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強
(蘭州商學院外語學院,甘肅 蘭州730020)
舒婷,原名龔佩瑜,1952年出生于福建省龍海市的石碼鎮(zhèn),1979年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從此崛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中國詩壇,主要詩集有《雙桅船》、《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等。在現(xiàn)代詩歌史上,舒婷始終被視為“朦朧派”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一員,她的詩作具有著新時期“朦朧詩”共有的精神向度和言說方式,對社會的反思、對崇高的“人”的精神主體的追求,以及對民族命運的強烈關切,使她在新時期的詩壇獲得了不可忽視的地位。
在“朦朧詩派”甚至新時期文學的強大陣營中,舒婷是最早關注“人”的內心情感和精神世界的女性詩人,尤其是對女性地位和處境、生命和情感的關注。作為一位女性詩人,舒婷將人道主義關懷直接投向了與自己相同性別的女性的生存與命運,以女性的視角來關照女性生活,并對其地位和人生價值進行全新的審視和定位,從她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新時期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張揚,以及女性對獨立人格以及自由和美的追求。舒婷的出現(xiàn),正如批評家吳思民所說,“像一只燕子,預示著女性詩歌春天的到來”。即使是站在當今時代的立場上,來重新審視舒婷的詩歌,對于當代知識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女性精神的重塑依然具有著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從社會階層的角度來看,在相當長的歷史時間里,中國女性常常被壓制在男權社會以及封建倫理道德的底層,她們身上的女性意識被吞噬、被埋沒,甚至被異化。女性地位的低下,導致了女性文學長期消融于“無性”的空間。直至20世紀初期“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才喚醒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同時,也催生了女性主義文學的發(fā)端。從此,女性主義意識在文學領域的探索不斷地發(fā)展和增強。
所謂女性意識,是指“女性特有的生存體驗和深層意識”。從社會文化層面來看,是對以“父權制”為中心的男性霸權主義的對抗,是對建立男女兩性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和諧、進步”的社會文化模式的追求。放置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層面,女性意識則表現(xiàn)為女性作家以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和審美視角,對社會人生、對絢麗多彩的女性的內心世界和情感生活的獨特感受和把握,是女性作家自我意識的流露和表現(xiàn)??v觀中國新詩發(fā)展的歷程,關于女性意識的探索早在20世紀20至30年代已有發(fā)端,林徽音、冰心等女性詩人的詩作中,已隱隱約約地彰顯出了女性意識的跡痕,直到舒婷的出現(xiàn),才宣告了在黑暗中探索多年的女性意識的復歸。
關于舒婷,詩人謝冕曾有一段中肯的評價。他說“舒婷是新詩潮最早的一位詩人,也是傳統(tǒng)詩潮最后的一位詩人。她是溝,她更是橋,她體現(xiàn)了詩的時代分野。把詩從外部世界的隨意泛濫凝聚到人的情感風暴的核心,舒婷可能是一個開始……”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關于舒婷詩人身份的確認,似乎始終無法繞開“朦朧派”核心詩人的話題。在1985年出版的《朦朧詩選》中,舒婷以29首詩的入選數(shù)量成為“朦朧詩派”當之無愧的“主將”。然而,從客觀的角度來講,舒婷最引人矚目、最為廣泛流傳的,無疑是她關于女性題材的詩歌作品。1977年,舒婷以一首《致橡樹》發(fā)表了女性人格獨立的宣言,在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頗顯凋敝的時代,舒婷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感,以溫婉而飽含著激情的筆調,從生命到情感,全面建構起了女性作為獨立的“人的自然形象”,以一位女性的聲音吟唱著對女性獨立的肯定,向全世界發(fā)出了女性意識的強烈呼吁。1981年,舒婷又創(chuàng)作了《神女峰》,對傳統(tǒng)女性觀念發(fā)起了強有力的批判,其后的《惠安女子》,更是體現(xiàn)了對中國當代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懷。在新時期女性文學的發(fā)展史上,舒婷用她的作品書寫著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特的女性篇章,彰顯著鮮明的女性立場,滲透著強烈的女性意識。
從詩歌文本來看,真正能體現(xiàn)舒婷女性意識寫作立場的,以及對新時期的女性文學產生開拓性影響的,當屬她的《致橡樹》、《神女峰》和《惠安女子》三篇。從這三篇詩作中,我們亦可以看出舒婷女性意識演進及其發(fā)展嬗變的過程。
20世紀初,西方女權運動以及啟蒙思想的影響,追求男女平等成為女性文學最強烈表現(xiàn)的要求和愿望,愛情作為表現(xiàn)兩性平等關系的焦點,無疑是最有力的主題,也是女性文學涉足最深的主題,作為女性作家的舒婷也不例外?!吨孪饦洹返某霈F(xiàn),正是舒婷用追求愛的獨立來發(fā)出女性呼喚的重要作品,生動地體現(xiàn)了舒婷對理想的愛的向往和追求。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
從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到,舒婷心目中理想的愛情,是建立在男女雙方各自保持著獨立人格的前提下,互相尊重的平等的愛,“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睈矍橹械呐圆辉偈莻鹘y(tǒng)封建思想中男性的“陪襯”或“依附”,而是具有著獨立性別魅力和個性特征的“女人”。不齒于做那“攀援的凌霄花”,依附男性來炫耀自己,也不屑于做“癡情的鳥兒”,一生為了男性而重復歌唱。而是要做與男性同樣平等的“樹的形象”——木棉。舒婷用“橡樹”和“木棉”的不同肯定了男女性別上的差異,但你有你的剛毅有力,我有我的高貴柔美。而舒婷所追求的男女之間的愛情,是互相尊重又彼此相依的,是“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是共同“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是“共享霧靄、流嵐、虹霓?!笔莾蓚€鮮活的生命,扎根在同一塊泥土里,是同甘共苦、冷暖相依的。
《致橡樹》,強烈地表現(xiàn)了舒婷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張揚,更為可貴的是,是她所表現(xiàn)的女性獨立,不是與男性的對抗,而是一種和諧與共生。這種“偉大的愛情”,不僅超越了“傳統(tǒng)”愛情婚姻觀念中男女身份平等,更是一種追求精神上平等的強烈呼喚,這無疑是新時期女性追求人格獨立的全新宣言。
如果說舒婷的《致橡樹》是女性人格獨立的宣言,那么四年之后她在《神女峰》中,將目光更深入地投向傳統(tǒng)觀念重壓下的女性命運的關照,對根深蒂固的“正統(tǒng)”道德進行了深刻批判。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人間天上,代代相傳/但是,心/真能變成石頭嗎/為眺望遠天的杳鶴/錯過無數(shù)次春江月明/沿著江岸/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正煽動新的背叛/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關于神女峰的取意,來自于宋玉的《高唐賦》和《神女賦》,這兩篇賦中描寫了楚懷王與巫山神女的故事。這塊聳立在巫峽江岸上的山石,作為女性貞節(jié)的象征成為世人景仰的偶像。然而“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人間天上,代代相傳。但是,心真能變成石頭嗎?為眺望遠天的杳鶴,錯過無數(shù)次春江月明?!笔骀脧默F(xiàn)實生活中作為一個正常的人的角度,一個真實的女性的角度來看,這被世人頌揚的貞節(jié)形象,實際上卻飽含著憂傷,是那樣的悲哀?!芭c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與其那樣無望地守候,不如勇敢地在現(xiàn)實中去追尋自己的真愛,針對傳統(tǒng)的禮教觀念,舒婷發(fā)出了一個新時期女性發(fā)自生命最本真的呼喚。寧可做一個有血有肉、享有生命真實體驗的人,也不要做一塊受人禮贊的石頭偶像。女性的尊嚴在舒婷的筆下覺醒,她們需要屬于自己的生命體驗,屬于自己的人格自由,而不是封建道德禮教束縛下,男權思想幻化下的貞節(jié)偶像。舒婷詩歌中這種對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大膽反叛,以及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在當時的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難能可貴的,顯示了一種全新的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充分的張揚。
《惠安女子》也是舒婷女性意識書寫的代表作品之一,在這首詩中,舒婷運用富有立體感的語言,為惠安女子塑造了一座雕像,并展示了她們的苦難命運,體現(xiàn)了她對于女性現(xiàn)實命運的理解和深切關懷。
野火在遠方,遠方/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以古老部落的銀飾/約束柔軟的腰肢/……/天生不愛傾訴苦難/并非苦難已經(jīng)永遠絕跡/當洞簫和琵琶在晚照中/喚醒普遍的憂傷/你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里/這樣優(yōu)美地站在海天之間
福建惠安,歷史上是一個“十年九旱,十雨九澇”的地方,閉塞,貧窮,封建陳規(guī)陋習,給惠安女子帶來了許多苦難?;莅才邮腔莅惨粠а睾5貐^(qū)婦女群體的統(tǒng)稱,她們裹方巾,戴斗笠,著短褂,束銀帶,穿著古老而又美麗的服飾,然而在美麗身姿的襯托下,她們的社會地位卻是那樣的低下,生活是那樣的艱辛。在長期的留守中,她們默默隱忍地生活著,以勤勞、溫良、孝順呼應著傳統(tǒng)文化的期待。面對生活中的苦澀和憂傷,她們“把頭巾輕輕地咬在嘴里”,將所有的不幸吞忍。然而世人卻僅以獵奇的心態(tài)賞贊她們奇異的生活習俗和美麗的裝束、身姿,卻忽略了她們的苦難,忽略了她們作為女性該享有的關懷。
站在女性生存的角度上,舒婷強烈地控訴了對女性獨立的人格忽視的不滿,向那些無視女性苦難命運的世人發(fā)出了嚴正的抗議,同時也表達了她對女性獨立人格的尊重,以及對女性命運的真切關懷。
詩歌,作為文學這座金字塔的塔尖,承載著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精神文化的一部分。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個“詩意盎然”的時代里,舒婷以她鮮明的女性意識為新時期的詩壇提供了獨特而又意義深遠的女性書寫視角,即使是在今天來看,她的詩歌依然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與影響。
有人說,“舒婷的出現(xiàn),帶來了新時期女性寫作的勃興。自此,東西南北中,女性詩人不斷涌現(xiàn),她們擺脫了男性中心的話語模式,以性別意識鮮明的寫作,傳達了女性覺醒以及對婦女解放的呼喚與期待,引起了陣陣的喧嘩與騷動,成為新時期詩壇的重要景觀”。
用歷史的眼光來看,中國女性主義意識覺醒的開端始于“五四”時期的女性文學,但女性主義真正意義上的表現(xiàn)卻是70-80年代。新時期的女性,無論是學識修養(yǎng),還是社會地位,以及眼界見識方面,都超越了“五四”以及后來時期的幾代女性。良好的時代氛圍,寬松的自由環(huán)境,以及法律、身份上所享有的平等地位,都使她們能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站在了時代的角度上來理解女性獨立和女性解放的現(xiàn)實意義。她們自由的靈魂和精神,使她們在對女性生存意義的深入探究中,挖掘到了女性真實的精神世界,將對女性命運的關懷、女性精神和理想的向往傾注在她們的筆端,直抵女性意識的至深領域,從而將“五四”以來的女性文學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使其顯現(xiàn)出了強烈的個性以及時代性。女性主義的理論日益為廣大女性作家所普遍認識和接受,并自覺而熟練地應用于她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而舒婷無疑是女性文學發(fā)展的直接推動者以及真正意義的女性主義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其重要的時代意義恰恰在于舒婷通過自身對于女性靈魂以及精神內在需要的思索,再度拋出了長久以來隱忍著的女性問題,真正使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中女性意識得以形成和確立。而女性文學也因舒婷的開創(chuàng)意義和鮮明的個性意識,而掀起了創(chuàng)作的熱潮。自舒婷之后,康亞明、翟永明等女性詩人不斷涌現(xiàn),她們擺脫了男性中心的話語模式,以鮮明的性別意識構建女性話語權,傳達著女性覺醒以及對婦女解放的呼喚與期待,引領著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
新時期女性文學主要體現(xiàn)為“文革”復蘇后的漸成陣勢,并在走向廣闊的現(xiàn)實生活中凸現(xiàn)自身的性別意識。作為一個歷史的過程,女性獨立意識的彰顯,往往是通過裹挾在更為顯著的文學浪潮中閃現(xiàn)光輝的。而舒婷詩歌創(chuàng)作中張揚的女性意識,即所謂“謳歌女性的獨立人格”,喚起了一代人人格的獨立和尊嚴的覺醒。舒婷的詩歌,是從“人”的角度對女性問題呈上的一份絕佳的答案。正是她一系列的詩歌中,舒婷堅定地喊出了女性追求人格獨立和對待愛情的立場、原則。在歷經(jīng)了十年動亂、人性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之后的時代,舒婷率先發(fā)出了這樣激蕩的聲音,必然會喚起長久以來壓抑在廣大女性內心深處追求人性解放和獨立意識的覺醒。她們再也不甘于做男權觀念附庸下的“他者”,迫切地要求同男性一樣,有平等的地位,有獨立的人格。
作為一名女性詩人,舒婷對于社會生活、對于女性情感與命運的思考和關注,都不可避免地烙下了性別的印跡。她為女性人格的獨立所發(fā)出的呼喊,為女性命運的悲苦而發(fā)出的不滿,得到廣大女性的認同和贊賞,真正喚起了她們心中女性意識的覺醒,激發(fā)了她們追求人格獨立和人性尊嚴的勇氣。直至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致橡樹》中所建構的新型愛情觀念,依然被廣大的女性所追求和頌揚,對于當代知識女性精神世界的塑造以及婚姻愛情觀的建立依然具有著重要的啟發(fā)作用。
法國女權主義運動的理論家西蒙·波伏娃,在她的女性主義著作《第二性》中指出,法國和西方社會都是由男性控制的家族式社會,在強大的男權社會中,女性是處于“第二性”的,是“他者”。同樣地,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男性處于社會的中心位置,在經(jīng)濟上和地位上對女性的控制成為“父權制最有效的方法”。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制社會里,男性掌握著全部話語權利,一切的價值標準都是圍繞著男性利益、站在男性的立場上設立的,而女性始終處于從屬的、被壓迫的地位。男性同樣也操縱著社會的文化符號系統(tǒng),女性則作為被強制的對象束縛在男性文化符號的編碼下,男性是文學話語的建構者,女性則往往是被書寫者。
作為新時期的女性作家,舒婷打破了這種男性話語結構,改變了女性被書寫的處境,她以女性的身份介入寫作中,大膽地言說,強烈地呼吁女性的自由和應得的權利。在她的筆下,女性真正作為獨立的人存在,具有著人的情感和理想,具有著追求平等愛情的權利和渴望。她的詩歌,以文字為工具,建立起了屬于女性自己的話語權利。
綜上所述,舒婷的詩歌,無疑可以稱為新時期女性解放的宣言和女性文學出現(xiàn)的標志。作為女性的覺醒者,她始終站在女性的視角上來關照女性的生活,以女性先鋒者的姿態(tài)向全世界發(fā)出女性要求獨立的呼聲,以勇敢者的姿態(tài)打破了傳統(tǒng)道德禮教束縛下的女性觀念,深切地關注著女性的生存處境。當女性以“人”的地位平等地出現(xiàn)在兩性社會之中,并在精神的世界上樹立起平等自由、互愛互敬的嶄新的愛情觀時,女性意識才真正得到了實現(xiàn)。,這也許正是舒婷詩歌歷久彌新的不竭生命力之所在。
[1] 吳思敬.舒婷:呼喚女性詩歌的春天[J].文藝爭鳴,2000(1).
[2] 劉釗.女性意識與女性文學批評[J].婦女研究論叢,2004(6).
[3] 畢曉峰.論舒婷詩歌的女性意識[J].當代小說(下半月),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