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甲子
(商丘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 商丘476000)
從經(jīng)學建構(gòu)的角度來說,付諸于文本盡可能多的涵義,使之能夠多角度、多側(cè)面地囊括宇宙、社會、人生的法則,成為常讀常新的經(jīng)典。從經(jīng)學闡釋的角度來說,盡可能解讀、演繹經(jīng)書的內(nèi)涵,使之能夠成為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未來發(fā)展的參照,是“經(jīng)”轉(zhuǎn)化為“經(jīng)學”的基本模式。在這過程中,纂經(jīng)時給予經(jīng)學足夠多的內(nèi)涵和解經(jīng)時充分闡發(fā)文本的外延,都需要賦予文本足夠多的文化底蘊。這種增廣、增厚、增深文化底蘊的做法,《文心雕龍·隱秀》稱之為“隱”,即“復義為工”,而這種復義,也恰恰是奠定了中國詩文重視寄托、講求言外之意的基本特征。
先秦諸子論文,多以“經(jīng)”的理解來闡釋?!盾髯印と逍А?“《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闭J為“五經(jīng)”基本代表了人類對世界的對象化方式,在這些士人的眼中,這些經(jīng)書不可能是普通的敘述或是客觀的記錄,它們乃“斯文為道”,是表述人類對世界理解的方式[1]。在這其中,“經(jīng)”不僅作為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概括了此前的文化和知識,而且被作為方法的依據(jù),成為后世文字撰作的榜樣。作為經(jīng)驗的概括,是要充分理解經(jīng)學中的文化蘊涵,通過“依經(jīng)立義”,將經(jīng)典作為行為的參照。這就要求讀者以“六經(jīng)”為依托,以自身理解出的“義”為核心,逐步去解釋經(jīng)書中的概念、事理,以及經(jīng)文的文辭、句意、典故。
這種闡釋活動,在先秦積累的時間是相當漫長的。如果我們把“十三經(jīng)”的內(nèi)容稍做分類與比對,并不難看出:
其一,《易》從八卦到六十四卦、再到卦爻辭,這些皆為“本經(jīng)”,合稱為“十翼”的《彖》、《象》、《文言》、《說卦》、《序卦》、《雜卦》、《系辭》,則用來闡釋“本經(jīng)”的文義。其二,“三禮”中《儀禮》某些篇章所出甚早,乃是對上古禮制儀式的固定記錄,主觀上講解禮義的色彩不濃厚,而《禮記》中的《冠義》、《昏義》、《燕義》,是進一步解釋《儀禮》的專篇;《禮運》、《經(jīng)解》、《樂記》為“七十子后學者所記”[2],則極有可能是在傳習《儀禮》的過程中附經(jīng)而行,通論“禮”的精神深意。其三,《春秋》言簡意賅,屬于綱要式記事,后出的《左傳》、《公羊傳》、《谷梁傳》,則在此基礎(chǔ)上添加新的內(nèi)容,猶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由此可以推定,先秦曾存在著一股以學經(jīng)、解經(jīng)、傳經(jīng)、釋經(jīng)為目的的闡釋思潮,士人們借助“經(jīng)”之文本,層層深入地去說解經(jīng)書中包含的“義”,并不厭其煩地進行著最大限度的挖掘和闡發(fā)。
這在先秦的文獻闡釋中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能夠為此作佐證的,諸子文章中也有后人不斷為前人的著述進行解釋、補充的情況,著重解說其中難以理解的理論觀點,或從正面的肯定,或從反面的駁斥,試圖反映作品創(chuàng)作初始的語境和觀點。如《荀子》中有《樂記》,現(xiàn)多認為其是對《樂經(jīng)》的再次闡述;《墨子》中有《經(jīng)》上下篇、《經(jīng)說》上下篇,內(nèi)有相互交叉的邏輯解答;《管子》中有《牧民解》、《形勢解》、《版法解》、《明法解》,統(tǒng)稱為“管子解”,是對“牧民”、“形勢”、“版法”、“明法”的再次分析;《韓非子》中有《解老》、《喻老》,更是以“喻”為“解”,試圖尋找隱藏在《老子》字面之下的學說思想體系。當然,因它們所處的學說視角不同,所持邏輯順序不定,各自發(fā)揮創(chuàng)見,乃至于可能脫離所解原書,自成一家。湯一介曾將其分為“對整體性哲學的解釋”、“對歷史事件的解釋”、“對實際(社會政治)運作型的解釋”、“與解釋相關(guān)的注釋問題”等不同的解釋類型[3]。但不可否認的是,雖然這些分支在思想史上需要分源討論,但在闡釋學中存有隱喻的理念,它們無疑是從同一起跑線上出發(fā)的。
換句話說,如果士人們抱著“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視角看待經(jīng)書,本想通過“依經(jīng)立義”的方式,將僅有寥寥幾言的經(jīng)文中沒有說出來、或者沒有說清楚的意思,說的更加透徹明白些,試圖把很多隱性的義理顯性化,就像朱熹所言的:“圣人千言萬語,只是說個當然之理??秩瞬粫?,又筆之于書?!保?]這樣的傳注或注解,即有了后世章句之學的萌芽狀態(tài),而章句也有顯有晦,如劉知幾《史通·敘事》解釋的那樣:“顯也者,繁詞縟說,理盡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這就如同今日,我們?yōu)榱私忉屢黄y以理解的文章的主旨,另外又撰寫了一篇新的文章,后者的目的是為了恰如其分地說明前者,是要說明前者沒有直接說明白的意思。
經(jīng)學之“隱”的形成,得力于經(jīng)學撰作與經(jīng)學闡釋的雙重作用。
一是經(jīng)學撰述的“以少總多”,即將眾多復雜的問題歸納出共同的性質(zhì),再加以抽象的表述;反之在演繹時抽絲剝繭,便會體會到其中的象征義、言外之意與弦外之音。舉例言之,《易》要表達的文意是自然之道,再沒有更向前推進的空間,那么“道”如何能在其中表達出來,士人們又如何去體會?看起來只是些符號的卦象,寥寥數(shù)語的卦爻辭,其為“少”;《彖傳》《象傳》依本經(jīng)“立義”,進而衍生出人文之道,是對世間萬物的義理闡發(fā),其為“多”。在這里,“少”與“多”的關(guān)系是“少”可馭“多”,是相對而非絕對。當再有進一步對“十翼”的解釋出現(xiàn),如漢代乃至唐宋、明清的易學,那么整體上的《易》都會呈現(xiàn)出“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的風貌[5]。比如說,《坤》六爻為“龍戰(zhàn)于野”,龍象為陽,爻位為陰,喻指陰陽斗爭,暗示人將要走到窮困的絕境,其意“旨遠”;五爻為“黃裳元吉”,不直言謙遜之意,而用穿著不顯眼的黃色下衣來打比方,象征人內(nèi)在的美德,其為“辭文”;“隱”則是兩者的有機結(jié)合,“其言曲而中者,變化無恒,不可為體例,其言隨物屈曲,而各中其理也。其事肆而隱者,其《易》之所載之事,其辭放肆顯露,而所論義理深而幽隱也”[5]。秘響旁通,隱中見義,以曲折隱晦的表達,顯示深奧淵博的事理。
二是經(jīng)學表達“微言大義”?!盾髯印と逍А分幸浴啊洞呵铩费允瞧湮⒁病备爬ā洞呵铩饭P法,據(jù)許慎《說文》:“微,隱行也?!碧茥瞽傋?“微,精妙也?!庇肿?“微,謂褒勸菹勸?!薄盾髯印そ獗巍吩兜澜?jīng)》言:“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微”是隱而不顯,在遣詞造句的幽隱處,在《春秋》中乃是暗寓對政教是非、善惡的褒貶、臧否。班固《漢書·藝文志》也說:“昔仲尼沒而微言絕?!蹦壳皩κ欠袷强鬃右蝗恕肮P則筆,削則削”為《春秋》還尚有異議,但據(jù)《孟子·滕文公下》所言:“世衰道微?!鬃討?,作《春秋》?!背鲇谡维F(xiàn)實狀況的局限,不能直陳其事、直達其義,微詞委曲的“微言大義”便應運而生,其中包含有政教上的寓意,這是毋庸置疑的。正如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中討論到:“所謂見之行事,深切著明。孔子之意,蓋是如此。……孔子特欲借之以明其作《春秋》之義,使后之讀《春秋》者,曉然知其大義所存,較之徒托空言而未能征實者,不益深切而著明乎?”[6]
但《春秋》中并未說明經(jīng)文是如何使用“微言大義”的手法,倒是《公羊傳》、《谷梁傳》在解《春秋》時,才提出了《春秋》有表達方式上的隱喻技巧?!叭齻鳌苯詾椤盀橛兴套I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而做[7],譏刺、褒貶、隱晦等蘊含在文辭簡單的《春秋》里,需以傳明之。具體而言,《左傳》是“或后經(jīng)以終義,或依經(jīng)以辯理,或錯經(jīng)以合異,隨義而發(fā)”[8],通過對史實的詳細陳述,揭示出《春秋》中“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的幽深含義[8];《公羊傳》和《谷梁傳》則更著重于“義”,自設(shè)問答,連續(xù)發(fā)問,層層深入,甚至是《春秋》書寫了什么,不書寫什么,都自有“義”的隱喻在,如《公羊傳》經(jīng)常通過釋字義,闡發(fā)尊王尊君的思想;《谷梁傳》運用“日月時例”,構(gòu)成了《春秋》的經(jīng)文之例。后人概括說:“丘明受經(jīng),師范尼父。夫經(jīng)以數(shù)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菇匝越歼h,辭淺而意深,雖發(fā)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保?]皆是以言少意多,言殫意存,蘊藉含蓄為尚。
如果說,思維方式上的“以少總多”構(gòu)成了經(jīng)書“隱喻”在橫向維度上的蔓延,可以由抽象到具象,由一到百、由百到千千萬,是聯(lián)想與象征等構(gòu)思手法的源頭。那么,表達方式上的“微言大義”,則構(gòu)成了經(jīng)書“隱喻”在縱向維度上的加深,可以由此類到彼類,由淺層入深層,成為中國詩文形成初期基本的表述模式和闡釋手法。
《語叢一》言:“詩所以會古今之志也者?!边@句話既可以從經(jīng)學的角度來審視《詩》的言志,也可以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審視對詩的要求,即包括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以詩言志”,也包括接受意義上的“詩言之志”?!耙栽娧灾尽钡脑姼?,其隱喻的是言詩之人的“志”,“志”來自于閱讀者;而“言詩之志”的詩歌,其隱喻的是詩人的“志”,“志”來自于創(chuàng)作者。若以時間為線索來看,恰好是“以詩言志”的活動先出,“言詩之志”的認識稍后。歷來對“詩言志”解釋的差異,正是徘徊在解詩和作詩的兩端。
“以詩言志”是借助《詩》作的多義性,來隱喻自身的境況,藉以表達新的情感、體驗和思考,是對《詩》引申義的使用?!对姟吩谙惹卦妼W中更多充當了獻詩陳志、賦詩言志、教詩明志三種角色[9]。無論《詩》是作為春秋行人的外交辭令,借此賦詩言志;抑或是作為唇槍舌戰(zhàn)的有力武器,以此引詩言志,時人對“詩言志”的認識,率先都肯定有“志”隱含在其中。從現(xiàn)存的《詩》文本來看,有部分詩作并不符合“言志”的準繩,但它們卻都能以“詩言志”的觀念被整合在一起,正是因為《詩》在傳播過程中,存在著“古人所作,今人可援為己詩,彼人之詩,此人可賡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的情況[10]。用詩時主觀上賦予了詩句“言志”的意味,士人們借此間接地表達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即通過《詩》的存在,暗示出另一層、或者是喻指出另一層。
這種“以詩言志”是外在加上的隱喻,暗喻、轉(zhuǎn)喻比明喻要多的多,其“為正義,為旁義,無有淆混而歧誤也”[11],在很多場合都帶有偶然色彩,其中夾雜了幾許誤讀,也是筆數(shù)不清的糊涂賬。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所言:“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睏畈?“賦詩斷章,譬喻語。春秋外交常以賦詩表意,賦者與聽者各取所求,不顧本義,斷章取義也?!保?2]道出了“以詩言志”的慣用手法,有暗示、有聯(lián)想,但卻沒有一定之規(guī)。如《國語·魯語下》記載,公父文伯母親準備給文伯娶妻,席間賦《綠衣》三章。這本是首睹物懷人、思念亡妻的詩篇,樂師亥卻以此引申出圣人言禮儀之志,借為古人正家室之道。后面解釋要“以微言相感,則稱詩以諭志”的方法[13],微言難尋,難免會感覺突兀牽強、不知所云。再如《左傳·昭公十六年》記載的“觀鄭國之志”,取詩義婉轉(zhuǎn)悠長的情詩,隨境附會,用在莊嚴肅穆的外交場合,顧左右而言他,以“邂逅相遇,適我愿兮”表達仰慕,以“洵美且都”表達衷心贊美,即“足以表示鄭國之志”[12]。這樣的“以詩言志”,已有著主觀上的隱喻手法,跳過了文辭句法的局限,著眼于象征意義的運用。
而“詩言之志”則是闡釋、發(fā)揮詩歌中所蘊藏的基本義。這種做法,唐孔穎達《毛詩正義》總結(jié)說:“一人者,作詩之人,其作詩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國之心?!薄爸尽笔亲髟娭说挠眯捏w悟,然而,這種體悟只有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范圍內(nèi),才能被廣泛認可。從這個角度講,《詩》中藏有的“言志”,不僅是用詩時賦予的隱喻,更重要的是作詩時主觀的賦予,詩人采用委婉曲折的表達方式,“頌善丑之德,泄哀樂之情也,故溫雅以廣文,興喻以盡意”[14]。不自覺間開始對創(chuàng)作上的隱喻價值有了把握。
《孔子詩論》第20簡:“其隱志必有以喻也。其言有所載而后納,或前之而后交,人不可干也。”這段話說明了《詩》不是直白的,它們的很多內(nèi)容都有所比喻、有所負載,賦之于前見效于后,然后才能深入感染人心,讓人不能抗拒。《孔子詩論》第1簡:“《詩》亡隱志,樂亡隱情,文亡隱言。”“亡”,通“無”,其與解釋為絕對沒有的“毋”字并不相同,是“不會有”、“不能有”的含義。這是讀詩理論,《詩》中沒有完全隱匿于內(nèi)、卻不能被通曉的“志”,“志”是作者在詩中表達的內(nèi)心真實情志,由此保證了讀詩是有意義的行為[15]。反過來說,“志”是深蘊在《詩》中的?!犊鬃釉娬摗芬暯且颜驹趧?chuàng)作者的一邊,“言志”不是用詩、賦詩時所詮釋出的引申義,而是就在《詩》的內(nèi)部隱喻著。這個道理與前論的“微言大義”緊密相關(guān),漢儒提倡的“溫柔敦厚”亦與之有緣。同理,見《呂氏春秋·音初》:“聞其聲而知其風,察其風而知其志?!孕斡跇?,不可隱匿,故曰樂之為觀也深矣?!睒分袥]有完全掩蓋、卻不能被感觸到的“情”,是因“情”在創(chuàng)作前就存在,在創(chuàng)作時“或不敢直抒,則委曲之;不忍明言,則婉約之;不欲正言,則恢奇之;不可盡言,則蘊藉之;不能顯言,則假托之;又或無心于言,而自然流露之”[16]。這些原則雖然是稍后才得以總結(jié),然其所道出《詩》的隱喻情結(jié),與《孔子詩論》息息相通。
有“詩言之志”的隱喻,是創(chuàng)作時試圖在《詩》中寄寓更多的“言志”期待。這一點對以后的文學觀念,有著難以估量的影響。它認識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含蓄性,只是缺乏正面的理論,直到孟子提出“以意逆志”,仍是倒逆著說的。見東漢趙歧注:“文,詩之文章,所以引興事也。辭,詩人所歌詠之辭;志,詩人志所欲之事;意,學者之心意也?!保?7]“志”是創(chuàng)作者的所思所想,由言辭、字句、篇章交叉組織而成,有言近旨遠,有正言若反,也有言在此而意在彼。按照此意,孟子把《詩》視為個人創(chuàng)作,即是創(chuàng)作者“言志”的表現(xiàn)。對于閱讀者,若要從《詩》中找尋詩人留在細微之處的意思,便要從遣詞造句、章法安排以及特定的內(nèi)容中,再結(jié)合著創(chuàng)作時的情況加以斟酌,才能感受到詩人的喜怒哀樂,以微顯著,見微知著。
隱喻作為一種基本手法,得益于伴隨著經(jīng)典編纂而形成的“雅言”,即口頭表述、文字表述的規(guī)范化,只有規(guī)范化,中國早期的文學經(jīng)驗才能作為一種顯性的共識,被文化階層普遍接受,這種規(guī)范化的結(jié)果便是“經(jīng)書”的形成,這種規(guī)范化的過程則是“雅言”的普及。
可能在孔子前,就出現(xiàn)了較為成熟的“雅言”認識,這得益于春秋時期“舊體文言”向“新體文言”的歷史性變革?!把叛浴币辉~出自《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编嵭ⅰ把叛浴苯忉尀楣俜酵ㄓ谜Z,包含三方面的規(guī)定:一為語音,即大夏之音,正四方之音為雅;二為語辭,即豐不余一言,約不失一辭的雅化語言;三是文字組成規(guī)律。孫怡讓《尚書駢枝》:“雅言主文,不可以通于俗,雅訓觀古,不可以概于今?!敝詷藶椤把拧保谟谂c以“常言”為代表的“俗”對舉,“常語恒畸于質(zhì),期于辭約旨明而已。雅辭則詭名奧誼,必式古訓而稱先民,其體遂判然若溝畛之不可復合矣”[18]?!俺UZ”是日常生活的口語、白話,“雅言”則是書面語。書面語無疑為著述中對言辭、句式、修辭手段的選用,率先提供了“文”化的空間,敘述的邏輯線索也更為清晰,即劉勰所言的“組織辭令”“建言修辭”,漸漸形成延續(xù)幾千年的“文質(zhì)彬彬”理念,亦是要同時重視著言辭文飾和文意蘊涵。
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所記載:“仲尼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無遠。”這句話意思是,言須有文,要提高文辭的深厚表現(xiàn)力。在《論語·憲問》中也記載了孔子的一番敘說:“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币黄恼聫牧⒁馄鸩莸缴罨晟疲接懻摑櫳?,目的是在有限的文辭中,具備更為深廣的意蘊,表達或含蓄婉曲、或生動形象,不止是停留在口頭語般的簡單化、俚俗化。
在這其中,語言的表達能力得到了不斷強化?!睹献印けM心下》:“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边@里所指的“言近”和“言不下帶”,表示了言辭的淺近易懂,最好的言辭應是字句淺盡又意義深遠,切合實際又與大道相符。這完全可以作為儒家一貫以來所追求的“文質(zhì)彬彬”的雅言的注腳。明王慎中曾釋之:“文之為道,固博取而曲陳。惟其所以取之者雖博,而未嘗不會于吾之極,故謂之約;期陳之雖曲,而其義有中,則曲而不為雜。”[19]一方面,雅言不可能等于口頭語,是因為雅言中寓于著深厚的內(nèi)涵;另一方面,雅言也不等于晦澀難懂、繁瑣復雜,讓人不可卒讀。所以說,雅言是“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20]這里的“文”,已經(jīng)涉及到“文法”的范疇,是如何用“辭巧”的雅言,來表達端正的意思?又怎樣以“言近”的言辭,才能隱喻出“指遠”?這在《孟子》其他篇章中,也給出過一些相似的解答。見《孟子·離婁下》:“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边@里的“約”是言辭所表達目標的形式,為了達到這一目標,需要經(jīng)過一個“博學而詳說”的過程。文章中若有簡明通達的雅言,必須先有淵博學識,還要有自詳歸約的能力,與“辭巧”一樣,“約”同時意味著內(nèi)容充實、精深、準確,更落腳在內(nèi)涵的價值與深度上,強調(diào)雅言之意具有深邃性、隱喻性。它們的最高境界是“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趨明”[21],言辭省凈美好,述意深婉含蓄而又深刻。
如何深婉、含蓄而又深刻呢?先秦諸子一般使用譬喻和寓言的手法來使得文本能“更深一層”。
譬喻,就形態(tài)、物象取其重要表征,提升語句層面的概括力?!墩撜Z·雍也》:“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敝祆渥?“譬,喻也。方,術(shù)也。近取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猶是也?!保?2]《荀子·非相》:“談說之術(shù),矜莊以蒞之,端誠以處之,堅強以持之,分別以喻之,譬稱以明之。”劉向《說苑》記載惠子曰:“夫說者,固以其所知諭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無譬。則不可矣。”可見,“譬喻”是同義復合詞,兩者本質(zhì)上皆為隱喻?!敖笔沁x擇譬喻對象的基本原則,“取”是言語表達時采用的手段,“明之”是最后的目標,文法中多用其解決某種沒有直接說出來,但用以間接方式指明的問題。據(jù)《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下》記載,晏子視齊景公之疾時,用“如日”“如蒼玉”“如璧”“如珪”描述齊景公病情,比起前面請安的高子、國子以“熱”答之要高明的多,齊景公謂“吾不見君子,不知野人之拙也?!弊C明了恰如其分的譬喻更能形象表達對象的特點。
寓言是就事理進行概括,用以加深敘述單元的象征性?!肚f子·天下》解說莊子文風提出“以寓言為廣”的說法;《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亦稱《莊子》:“大抵率寓言也?!茖贂x辭,指事類情。”所謂“寓”,《釋言》:“寓,寄也。故托之他人,十言二九見信也?!薄霸ⅰ焙汀坝鳌痹谖姆ㄉ系牟顒e不大,譬喻多指的是在語境中隨機而成的,于所處的語境密切相關(guān),一旦移動,所隱喻的內(nèi)容極有可能轉(zhuǎn)變;而寓言的獨立性很高,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結(jié)構(gòu),若是第一次使用后,其隱喻的內(nèi)容基本上就固定了。所以說,諸子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寓言沒有雷同的,即使是由同一人所出,也不會反復使用相同的寓言。實質(zhì)上,寓言完全可以看作是以“隱喻”為思維方式,以譬喻為基礎(chǔ),有較為確切的意義寄托,精心編造出來的。如《孟子·公孫丑上》“拔苗助長”的寓言,“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惫适轮须[喻人的修養(yǎng)需要長時間的積淀與耐心的努力,若是急于求成,最終一定會落得貽笑大方的下場。再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中的“鄭人買履”,委婉地諷刺了那些不能隨機應變的保守者;還有《尹文子·大道上》中的“(齊)宣王好射”、“黃公者好謙卑”;《公孫龍子·遺府》中的“楚王遺弓”等,都借用了形象生動的故事化情節(jié),挾摘隱微。而莊子更是此中高手,從《逍遙游》的大鵬之喻,到《應帝王》的“混沌之死”,再到《至樂》的“骷髏”,《莊子》中寓言的最大特點,即是它們脫離了現(xiàn)實的束縛,為言大道而求至言,意在言外,帶有真正的隱喻藝術(shù)的張力,從而達到了悠遠的旨趣與無限的遙深。
譬喻和寓言,不是直接敘述,而是采用“更進一層”的手法,賦予表述以更鮮明的形象、更深刻的概括,從而使得文本得以蘊含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這種傾向是促成文學技巧的不斷豐富的實踐示范,使得中國古典詩文在形成初期,便在文本表層之下賦予了更多、更廣、更深的含義,不僅使得經(jīng)學可以被多層次、多方位詮釋,也使得詩文具有了多維度、多向度、多角度的闡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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