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禮霞
(安徽工商職業(yè)學院 公共服務(wù)與管理系,安徽 合肥310031)
嚴歌苓的作品《少女小漁》于1991年榮獲“中央日報文學獎”短篇小說一等獎,小說成功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恐怕就是塑造了少女小漁這一典型人物形象。前人多立足于女性主義、人性開掘、文化認同、邊緣身份、移民文學、語言風格等角度闡述。本文的論述視角轉(zhuǎn)向文本的主題意蘊、情感關(guān)系以及人性的善良與寬容對周圍環(huán)境、人事的轉(zhuǎn)變和影響。試圖揭示嚴歌苓成熟的小說觀念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具有豐厚的主題意蘊且極具特色的語言風格和美學意蘊的《少女小漁》,在異質(zhì)文化語境下窮困潦倒無身份無地位的移民生活,作為邊緣化的移民階層在獲取身份謀求自由生存的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孤寂無依、尷尬無奈又彷徨困頓的生命歷程中,溫暖人性的突顯和傳揚。
元代畫家陳汝言有一首詩寫道,蘭生深山處,馥郁吐幽香。偶為詩人賞,移之至高堂。雨露失天時,根株離本鄉(xiāng)。雖承愛護力,常養(yǎng)非其芳。這首詩簡直就是小漁的親身經(jīng)歷寫照。出身于平民之家無權(quán)無勢無金錢無地位的小漁,十七歲就開始步入社會當護士,自食其力并開始賺錢養(yǎng)家。“她人不高不大,卻長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點豐碩得沉甸甸了?!盵1](P4)就是這樣一個外表看起來其貌不揚,不驚艷不張揚的少女,如蘭花般野生于平凡的鄉(xiāng)野之中。如果不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認識了即將出國的江偉,十年前贏過全國的蛙泳冠軍,并與江偉談起了不咸不淡的戀愛,那少女小漁恐怕會一輩子周旋于各色病人中間,她甜美善良堅韌頑強的性格也許就不會被開掘得這樣深刻。被江偉的“一袋子紙”召喚到美國以后,無身份無地位無錢,跟普通女工們一樣“穿著粗拙、一身短打,并且復(fù)雜的過剩的體臭脹人腦子,”每天在嘈雜的制衣工廠里辛勤勞作,回到出租屋里洗換好衣服后也去市場撿幾樣不能再往下剩的菜果或肉,就這樣到火車站來迎接江偉,開心滿足,不委屈也不吵鬧。即便全心全意為了江偉奔到美國來的小漁,每天只有一頓飯的時間和江偉過在一塊。一頓飯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所以兩人要見縫插針地吃、談、親昵,一般熱戀中的女孩要么嬌滴滴地矯情任性,要么飛揚跋扈地顯擺張揚,小漁沒時間也沒精力去想這些,每天在工廠與出租屋之間疲于奔命,只要能跟江偉能這樣平和安詳?shù)南駥戏蚱薨闾扉L日久就很幸福滿足。
變故接踵而至,江偉為了解決移民身份,在朋友的幫助下給小漁找了個意大利老頭假結(jié)婚。即便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狀況窘迫無奈,也沒有哪個少女愿意像小漁這樣無私無畏,跟個豬八戒樣的男人同出同進各種機構(gòu),還要忍受被圍觀者瞧、被移民局的官員審問,并當著自己戀人的面與老頭三番五次地擁抱、接吻。一般女孩哪怕是想想都會覺得惡心可怕吧?可是小漁,水一樣溫順花一樣柔美的小漁不僅沒替自己委屈難過,她難過的是江偉,在證婚儀式上,怕江偉尷尬難堪,體貼地不去看他;她替老頭難過,認為他七十多歲的爺爺輩的人了還要在這樣的丑劇中艱辛賣力地演戲,一輩子都沒指望做回新郎,只能在戲中過現(xiàn)實的癮。[1](P7)你看,小漁不僅沒有替自己傷心委屈難堪,而是一再地站在別人的立場為別人著想:體貼理解江偉的無奈,認為江偉真心愛她,她在江偉眼里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這是因為小漁把自己看得平淡,認為自己長得馬虎,所以從沒在鏡子前耐心過,也不往自己身上費時費精力;同情寬容老頭,為老頭出賣自己的自尊陪一個少女演戲的賺錢手段感到悲哀,也為老頭不能真實地當一回新郎感到疼惜,覺得他孤獨的那么徹底。小漁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有著旺盛生命力的、沒受過世俗熏染的、有著鄉(xiāng)野女子的善良與單純的女孩,她包容一切,不抱怨,不訴苦,以博大的胸懷來接納生活中的一切變故、罪惡,像蘭花般默默地散發(fā)自己的香氣,不招搖、不乞求,用自己高潔的品性來消解罪惡。這朵塵埃里開出的美麗花朵以其強大的母性的力量凈化了男權(quán)社會與男性的暴戾陰暗,如移植到陌生土壤中的蘭花,雖身處惡境,依然不屈不撓,開出傲人的鮮朵,滋潤干涸的土地,用頑強的意志在異域的夾縫中求得一片生存的沃土。
有人說,人性是一把雙面鏡,當他的一面照出你堂堂正正時,另一面卻可能照出你歪歪斜斜。所謂“人性”,是人類中所有人生而具有的且共有的天性。休謨曾將人性分為三個部分來論述:知性、情感和道德學。有的人終其一生都在為生存和繁衍奮斗,所以更多的偏于惡,而小漁身上的人性光環(huán)有四:惻隱之心、辭讓之心、羞惡之心和是非之心;江偉以愛情為外衣,也表現(xiàn)出了他的人性更多偏向于:自私、任性、嫉妒。
文中以小漁與意大利老頭“假結(jié)婚”為主線,通過這一事件反映了小漁、江偉以及老頭馬里奧的性格品質(zhì)及人性。小漁與老頭“假結(jié)婚”不是為了自己能獲得身份,然后過上自由富裕的好日子,而是完全聽從男朋友江偉的安排。在其假結(jié)婚的時期內(nèi),也不像一般女子那樣只有冷漠和利用,而是同情和憐憫,即便自己本身是個處在社會最底層的弱者,一個在異國他鄉(xiāng)沒身份的打工妹,要用與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假結(jié)婚的方式才能在這個國家安全的呆下來,即便人家對她不友好甚至苛刻地壓榨她本就不甚寬裕的辛苦錢也不計較,反而對人家懷有憐憫之心。例如老頭在小漁搬進去不到半年,三番五次地漲房錢,連修屋頂、通下水道,甚至滅蟑螂都讓小漁也出一半的花銷。小漁自從因為老頭漲房租跟江偉吵過一次以后,每次拿到賬單就付錢,不再向江偉吐一個字。[1](P13)更不要說讓江偉為了她戒煙、不去夜總會、不和男光棍下館子,而為了省下這些錢,她步行幾個月上下工。她就是這樣瞞著所有人吃苦,顧慮每個人的感受,不因為老頭的算計小氣而惱恨,也不為江偉的暴躁和自私而抱怨,依然一如既往的輕手輕腳地為老頭打掃衛(wèi)生,目的只是擔心瑞塔會覺得她侵犯了他的主權(quán),爭奪主婦位置。小漁的溫婉善良還有包容寬厚,終于讓馬里奧感受到了溫暖與洗滌,也知道用溫暖和關(guān)懷來回報小漁:在她下工時等著給她開門燈,甚至寧愿出賣自尊也不出去賣唱的他最后為了給小漁辦張火車月票而去賣唱并因此中風;會拎著還不滿的垃圾袋出去表明在幫小漁做事,再不挨門去拿鄰居家的報看,也不再敲詐偶爾停車在他院外的人,總之,他變得越來越像個正常的老人,越來越有溫暖人性的老人。用瑞塔的話說:“他對我像畜生對畜生,他對你像人對人! ”[1](P14)
小漁這個在異質(zhì)文化語境下的邊緣人,西方社會“弱族”判斷的“中國”身份,再附上弱勢女性的特質(zhì),卻有著至善至美的人格,善良包容,對人保有憐憫之心,愿意用她柔韌的身體和溫暖的心,把所有苦痛和危難都感化。[1]她瞞著所有人吃苦,就是不想任何人為了她爭吵。在這場“假結(jié)婚”的鬧劇里,小漁本該是最委屈的人,可她卻扛起江偉沖天的委屈,把哭的機會都讓給他,“她用力扛著他的哭泣,他燙人的抖顫,他沖天的委屈?!盵1](P8)可見,對江偉,小漁不只是展現(xiàn)了她善良、溫柔、體貼的一面,中國傳統(tǒng)的尊君、尊父、尊禮的價值觀念也根深蒂固地扎根心中。因此,她寧可失去自己的真實感受也不失之和,于是,生活中處處體現(xiàn)出服從、退讓、隱忍的作風。如果說堅忍意味著對生命的堅守和珍視,那么,小漁對江偉沒有承諾的愛情付出這么多真心和犧牲,他們倆愛情的天平能夠承載多少生存的重量呢?
江偉在小漁和老頭“假結(jié)婚”以后,越來越覺得與小漁有種陌生感和被疏離的感覺,失去了原有的一家之主的安全感和依戀感,身心都變得異常疲憊不堪,脆弱敏感,抑郁恐懼,漸漸由失落變?yōu)椴乱?,甚至暴躁易怒。沈從文曾指出:“一個偉大的作品,總是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盵3]愛欲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時候都表現(xiàn)為占有,物質(zhì)貧乏與邊緣身份使江偉不得不讓小漁“假結(jié)婚”以獲得綠卡,所以他也只能以犧牲自己的尊嚴的方式匍匐存活在都市的底層角落,在巨大的生存壓力傾軋之下,[4]在連最微末的尊嚴都得不得維護的情況下,就無望和自私地把自己的委屈和不滿都發(fā)泄到小漁身上,以期獲得暫時的安慰。其實,江偉和小漁的關(guān)系實質(zhì)上只能算同居關(guān)系,或者說是戀人關(guān)系,但江偉實質(zhì)上把這種關(guān)系誤讀為家庭關(guān)系,把自己看作是一家之主,自認為對小漁享有支配權(quán)力,其人性中的自私、專橫和刻薄其實在與小漁交往之初就表現(xiàn)出來了,在國內(nèi)時就對小漁頤指氣使,其人性的狂躁可見一斑。后來為了一己私利,直接導(dǎo)演了小漁和老頭的假結(jié)婚,他不僅不認為愧對小漁,反而覺得是自己受到了傷害,并毫無廉恥地讓小漁來承受自己的委屈,貌似這“假結(jié)婚”的一年就他一個人在犧牲,在忍受煎熬。“就是這樣蠻橫強權(quán)的江偉,在小漁面前已經(jīng)成了一個心理上真正的弱者??梢赃@樣說,江偉已經(jīng)在異國他鄉(xiāng)迷失了自我,迷失的不只是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身份,而是作為一個“人”的本性的迷失。[4]
總之,嚴歌苓塑造的小漁和江偉這一對情感關(guān)系中,賦予了小漁善良和自我犧牲的崇高品質(zhì),她稱小漁為少女,是因為小漁身上閃耀著少女般純潔光亮的心靈,又因為她的“受難、寬恕,和對自身毀滅的情愿”使她散發(fā)著母性的光輝,[5]其善良、寬容、堅韌的美好人性得到了很好的傳揚;同樣作為邊緣人的江偉卻因為個人品性上的自私、猜疑、嫉妒、懦弱等人性的弱點而迷失了自己,既一手葬送了自己的愛情,也埋葬了昔日溫馨甜蜜的幸福。
嚴歌苓筆下不斷縈繞的畫面多是女性的犧牲與奉獻,堅韌和痛苦,掙扎和包容,多情與無奈,例如小漁。小漁的多情表現(xiàn)為很多種,對病人的常人無法理解的同情,就因為一個臨死的病人喜歡她一年多了,就義無返顧地把自己的處女之身給了她,出發(fā)點竟然是:“他跟渴極了似的,樣子真痛苦、真可憐?!彼@個病人是情愛嗎?顯然不是。對江偉應(yīng)該是愛情,可是這種愛情又不僅僅是男歡女愛那么純凈,里面摻雜有母親對孩子的寵溺和包容,每次去車站接江偉時,手上再重的袋子也從不叫江偉拎;有妻子對丈夫的理解和尊重,只要江偉愿意,讓她干什么都成,正如溫德爾在《女性主義神學景觀》中指出:“尼采的定理是:‘男人的幸福意味著:我愿意。女人的幸福意味著:他愿意?!盵6]從上文讓她假結(jié)婚的一系列細節(jié)就可以看出,小漁面對江偉,完全放棄了自己的話語權(quán),心甘情愿地為江偉做任何事;對江偉同居伙伴的憐愛,覺得大男子漢們天天在制衣廠干這個女人的活又無聊又無趣,一回來就給他們收拾屋子、摘線頭,被江偉怒吼:“你是我的還是公用的?”對老頭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和憐憫,甚至還有對父親般的親切,江偉也不無醋意地問:“你和我是真的嗎?你是不是和誰都動真的。”[1](P8)小漁就是在這種陌生無依、困頓不堪的異質(zhì)生活條件下,繞指柔的多情在歲月中曼妙起舞,得不得江偉的理解也就罷了,被自己最愛的人、全身心付出的人所誤讀,那種感傷和無奈恐怕是無以言表吧?同時,這也因此催生了小漁的覺醒和獨立。
總之,就女性角度而言,與生俱來的母性犧牲精神使小漁在兩性關(guān)系中本能地充當了保護和給予的角色,這種無私的給予能越過世俗貞操的傳統(tǒng)觀念,躲過文明道德的謾罵譴責,在讀者看來,情節(jié)合理,形象感人。但在江偉的眼里,他想要的是一個全心全意只愛他只關(guān)心他只依賴他的寵物般的妻子,而不是一個至情至性的無私善良的佛或神,這也是兩人不同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導(dǎo)致的對情愛和母愛的誤讀,最終矛盾無法調(diào)和,江偉終究沒耐心等到小漁和老頭告別完,就一腳油門離去了。
小漁是嚴歌苓理想人性的化身,小漁對江偉既有著近乎母性的寬容與關(guān)愛,又有妻子的溫柔與體貼;對無賴的意大利老頭的善良與溫厚也讓人動容。其實,小漁繞指柔的多情所體現(xiàn)的東方文化的包容性、寬恕性具有中國“地母”的形象特質(zhì),包容萬物卻強大無比。[6]這使得文本的主題、兩性關(guān)系的情感表現(xiàn)都充滿濃厚的象征意味。與其說小漁對江偉的寬容與關(guān)愛以及無原則的妥協(xié)退讓是中國傳統(tǒng)的弱勢女性對男權(quán)強勢的救贖,不如說小漁和意大利老頭不僅有性別基礎(chǔ)上的對抗與融合,更多的是構(gòu)成了一個東西方文化相碰撞的特殊情境,在這一情境中,小漁以其東方柔韌溫厚、至善至美的文化風格和道德風尚感化和溶解了西方的主人翁地位,她與老頭和諧相處中所營造的親情,意味著跨越文化障礙的溝通成為可能,這里隱含著作家在雙重邊緣困境中的深層焦慮和美好向往。[8]
[1]嚴歌苓.少女小漁.嚴歌苓作品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2]邢楠.從底層寫作到女性敘事——評嚴歌苓小說研究[J].社會科學論壇(學術(shù)研究卷)2009,(5):44-45.
[3]李雅妮.何人不啟故園情——淺談沈從文和他的湘西世界[J].中北大學學報,2005,(10):36-37.
[4]張翠.行走的歌者——嚴歌苓與其筆下的“邊緣人”世界[D].上海:復(fù)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2012.14.
[5]曲瑾.新移民女作家研究[D].山東:山東大學文學院,2007:7.
[6] 張越.試論《管子》的行政法思想[J].齊魯學刊,2005,(11):58-59.
[7]李燕.跨文化視野下的嚴歌苓小說研究[D].廣州:暨南大學文學院,2008.85.
[8]宋微.人在邊緣——論嚴歌苓旅外小說中的女性形象[J].職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05,(3):4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