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混
讀過蘇金傘的一首《埋葬了的愛情》,全詩不長,茲錄如下:
那時我們愛得正苦/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她用手攏起了一個小小墳塋/插上幾根枯草,說/這里埋葬了我們的愛情/第二天我獨自來到這里/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但什么也沒有了/秋風在夜間已把它削平/第二年我又去憑吊/沙坡上雨水縱橫,像她的淚痕/而沙地里已鉆出幾粒草芽/遠遠望去微微泛青/這不是枯草又發(fā)了芽/這是我們埋在地下的愛情/生了根
蘇金傘特意在詩后加了作者注:幾十年前的秋天,姑娘約我到一個小縣城的郊外。秋風陣陣。因為當時我出于羞怯沒有親她,一直遺恨至今!只有在暮鄉(xiāng)的黃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愛情。并標明寫作日期是1992年5月27日。記得當時讀到這首詩,那種發(fā)自心靈深處的真摯情感,一下子打動了我,真的讓我有一種潸然淚下的感覺。有人評論這首詩是書寫愛情最好的詩歌作品,我覺得一點也不夸張。
蘇金傘是當代著名詩人,是中國“五四”以來杰出詩人之一。生于1906年,1997年病逝于鄭州,享年91歲。1992年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jīng)86歲高齡。人到暮年,兒孫滿堂,不懼人言,壯心不已的他特意加了這個注解,可見那個姑娘在詩人心目中的地位。
近日,看丁文慶的《兩山集》。丁文慶以前擔任過寧夏固原師專校長,在西海固這塊土地上桃李滿天下,也是一個文化名人。里面有一篇《少年時光上學路》引起了我的注意,讀來興味盎然。文章記述了他在學生時代的一些事情,文末寫到他對一個女同學的“憧憬”,給熟人訴說他“半個世紀的思念與掛牽”。后來,終于聯(lián)系上這位女同學,贈詩一首:一別五十春,鴻雁難尋覓。夕陽無限好,友誼最珍貴。說在這首詩中,把女同學的名字鑲嵌在這首小得如一枚戒指的詩里。
丁文慶出生于1939年,寫這篇文章是在2003年。這個時候丁文慶已是六十多歲的花甲老人,還念念不忘少年時代的一段記憶。
我很喜歡看一些名人的回憶文章,從他們這些人的身上,可以看到過去時代的人文風貌、思想情感,這和如今有著很大的不同。
這種回憶錄讀得多了,當然會讓人聯(lián)想到?jīng)]有實現(xiàn)的愛情是美好的這種說法。試想如果走在一起,天天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全是日子的味道,早已沒了愛情的味道。
有一句話: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還想過,可能多數(shù)人都有過蘇金傘和丁文慶這種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只不過有的人能表達出來,那就成了一個故事,有的人不能表達,只好埋藏在心中,人去事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年前,我和一個人在內(nèi)蒙古打過工,現(xiàn)在他已四十多歲,一直沒有結(jié)婚。
我曾問過他,怎么不結(jié)婚?他說沒有合適的。我說別人給你介紹了那么多,難道沒有一個合適的,你條件太高了吧?
我這么一說,他干脆無語了。
后來,我才得知,他是暗戀著他的女同學劉美玲,這個劉美玲比我高一級,我是認識的。可劉美玲那個時候已考上學,有了工作,他是個打工的,這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一個人記著一個人,一直沒有結(jié)婚,這在有的人看來是荒唐的,但我對這種人是肅然起敬的,這要背負多少思念和妄想?。?/p>
有時,我也想我自己,我有這樣的故事嗎?
一天,一位朋友給我打電話叫吃飯,說有一個你最想見的人在。
我說:誰?
朋友說:你想見的人你是知道的。
朋友知道我的一些過往,我也就明白了他說的是誰。我這里就把我想見的人叫飛機吧,她從我的現(xiàn)實中飛走了,叫個飛機也是合理的。
我是猶豫又忐忑,想去,又覺得自己這么多年沒有混出個名堂;不去,又覺得機會難得,想見見她,看她到底成了什么模樣。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女的拿個手機一直在刷屏,看前男友的“說說”。別人對她說,都已經(jīng)分了,這有必要嗎。女的說:我是看他的說說用的不是蘋果,連個蘋果都買不起,這說明我當初的選擇是對的。
我其實也是這樣一種心態(tài),飛機已經(jīng)過了四十歲,可能早已變成了黃臉婆,我如果去了,看到的是一個黃臉婆,就會破壞我最初的那種美好記憶。
我懷著矛盾又復雜的心情過去了。
這個飛機坐在一位領導的旁邊,另一邊的一個座位空著,算是給我留的。
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大腦是空白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坐在那個座位上的。
我來的遲,逐一和大家碰杯喝酒,到飛機跟前,由于過了幾個人,我才算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我端著酒杯看著飛機,她并沒有變成黃臉婆,給我的感覺依舊美好如初。我一直看著她,希望她和我的眼睛對視一下,我是多么希望能對視出一點柔情蜜意來。
多年前,我也給她寫過一首名為《風度》的詩:
等你來/等得樹葉都黃了/我還在等/后來/后來我就敞開心/挖個坑/讓你跳下去算了
當然,飛機是沒有跳下去的,這就變成了一個笑話。
一點沒有夸張,是確實變成了一個笑話。
我聽人說,飛機就是和在座的這位領導搞在了一起,這么巴掌大的個地方,誰和誰的蠅營狗茍,肯定會被人知道的。
當初,我聽到這話,我是死活不相信的。這個領導又老又丑,那是不可能的。我覺得這個領導和我是沒有可比性的。
后來,我還聽說,飛機的男人知道飛機和這位領導的事情,他們?nèi)齻€有時都在一起吃飯,我就更不相信了。
這次見到飛機,雖然她和這位領導坐在一起,我依然不相信這是真的。
喝酒喝到最后,我才覺得我和這個領導是沒有可比性的,他們確確實實是搞在一起了。
別人酒喝多了,我是沒有喝多的,我看到這位領導在飛機的大腿上摸了一把,又摸了一把,飛機居然若無其事。
我裝作沒有看見啊,我轉(zhuǎn)過了身。
我忍不住啊,我又轉(zhuǎn)了過來,我在死死地盯著飛機的眼睛。
我一直在看著飛機的眼睛啊。
飛機的眼光終于和我的眼光對視在一起了,就那么一瞬間啊,飛機慌亂地避開了。
永遠地避開了。
一條魚的多種吃法
我是吃過魚的,但是去了一個地方,沒想到一條魚會有那么多種吃法,讓我真是見識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話我是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事情其實太多了。但我把不知道的事情知道了,不由有些黯然,一頭栽倒在地。知道這些有什么用,這與我的生活沒有任何關系。
我爬在地上想起了一件事。
一所城市小學和一所農(nóng)村小學結(jié)對,幾位農(nóng)村小學生被帶到城市參加活動。城市老師和這幾個農(nóng)村小學生第一次接觸,怕他們不聽話。便對一個小孩說:你要做聽話的好孩子,聽話了給你買冰激凌,這個小孩一臉茫然。他的頭腦里是沒有冰激凌這個概念的,他根本不知道冰激凌是什么。后來,這個小孩吃到了冰激凌,咂吧著嘴說:真好吃!
我其實和這個小孩是一樣的。
師傅把一條魚在我們面前晃了晃說,這條中華鱘。我在書本上看到說有一種魚叫中華鱘,距今約有一億四千萬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它有自己獨特的生活習性,它們的繁衍需要往返于長江、大海之間。在長江上游產(chǎn)卵,仔魚隨波逐流到大海里生長。由于這種執(zhí)著的回歸、尋根的習性,所以人們叫它“中華鱘”。
我想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肯定是不能吃的。便對楊縣長說,這吃了會不會有問題。
楊縣長笑了笑說:這里吃的都是人工飼養(yǎng)的,要想吃到真正的中華鱘,那要到級別高的飯店。
原來是這么回事。
師傅真是做得太快了,一條活生生的魚被拿去不大一會兒,一下子就端上來六個不同名稱的菜:香辣烤鱘魚、五彩鱘魚絲、油炸魚皮、雪花冬粉等等。驚奇不已的我想著光這個魚皮也要一點一點削下來,然后用油炸熟才能食用。我對服務員說:你們這師傅真厲害,這么短時間,用一條魚就做出了六個菜。
服務員說:這有什么啊,這一條魚還能做出十幾個不一樣的菜呢。
我有些莫名驚詫。
我從小是在山村里長大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一條魚能做出十幾個不同的菜,這也太夸張了吧。其實,一點都不夸張,菜單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呢。
更夸張的是我從沒有吃過這么美味可口的菜,我想到了那個小孩的話:真好吃!要不是旁邊楊縣長漂亮的老婆坐著,我的吃相一定是個饕餮之徒,流著口水,狼吞虎咽。
我是在一次培訓會上認識這位叫我吃魚的楊縣長的。楊縣長和我同省不同縣,三十六歲就做了副縣長,很有前途的。想著人家這種身份,我只能是遠觀,不能近前的。沒想到人家倒很熱情。他說:都是一個地方來的,你不要拘束,出來了就放開點,今天晚上和我老婆一起到外面吃飯去,這培訓會上的飯不合胃口。
我參加工作時,分配到一偏遠鄉(xiāng)鎮(zhèn),頓頓吃的是五毛錢一碗的洋芋面,吃得嘴里直淌酸水,想改善一下,我所在的這個鄉(xiāng)鎮(zhèn)是連一個飯館都沒有的,只能忍受著。我是從這種條件過來的,能吃上一碗肉已經(jīng)千恩萬謝了,對生活并沒有更高的奢望。
培訓會上提供的是自助餐,想吃什么有什么,我覺得這已是天堂里的生活了,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生活?
下課后,楊縣長和他老婆,我及另外一個人,四人來到了這家農(nóng)家樂。
落座之后,他對我介紹說,這是我老婆,這次培訓跟我出來轉(zhuǎn)幾天,散散心。那位漂亮的女士微微點了一下頭。我當時也很羨慕人家,這么年輕就是副處,又有一位漂亮的老婆陪伴著,真是英雄遇美人,天設地造的一對。
幾天的培訓一晃而過,大家就各奔東西了。
這世界有著太多的巧合,太多的可能。我的一位朋友給我講了這么一件事。說他的一位同事約了一位女士去北京旅游,想著到了那么遠的地方,是不會碰見熟人的,便放心大膽的像情侶一樣手挽著手出現(xiàn)在了天安門廣場上。天安門廣場上人那么多,即便有個認識的人也淹沒在人海里了??扇说姑沽撕韧霙鏊紳B牙。這兩人的親昵狀態(tài)被這位女士丈夫的同學看見了。這人也是個大舌頭,裝不住話。一天酒喝多了,便說,還說你老婆去北京培訓去了,那是在床上培訓著。就這么一句話,把人家好端端的一個家庭解體了。
我和楊縣長只有一面之緣,我從沒有想到我會看到他生活的另一面。
有一天,我經(jīng)過楊縣長所在的縣城,在街上走著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我覺得像是楊縣長。走到近前,果然是楊縣長。
楊縣長看見我熱情地上來打招呼,臉色一下大變,甚至有些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地說:你……你有事情嗎?
顯然,我已經(jīng)看見了楊縣長身邊的一位女士和小孩,原來他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培訓會上楊縣長帶的那個女人只能是現(xiàn)在新聞發(fā)布中說的通奸者了。
我見此情景,說了聲楊縣長好,就匆匆而過。
這事過了也就過了,想著這事與我沒有半點關系,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我沒有放在心上,并不表明別人沒有放在心上。
楊縣長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有機會了請你吃飯。一時,我有些惶恐,我是什么呀,哪能讓一個副縣長請我吃飯。我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時候,一個鄉(xiāng)長都能讓我要腳不敢給手。人家那么年輕有為,說不定就來我們縣當領導,完全能決定我的命運。
我說楊縣長,不敢的,不敢的。
人說不見的人都要見三遍,這話是很有道理的。
誰想有天我跟隨一個觀摩團采訪,在一個點上又見到了楊縣長。他看見我滿臉笑意地上來和我打招呼,伸出手,上半身前傾,和連在一起的腰部變成了九十度。
我參加工作不久,有次鄉(xiāng)長帶我們幾個干部給一位縣人大副主任恭喜,見到人大副主任時,站得很端正的鄉(xiāng)長一下子彎腰九十度,把手伸了出去。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動作,那天真把我嚇了一跳。
沒想到人家一個副縣長給我也來這套動作,真是擔當不起。
和楊縣長的手握在一起,我想說:楊縣長,你就不要記在心里了,我是不會給人說的。其實,我也希望有個美女和我在一起的。
話到嘴邊我忍了幾忍,終沒說出口。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我就糊涂裝下去,楊縣長面子上也好過。我甚至想,如果楊縣長真能到我們縣上當領導,他對我這么友好,說不定會提拔我的。
后來的一天,關于楊縣長的消息,我是在報紙上看到的。他因受賄被抓了進去。這類事情太多太多,每天報紙上都有此類消息,因那些人我不認識,我只是當個花邊新聞看一下。
這楊縣長我是認識的,沒想到他也進去了。每當想起他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他請我吃魚的事,一條魚能做出那么多道菜,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陌 生
我和同學小韓喝了幾杯酒,他就想起了他的陳年往事。這是他的老毛病了,每次喝酒都是這樣,幾杯酒下肚之后,總要給我復述一遍他那我能聽出老繭的往事。
其實,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往事,只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有的人已把往事壓在心底,掀不起漣漪罷了。
小韓曾和我一塊讀書,我知道他和他的一個女同學的故事。這樣我就成了他的一個合格的聽眾。
多少次了,多少次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每次總要讓我打聽他的這個女同學的電話號碼,他的這個女同學我不認識,無從打聽,這次終于問到電話號碼了。
當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他,他沒有勇氣打過去。他說,這會即使打過去,也不知說什么,已經(jīng)20年沒有見面了啊。
20年了,我不由嘆了一口氣。一個人把另一個人默默牽掛了20年,這是多么的不容易。
小韓一再要求我把電話打過去。
我在幾分酒意的鼓舞下,用我的電話撥了過去。其實,好多醉酒的男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喝上幾杯酒,就開始胡亂打電話。這個時候的電話,也是男人最想表達的,也可能是最真心的話。電話在滴滴地響著,這時的我也有幾分緊張,我好像小韓一樣,心跳在加速。
我看著小韓,小韓看著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我們在共同等待著一個聲音。
電話接通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聲:你好。平時一貫伶牙俐齒的我,這個時候顯得有些詞不達意。
那邊也是:你好。
我說:老同學,我是小韓。我裝得和小韓一模一樣。
那邊一聽是小韓,似乎有點驚喜。這也是我熱切盼望的結(jié)果。如果人家很冷漠,我都有些接受不了,更別說小韓把她牽掛了20年。
我把通話放在免提狀態(tài),我和那邊說話小韓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我冒充小韓,和他的那個女同學說話,她居然沒有聽出我是別人。我想了想,20年了,好多事情都已物是人非,了無痕跡,聽不出來聲音也是正常的。
問詢了各自的情況,又問了孩子的情況。我對小韓的家庭一清二楚,我便實實在在地說著。
話到這里,我覺得也該結(jié)束了,再說下去就會露出破綻。我便說,這么多年沒有見到你,有時間了出來見見面。
小韓的那個女同學很爽快地答應了,說今天家里有人,明天出來。
事已至此,我把小韓推了推:這下你的好事來了。
小韓好似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一頭霧水,神情呆呆的。他聽到了他的女同學的聲音,這聲音他等待了20年。20年,什么都已改變,小孩變成了青年,青年變成了老年,老年已經(jīng)告別了這個世界。他還能聽到聲音,這是多么的幸運。
小韓第二天沒有去赴約見他的那個女同學,坐車回到了60公里外的家里。
我說那人家把電話打過來怎么辦?
小韓說你是笨死驢那一年生的嗎?你不接電話就是了。
果不其然,小韓的女同學把電話打過來了,第一遍沒接,第二遍沒接。
時間不長,電話又打過來了。我覺著不接也不是個辦法,接通之后我說:昨天酒喝多了,這會在回家的車上睡著了,不好意思。
那邊有些急切地說:你不是說好今天見面嗎?
家里有事,沒有辦法,再有時間了見面。我決定把戲這么演下去,這樣也能給小韓留有余地。
電話掛斷之后,我就有些驚訝,她已經(jīng)真地聽不出小韓的聲音了。
其實,她哪里知道,我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她的手機上存留的那個電話號碼,也是一個陌生人的號碼。
20年沒有見面,20年后的通話,居然把一個陌生人當成了她的同學。
沒想到生活變成了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