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刑事政策的內涵、基本因素和特征——一個基于場域范式的界分和考察

宣 剛

（1.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2.安徽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安徽 鳳陽 233100）

受刑事一體化思維的深刻影響，治理犯罪的相關事項深度融通已成為現(xiàn)代刑事政策研究方法論的自覺選擇，因為“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根據(jù)某個單一的、絕對的因素或原因去解釋法律制度”，[1](p198)刑事政策也不能例外。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的場域分析范式在基于“社會科學的真正對象并非個體。場域才是基本性的，必須作為研究操作的焦點”[2](p146)思路出發(fā)的同時，作為“一種抗固化的力量，它促使壓抑在固定結構下的世界又靈活起來；表明它是一個與目前現(xiàn)狀完全不相符的世界?！盵3](p20)在突破傳統(tǒng)刑事政策思維禁錮的意義上，“場域”范式分析成為“照亮”現(xiàn)代刑事政策這棟大廈的另一盞“探照燈”。

一、現(xiàn)代刑事政策的場域分析

布迪厄開啟了將場域分析引入法律領域的先河。布迪厄認為，“如果我們想理解法律的社會意義，那就不能忽略這一世界，因為正是在這一世界中，司法的權威才由以產(chǎn)生并得以行使”。同時，司法場域是一個完整的社會世界，在實際中它相對獨立于外在的決定因素和壓力，但是必須認識到?jīng)Q定司法場域運行的兩個因素，一個是特定的權力關系，另一個是司法運作的內在邏輯?！扒罢邽閳鲇蛱峁┝私Y構并安排場域內發(fā)生的競爭性斗爭（更準確地說，是關于資格能力的沖突）后者一直約束著可能行動的范圍并由此限制了特定司法解決辦法的領域?！盵4](p498)從建構性和生成性角度看，刑事政策場域的概念符合下列場域一般內涵。

1.刑事政策是從事犯罪抗制的獨立社會空間。

場域獨立性是指具有自身邏輯必然性的客觀關系的空間或網(wǎng)絡，而它們自身特有的邏輯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約成支配其他場域運作的那些邏輯和必然性。盡管關于刑事政策有令人眼花繚亂的諸多界定，但“無論怎樣定義其概念，刑事政策的主旨在于探討國家如何有效合理地組織對犯罪的反應?！盵5](p77)人類歷史上，任何國家和社會都必須應對犯罪問題，因而對抗犯罪的刑事政策實踐具有悠久的歷史，成為國家組織對犯罪的反應系統(tǒng)中的一個分支。同時，刑事政策又獨立于國家組織犯罪反應系統(tǒng)中的其他方式，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治理空間。費爾巴哈“將心理學、實證哲學、一般刑事法及其刑事政策作為刑事法的輔助知識，賦予了刑事政策的獨立地位”，[6](p8)開始了綿延至今的刑事政策與刑法、犯罪學相對獨立的理論分野和實踐經(jīng)驗。

2.刑事政策是一系列客觀關系組成的網(wǎng)絡或綜合體。

刑事政策是在某一個社會空間中，由特定的行動者相互關系網(wǎng)所表現(xiàn)的各種社會力量和因素的綜合體。場域一方面依靠行動者關系網(wǎng)所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力量和因素得以維持，另一方面這種社會力量和因素的性質也決定了場域的特性，從而與別的場域相區(qū)別開來。例如，經(jīng)濟場域是靠某一個特定社會空間中的人與人之間的經(jīng)濟利益關系，靠人們之間的貨幣和商品交易關系來維持。刑事政策場域是靠特定社會空間中國家和社會與犯罪現(xiàn)象之間的刑事權力關系，靠刑事立法、司法等關系來維持的。由此，刑事政策空間中的行動者，包括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被害人、公安機關、檢察院、法院、社區(qū)等。在這個空間中，犯罪既不是犯罪人的“獨角戲”，犯罪抗制也不是國家的“獨奏”，而是交織著犯罪人—被害人、犯罪人—司法機關、司法機關—被害人、司法機關之間復雜互動關系的“協(xié)奏曲”。

3.刑事政策是圍繞刑事權力競爭的空間。

布迪厄看來，貫穿社會場域和行動者的動力學原則，就是行動者個人和群體之間的權力關系。曲新久教授找到了一個“共同的線索或者說問題就是，支撐于刑事政策背后的權力?！盵7](p10)權力是刑事政策的本質所在，政策系統(tǒng)和刑事政策系統(tǒng)從來就是圍繞著權力的運行來展開的，劉遠教授將這一權力概括為“刑事權力”，“刑事權力就是一種政治權力”，“具體地說，刑事權力是一種表征集體或共同體整體性的權力?！盵8](p31)刑事權力運行過程中的競爭可能發(fā)生在所有行動者之間。例如，2012 年7 月18日的《南方都市報》報道了這樣一起案例：深圳市羅湖區(qū)法院審判了一起強奸案，一名案發(fā)時年僅16歲的男孩與13 歲女孩戀愛同居，在雙方家長都未追究的情況下，男孩被公訴機關提起公訴，一審被判強奸罪，處有期徒刑1 年3 個月。該案一出，立即引發(fā)了社會的熱烈討論，更是被諸多網(wǎng)友稱為“具有警示意義的典型強奸案”，一時間輿論矛頭直指刑法中奸淫幼女的規(guī)定，雙方家長不予追究和司法機關強勢介入這樣一對“悖論”背后掩蓋的，就是司法機關和被害人對刑事權力的爭奪。此外，犯罪被害人和犯罪人之間，司法機關之間、司法機關與犯罪人之間，犯罪人與社區(qū)之間等，都會圍繞刑事權力依靠各自所掌握的資本進行競爭。

由此，場域視閾下的刑事政策為：國家在合理組織對犯罪的反應中建構的，以犯罪人、犯罪被害人和司法機關等行動主體之間的互動為內容，以刑事權力競爭和爭奪為靈魂的客觀關系網(wǎng)絡和空間。

二、關系型構：現(xiàn)代刑事政策場域的基本因素

刑事政策場域的基本因素是行動者型構的多面向關系網(wǎng)絡。場域概念的直接目的就是要改變“沒有將行動者納入一個更為能動的體系，行動者的能動性沒有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的結構主義詬病。構成場域的基本因素是參與到專門資本的分配斗爭中去的那些行動者同行動者，或者，機構同機構之間力的關系的狀況。

刑事政策場域的行動者，不同于傳統(tǒng)所稱刑事政策主體。場域的觀念提醒我們，“即使人們在構建一個場域時不能不借助個體，社會科學的真正對象也并非個體……這并不意味著個人只不過是夢幻泡影或者他們并不存在：他們確實存在，不過是以行動者——而不是生物性的個體、行為人或主體——的方式存在?！盵2](p146)如果將場域比作一個“游戲”，那么行動者就是指在刑事政策“游戲”空間內，為了自身的利益，運用其所擁有的各種資本爭奪資源，以維護或改進其所處位置的個體或機構。由此，不難看出，刑事政策“游戲”的參與者，包括了國家（往往司法機關為代表）、犯罪人、犯罪被害人、社區(qū)等。而上述行動者或游戲者，依據(jù)其所擁有的資本數(shù)量和由此形成的力量，占據(jù)了游戲中的不同位置，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個縱橫交織、互相角力的客觀關系網(wǎng)絡或型構。它們可以是支配型關系，可以是對立型關系，抑或是協(xié)作型關系。無論怎樣，它們的交織和互動賦予了刑事政策場域生命力，決定了刑事政策場域的緊張狀態(tài)。

1.支配型關系。

支配型關系是刑事政策場域的規(guī)定性關系，也是與其他場域區(qū)別的關鍵所在。刑事政策場域中，支配型關系是在掌握刑事權力的行動者或機構與其他行動者之間發(fā)生的，表現(xiàn)為在刑事政策立法、司法和行刑權力行使過程中，對相關行動者特別是犯罪人、被害人的單一維度的壓制關系。

刑事權力對犯罪人的支配是刑事政策的永恒主題，其存在形態(tài)是顯在和直接的。刑事政策的假想敵是特定社會的嚴重越軌者——犯罪人，這已經(jīng)為人類從古至今的刑事政策實踐不斷證明。無論是我國古代“寬猛并濟”、“三世三典說”，還是新中國成立后先后出臺的“鎮(zhèn)壓與寬大相結合”、“嚴打”，抑或是域外“三振出局法案”、“兩極化”等刑事政策實踐，貫穿其中的支配型關系構成了主線。作為刑事政策場域中的核心關系，刑事權力對犯罪人的支配以“大寫”的法律語言展示在世人眼前，各國刑法開宗明義地將犯罪懲治作為立法目的。這一支配關系的內容就是刑事權力行使的過程，一般認為包括刑事政策中犯罪圈和刑罰圈的劃定和變化，而犯罪人對這一過程是被動地直接接受和無力抗拒的。

刑事權力對被害人的支配型關系是刑事政策場域的一個“隱秘”，其存在形態(tài)是潛在和間接的。現(xiàn)代社會的許多制度建構都是借助某種“格式化”、“程式化”、“類型化”的做法來實現(xiàn)的——整個社會以抽象的、非人格的方式運行，它要求把一切不能計算的、不能量化的因素排除在制度的領域之外，刑事政策以及相關的刑事法制度構建亦是如此。這一制度的建構過程是一種純粹的抽象或自我制度化，“實證主義在認識論上具有規(guī)避法律范疇的愿望：人們怎樣創(chuàng)造出一種科學，這種科學可以不把分析另一種學科，也就是刑法作為其目標呢？可以這種不負責地界定刑法學科嗎？而且，刑法思想體系似乎就是一種純粹抽象的或者正式的自我制度化，而不是關注表現(xiàn)真實特征的真正的人?！盵9](p105)正是在刑事政策建構過程中，真實、具體和個別的被害人被刑事權力有意無意地隱藏起來，虛幻、抽象和普遍的法益或社會危害性概念得以衍生開來，后者以間接方式體現(xiàn)被害人的“隱性”存在。在刑事政策場域中重新“發(fā)現(xiàn)被害人”，因為刑罰權發(fā)動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懲罰犯罪人，也不是為了限制國家權力，而是為了保護被害人，即馬蒂教授所言，“雖然國家不怎么樂意，但刑事政策的運動是客觀存在的，而且趨勢是將保護受害人放在首位，而不是把懲罰犯罪人放在首位”。[10](p27)

必須指出的是，刑事政策場域中的支配型關系不是靜止和僵化的鐵律，而是暗流潛涌和充滿著變動的可能。因為場域并不是“表示某種固定不變的‘社會結構’，同樣也并不是表達行動者的行動路線及其行動結構”，而是圍繞權力資源爭奪的動態(tài)空間，在場域中占有這些權力就意味著把持了在這一場域中利害攸關的專門利潤的得益權”，[2](p134)支配型關系表面靜止和僵化的背后，是被支配方利用其所能夠掌握的社會資源積極影響和干預刑事權力的激烈爭奪和交鋒。針對司法實踐中的被支配方（包括犯罪人、被害人及其家屬等）積極利用網(wǎng)絡、媒體等社會和道德資源爭奪和影響刑事權力的現(xiàn)象，2010 年和2014 年最高人民法院有關量刑指導性意見均明確指出，把握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和治安形勢的變化；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做到該寬則寬，當嚴則嚴，寬嚴相濟，罰當其罪，確保裁判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上述被支配方的積極互動和爭奪，需要居于支配地位的刑事權力的正視和規(guī)范引導，方能化解“媒體審判”的刑事司法惡名。

2.對立型關系。

對立型關系或稱對應性關系構成了刑事政策場域的基礎性關系。因為場域是一個“高度配對”的關系性型構，其中每個位置的變化都會改變其他位置的邊界。據(jù)此，刑事政策場域的對立型關系可分為犯罪人和被害人、司法機關和犯罪人兩組，在這個三方組成的兩組關系中，任何一方的場域位置變化都必然帶來其余兩方的利益影響。

犯罪人和被害人的對立關系在性質上可歸為社會事實范疇，特定社會的犯罪行為在人群中劃分出犯罪人和被害人并將二者截然對立起來，可謂之事實型對立。正如迪爾凱姆指出，“犯罪不但存在于某些社會，而且存在于一切社會，沒有一個社會可以例外?？梢哉f在任何社會，任何時候，都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做出的一些行為舉動是要受到懲罰的”。[11](p53)因此，犯罪人和犯罪被害人的對立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固有現(xiàn)象，人類社會與威脅社會成員或者社會秩序的越軌行為作斗爭，最初的斗爭是簡單、自發(fā)和非理性的，是犯罪人和被害人之間的直接對立和交鋒，個案中被犯罪行為所侵害的被害人的合法利益構成了兩個行動者之間緊張關系的根本原因。源于犯罪事實上的對立，死刑案件實踐中“被害人家屬諒解書”成為犯罪人和被害人直接交鋒的“戰(zhàn)場”。從被害人視角來看，諒解書是當下被害人（包括家屬）參與刑事司法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往往在賠償數(shù)額和情感滿足等問題上積極主張，在現(xiàn)實中承受著“生命不堪之重”；從犯罪人視角看，一紙諒解書意味著犯罪嫌疑人生與死的天壤之別，犯罪人及其辯護人往往會盡力滿足被害人家屬要求，換取量刑上的減輕處罰。由此不難看出，現(xiàn)代刑事政策實踐中犯罪人和被害人的對立，源于事實，又限于法律框架之內。

司法機關和犯罪人的對立關系在性質上可歸為法律范疇，現(xiàn)代的犯罪處遇機制從法律上劃定了司法機關和犯罪之間的權利義務界限，使二者在刑事法范圍對立起來，可謂之法律型對立。必須指出的是，刑事政策場域的司法機關與犯罪人的對立關系，盡管在內涵上與刑事法律關系有重合之處，但兩者在外延上還是有明顯區(qū)別。刑事法律關系的諸多觀點背后，存在著一個基本的外延：“研究國家如何對犯罪人正確適用刑事責任和行使刑罰權，以及如何保障犯罪人的刑事實體權利”，[12](p48)而刑事政策場域的司法機關與犯罪人的對立關系意在表明，國家和司法機關出現(xiàn)之后，才開始了人類正式、系統(tǒng)、理性的抗制犯罪活動，司法機關和犯罪人之間圍繞刑事權力行使的爭奪和對立構成了這一活動的全部內容。

3.協(xié)作型關系。

協(xié)作型關系網(wǎng)絡是刑事政策場域重要的基本因素，表現(xiàn)為司法機關內部之間、司法機關和社會力量之間（往往表現(xiàn)為社區(qū)）為抗制犯罪、保護被害人所展開的協(xié)作、聯(lián)動關系。從發(fā)生學上看，協(xié)作型關系發(fā)端于對立型關系處遇過程中，即社會公共權威為防控犯罪而對刑事資源進行的配置過程之中，嚴勵教授將這一資源的配置過程稱為刑事政策的調配功能，包括內部調整和外部調整兩個方面。[13](p175)正是在刑事場域中資源的配置和調配過程中，衍生了協(xié)作型關系。

面對犯罪抗制主旨命題，司法機關之間如何建立起高效、合理和公正的協(xié)作關系成了現(xiàn)代刑事政策的一個重要問題。我國刑事訴訟法第3 條明確指出司法機關的內部分工與協(xié)作，對刑事案件的偵查、拘留、執(zhí)行逮捕、預審，由公安機關負責。檢察、批準逮捕、檢察機關直接受理的案件的偵查、提起公訴，由人民檢察院負責，審判由人民法院負責。在分工負責的基礎上，刑訴法詳盡規(guī)定了司法機關內部在抗制犯罪過程中的客觀關系，其核心是刑事權力的階段性運用及其權力監(jiān)督問題。為貫徹黨中央提出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精神，構建和諧社會，司法機關不斷強化和擴展分工協(xié)作的力度。2007 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關于在檢察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若干意見》中指出，檢察機關應當加強與公安機關、人民法院、司法行政機關等部門的聯(lián)系與協(xié)調，建立經(jīng)常性的協(xié)調配合工作機制，共同研究在刑事訴訟活動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具體工作措施。2010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中要求法院在審判業(yè)務之外，要在律師辯護代理、法律援助、監(jiān)獄提請減刑假釋、開展社區(qū)矯正等方面加強與司法行政機關的溝通和協(xié)調。

同時，司法機關與社會力量之間的協(xié)調和合作關系日漸成為刑事政策的新亮點。社會力量進入刑事政策場域的呼聲源于李斯特的著名結論：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表現(xiàn)在各國的刑事政策實踐中社會因素和力量不斷豐富和完善其存在樣態(tài)。這是因為，“現(xiàn)代社會的高度規(guī)制化已經(jīng)導致了社會主動性空間產(chǎn)生了逐漸萎縮的傾向，在一些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許多規(guī)則甚至細入了個人的私人空間，在防范社會犯罪的同時也嚴重制約了個人的自由與行動。這種規(guī)則引起了社會的不滿和反彈……因此，政府不得不做出適當調整，來協(xié)調與社會的關系。”[14](p222)社會力量進入刑事政策場域并與司法機關發(fā)生協(xié)作關系，是運用其所擁有的社會資本力量完成的，即所謂“嵌入社會網(wǎng)絡中的、以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為依托的資源”。[15](p14)我國刑事政策實踐中，主要是由刑罰執(zhí)行社會化的方式體現(xiàn)出這一關系，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中要求各級法院充分發(fā)揮被告人、被害人所在單位、社區(qū)基層組織、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和近親屬在附帶民事訴訟調解工作中的積極作用，協(xié)調各方共同做好促進調解工作，促進社會和諧。相較于司法機關內部關系的明確性和封閉性，刑事政策場域中司法機關與社會力量之間的關系具有模糊性和開放性，一方面存在著消解“刑事范疇特殊性”的風險，另一方面又為刑事政策場域的斗爭和運行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豐富了刑事政策的視野。

三、現(xiàn)代刑事政策場域的特征和啟示

1.廣義性立場。

所謂立場，一般指認識和處理問題時所處的地位和所持的視角，刑事政策的立場也基本如此，主要指刑事政策研究時所持的視角和視野。當前刑事政策研究中，主要存在兩種基本立場：一種是廣義的刑事政策立場，另一種是狹義的刑事政策立場。狹義說的視角是立足于刑事法范疇，在刑法內尋求犯罪抗制的規(guī)范進路，刑事政策的手段局限于刑罰為主的刑事手段，表現(xiàn)為“將刑事政策視為懲罰犯罪、保護人民的刑法政策或策略，或者等同于黨和國家處理犯罪問題、對待罪犯時一些具體的政策措施?！盵16](p131)基于場域視閾的刑事政策立場，有著明顯不同于狹義立場的特征。

從刑事政策場域內部看，刑事政策中的基本因素不限于以刑法手段為代表的支配型關系。刑事政策場域是國家在合理組織對犯罪的反應中建構的，以犯罪人、犯罪被害人和司法機關等行動主體之間的互動為內容，以刑事權力競爭和爭奪為靈魂的客觀關系網(wǎng)絡和空間。這就意味著：一方面，刑事政策場域是行動者以自己的各種資本參與刑事權力爭奪形成的客觀關系網(wǎng)，行動者的多元及其擁有資本的多樣性導致了刑事政策內部的多維度關系；另一方面，刑事政策的基本因素包括了支配型關系、對立型關系、協(xié)作型關系等。不考慮社會因素和力量的存在及其關系樣態(tài)，一味強調單一支配關系的刑事政策場域，恰如“從制度上力圖讓歷史終結的范例……是場域的病態(tài)狀況”。[2](p141)因此，只有刑事政策的視野和手段不局限于刑法范疇，才能賦予刑事政策場域的正常運行和運轉。

從場域之間的關系看，刑事政策場域需要與其余社會場域發(fā)生廣泛聯(lián)系?！皥鲇蚋拍钭罨镜囊蛩?，就是多面向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17](p138)這表明刑事政策場域不是完全獨立和自足的，而是在和權力場域、道德場域、輿論場域不斷互動中相對獨立存在的。特別是權力場域，擁有“壟斷合法性的符號暴力”，處于各場域關系的頂層，以其無可置疑的能量影響著其余社會場域，當然包括刑事政策場域。這提醒人們，如果過于狹隘地界定刑事政策的作用界域和刑事政策學的研究對象，必然會“妨害我們合理而有效地組織對犯罪的反應，并且會窒息刑事政策學的生命與活力，甚至會影響其作為一門獨立的刑事科學的存在”。[18](p443)

因此，場域視閾下的刑事政策研究應當突破刑罰制度及其抗制犯罪效果的狹隘范疇，放眼于一個社會整體的反犯罪戰(zhàn)略和犯罪控制對策，開放、多元的廣義刑事政策的立場應成為刑事政策學的出發(fā)點和方法論基礎。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刑事政策實踐，在消滅犯罪和大范圍削減犯罪目標指引下的運動式刑事政策（如懲辦與寬大相結合），其典型弊端就是不當目標設定下的“維穩(wěn)怪圈”成為各級司法機關和人民政府的沉重負擔。近年來，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目標指引下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之提倡，其前提就是重構刑事政策運行的廣義立場，正視犯罪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綜合運用多種策略抗制犯罪。

2.權力運行象征性。

場域中的相互關系是靠權力的關系維持的，并實際展現(xiàn)出來。場域意味著為參與場域活動的社會行動者的實踐同周圍的社會經(jīng)濟條件之間提供了一個關鍵性的中介環(huán)節(jié)，就是說，“對置身于一定場域中的行動者（知識分子、藝術家、政治家，或建筑公司）產(chǎn)生影響的外在決定因素，從來也不直接作用于他們身上，而是只有先通過場域的特有形式和力量的特定中介環(huán)節(jié)，預先經(jīng)歷了一次重新形塑的過程，才能對他們產(chǎn)生影響?！盵2](p144)這就提出了場域運行中的重要特征：權力的象征性問題，即權力合法性形式的獲得問題。因為場域中，“權力是作為整個社會資本再分配的仲裁者和控制者存在的，權力的中心任務便是把各種資本轉換成象征資本，以便使其自身接受某種看不見的和隱蔽的隸屬關系?！苯柚@一轉化過程，權力以象征性的面貌展現(xiàn)在行動者面前，營造了使行動者“一種心神的投入，投入游戲，又被游戲牽著鼻子走”的“幻象”。[2](p158)布迪厄進一步指出，在現(xiàn)代社會中，“國家掌握著向其被統(tǒng)治者強制性地灌輸和反復灌輸持續(xù)的合法觀點及合法區(qū)分標準的手段；而這些觀點和區(qū)分標準是同國家的結構相適應的。國家就是集中和實行象征性權力的最好場所?！盵19](p526)

刑事政策場域中刑事權力運行，存在著典型的象征性邏輯。劉遠教授指出刑事權力的學科使命體現(xiàn)在“除整合罪名之類的立法技術運用之外，法律權力運用法律科學于立法和司法之中，還可以對公共道德規(guī)范發(fā)揮明確、限制、剔除、引導等能動作用?！盵20](p280)在這一過程中，刑事權力和刑事政治的聯(lián)姻，用象征性的方式完成了對道德的能動?，F(xiàn)代政治社會中，刑事權力不同于基于武力的“赤裸裸的權力”，是“共同體所擁有的一種用來解決其內部發(fā)生的具有整體秩序意義的個人沖突的武力”，[8](p35-36)其權力運行方式不能簡單、粗暴，而是借助一系列犯罪成立、刑事責任、刑罰等實體話語范疇和刑事逮捕、起訴和判決等程序話語范疇來實現(xiàn)，具有典型的象征性色彩。從中西方刑事政策實踐歷史來看，刑事政策的權力運行主要通過刑事資源分配與行為模式塑造兩個進路實現(xiàn)。前者包括對刑事立法政策資源、刑事司法資源和刑事行刑資源的重組和配置等，實現(xiàn)刑事政策主體犯罪抗制范圍大小、刑罰圈劃定以及處遇手段的選擇等意向性；后者對防制犯罪模式目標的設定、方向的指示與路徑的選擇，表達了政治國家或市民社會等社會公共權威對各種行為的鼓勵性或禁絕性態(tài)度，以此實現(xiàn)形塑行為人行為模式的意向性。另一方面，從權力運行方向上看，各國刑事政策實踐中均包括“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個象征性運行路線。

刑事權力自上而下的象征性運行方向，主要體現(xiàn)在刑事立法和制度構建方面，具有較為隱蔽的特點。正如韋伯所言，“社會霸權群體通過社會公正論來制造他們自己特權的神正論?！盵21](p459)以被害人在犯罪抗制中的變遷為例，最初的犯罪反應為私人的權力，所謂“以牙還牙”的復仇正表明了這一點。國家產(chǎn)生后，刑事與權力對犯罪有組織的正式反應逐漸演變成為政治國家的專屬權力，借助刑法和刑事訴訟法構建了一個封閉的網(wǎng)絡。在這一網(wǎng)絡中刑事權力以象征化的方式建構了新的話語和主體，在刑法規(guī)范中只見抽象的“法益”或“社會危害性”不見真實、具體犯罪被害人，刑事法律關系被認為是國家和犯罪人之間的權力義務關系；刑事訴訟中犯罪被害人以“證人”身份參與其中，處于客體化地位，即便在附帶民事訴訟中也是如此，因為主訴還是以國家的名義提起的，犯罪被害人因此失去了話語權，成為刑事法中“被遺忘的人”。

刑事權力“自下而上”的象征性運行方向，主要體現(xiàn)在刑事司法環(huán)節(jié)中，往往容易引起社會關注。場域中，“權力不是單維度和單向性的，也不是某種實質性的因素，而是一種力的關系，是在各種不同的社會關系網(wǎng)中存在的多維度的力量”，[17](p154)刑事司法場域中，每個行動者都是追逐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刑事司法實踐就是在一個關系性空間中展開的競爭與爭斗的行動，表面上行動者在其中爭奪法律符號化的各種資本，如公平、正義、權利等等，實質是一場自下而上的追逐刑事權力的“運動”。

3.有限自主性。

場域的自主性是學科獨立和運行的前提，它決定了場域的“邏輯和必然性”。例如，在一個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科學場中，類似于經(jīng)濟場中的“生意就是生意”，它所遵循的游戲規(guī)則是為真理而真理，在其中，經(jīng)濟資本、社會資本都不起作用，惟一起作用的就是科學資本或學術資本。因而，刑事政策場域的自主性源自“場域中相互面對的各種特殊力量之間的距離、鴻溝和不對稱關系”，[2](p139)具體而言，是特定社會國家針對犯罪現(xiàn)象運用刑事權力而形成的支配型關系，強調刑事權力對犯罪現(xiàn)象的壓制和支配就構成了刑事政策場域自主性的邏輯規(guī)定性和必然性。有學者根據(jù)治理理論，將刑事政策自主性作用部分稱為“專治領域”，是“國家專有的犯罪抗制場域”，認為“盡管刑事法網(wǎng)開始不斷由封閉轉為開放，……專屬國家掌控的犯罪治理領域仍然沒有改變?！盵22](p72)

刑事政策場域自主性是有限度的。法律場域正是這樣一個相對獨立的場域，既有自身行動的內在邏輯，又是一個自主性很低的場域，還未擺脫其他場域的限制與影響，刑事政策的實踐，已經(jīng)并仍在不斷證明這一點。例如媒體和輿論對刑事司法政策的影響，經(jīng)由藥家鑫、李昌奎等案件的討論而不斷升級，證實了一個日漸清晰的基礎命題：在刑事政策場域中，除刑事權的自主運行外，“公眾的看法與司法體系之實踐之間巨大的差異的存在會破壞刑事司法制度的合法性基礎”，[23](p2)公眾的看法，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形塑對刑事政策場域施加影響和滲透力量的“在場”。

揭示刑事政策場域有限度性的自主性，不僅契合詮釋刑事政策實踐的需要，更具開拓刑事政策理論創(chuàng)新的方法論意義。從歷史上看，刑事政策從來不是一維存在和自為發(fā)展的，而是與社會其他因素不斷融合演變而來的。從李斯特將刑事政策定義為“國家與社會據(jù)以組織反犯罪斗爭的原則的總和”起，到安塞爾所稱“刑事政策是由社會，實際上也就是由立法者和法官在認定法律所要懲罰的犯罪，保護高尚公民時所作的選擇”，[24](p12)西方刑事政策的發(fā)展歷程啟示我們，“治理犯罪要立足于刑事法治但決非限于刑法實踐，不僅是打擊，更要預防，并且預防犯罪不是僅靠刑罰的威懾，必須將傳統(tǒng)的刑罰政策與現(xiàn)代社會政策相結合，在關注刑罰問題的同時，關注社會問題和社會政策?！盵25](p16)我國臺灣學者許春金也提出，“只重視‘刑事立法政策’，顯然與現(xiàn)代社會防制犯罪之現(xiàn)況不符，并且無法滿足刑事司法系統(tǒng)結合民間力量防制犯罪之需求”。[26](p7)

四、結語

人類犯罪控制的思想歷程和制度實踐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或許是與犯罪作斗爭的艱難性和復雜性，刑事政策作為其中的重要一環(huán)，不應封閉視野。關系論思維方式下建構的場域理論，促使人們將目光投射到了社會結構與行動者、宏觀與微觀的交織、互動地帶，這既為刑事政策基礎理論研究提供了獨特視角，又為復雜而多樣的刑事政策實踐開啟了一種新的解釋范式。至此，強調犯罪抗制、倚重垂直維度的傳統(tǒng)刑事政策體系巨大帷幕的一角已經(jīng)掀開，一個多維度、動態(tài)和富有生機的現(xiàn)代刑事政策場域正在慢慢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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