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礦工的八十年代副本

馬秀峰

一

白天用來經(jīng)歷，夜晚用來回憶，我一直認為這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我常常一個人在深夜的時候想象自己老了的那一天有沒有人能夠找到我，聽我講述一些時間沉積的憂傷，曇花一現(xiàn)的歡愉，內(nèi)心擱淺的隱痛以及暮色中慢慢浮現(xiàn)的不同的面孔。如果沒有，我會將記憶鋪在桌上，像重放的慢鏡頭一樣寫下我的一些關(guān)于青春、孤獨、夢想和現(xiàn)實的文字。

假如白石口銅礦是一個干涸的魚塘，我就是曾棲息于魚塘中的一條魚，時間的銼刀在我的身體上留下了一塊塊暗紅的疤痕，那是八年礦工生活留下的印記。礦里的每一個人，與生活的關(guān)系都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戰(zhàn)，大多數(shù)人都以失敗而告終。青春消逝了，愛情的存在是那么的遙遠，就像冬日黃昏的山巒，灰暗、頹廢、哀傷和悠遠。山岡上枯萎的茅草與礦區(qū)裸露的泥土留下灰暗的背景，卷揚機慵懶地等候在井口的索道上，正準備將罐籠車送進狹窄黑暗的隧道深處，這樣的懷想總是讓人悲愴。

1989年的白石口銅礦，其實并不具備特殊的懷念意義。如同那個年代許多的國有企業(yè)一樣，組織龐大，等級分明，紀律松散，結(jié)構(gòu)僵硬。它有自己的子弟學校，職工醫(yī)院，商場，電影院，儼然一個獨立世外的封閉小社會。工廠職工的兒子繼續(xù)進工廠，看著小姑娘變成小阿姨，小阿姨變成老阿姨，最終在和老阿姨的打情罵俏中解甲歸田光榮退休，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才不安于現(xiàn)狀。工廠是一把巨大的剪刀，漠然而鋒利，會對一些人進行修枝剪接，事物的景象也因此被覆蓋和涂改，有的在抽枝，有的在凋謝，有的將永遠不再發(fā)芽。在礦山，工種的類別永遠是印在腦門上的標簽。我們把下井叫做“下地獄”，在選礦廠稱為“在人間”，進機關(guān)大樓上班被譽為去“天堂電影院”。直到現(xiàn)在，記憶中浮起的那段銅礦生活仍是這樣的一些景象：一條裸露了皴裂皮膚的泥土路，兩邊散落著一些灰色的水泥樓房，有的墻皮已經(jīng)憔悴地脫落，露出里面病態(tài)的青磚，遠遠望過去，像一群長滿老年斑的老人，表情衰頓和蒼涼。上二樓，需攀一段簡易鐵質(zhì)樓梯。從單身宿舍半開的門縫望進去，被涂上絳紫防銹漆的窗戶，憂郁著未曾愈合的黯然傷口的顏色。玻璃上貼滿舊報紙，舊報紙上又覆了一層近乎全裸的女明星寫真。窗臺上晾曬著開裂的舊皮鞋和邊角已經(jīng)發(fā)黃的運動鞋。一根從門頭木質(zhì)橫梁到窗戶的鐵絲，展覽著下井的工作服，汗味的毛巾，還有肥大的短褲和內(nèi)衣。有的正在滴水，有的仍展示著剛從井下帶來的泥漿。地上的塑料暖水瓶搪瓷飯盒牙缸肥皂黑色橡膠雨鞋擠在一起，如同一伙落難的兄弟。

二

我是在春天進入到銅礦最深處的。新工人進廠一般按父母在銅礦的職務(wù)等級分別安排在井下、選礦廠和機關(guān)行政樓里。我懷里揣著小學和中學時發(fā)表在省報市報上的幾篇瘦小的詩歌，自以為這些矯情的詩句在勞資科分配工種時能閃現(xiàn)出一些光亮，事實上，進礦之前我們就像化驗過品位的礦石，已經(jīng)被編了等級分門別類放在不同的儲料倉里了。車隊調(diào)度的兒子進了車隊;我的伙伴，球磨車間主任的兒子被分在銅選電工班;我的同學，財務(wù)科長括弧腿的女兒去了廣播站……而我，一個做著幼稚文學夢的礦工的兒子，被丟進了875礦井，一個每天從八百米深處向外吐出礦石的黑洞。我像一個不會水的孩子被扔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死海，恐懼自腳底襲來，悲傷從頭頂覆蓋，失控的身體不斷沉下去又浮起來，所望之處是一片被絕望籠罩的迷茫。白石口是個冬日的敏感清冽在空氣中滯留時間比夏日要漫長一倍的地方，現(xiàn)在回想起來，耳邊仍能響起呼呼的風聲，像是踩著冰凍河邊的枯枝敗葉行走，具有一種特殊的傷情意味。有那么一段時間我頹廢地快要死去，一有時間就鉆到橋頭錄像廳里，像一個無人認領(lǐng)的包裹，我將軀體暫時寄存在錄像廳，等著突然被命運里的曙光領(lǐng)走。記憶中稍有些暖意的是橋頭錄像廳和適時出現(xiàn)在中國民間的那些無厘頭的香港言情武打片，那是一些薄荷和嗎啡，給當時凄惶的心帶來了一絲清涼和麻醉。在我現(xiàn)在看來，那時的港片有著一種時代小叛逆?zhèn)兊募w烙印，最接近青春期成長的本質(zhì)，充滿了暴力、熱淚、墮落、變革、希望和絕望，現(xiàn)實的落差感讓迷惘的青春對現(xiàn)實之外的東西心馳神往。那時的錄像廳比現(xiàn)在的電影院要安靜，易拉罐總是在劇情高潮時“嘭”地響起。我癡迷于周潤發(fā)的《英雄本色》，幻想自己能成為生活里的“小馬哥”。要是錄像廳連續(xù)地放，我就會連續(xù)地看。有那么兩三天我從下午一直看到晚上，熒白的光跳動在身體里，錄像帶噠噠地轉(zhuǎn)動聲中釋放出一股怪味，那是身體發(fā)育的氣味，也是夢想被現(xiàn)實擠壓浸蝕的味道。我喜歡那二十寸熒屏里帶著拽音的異域傳來的“我靠，我×”的粗俗，“我馬子”是當時聽到的最為動人的對女友的稱謂，真的讓人心顫又心碎。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客氣，講話也越來越精致文明了，但這些文明精致的語言永遠不能擊倒任何人的心靈。在橋頭錄像廳里，我?guī)熜铸堬w跟我說，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做黑社會老大，有錢后把銅礦行政樓里那幾個有姿色的女子統(tǒng)統(tǒng)給睡了。他是在連續(xù)看完三場錄像對老板喊了一句“換片”后跟我說這句話的，我開玩笑讓他給我留個檔次低點的。他比我早到礦上三年，儼然一副大哥的模樣，我們都叫他龍哥，他的身后常跟著幾個志同道合的小兄弟。他總是喜歡裝扮成港片大哥周潤發(fā)的模樣，用摩絲把頭發(fā)收集到腦后，然后穿一件頗具道具意味的藏青色毛呢大衣去橋頭，扣子故意敞開，河道的風一吹，衣襟后擺飄起來，像一只蓄勢待飛的大鳥。

銅礦大橋的橋頭，東面是行政區(qū)，依次是子弟學校，工會禮堂，小廣場，行政大樓和干部住宅樓;西面是礦區(qū)，河邊的銅選廠，鉛鋅選廠，生產(chǎn)科倉庫，順著山腳至山腰，是散落在道路兩旁的單身宿舍樓;北面是112國道，常有山西的運煤車從馬路上隆隆地駛過。南面半公里是白石口村。橋頭向南是河灣的一片開闊地，因地勢條件，自然形成了一個金三角商業(yè)區(qū)。銅礦商場，職工醫(yī)院，郵政所，農(nóng)村信用社都聚集在這里。逢農(nóng)歷三六九日，這里還是附近幾個村的鄉(xiāng)集，由于位置曖昧，這里通常也是一些街頭混混的舞臺。有次我去橋頭錄像廳，遭到幾個混混的糾纏，劍拔弩張之際，龍哥的黑披風出現(xiàn)，以他在橋頭一帶呼呼作響的影響力化解了一場荷爾蒙過剩的無聊撕扯。想起錄像廳的事，我不得不專門寫上他一筆。他是因為父親在一次井下塌方事故中被掩埋頂替父親名額來礦里的，他人生的輝煌頂峰是一個人對陣白石口村二十位壯漢，直到對方老大抱拳拱手叫停。1995年我調(diào)出銅礦，他還在875坑口，2003年銅礦進入破產(chǎn)程序，他買斷工齡回了唐山海邊老家，后來便沒了消息。

三

875礦井距單身樓三十分鐘路程，需穿過橋頭和銅選車間的料場。夜里下班，經(jīng)常聽到從橋頭和料場的暗處發(fā)出激情片一樣嬌喘的呻吟聲。聽到有人走來，便激情難抑地屏息停頓一會兒，像是被人突然按了暫停鍵，出現(xiàn)一小段中場換片的短暫沉寂。等人走過，馬上重啟，繼續(xù)上演一場波峰浪涌的愛情戲。單身樓里住的礦工年齡參差不齊，年長的四十歲有余，年輕的二十歲不足。一些結(jié)過婚的單職工家屬來礦里住，同宿舍的工友只好擠到別的宿舍去。這些偽單身職工，礦里沒資格分到房子，就把宿舍作為他們的臨時洞房，有的為了每夜都享受魚水之歡甚至長期盤踞下去。單身樓住房日趨緊張，后勤科就來清理，礦工和后勤科長打游擊，往往是科長剛清理了這屋，那屋又將簡易的雀巢復合在了一起。有了女人的宿舍就是一個家，有了家就有了工友喝酒的地方。白天從山上采的山蘑打的野雞讓女人燉了下酒，晚上也常熄了樓道里的燈，耳朵貼在有故事演繹的房間門上偷聽真刀真槍的激情戲，高潮部分往往是第二天井下一整天黑暗生活里的精神快餐。晚飯去食堂，路上經(jīng)常會聽到廣播站的高音喇叭里滾動播放一首聲嘶力竭的港臺歌曲，好像只有兩句歌詞： “神秘耶利亞，我一定要找到她?！庇∠笾蟹瓉韽腿ゲシ帕撕瞄L一段時間。我到現(xiàn)在也弄不明白這位括弧腿女廣播員為什么要在每天傍晚時分播放這樣一首讓人傷情絕望的歌曲。浪漫故事發(fā)言人童安格的這首《耶利亞女郎》，以及隨之而來的流行歌曲的東南季風并沒給井下吹進來更多哪怕是微弱的愛情，夏天夜幕降臨時行政樓前小廣場上工會組織的職工交誼舞會也沒能讓我們剛剛洗去泥漿的手臂變得更加文藝。捏著女職工纖纖玉手在原地轉(zhuǎn)圈蕩出的小漣漪并不能滋潤我們麻木干渴的身體，四塊石頭夾塊肉的恐懼感是井下工人永遠的致命傷。井下潮冷陰暗的空氣浸入我們的血液，賭博、偷情、醉酒、打架成為我們身體里的子彈，射向比我們的作業(yè)巷道更加幽深的空虛。

宿舍里共八個人。有個叫強子的，是個有十年工齡的碎礦工，綽號一只手。我在宿舍里只見到他一次或者兩次，印象中他的臉像一塊掛在空房子里已經(jīng)很久的灰暗布簾。聽別人說，為了苦練賭技，他在村里租了房子，讓老婆用燃燒的焦炭訓練他的手指，他的夢想是做港片里周星馳那樣的賭神。樓道里經(jīng)常傳來關(guān)于他的一些故事。因為賭博，他經(jīng)常在橋頭被人追打，他的一個傳奇是他的老婆被他輸給了賭友;另一個傳奇是他因欠賭資被砍斷了那只曾經(jīng)被火焰訓練過的手。后來，他因為租用拖拉機偷竊銅礦電纜被保衛(wèi)科帶走。有段時間他拖著一條半袖管在橋頭游蕩，然后不知不覺像煙一樣消失掉了。有時候，事物往往比我們想象的更具有戲劇性，有一段時間，橋頭又開始出現(xiàn)關(guān)于他的傳言，說車隊司機去山西拉煤在煤礦上看到了他，他已經(jīng)成了家資千萬的煤礦老板，開的車子是日本藍鳥，還討了一個水靈靈的黃花閨女做老婆。

四

我下鋪的金波，和我一起被分到井下，是我要好的兄弟。他眼睛近視，戴一副四百度的眼鏡，看上去瘦弱文靜書生氣十足，是井下工人的另類，剛來時好多人以為他是新分到生產(chǎn)技術(shù)科的大學生技術(shù)員。據(jù)說有好幾個女工把他干凈的工作服口袋當成郵箱塞進去交友的紙條。他從不去錄像廳，每次下井回來，都把自己收拾得一塵不染，然后趴在床上看書。他最喜歡看路遙的《人生》，始終把它壓在枕頭下邊，似乎那本書是一個支架，枕著它就能支起一個年輕礦工的理想和被理想虛擬的愛情。他能彈一手非常動聽的吉他，最拿手的曲子是齊秦的《大約在冬季》。他中學時在他們老家河南漯河一中學習成績一直是前三名，但第一次高考未中，復讀一年仍然名落孫山。他給我看過他女朋友的照片，女朋友是他高中同學，考取了武漢的一所重點大學。那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女孩，黑白分明的發(fā)際線，白凈的臉上水波一樣漾滿了清純，以至于我多年后看到電視劇《真空愛情記錄》里飾演夏文心的馬伊琍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剛來礦上時，還有一些薄薄的信箋帶著淡淡的櫻花的香氣飄落在金波顫抖的手里，后來漸漸地就如桃花凋謝般悄無聲息了。金波給我看女孩的最后一封信時我只記住了“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句，我不知道世間有多少情人曾經(jīng)用古人留下的這把溫柔刀片切斷了幾多不現(xiàn)實的愛情。后來我重讀路遙《平凡的世界》，就已經(jīng)覺得路遙對所有善良的人撒了一個謊，這個謊言把不同生活方向的田曉霞和孫少平的愛情由于臆想變成了一個善良人的意淫。有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被下鋪有節(jié)奏的晃動搖醒，發(fā)現(xiàn)金波趴在床上拿著那個女孩的照片在模仿激情片里的一些動作。被我發(fā)現(xiàn)，他有些不好意思，說和她好了三年，只摸過一次那個女孩的手，跟棉花似的，骨頭都酥了。金波性格里不是一個放得開的人，那以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在深夜里悄悄地流淚。他用更多的時間翻看枕邊的《人生》，那把掛在墻上曾給那個遠方女孩帶去過甜蜜的吉他已經(jīng)很少再彈起。那年冬天金波去井下當班清理掌子面時，一塊石頭砸在小腿上，造成粉碎性骨折。金波離開銅礦回河南農(nóng)村老家時，我?guī)退鸭退哪潜尽度松纺玫杰嚿?，因為他的手騰不出來拿更多的東西，他細長的手指需要扶住腋下不僅要支撐他的身體還要承受他以后將更加沉重生活的那副拐杖。

1989年有太多的事情發(fā)生。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面朝大海的地方，詩人海子在山海關(guān)選擇了離開。這個中國版的海德格爾匆匆閃過人間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來為人們預見和驗證“詩意棲居”的艱難，他的詩句成了他青春夭逝最好的悼詞。海子隨身攜帶的書包里裝著他心愛的四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讀到相關(guān)報道并聽到詩友沉痛地轉(zhuǎn)述后，我專門坐火車去北京西單圖書大廈買了這四本書，為的是表達對海子的一份祭奠。

五

夏天里，井下又有一起事故發(fā)生。一位年輕的工友在清理啞炮時被突然炸響的礦石掩埋。在四面都是死亡的黑暗中，死神拿走一個生命，就像它身體里隨時可以發(fā)出一聲咳嗽那樣容易。死亡的恐懼是一團巨大的黑霧，始終籠罩在我的頭頂。我每天都想逃離井下，我知道，我只有一條出路，用手中的那支筆去打開頭頂?shù)暮诎?，哪怕僅僅是劃出一線微弱的光亮。我把白天抱著鑿巖機的手，晚上洗一洗用來寫詩。我堅持在虛弱的紙張上搭建盛大的天空，建構(gòu)光明的未來與夢想。我和另外幾個詩友創(chuàng)辦了銅礦詩社，每個星期準時出版一份油印的詩刊，我們給這份油印小報起了一個極富象征意味的名字—— 《地火》。那段時間，我口袋里總隨身攜帶一個小本子，成噸的憂傷隨時會將這個本子涂滿。許多時候我們的油印小報上整版整版的篇幅都是我的詩歌。每期小報打印出來，我都會親手送達機關(guān)大樓的每個科室，我希望自己憂郁哀傷的詩句能打動那些掌握著我命運的人，然而，我聽到自己血液澎湃的砰砰撞擊和心臟詩意的脆弱拍打被一扇扇面無表情的門冷靜地關(guān)在機關(guān)大樓安靜的樓道里。

就像是被忽略的鳥，剪云逐日擇枝而棲仍然自視為一種振翅飛翔的使命。我們帶著詩歌去縣城和當?shù)卦姼钀酆谜呗?lián)誼和交流，數(shù)股小型游擊隊會合后漸次壯大的虛幻激情將我們對未來的憧憬無限放大，詩意似乎暫時得到了更好的安放和補給。那是一些鉆出地下被陽光眷顧的日子，我開始有詩歌和散文在省級報刊上發(fā)表，我把這些短小的作品精心地剪輯在一本集郵冊里，我希望這些單薄的文字有朝一日能變成一級級的臺階，一直通到井上盛開著陽光的地面，通到行政大樓一間有寫字臺的辦公室，我可以每天上班去鍋爐房打一壺開水，沏一杯熱茶，然后裝作很文藝地撫摸一下陽光照射的窗臺花盆里新生的葉片和初開的花朵，甚至在屬于我自己的辦公桌玻璃板下賣萌地壓一張有著明媚面孔絲般長發(fā)的女孩照片。

男人是詩歌的強盜，女人是詩歌的俘虜。詩歌是我青春期的沖鋒槍，多情的子彈射出我的心房，一顆流彈擊中了二十公里之外的一位姑娘。有次我去縣一中拜訪一位詩友，經(jīng)過一間開著門的教室時發(fā)現(xiàn)一位極其年輕的女教師正在給學生朗讀課文，黃鸝鳥般的聲音讓我停下了腳步。那是1989年夏天的陽光，時至今日，溫度仍在記憶的河里漂浮，水花蕩漾波光粼粼。從那以后我評判漂亮女人的第一標準就是她首先必須具有甜美的音色。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記起曾經(jīng)在一次詩會上見到過她，纖巧靈動的腰身，水墨筆畫的長腿，眼睛里含一層看不見的霧氣，朦朧的電光閃過，擊中的是任何一顆近距離對視的男人的心。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她對學生說了一句什么，然后出來領(lǐng)我去找那位詩友，那個老師不在。她有些羞澀又有些興奮地邀請我去她的宿舍。在她的宿舍里，我發(fā)現(xiàn)了剛出的一期《地火》上我的整版的詩歌正幸福地攤在她整潔干凈的辦公桌上，可能是正在讀或者已經(jīng)讀完還沒收起，看得出，她正被那些賣弄和煽情的文字甜蜜地麻醉和蒙蔽，她卻一無所知。韓寒在一篇文章中引述過他的一位朋友的話，說當年上大學的時候，是個文學青年，理想是做一個作家和記者，那時候能寫點小詩，彈點小吉他，女生們都被迷倒了。你看看現(xiàn)在，女生們都不中意這些了。世界就是這樣的現(xiàn)實，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里，傳統(tǒng)不斷被顛覆，一些文化還沒沉淀就已經(jīng)被沖走。在這樣的動蕩中，寫作者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就是努力表達自己的一己之見，讓作品不再有現(xiàn)實的遺憾。

六

我似乎找到了暫時可以逃避現(xiàn)實搬運激情的出口。她是河北師大來縣一中實習的學生，課程不多。我一有機會就去一中找她，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很遠的馬路上狂奔，我不時地讓腳下的自行車飛起來，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肯用雙手摟住我的腰，將并不完全屬于她的上半身貼在我迷醉暈眩的后背上。她騎自行車的樣子更像是個中學生，我騎累的時候，她會暫時挪用一下我手中的車把。她上車的動作在一些八十年代的電影中有經(jīng)典呈現(xiàn)：左腳踏在腳蹬上滑行，右腳在地面上助跑，飛行前的加速度使她的裙子向后飄起來，人也在飛行的前奏中一下飄遠了。沒等我回過神來，她咯咯笑著又飄了回來，輕盈得如同線握在我手中的一葉風箏。那是一段永遠不愿結(jié)束的幸福的飛翔，路的盡頭是一次比一次更加甜蜜的飛行，我們以這樣一種方式在那個夏天游遍了縣城方圓二十公里范圍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有次她來找我，我?guī)ヅ楞~礦后山的長城，那是一段保存完好的明城墻，如同一冊散發(fā)著久遠年代古典氣息的線裝古書。我和她手牽著手一筆一畫走在一起，一會走成橫著的“一”字，一會又走成豎著的“1”字。似乎是為了給這種跳躍的步伐伴奏，山谷里不時飄來幾聲清幽的鳥鳴。遠處山腳下一列綠皮火車從一條隧道中鉆出來又鉆進一條更深的隧道，像是去完成一次來自于現(xiàn)代又去往古代的時空穿越。長城是古人畫出的一條延長線，我不知道沿著這條線一直走下去會通向哪里，也許是明朝，也許是大秦，但我知道此刻跨越時空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說有生以來這是第一次爬長城，說這話時陽光正好以一種最佳的角度照在她動情的臉上，在那張?zhí)一ò愕哪樕蠈憹M了從一顆少女心房漾上來的微妙的激動。激動也是一種近距離傳染，我們在城墻的一塊青磚上刻下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歲月可以塵煙般消逝，亙古的長城永恒，青磚永恒。我說十年后讓我們還來這里，在這塊青磚上再刻下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她說，每過十年我們就來這里一次，摸一摸這塊有了我們體溫的青磚，一直到老，直到爬不動長城。說這話時，她把一雙觸屏一樣敏感的小手摁在我的掌心，共振讓她的眼睛水波流轉(zhuǎn)。

我們下山時夕陽也緊隨其后，似乎我們兩個是值得與它一起走的人，它用隆重的晚霞在我們身后渲染了一幅依依不舍的故事背景。

七

然而，礦山的生活，更多的是沒有愛情的感傷的黃昏，它們像我挖出的礦石一樣多，這是一個人一天中最容易產(chǎn)生幻滅感的時候。它隱含著頹廢憂傷的過去，也預示著茫然的未來。銅礦在某種意義上，是一段青春的錄像片，生活對青春進行了篡改，那些隱在暗處的無形的暴力，使我們的掙扎散發(fā)著腐爛沉淪的味道。

多少年過去，那些和我一起在黑暗中生死與共的工友，被時代的手輕輕抓起，像沙粒一樣散落在塵世的不同角落，我們的傷痛顯得是那么卑微和無辜。我一直不知道，何種程度的悲傷對一個人的自省才是適度的。我只是樸素地認為，人生是一個被腐蝕的過程，像一段青銅，那些時間的銹，改變了我們的一些顏色，當我們撫摸的時候，會掉下一些斑駁的碎片，那是歲月的傷在我們身體上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