上，女人嘮嘮叨叨地說這說那，他悶聲不響。女人抱怨他腦筋笨，沒文化，啥手藝都學(xué)不會，說一個木匠磚工一天要掙一兩百元，自己家守著幾畝土地，除了夠吃，手邊花的錢緊張得很。又說好在小麗初中要畢業(yè)了，她要不讀書了家里負擔(dān)就會輕一點。他接過話頭說：“小麗要是考起了還是要供她讀書?！薄澳蒙豆?？還得花多少錢，你想過沒有？”“我就是沒文化才掙不到錢，娃娃有能力學(xué)就是要供！”“好好，供她讀，你到田里去挖個金娃娃。”兩人似乎要賭氣，女人腳踏進秧田里，濺了他一身泥水。幾滴泥漿撲到了他的臉上，女人撲哧一笑：“你要是長成這樣我死也不嫁給你?！彼靡滦洳寥ツ酀{，方方正正的臉上和女人一樣，被長年累月的太陽烤成了古銅色。他微慍地說了句“你慢點”，就彎下腰扯起秧苗來。

女人和他扯著秧苗，水田里響著秧苗被拔起時的“沙沙”聲，宛如孩子在叭唧叭唧地咂著奶頭。秧苗長勢喜人，兩人心里漸漸高興起來。扯了一陣秧苗后，女人讓他往大田里挑，自己一個人扯。他提起秧苗往撮箕里裝，裝了一層又一層，都冒出好高了，他還要裝。女人看了他一眼說：“你挑合適就可以了，別掙出病來?！彼f趕著把秧苗插完，地里還有一點小西瓜，去賣了也能換些錢。女人揶揄道：“勤人跑三轉(zhuǎn)，懶人壓斷腰。你就是個死腦筋。記得挑到大田里把秧苗散開。”

田野里彌漫著泥水的腥味，一眼望去，青一塊白一塊，要是往年，早就是綠油油一片了。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剩下的人越來越少，年紀越來越大，活就越做越慢。早些年人多的時候，幾家相約共同插秧，一天就能插上一大片，田野里一天變一個樣。女人的吵鬧聲，男人的吆喝聲，女人和男人的笑罵聲此起彼伏，在一行行的秧苗中穿行，惹得青蛙心里癢癢的，迫不及待地從剛插完秧苗的田里鉆出來，在晚上也“咕兒呱咕兒呱”地學(xué)舌聒噪。

下午，女人叫他和自己牽起細繩，在大田里插秧。兩人一次插兩行，從田的兩頭插到中間，再回頭去移細繩。在田里來來回回穿梭，很是耽誤工夫，女人說：“真是人多才好干活。干脆叫小麗和小寶來給我們移繩子，我們兩個只插秧苗，也好插快點?！彼宦犨@話趕緊板著臉搶白道：“不行。太陽這么大，田壩里遮陰的地方都沒有，把娃娃曬黑了。”女人臉上露出笑容，說道：“好好，就只有你心疼娃娃，我的心腸狠。小寶曬黑點倒沒啥，小麗曬黑了就找不到好人家啰?！彼残α?，說手腳麻利些就把工夫趕出來了，又回頭望了望，說道：“今天好歹要把這塊田插完——摸黑也要插完！”女人同意，說剩下的一小塊田自己插就是了，他把西瓜弄到城里去賣。

天快黑了，田里的秧苗還沒插完。沒有了太陽，空氣涼爽了許多。王大媽從田埂上走過，叫他們快回去，說身體是本錢，累病了一塊田的收成還不夠醫(yī)藥費，又說明天來幫他們。夫妻倆站起來舒了舒腰，說這個時候干活才安逸。謝過王大媽，兩人又彎腰緊手緊腳地插起來。

小麗帶著小寶來到田邊，叫道：“爸、媽，天黑了，飯都要涼了，該回去了?！彼f了句“你們咋來了”，一見小寶頭上戴著用柳枝編的花環(huán)，又說：“小寶，太陽都不見了，你戴個帽子做啥？”小寶驕傲地說：“姐姐折的柳枝，我自己編的?！迸私袃蓚€孩子在田埂上移繩子，小麗和小寶嘰嘰喳喳地吵著：“你的間距大了”“你的間距小了”。夫妻倆心里甜蜜蜜的，仿佛吃下了開心果，卸下了一天的疲勞，還有使不完的勁。

小寶問：“爸，你逮的有黃鱔不？”

他說：“我哪有時間逮黃鱔，秧苗都插不完?！?/p>

小麗說：“媽，明天我要上學(xué)去了，明天晚飯你要自己煮了?！?/p>

女人說：“你念你的書，家里的事你別管?！币仆昀K子，兩人要插一陣才移下次。小麗在這頭掐著花草，小寶在那頭尋著黃鱔洞，不時用手指搗幾下。天色越來越暗，幾顆星星在暗夜里愈發(fā)明亮。遠處插好秧苗的田里已有青蛙在鳴叫，甚至有一只叫聲就來自他們插秧的田里。小寶走過去找了幾遍，青蛙的叫聲卻不見了，他只好悻悻地回到細繩邊，蹲在那里，聽父母腳從泥水里拔出來的“叭噠”聲。小麗把手里掐的花草，順著田埂端端正正地插了一排，她美滋滋地在夜色里欣賞著這花的柵欄。

突然，小寶那頭“咚”地一聲，緊接著傳來了“哇哇”的哭聲。幾個人連忙跑過去，原來是小寶跌到了水田里。他把小寶拉上田埂，用袖子趕緊去抹頭和臉。女人把他拂到一邊，拉著小寶問：“小寶，哪兒扎著沒有？”小寶抽泣著說：“我瞌睡來了?！迸藨崙嵉卣f：“走，我們回去了！今天插不完有明天。這么辛勞，害得娃娃也跟著遭罪。”幾個人就一路安慰著小寶往家里走去。

吃過早飯，一家人在地里尋了幾遍，大大小小搜羅了幾十個西瓜。他把兩個大竹筐綁在自行車上，裝好西瓜，又用繩子勒住竹筐，看看結(jié)實了，就準備出發(fā)。一家人幫他把自行車推到大路上，他在“你慢點”的囑咐聲中騎上車向城里奔去。

離城還有二里地，人家密了起來，路上的行人車輛也絡(luò)繹不絕。他跳下來推著自行車走，指望著邊走邊賣掉西瓜。他盤算著兩筐西瓜有兩百多斤，再怎么著也能賣一百多元錢，現(xiàn)在的西瓜行情是一元一斤，從外地運來的什么“冰糖瓜”還要兩元一斤，他的西瓜是地里最后一批了，大小不一，賣相不好，管他的，先喊一元一斤再說。

有人喊住了他：“西瓜咋賣?”“1 塊。”“有少不？”“你隨便挑，哪個值1 塊就給你稱哪個?！辟I瓜的人上上下下翻著西瓜，把這個敲敲，那個摸摸，挑挑選選好一陣，終于稱了一個西瓜。他接過錢，臉上笑瞇瞇的，心里樂開了花。

等了一陣，不再有人過來問，他推著自行車又往前走。“西瓜。”他停下腳步：“1 塊?！薄鞍私琴u不賣？”他猶豫不決?！鞍私?！賣就稱一個?！彼а类猿鲆粋€字：“稱！”

快進城時有一個路口，一個人攔著他，把筐里的西瓜翻了個遍，說道：“1 塊錢1 個，我全買?！彼s緊搖頭：“那不行，我要稱重，8 角咋樣？”他雖然沒文化，但一二十年的市場經(jīng)濟磨練，多少也積累了點經(jīng)驗。

“哪里賣得到8 角，我看兩角差不多。你這是罷園瓜，個小不甜。”

“誰說不甜？我切一個你嘗?！?/p>

“不用嘗。1 元1 個你賣了。進城去城管要攆得你到處跑，哪有時間賣瓜，進市場要交清潔費，再說市場里瓜多，你這西瓜，這賣相，哼！”

“那也太便宜了?！彼胝f到6 角7 角的一下子賣了也好，又想今天本來就是來賣瓜，家里秧苗有王大媽幫著插，就算插不完也所剩不多了，讓別人賺錢不如自己等著多賣點兒錢，于是不再開口說話。

那人聽了，也不再回話，掉頭走了。

他回味了半天那人的話，覺得有些道理，決定就在這路口多賣一會兒，興許運氣好，能賣出去呢。

他把自行車推到一棵樹腳下，撿出筐里的西瓜放在地上，挨個擺好，數(shù)了一下，連同已經(jīng)賣掉的，共有38 個?！安沤o38 元，自己兩個瓜就賣了9 元錢，地上還有這一堆，哪才值38 元錢?！彼胫绻磩偛拍侨苏f的賣掉，太劃不來了，又想著地里長勢好的西瓜都賣完了，眼前這滿地的西瓜大的大，小的小，確實沒有賣相，干脆不說1 塊，直接說8 角，也比一塊錢1 個賣掉強。

這時的太陽還很溫和，樹腳下也涼快，他就放心地坐在地上，等候著買主。

路上的行人三三倆倆，有的進城，有的出城，就是鮮有人來買西瓜。偶有幾個人扭頭望了幾眼，也不開口問價，又徑直走了?！敖裉爝@是咋了？”他想是不是還不夠熱，就抬頭看看天，“今天是個大晴天， 待會兒熱起來就對了?！?/p>

又賣掉一個西瓜，賣瓜的人長短要先嘗后買，他只好切開了一個小瓜給她嘗。“甜還是甜，就是瓤少殼厚，有點劃不來?！彼牖匾痪洹澳挠形鞴瞎忾L瓤不長殼的”，又不敢，只好接過錢悶頭坐下來。

太陽升起了老高，有幾縷光線已經(jīng)照到西瓜上了，不再有人來買瓜，他不由得著急起來。又有一片光線照到了西瓜上，他蹲起來去攢西瓜，攢了幾個，他想到把大的放一邊，小的放一邊，大的賣8 角，小的賣5 角，該有人買了吧！

把西瓜分成兩堆擺好，有人經(jīng)過，他就喊一聲：“西瓜，大的8 角，小的5 角?！?/p>

過了五六撥人，又賣掉一個西瓜，是一個熟悉行情的人，他停下電瓶車，對坐在后面的女人說：“街上要賣1 塊，走，過去買一個?！迸苏f：“便宜沒好貨，是不是陳西瓜?！彼犃诉B忙說：“都是新鮮的，今兒早上才摘的，看看這瓜蒂。來嘗嘗，甜得很?！边@時的生意就像在釣大河里的小魚，水面寬闊，不知哪條魚能上鉤，魚漂一動，就要聚精會神，釣著一個算一個。他獻著百般殷勤，這單生意終于沒落空。

蟬已開始在樹上鳴叫。他覺得自己口干舌燥，拿起地上劃開的西瓜，切下一小瓣吃了幾口。他想早知這樣，出發(fā)時就該讓小麗給他寫兩個牌子，立在西瓜里，也不用自己費口舌了。想到小麗，他的心里充滿了幸福。孩子又聽話又勤快，學(xué)習(xí)又好，上次開家長會，老師說她的成績排在班上前幾名，上高中沒問題，再努把力，上“國重”都有希望。每次周末回家，小麗都要用節(jié)省的零用錢給小寶買吃的，惹得小寶都想早點去讀初中住校了。星期天返校，有時他去送，有時小麗自己走著去。臨別時，小麗總要回頭對他們笑笑，“乖女子，笑起來美得很！”他想到這里，心里比吃了西瓜還甜，臉上不由得泛起了一圈圈笑意。

攢過幾遍西瓜后，已是中午時分了，太陽光明晃晃的，烤得水泥路上涌起熱浪。樹上的鳴蟬也有氣無力，叫一聲要隔好一陣才又叫喚。路上已幾乎沒有行人，連騎車的人也少了。他沒有打算吃中午飯，只把切開的西瓜全吃了。他決定到城里去，找著人群賣西瓜。

把西瓜大的放一筐，小的另放一筐，他推著自行車往城里走去。街道兩邊有綠化樹，行人還不少，他喊了半條街“西瓜，大的8 角，小的5 角”，都沒人理他。他覺得這樣喊有些拗口，就簡成一句：“西瓜6 角?！?/p>

給人稱西瓜很麻煩。車很重，他支不起腳架，兩邊又不平衡，街邊無東西可靠，樹在人行道上，他只好用身子抵住竹筐，叉起雙腳又要防止車倒，又要提防稱盤里的瓜掉，很是費勁。連買瓜人要狡掉付錢的零頭，他都沒有多余時間去爭辯。甚至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有的買瓜人把錢扔在竹筐里，抱上西瓜就走了。

他這樣賣西瓜費時又費力。城管很盡職，他才賣掉3 個西瓜，他們又上班了。他推著車走，不停下來就沒人管，一停下來稱西瓜，就聽見巡邏車在喊：“賣西瓜的，到市場里去?！彼桓彝Ａ簦鈹圏S了幾個，心里很是懊惱。

他推著車在城里轉(zhuǎn)悠，既有躲過城管賣掉西瓜的喜悅，又有遇到路人光看不買時的失望?？梢酝＼嚨牡胤?jīng)]人，有人的地方不準停車，他整個下午就這樣不停“躲貓貓”，沒有吃午飯，再剛強的漢子也顯得疲憊了。

終于等到城管下班了，他在街上遇到一個同村的熟人，交流了一陣一天的經(jīng)歷，得出一個結(jié)論：人強不如貨硬。又說累死的不掙錢，掙錢的不勞累，命該如此，有啥法。兩人一商量，找了一個路邊，把剩下的西瓜擺在地上，也不稱重了，直接喊“兩元錢1 個?！?/p>

各自賣了幾個西瓜后，天快黑了，想收拾東西回去，又還剩十幾個瓜，第二天專門為賣幾個小瓜跑一趟，從時間工夫上說不劃算，再說隔夜的瓜，又小，更不好賣。兩人嘀咕一陣，落一個不如撿一個，一塊錢一個賣了算了。

這時的街上人潮涌動，老人穿著對襟的棉綢衣服在散步納涼，年輕人穿著短袖邊走邊接打電話，情侶們手牽手，蹣跚學(xué)步的小孩踏著嘰咕嘰咕叫的鞋子，走一步腳后跟就閃亮一下。他聞著這祥和幸福的味道，期待的眼神顯得雜亂而迷茫，似乎自己嘴里喊的“西瓜1 塊錢1 個”是塊石頭，會砸碎這幸福的夢境，喊聲就逐漸低沉下去，以致于變得懶洋洋起來，不想再叫賣了。

1 塊錢1 個，幾個小伙子買了當(dāng)場要吃，西瓜皮扔了一地，他撿進筐里，拿回去喂豬。天黑透了，街對面一群人踉踉蹌蹌地喧嘩著，一個說“一塊錢一堆，我全部買了”，一個說“5毛錢1 個，我買半個”，一群人哈哈大笑。等他們走遠了，他跟同村人說：“媽的，酒瘋子，把我們當(dāng)叫花子，5 毛錢1 個， 不如拿回去自家吃?！蓖迦松钣型?，憤憤不平地收拾好西瓜，在夜色中兩人騎著車往山洼里的家中趕去……

他靠在墻邊，把柳枝捏在手里，呆呆地望著它，想要想起點什么，腦筋迷迷糊糊的。他把柳枝放到敞開的胸膛上，腦海里逐漸閃過一幅幅畫面：一個男孩戴著柳枝編的花環(huán)，在陽光下奔跑；一個女孩回頭望著他，沖他甜甜地笑著；一幢接一幢的高樓，潔白的醫(yī)院病房；一個人站在路邊，伸著手向行人乞討，那人仿佛就是自己。幾個畫面在腦海里交錯閃現(xiàn)，欣喜、失望、歡樂、悲傷等等思緒像一根根利刺扎向他的心里，腦袋針扎般劇痛。他扭了扭身子，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工地上有十幾幢高樓，置身其中，讓初來乍到的他分不清方向。阿發(fā)帶著他，邊走邊給他指指點點。讓他記住吃飯的地方，記住睡覺的房子。他看見有的樓外立著高聳入云的塔吊，在上上下下地吊裝材料；有的樓外幾個人拴著繩子，在鋼架上來來回回不知在干什么；有的樓房已經(jīng)成型了，四面光禿禿的，露著一個個黑洞洞的窗戶。

阿發(fā)帶他見了工頭，工頭告訴他：這個工地幾年都干不完，只要他肯干，不愁沒錢掙，又說他沒技術(shù)，只能算打零工，雖說沒人家掙的錢多，也比在家里守著幾畝土地強?！拔乙彩寝r(nóng)村來的，”工頭說，“走南闖北十幾年，現(xiàn)在不想回去了。你放心，說是做零工，事情也多得很，看見沒有，”工頭指著前面一幢光禿禿的樓房說，“三十幾層，一百多套房子，每個屋子都要收拾，一幢樓就要干兩個月。”

工頭拿出圖紙，給他安排這個禮拜的工作。他一臉茫然地聽著，只曉得砸墻，拆架子，收拾垃圾，到底怎么干心里并不了然。工頭讓阿發(fā)把他帶進樓里，現(xiàn)場去給他講一講。阿發(fā)領(lǐng)著他進到屋里，指著墻上的“x”說：畫了x 的要砸了，垃圾挑出去。又來到另一個房間：這幾根鋼管要拆了，放到門外，下樓時帶出去。臨走時，阿發(fā)對他說：“事情多，你慢慢干。我給工頭說了，你是個勤快人，你這個工作沒法定量，做一天算一天，你自己把握。別把自個累著了，但是一天能做多少事工頭心里清楚得很。記得中午12 點吃飯，你不曉得時間，看到樓下有人往食堂走了，你就走。下午6 點下班，過了6 點你就別做了。工具放到屋里，第二天又做?！?/p>

阿發(fā)和他同村，出門打了幾年工，家里樓房也修了。過年回家，他找到阿發(fā)，讓他帶自己出去打工，阿發(fā)爽快地答應(yīng)了。要上車時，一家人去送他，很是有些離別的傷感。特別是小麗，都哭了。他站在車門上，忍住心傷，強打著笑臉說：“小寶，要聽媽媽和姐姐的話，千萬別去玩水；小麗，加油念書，我去掙錢，供你上大學(xué)。小麗別哭，來，給爸爸笑一個。好好，我女子還是笑起來好看?！?/p>

他在樓里干了幾天，工頭很滿意。莊稼人本來干的就是力氣活，勞累慣了?！昂Ｋú桓桑庥貌煌??！彼@樣地想，這樣地活，就是阿發(fā)有些煩惱。他常常忘記吃飯的時間，工地食堂里的飯只能自己吃，不能給別人帶，害得幾次吃飯時阿發(fā)都去找他，又不知道他在哪層樓里，吆喝一圈轉(zhuǎn)來，飯菜都涼了。

阿發(fā)給他買了一個手機。是一款老年機。他喜出望外，讓阿發(fā)在他的工資里扣。晚上回到宿舍，阿發(fā)就教他操作。阿發(fā)說，他不需要存太多電話號碼，存多了反倒搞不清楚。阿發(fā)給他存了三個電話號碼：第一個是自己的，第二個是他家里的，第三個是工頭的?！翱匆姏]有，給我打就按1，給家里打就按2，找工頭就按3。接電話按這個鍵?！卑l(fā)讓他試試看，先用自己的電話給他打，讓他接，又讓他給自己打。折騰了一陣后，他終于學(xué)會了。兩個人非常高興，說說笑笑半天后，他突然說：“我給家里打個電話，看她在做啥?！卑l(fā)表示同意，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話，嘴里自言自語：“給家里打按2。 ”他按了后，電話上顯示“正在呼叫”、“對方響鈴”、“00:01、00:02”， 阿發(fā)叫道：“通了通了，你說嘛！”他就把電話拿到耳邊：“喂……你說我是哪個……對嘛， 還沒忘我……阿發(fā)給我買的新電話?！彼戳艘谎郯l(fā)，又接著說：“家里都好不·……小麗小寶都好不……我也好，我還看到了海，好多水喲！……你說些廢話，那么多水我敢下去？……我吃得好，就是海鮮有點吃不慣?！思抑粶食裕?不準拿。 要不等我回來時給你們買點?！覓甑玫藉X，你在屋里莫太累了，莊稼長孬點就孬點?！卑l(fā)見他紅光滿面，異常興奮，聲音高亢，像要有說不完的話，就提醒道：“打電話要付電話費，揀主要的說。”他這才醒悟過來：“打電話要給錢， 你叫小麗來說句話……哦，今天星期二，小麗沒回來。小寶呢？……這小崽子，叫他別玩水……好了不說了，你要找我就打這個號碼，咦，是好多數(shù)？”他轉(zhuǎn)向阿發(fā)問，阿發(fā)說有來電顯示，家里頭看得到。他又說了句：“就是你看到的那個號碼。那……掛了?！?/p>

屋子里洋溢著喜悅的氣氛，他捏著電話愛不釋手。阿發(fā)說把電話揣好，別掉了。他把電話放進衣兜里，又把衣服折了幾折，裹住電話，把衣服放在枕頭邊，這才滿意地躺在床上睡去。

第二天，他在干活的屋里找了塊塑料布，把電話嚴嚴實實地包裹好，又用一根橡皮筋套住，揣進褲兜里，這才放心地繼續(xù)干活。

中午吃飯時阿發(fā)問他，電話響了咋不趕緊接。他說把電話拿出來又沒響了。阿發(fā)說不可能，讓他把電話拿出來看看。他掏出電話，阿發(fā)看了差點沒笑得背過氣去，嘴里“你呢你呢”不知說啥好。阿發(fā)說用不著這樣，壞了有人修，再說也不值錢，大不了再買一個。他不愿意，阿發(fā)只好說那我給你多撥幾遍，久了你就記住吃飯時間了。

一天的事情結(jié)束后，兩個人在宿舍里天南海北，談天說地打發(fā)時間，放松心情。阿發(fā)說，他聽。他說，阿發(fā)就不時指正他。他說要掙錢供兩個孩子讀書，阿發(fā)同意，但是說也要對得起自己，說到年底回家?guī)プw機。他連忙問要花多少錢？阿發(fā)說可以錯開時間走，買打折的票比坐汽車還便宜，又省時間，一天之內(nèi)就可以到家。又說只要有錢，一家人天天都可以像過年。他覺得有些道理，現(xiàn)在自己也掙錢了，仿佛生活向他打開了另一扇大門，在這扇門里充滿了陽光，有很多的鈔票，只要自己肯干，腰包遲早也會鼓起來，女人不用再勞累，小麗小寶也會長大成人，掙更多的錢，那時自己也要好好享受一番。

兩個月后，阿發(fā)的父親死了。阿發(fā)回去奔喪，他留在工地上干活。沒有了阿發(fā)的說說笑笑，他感到孤獨無助。幾次把電話拿出來，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又覺得費錢。想著女人該給他打個電話，那也需要電話費，再說家里零零碎碎活兒多，不像他這樣按時上下班。一時間心里郁悶，他白天使勁干活，晚上蒙頭就睡。

一天，他在一間屋里干累了，就停下手中的活，拿出電話，想坐下來把電話看一會兒。他解下橡皮筋，揭開一層一層的塑料布，看到了那個閃著銀光的“2”字。他高興地舒了一口氣，身子向后面靠去。突然“咣當(dāng)”一聲，身后的鋼管散了架，上面的幾截鋼管嘩地掉了下來，砸在他的頭上，砸在他的身上，又彈起來在地面上“咣當(dāng)咣當(dāng)”亂叫。他倒在了血泊里，一聲沒吭昏死過去。

午飯都吃過了，還不見他的人。工頭嘴里邊罵邊去找他。等找到他時，工頭大吃一驚，探了探鼻息，感覺他還有氣。工頭撿起他的電話，從驚慌中冷靜下來，快速地在腦中思考對策。

他被送進了醫(yī)院。工頭和公司達成了協(xié)議，先由公司墊錢醫(yī)，工頭的責(zé)任款在承包的工錢里扣。

工頭派了一個知己的兄弟去照顧他。三天后，他醒了。問他，他口齒不清。多問幾遍，感覺他精神錯亂。糟了，攤上大包袱了，工頭想。該說醫(yī)好就讓他走，誰知看這架勢他有很嚴重的后遺癥，那該要花多少錢才能擱得平？工頭又著急又憤恨，捏著他的電話，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一會兒看看病床上的他，一會兒看看手中的電話。終于，一個罪惡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誕生。

工頭給阿發(fā)打電話，給他延一個月的假，說喪父之痛大家都能理解，讓他在家里安心地把事情處理圓滿，工地上的事情兄弟們多干一會兒就是了，他來了工資照發(fā)，權(quán)當(dāng)是大家對他的慰問。又問了阿發(fā)的詳細地址，逐字核對后，說要給他寄點東西。阿發(fā)忙說心意領(lǐng)了，不用寄，工頭就順便問了和他同來那個人的家庭情況。

他躺在病床上，睜眼望著雪白的墻發(fā)呆。傷口好了，就是腦袋迷迷糊糊的，還隔三叉五地疼。要想起點什么，始終沒有連貫的畫面：高樓，手機，大海，阿發(fā)，他盡力地想，腦袋就炸裂般地疼。

工頭偽造了一張他女人的身份證，在外面找了幾個人冒充他的親人。那女人一踏進病房門，當(dāng)著公司處理事故領(lǐng)導(dǎo)的面，一下子撲倒在病床上，嘴里喊了一聲“我的人?。　本桶c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大腿，像有萬分的悲痛積壓在心里，不能用嘴，而要用手表達出來。他呆呆地望著她，面無表情，想要說點什么，嘴巴卻不聽使喚。

他的病情大家都清楚。協(xié)商結(jié)果，用錢解決問題。公司出兩成，工頭出一成。拿了錢后，由家人把他接回去，從此與公司再無關(guān)系。

事情很順利，一群人拉著他上了面包車，讓工頭額外付了租車費，就載著他疾馳而去。他消失在了漫天的迷塵之中。

他不知這是什么地方。他裹著藍布衣服，靸著拖鞋，漫無目的地走，東張西望地看，蓬頭垢面，臭氣熏人。路人紛紛避開他，走在前面的冷不丁回頭發(fā)現(xiàn)了他，憤怒地訓(xùn)斥道：“滾開，瘋子！”

他吃完了衣兜和褲兜里的食物，站在街頭，迷茫地看著來來去去的人。有的三五成群，談笑風(fēng)生。有的昂首挺胸，一本正經(jīng)。有的兩手空空，匆匆而行。有的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眼睛還望著街邊的商店。就是沒有人愿意停下來， 經(jīng)過他身邊時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瘋子，還是少招惹好?！彼巡粚儆谶@個世界，就算是人，也是屬于多余的人。

實在太餓了，他在街邊向外伸出了一只手，攤開手掌，嘴里不時嘟囔一個“錢”還是“吃”字。蕓蕓眾生，如潮人流，總有幾顆柔軟的心，他的手里有了幾張小小的紙幣。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去用。有人往垃圾箱里扔了沒吃完的東西，他幾步走過去，翻出來拿起就吃。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廚房：銀灰色的外殼，不銹鋼的蓋子，兩個箱子好比兩口鍋。只是鍋里裝著大雜燴，他要在里面挑挑揀揀，一口鍋接一口鍋地來回找尋。

他虛弱地在街道轉(zhuǎn)角處，靠著墻似坐似躺。時間只有白天和黑夜，白天燥熱，夜晚干冷。大地就是一塊一塊的盒子，在路的兩邊排成排，一直向遠方延伸出去。有的人從盒子里出來，有的人往盒子里走去。他靠在街的轉(zhuǎn)角處，只在不經(jīng)意間伸伸腿，扭動一下屁股……

好像該吃點東西了，他睜開眼睛，向垃圾箱望去。在垃圾箱邊，一個剃成光頭的女子穿著睡裙，手伸在垃圾箱里亂翻，臉卻向著他在笑。他望著她，她一直向著他燦爛地笑。猛然間，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悲痛，像有鋤頭、扁擔(dān)、斧頭、鐮刀一齊砸向他的心。他掙扎著直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口里叫道：“麗！”

女子見他要起來，嚇得走了。他忍住疼痛站起來，跟了上去，邊走雙手邊在衣兜褲兜里亂摸，嘴里冒著一個字：“錢。”他拿著一張5毛紙幣，向著女子逃走的方向邊追邊揮手，聲音也由小變大，逐漸清晰：“小······麗！”“上學(xué)！”

女子走上河堤，腳步越來越快。他走上河堤，女子已消失在了遠處散步的人群中。他頭痛得厲害，不得不坐下來，靠著石欄桿歇息。越歇息，他的腦袋越迷糊，順著石欄桿他又躺了下去。

寬闊的河面只剩下窄窄的水流，曾經(jīng)被水淹沒的卵石上泛著微黃的光芒。河水嘩嘩地流著，在斷崖處激起雪白的浪花。浪花不愿順流而去，回頭向上猛撲。一群燕子在浪花上空打著旋兒，仿佛在嘲笑浪花的無能為力。

下雨了，河堤上漫步的人群四散而去。雨打在他的身上。他把腦袋伸進了欄桿下的石縫里。冰涼的淚水像螞蟻一樣，在他的臉上緩慢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