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與時間

黑陶

飛 ?離

一個站得筆直的老者，在木頭街屋里獨自唱戲。蠡河是黑的，蜀山是黑的，河與山之間長長窄窄的南街是黑的。只有一格一格的窗子，透出昏暗的紅燈——其實，一格一格的窗子，有的也是黑的。

晚餐之前，在昏暗、充滿潮濕竹叢和魚鱗氣息的世界里漫行，像穿行于一個夢境。有燈人家，透過污漬的窗子，可以看見屋內(nèi)零亂長臺上的銅燭臺，可以看見中堂上手持荷花、肥碩袒乳的吉祥人物，可以看見緊靠長臺的木桌——有著久遠(yuǎn)年代斑駁紅漆的八仙木桌（上面擺著尚未收拾的零亂碗筷）。

在一格窗子里，是這樣的一幅情形：一個沒穿罩衣的老者，挺直腰桿站在空蕩的屋子當(dāng)中，正跟著桌上的一架舊收音機，在唱著我不知道名字的古老京戲。高昂，低回;聚精，會神。老者對這個段子如此熟悉，他的唱腔、戲文與情感處理，跟收音機里播放的幾乎不差毫厘。遠(yuǎn)處黑暗中響起零落的爆竹，此刻是新歲的夜晚，老者孤獨一人——他是沒有子女，還是子女都已遠(yuǎn)在他方？不知。但是，唱京戲的現(xiàn)在一刻，老者的幸福與沉醉是任何外人都可以相信的。孤獨老者在投入的歌唱中飛離了俗世生活。生活，哪怕最艱辛、最清貧的生活都充滿有秘密的幸福，這就是我們活著的動力？這就是無形之神對整個人類的仁慈？

時間在黑暗的蠡河、蜀山和窄街中慢慢流逝。一個老人在昏紅的燈泡下筆直歌唱。

抄 ?錄

南街是被時間澆鑄的一塊琥珀。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歷史。由于陸路交通的發(fā)達(dá)，往昔靠著蠡河而興盛的南街已經(jīng)衰敗。年輕人討厭這里的窄、暗、濕，只要有可能，便會搬離他們的故居，去住結(jié)實明亮的水泥公寓。在此堅守不移的，更多已只是他們的祖輩。

南街，南街，秋暮里一段正在被人遺忘的朽壞陳跡。

而過去的南街又是如何呢？在此錄一段頗知鄉(xiāng)里掌故的中歧先生的筆記，大概可窺近代南街的一種面貌：“舊時的蜀山南街，一度成為宜興東南八鄉(xiāng)最繁華的地方。在這僅一華里的街道兩旁，店鋪商家林立。據(jù)筆者記憶，有茶館三家，餐館三家，豆腐店兩家，煙店一家，書店一家，生面店兩家，百貨店二家，中藥店一家，私人診所一家，還有一個京劇票友社。其中最多的要算陶器店，大約有二三十家。因那時交通不發(fā)達(dá)，以水路運輸為主，為此，它給蜀山南街帶來了經(jīng)濟(jì)繁榮。抗戰(zhàn)期間，統(tǒng)治宜興地區(qū)的偽和平軍團(tuán)長史耀民的團(tuán)部就設(shè)在蜀山南街的潘家。由于史部設(shè)在蜀山南街，這條古街一度成為丁蜀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的中心。”

弄

數(shù)百米長曲曲窄窄的南街，被蜀山和蠡河緊緊夾住。南街和蠡河實際都是南北走向，街在河之東，但它卻不叫東街，這讓人感到奇怪。現(xiàn)在我要敘寫的是南街的細(xì)弄。長長的南街如果缺乏了這些充滿情節(jié)感的幽深細(xì)弄，就像一列完全封閉的停滯火車，沒有空氣，缺少光明，不光單調(diào)，而且令人窒息。細(xì)弄之于南街，猶如細(xì)須之于樹根。弄是火車的窗戶——不，是火車的門，是可以走出火車的細(xì)細(xì)的門。間隔出現(xiàn)的弄給街輸送了清涼氧氣，弄使街內(nèi)的行人在幽暗的時空中不斷獲得驚喜、感到生動。

靠山一邊的磚弄，目光投進(jìn)去，經(jīng)常就會遭遇一掛從山下瀉下的翠綠藤蔓，像青簾一樣，遮住了弄的那頭。這是蜀山散發(fā)的清氣，通過弄這種古典隧道，使你嗅得。在詩中，我記錄過與這些青簾般藤蔓有關(guān)的某些場景：“門或者牙齒排列。四月雨水浸透過這些發(fā)黑的木器。/后窗開啟，往年陰濕的綠影，像新鮮徹涼泉水，從下午的山上寂靜涌進(jìn)。/閣樓的木器沉默。/閣樓的木器在綠影和蠡河的波光中，慢慢黯淡著它們的膚色。”

臨河的弄，總有粼粼的水影閃進(jìn)南街。拎著竹米籮走過去的人，會到達(dá)南街乃至中國南方水鄉(xiāng)隨處可見的那種光滑石埠頭。蕩漾的蠡河水是清綠色的。大米浸入河水，暈開的灰白米霧中，靈活的串條魚便會撥霧出現(xiàn)。嗅、啄，快速甩尾轉(zhuǎn)向，當(dāng)人用米籮去驚動它們時，又倏地一下，全不見了。高大的桐油漆過的船身從眼前緩緩移過，這些是穩(wěn)重的長者。而莽撞的機帆船突突突冒著黑煙從河上駛過時，你得趕緊退上一級石埠，不然，涌上的波浪會咬濕你的鞋褲。

還有光和影。由弄、街、月亮、水波、綠藤、日色等等合成的光和影，在南街，有著無窮的深淵般的變幻。正是這種變幻，時間歷經(jīng)了誕生與死亡的磨礪，成為世上最最鋒利而細(xì)亮的東西。弄?？可交蚺R河，長短不一錯落出現(xiàn)的這些細(xì)致磚弄，豐富了南街的內(nèi)容和表情。因為這些弄，古老南街在漫長的歲月中擁有了呼吸與生命。

死 ?亡

我親眼目睹過蠡河上的兩起死亡事件。清綠的河水溫柔又充滿殺人陷阱，從這一意義上講，河水與每個人身邊的時間有著驚人的相似。

第一起是船上的一位少女，大概不足十歲。被粗拙又鋒利的幾只熟鐵“滾鉤”從河底扎上時，單薄的、穿著碎花襯衫的幼嫩身子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那樣子，像極了一只可憐的淹死的貓。親人在哭喊。少女的小臉鐵青。我忘不了那種特異的、死亡少女的神情。

記憶中遭遇的第二起死亡事件，發(fā)生在童年盛夏的寂靜午后。死者是鄰居，一位健康的膚色白皙的工廠青工。那天山里的“寄阿哥”帶了新收的木梨來家。飯后，姐、“寄阿哥”和我便到南街走玩。天熱得厲害，滿世界都是白花花明晃晃的太陽，像無數(shù)會割人的刺眼碎玻璃。走了一圈，三人便躲進(jìn)蜀山大橋的橋洞里乘風(fēng)涼。蜀山大橋橫跨蠡河，橋洞內(nèi)曬不到太陽，時常又有帶著水氣的陰涼細(xì)風(fēng)穿洞而過，人很舒服。橋側(cè)是一個埠頭，在我們乘涼時，鄰居青工和一個我們也認(rèn)識的男青年，結(jié)伴而至，他們拎著竹籃來汰衣裳。汰完衣裳，脫了背心，他們開始下河游泳。鄰居青工先游至對岸，又游了回來。在游回來的過程中，他還笑著朝我們?nèi)溯p松地?fù)]了揮手。接著，他又開始朝對岸游去。到達(dá)河心時，他的頭慢慢地沉了下去。半分鐘。一分鐘。一分半鐘……我們著急地叫了起來，那個男青年也著急地叫了起來。一艘水泥機帆船開過，我們大喊著“救命！救命！”船上的人不信，說他不是沉下去的，是在“鉆沒深”（潛水）。船開遠(yuǎn)了，人，還是沒有出現(xiàn)！鄰居青工的最后出現(xiàn)，是在那天的晚上。在那個遍地稻香、窯火彌漫的悲慘晚上，他被撈起。耳孔中都有著血印——目睹的人這樣說。

二十間頭

數(shù)不清的、像云一樣密集的鮮紅蜻蜓，在一只又一只裝滿金黃釉水的大缸上空飛舞。只穿了條短褲的黝黑孩子，手執(zhí)竹枝，奔跑著朝蜻蜓的紅云擊打。被擊折翅膀或擊斷身子的蜻蜓輕盈墜地。斷翅。赤豆似的小圓頭顱。半截尾巴。地上、大缸的釉水面上，積滿了狼藉的蜻蜓尸體?；钪尿唑训募t云仍在飛旋。撿一片薄翅，舉對西天，那個只穿短褲的赤膊孩子，看見了斑斕的如血夕陽。

二十間制作陶器的工房。一排裝滿釉水的大缸。后面黑黢黢的蜀山南坡上，滿是死者陰森森的墳碑。在旋轉(zhuǎn)的粗糙制坯機器旁干活的工人早已回到南街的家。黝黑的孩子進(jìn)入陰森森的二十間房。通敞、高大，二十間房飄拂黃昏潮濕山土的腥涼氣息。風(fēng)吹落葉，撲打窗欞。無形的身影在二十間頭室內(nèi)外的空曠中漫流。大喊大叫的童音恐懼、鮮紅。鮮紅。鮮紅。鮮紅的蜻蜓碎尸在夢中襲來。探入釉水的臉，在另一個年代抬起來，是一張冰涼的、你所陌生的金色面具。

鄰 ?居

鄰居在此專指西隔壁那位深居簡出的丁姓老者。因為“彈腳”（宜興方言，指蟋蟀）和月餅的緣故，至今仍時時想起他。

那時我還很小，記憶中老者夏天總穿布鞋、黑褲、白棉布襯衫。由于不茍言笑，小孩子偶爾碰到他，都是畢恭畢敬的。對老者的敬畏，除了他嚴(yán)肅，還因為他神秘。南街一帶的老人小孩都知道，老者是養(yǎng)“彈腳”的高手，是“彈腳精”。一次早上乘他不在家時，我曾隨他那個調(diào)皮孫子進(jìn)入過他的神秘世界。在張著白帳子的老者臥室里，墻角潔凈的方磚地上擺滿大大小小的蟋蟀盆——但大多是空的，老者的“彈腳”基本放養(yǎng)在他屋后的院子里。院子很大，野草叢生，光或毛的嫩青葉尖綴滿亮閃閃的露水（這是真正的百草園，而在紹興看的那個，則惡俗不堪）。院內(nèi)蟲聲唧唧，此起彼伏。我終于看到了夏夜在門外乘涼時總會聽到的鳴聲之源。那次，我沒能看到“玫瑰斑”?！懊倒灏摺笔抢险叩逆?zhèn)宅之寶，據(jù)傳，這只“彈腳”翅上有斑，狀如玫瑰，故名;該蟲色若蜜蠟，鉗似烏鋼，金光耀目，神俊異常，每次搏斗，沉著穩(wěn)健，必后發(fā)制敵而無蟲能擋。

老者愛蟲成癖，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他的“懸賞”：有被他看上的好“彈腳”，即用一塊月餅與你交換。于是，每年中秋前后，廢龍窯的碎陶片場，山腳下的山芋藤地，到處是我們翻“彈腳”的癡迷身影。相互先斗，勝了，再小心翼翼又膽膽怯怯地捧去給老者過目。老者眼光很嚴(yán)，很少有他中意的?，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只有一次幸運地享食過他的月餅，“是只‘虎頭?！崩险呤障铝?。給我的月餅是蘇式的，表皮蓋有紅紅的印章。月餅一層層的皮很酥、很甜（舌頭的此刻記憶），但里餡是百果還是火腿，就記不住了。

供銷社

河埠石階被曬得發(fā)燙的午后，供銷社總顯得寂寞而冷清。社在北街，隔一條沉綠蠡河，與蜿蜒的南街相望。供銷社臨河有三間大門面，相互貫通，陰暗，涼濕。清貧年代的炎夏午后，穿碎花衫衣、袖子卷得高高的中年女店員百無聊賴地趴在木頭柜臺上午睡。她總是被我們嘰嘰喳喳的到來吵醒。我們來賣鐵。北街的供銷社，其實是煙酒副食品店、布店、新華書店、文具店、農(nóng)用雜貨店和廢品收購站的綜合體。我們從工廠金工車間的垃圾堆里撿拾廢鐵，然后到這里換錢——這是童年最早也是最經(jīng)常的經(jīng)濟(jì)行為。鐵記得是4分錢1斤，若撿到5斤鐵的話，就可獲得2角錢的收入，這在當(dāng)時可不算是小錢——一碗肉餛飩或一場電影都只需1角;一支赤豆棒冰或一杯酸梅湯的價格是5分。所以，工廠周圍的一伙孩子對金工車間的出垃圾時間均有著高度的直覺，每逢那個敞著藍(lán)工裝露出白胸脯的青工傾倒筐中混雜塵土碎鐵的垃圾時，我們便群撲上去，爭搶自己的份額。激烈處，就是平時形影不離的“小哥們”，也常會拔拳相見（經(jīng)濟(jì)對人性的戕害一例）。但搶完又好了，一起高高興興不顧烈日地同往北街的供銷社賣鐵。在雜放著麻繩、化肥、塑料桶和鐮刀鋤頭的那間門面，將籃中的鐵倒在黃銹的磅秤上，女店員稱好，再讓你把鐵裝進(jìn)籃子拎到后面簡易的倉庫里倒下，那里，堆滿了小山一樣的“廢銅爛鐵”。

我對于錢的用法比較受大人稱贊：不大去滿足口腹的饞蟲，而是買“小書”（小人書或曰連環(huán)畫）。賣鐵拿到了錢，攥著，馬上轉(zhuǎn)到擺滿“小書”的玻璃柜臺前，貼著玻璃蹲著身子一本本地細(xì)瞧。然后就買。買的最貴的一本現(xiàn)在還記得，是“電影小書”《甜蜜的事業(yè)》，內(nèi)頁黑白，封面是彩色的，男女主人公頭靠頭趴在草地上甜蜜說話。這本“小書”由于是“電影”的，價錢超過了2角，我是痛下決心后才將它買下的——在當(dāng)時，一般的小人書只需6分7分。那時我擁有近一小木箱的“小書”，除少數(shù)是大人幫買的，其余基本就源于我撿的廢鐵。

冷清又“富足”的供銷社時時誘惑著我們，撿不到廢鐵的日子，就另想辦法。在供銷社，我們還賣過空酒瓶、牙膏殼、雞毛、“雞旺皮”和舊銅錢（野蜂窩和蟬衣則賣給中藥房）。舊銅錢大多來自蠡河河灘?？菟畷r，在河灘上，往往會撿到水蝕的硬幣、前朝的銅錢、生綠銹的銅煙嘴，運氣好的話，甚至還會撿到銀元。有一次做夢，發(fā)現(xiàn)蠡河河灘的薄泥下，層層疊疊滿是銀元銅錢，撿都撿不完，拿到供銷社，把喜歡卷袖子的中年女店員都嚇壞了，換回了大把大把的1元面值的鈔票——我承認(rèn)，這是迄今為止，我唯一做過的發(fā)財美夢。很美。

茶 ?館

南街，黎明沸騰的一間臨河屋子。白發(fā)。褐紅蒼老的如壑皺紋。渾濁的眼。蒸騰并彌漫的茶氣。紅茶茶氣。蠕動喉結(jié)。門外的燙油鍋。渾濁的泥土的人生。托起茶壺的嶙峋手指。吳方言。窗前嘈雜的帆影和槳聲。燙。黎明?！皶r間泡著他們，這些作為茶葉末子的微小身軀。”

橋（之一）

橫跨蠡河的高高石橋應(yīng)該是南街這部樂曲的高潮。單孔，古老而堅固，由糯米、石灰和無數(shù)塊齊整的麻石條砌成（傳統(tǒng)的民間砌筑之法）。它是現(xiàn)世生活中帶有神性的虹，是南街商業(yè)、文化、民俗的突出舞臺，情節(jié)復(fù)雜、音響繁眾、人物紛紜，它是輻射之核。

黎明，寬闊的橋背上畫面駁雜。水鮮翠嫩的菜擔(dān)，活蹦亂跳的魚攤，碎骨飛濺的肉墩，擁擠又諧和地安處一地。拎籃人的還價聲，甩尾鰱魚從手中滑出后的擊水聲，閃亮快刀敏捷利落的鮮紅剁肉聲，如開似沸。

比黎明更早時，四鄉(xiāng)八鄰的人們就撞落田野的露水一路趕來石橋。排木門扇后面睡眠的南街人，就會被一陣又一陣青竹扁擔(dān)的“吱扭”聲喚醒。等水淋淋滿帶魚腥氣的紅圓太陽自蜀山和蠡河的東面升起，石橋上最后的鼎沸連同河畔茶館愈加蒸騰的白霧中，南街歲月中的又一個白晝，便準(zhǔn)時到來。

秋、冬、春的南街夜晚落寞，一輪皎月，一座高高的冷清石橋，銀絲微漾的河面——這是一幅蘇州常見的水印木刻。唯有夏季的石橋之夜，才堪與黎明呼應(yīng)。晚飯過后的男女老少，拎了竹椅板凳傾南街狹小悶暗的閣樓而出，匯于寬闊橋背。蒲扇、說笑、咳嗽、拍蚊聲、劣質(zhì)煙的細(xì)霧，嘈嘈切切。那邊，三二槌鼓，幾根弦索，便是“小月昏”藝人在唱賣梨膏糖。橋背之上的夜空，星星像密集的汗珠一樣難以數(shù)清。只有偶爾從水上過來的涼風(fēng)，才收人汗身。乘涼到興頭上，有鄉(xiāng)下的夜瓜船泊靠石橋，人們便紛紛解囊買瓜。紅瓤黑籽，汁溢蜜流，那一夜的夢境，全染了碧綠西瓜的清甜。

橋（之二）

煙酒副食店在南街一側(cè)，正對石橋。我還記得這店上面的木頭閣樓內(nèi)，住的是我初中的幾何老師，姓潘，中等身材，光亮光亮的頭，整天笑瞇瞇的。夏天走在高高的石橋背上，能夠看到他穿著白汗衫搖著芭蕉扇在木頭樓板上走動的景象。樓下店堂內(nèi)很擠，靠門擺滿了有麻繩印紋的酒甕和醬油甕，鼓起的甕肚貼著紅紙，吉利又誘人。量器或舀器均為竹制，一截竹筒，帶有長直的竹柄。你把空瓶帶來，他將白鐵皮做的漏斗插入瓶口，然后用竹具為你打酒或醬油。揭開用軟布包著的甕蓋，舀起、傾倒，縷縷的醬油鮮亮，黃酒則金黃、清冽，店堂便飄滿酒、醬的濃香。

陳舊卻干凈的柜臺上不是空著，而是置滿了方方的玻璃容器。里面，有花紙頭的糖果，有“8”字形的“牛鼻頭”，有崩脆雪甜的“油繩絞”，有裂開了嘴的“開口笑”。柜臺內(nèi)的擱板和柜臺后的原木貨架上，另擺著紙煙、光榮牌肥皂、瓶裝白酒、蒙塵的成捆紅紙炮仗、雪片糕以及鉛筆盒方格簿等文具用品。

中藥店與煙酒副食店隔戶而鄰，門楣一塊匾上，是字體有些剝落的四個隸書大字：太白遺風(fēng)。木質(zhì)柜臺仍是高高，累月經(jīng)年的取藥人與賣藥人的手臂，將柜面的木紋磨得凹陷，光滑又細(xì)膩。高柜臺后面是整堵墻壁的小格子暗褐抽屜，這是藥的居所。當(dāng)歸、赤芍、青蒿、沉香、半夏、夜交藤，這些名稱富有意味的繁多藥物連同幽涼店堂、藥紙戥子以及那位清瘦、高個、手扶老花眼鏡的店員一起，構(gòu)成了中藥店久遠(yuǎn)的特別氛圍。

對于中藥店，我個人記憶最為強烈的是它的氣息。由暗褐抽屜內(nèi)無數(shù)味干燥中藥散逸匯聚而成的氣息，繞梁三匝，彌漫空中，這是中國天地間的精氣與真氣，它使人周天通暢、血氣充沛。稍有氣感的人，置身潔凈此間，即會得到深厚的滋養(yǎng)和共鳴。中藥店的氣息，我始終主觀地認(rèn)定它就是典型的中國氣息，抒情無形，卻直抵本質(zhì)。

蠡河石橋的另一端，我們稱作北街。北街的石橋橋堍旁，也有一座小橋，叫“油車橋”。油車橋下是一條細(xì)如筷子的支河，與蠡河成為直角。一間用石塊砌成的房子居于小橋之側(cè)。這間石頭房子由一堵半人高的、白石灰粉刷的矮墻平均分隔成兩個空間，一邊是三張凳、三面鏡子的剃頭店，一邊是一對夫妻的裁縫店。在那兒，我剃過頭，也由大人陪著做過新年衣裳。剃刀雪亮映人，刮刀的那片白帆布掛在鏡下，卻總是臟污污的。抖一塊藍(lán)布圍住脖子和身子，鏡子中只有一個長滿亂發(fā)、略帶羞怯的少年腦袋。黑發(fā)次第落于藍(lán)布，繼而靜墜磚地。這是少年不斷生長又不斷被剪削的歲月。這是成長。雪亮剃刀細(xì)細(xì)掠過稚嫩的臉龐、后頸和喉間，涼絲絲的，像夏天的冰?！盀躅^宰相變成仔白面書生了。好了。”剃頭的胖師傅笑嘻嘻的，解開了圍我的藍(lán)布。走下笨重卻可以轉(zhuǎn)動、后倒的坐椅，頭感覺特別的輕，似乎會離開身子而飛起來。

混堂?；焯煤吞觐^裁縫店隔油車橋下的支河相望。有關(guān)北街混堂的記憶總與冬天的夜晚連在一起。小時候最討厭的兩件事是剃頭和洗澡。剃頭間隔還要稍長些，洗澡卻時時“騷擾”。黃昏，瘦小父親從陶瓷工廠收工回家時天已黑了。他干駁運，就是將燒制好的缸、罐、盆、甕等等挑上或滾上木頭駁船，沿蠡河將船搖到鎮(zhèn)上的陶瓷公司批發(fā)站（“陶批站”），再搬下。這是人所共知的重體力活?；丶业母赣H放下干活家什，有時總拉我一起去洗澡。走有零落燈火漏出的昏黃南街，過高高石橋，到北街油車橋旁的混堂。為了我高興，路上父親總要給我犒賞，或是一塊杏仁酥，或是一包炒米糖。嚼著香甜好吃的“小食”，看父親掀開混堂濕濕的棉布厚門簾。騰騰熱霧一下子濕了我臉上細(xì)細(xì)的汗毛。白色的熱霧騰騰，像傳說中的神話境地。那個油光禿頂?shù)幕焯美项^，用他的蘇北家鄉(xiāng)話和父親打著招呼，一邊將滾燙的毛巾長距離準(zhǔn)確地扔給某一浴客，一邊走過來，嘻嘻笑著，在我脫褲子時，摸上一把我的“小麻雀”。父子倆浴罷出來，幾顆冬天的銀星，已在蠡河上的夜空中一閃一閃?；貋砺愤^南街聯(lián)合診所旁的一個小煙酒店時，父親總要買上一瓶二兩五的廉價糧食白酒。家人圍坐，晚餐的白熾燈下，啜飲白酒的父親，是幸福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