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君
一
秋梅說,昨晚又夢到我媽了。
我們約在茶室見面。秋已過半,風(fēng)涼颼颼。在本地,夏仿佛是觀光客,走馬觀花,浮光掠影一番便匆匆而去;秋則是旅行家,會不緊不慢閑逛,低頭聽風(fēng),仰頭看山,流連忘返。天更藍(lán)了,云朵濃淡相宜,疏朗了些,動不動聚散兩依依,上演一幕幕瓊瑤劇。小區(qū)門口有兩個老人,低眉瞇眼坐著,不開口說話,也不肯回到空蕩蕩的家。
我恨八月。她看著窗外。人和物都如畫。
我喜歡八月。我伸直了腿,吃一口點心。
我媽八月里沒的,一次犯病后跳窖死了。她說這話時,很冷靜,仿佛說著別人的故事,或者電視劇里的橋段。
我們就沉默。
看著對面紅唇燙發(fā)裙裝的女人,很陌生。我已不熟悉這名字很土行為很時尚的女子了,卻還是和她盡可能聚在一起,在這個孤獨的城市里,我們彼此有一些無人可及的親近??赡芩臀彝晟倌晏咏木壒拾?,也可能和她母親在我們成長過程中,留下抹不平的印跡有關(guān)。
二
秋梅家住在靠近壕溝的西頭。從記事起,那溝里就是埋死貓死狗死娃娃的地方,一塊塊莊稼地連著她家和廣袤田野。秋天到了,山水俊朗,眉眼分明,莊稼在地里搖擺,秋聲穿過玉米地,簌簌作響。我每次路過那里,都莫名恐懼,去她家次數(shù)不多,大多都是站在大門口等著,很少進(jìn)門。
她家祖籍莊浪,逃荒來的,好像是做點小生意,小貨郎的那種,后來土改時便落了戶。我們之所以關(guān)系好,大概都是外來戶的緣故吧。
順著一條曲折小路,她和她父母、最小的哥哥住在有兩間窯洞一間瓦房的院子里,其他幾個哥哥,散落在周圍,均有院落。他們家在鎮(zhèn)上地位很微妙,一方面,人多勢眾,不可小覷;另一方面,作為最窮的人家,好像總是低人一等。
她兩只眼睛太大太鼓,襯托的臉盤越發(fā)小。梳著粗大的辮子,骨節(jié)粗大,皮膚也黑,走路聲音很響亮,踏地有聲。她媽追出來,瞪了一眼,你慢慢走,哪里像個女子。她臉一橫,我是大田里的草,又不是溫室里的苗。你們少管我。我才不學(xué)那個……她媽緊隨其后,不發(fā)病時,這女人總是很平靜,對誰都謙卑地笑,黑黑瘦瘦,看起來很慈祥。
我羨慕她的事情頗多,比如她有一個大書包,碎布頭拼湊的圖案模糊又有規(guī)律;她媽從不喊叫她干這干那,甚至洗鍋洗碗;她隨便玩耍,自由散漫,也可以住到親戚同學(xué)家,這在我,幾乎是天方夜譚。
秋梅會上樹摘梨子,也會拿著花繃?yán)C花,還會編草帽。秋日下午,麥垛進(jìn)了場院,她和她媽從自家麥垛上拽出勻稱高大的麥捆來,用鐮刀割了穗鋪開,撒上清水,醒一會兒,然后各自捏起幾根來,手指上下左右不停翻飛,不大一會兒,那帶子長長鋪開來,扭著麻花,順著盤成一大盤,在地上滾來滾去。她自豪地問,能繞地球一圈嗎?我連忙點頭,能,絕對能。
她還會掐了苦豆做燙面餅,還會蒸饃饃??傊呛⒆又械拇笕?。
我媽對秋梅很客氣,不像對我們那樣喊三喝四。她在我家,總是搶著干活,打掃院子,擔(dān)水燒鍋,還會拆洗被褥,總之大人干的活她們都一起干,好像她們才是同學(xué)似的。我很無聊,就自己跑出去玩,反正外面有的是同伴。我們坐了一排排,數(shù)腳跟,抓石子,跳房子,然后倒立在墻上,比誰倒立的時間長,直到鼻血流個不停才停止。秋天,到處是莊稼的味道,青草的味道,還有各種糞便的味道。田野是個大迷宮,我們樂此不疲地玩耍,沒有發(fā)覺就長大了。
秋梅又說,今天我三嫂和三哥打架,媽和我去勸說,你猜那女人說啥?嫌我們家窮,進(jìn)門多少年也吃不上一頓肉,說她跌到窮坑了,恨得人牙癢癢,真想拿針線縫了她嘴。
你不是送給你二爸家了嗎?
別提那家,我才不到她家去呢。她真生氣了,他們合伙把我媽氣瘋,還想把我要過去當(dāng)娃娃?那女人就是狐貍精,就是她害得我媽動不動犯病,那只不下蛋的母雞。
三
下雨天,媽在炕上做針線,我拿著書本發(fā)呆。遠(yuǎn)遠(yuǎn)聽見秋梅媽邊走邊唱,若隱若現(xiàn)。她又犯病了。
媽,秋梅媽怎么得了這???
她停下手中活,說,老腦筋,想不開。秋梅二媽是外地人,長得好看,嫁過來大家都喜歡。她不懂咱這規(guī)矩,和秋梅爸說過幾回話,她媽就覺得弟媳婦和大伯子有問題,日思夜想,腦子想壞了,動不動脫光了衣服,邊走變唱。本來說好了把秋梅送給他們的,現(xiàn)在兩家關(guān)系都這樣了,以后怎么辦?
弟媳婦和大伯子為什么不能說話,誰定的規(guī)矩?我頗不服氣。
不知道,反正人老祖輩都這樣。媽嘆口氣。
我嘟囔著,我以后偏說,天天說。
媽馬上生氣了,抓起笤帚拋過來,你本事大了,還想干啥?沒王法了。
誰在扣門環(huán),聲音悶悶地,我跑去開門。秋梅二媽走進(jìn)來,等我燒好開水進(jìn)去,她正在抹眼淚,手絹濕了半邊。你說我真是不懂事,早知道嫂子會這么想,我不會那么做的。在一個家里生活,以為就是自家人,說了幾回話,倒落得這么個名聲,現(xiàn)在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你說我再不是人,也不會和自家人怎么樣吧?再說又丑又老……
母親忙勸,大家都知道,她那人心窄,就那樣。文瘋子,也是隔一段時間自己心里不好受了就胡亂說,說你幾句,你也別往心里去。然后,她們對比鞋樣子,說衣服樣式的裁剪,嘴里手里都忙著了。
秋梅抱著一包東西跑進(jìn)大門,我趕緊拉她到小房里。她放下懷里的東西,原來是幾個煮熟的玉米。
誰來了?
你二媽。
她來做啥?那個狐貍精,害人精。她不斷嘀咕。
我不知道。我不喜歡她罵人,拿起玉米啃,甜香的玉米粒塞滿了口。
雷聲隱隱傳來,我們趴到炕上,看窗外雨勢漸重,雨點漸大,看小院里被陣雨打落的向日葵花。
四
秋梅低頭拿出煙,細(xì)長細(xì)長的那種。你,抽煙?我大吃一驚。
我減肥。她瞪我一眼,大驚小怪,越來越成個傻子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笑笑。窗外漸漸暮色蒼茫,屋里有低低音樂漫過,我們凝神聽,她問,這歌真好聽,什么名字呢?
大概是《鎖清秋》吧,一個電視劇的主題歌。
時間真快啊,一晃又是秋天了,我越來越想我媽了。她聲音忽然大了起來,我知道你從心底瞧不起我。那事在心底擱著,年齡越大,噩夢越多……
我怔了幾秒,猛然抬頭看她,她眼神一躲,迷離起來,一縷煙在空中裊裊娜娜,妖嬈地很。
哎,老了,得了健忘癥,忘記了以前所有事了。我故作輕松。
她自顧自絮叨,我知道你沒忘,怎么可能忘了呢?
是的。怎么能忘了呢?我心想。
深秋夜很黑,雨很大,我們披著塑料布,跌跌絆絆,在水壩邊終于找到了她媽。手電筒光下,女人脫光了上衣,赤裸的身子白得出奇,紅布褲帶挽成個疙瘩,很晃眼,我們撕扯著往回走,平日里瘦弱不堪的人力氣大得驚人,越發(fā)叫罵得兇了。
秋梅忽然惡狠狠搡倒她,往水壩深處搡,你去死吧,死去吧。死了倒清凈了,死了大家都臉上好看。有你這樣的媽,我都羞死了。我怎么這么命苦,有個這么丟人的媽……
她媽躺在泥水中,仿佛忽然清醒過來一樣,一動不動,一聲不響,頭發(fā)四散開來,渾身糊滿了黑泥,任憑女兒往水里搡。
我嚇得全身發(fā)抖,雨衣也掉了下來,轉(zhuǎn)身推了秋梅一下,你想干啥?她是你媽!姨,姨,你起來,我拉起她,女人驚慌地看了我們一眼,爬起來繼續(xù)跑,一言不發(fā)。我們拼命追趕,跌跌撞撞。
天晴了,太陽明晃晃掛在天上。我們照舊結(jié)伴上學(xué)放學(xué),親如姐妹,但看不見的裂縫越來越寬,失望的種子如此深酷地埋在我心里,世界原來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溫暖祥和。我想不通作為女兒怎么會如此憎恨可憐的母親,如同我想象不到自己還會憎恨她一樣,我們自然而然慢慢疏遠(yuǎn),走向陌路,斷送了曾以為會牢固一生的友誼。我拼命看各種能找尋到的書,越發(fā)羨慕大眼睛麻花辮叫三毛的女子,看那些游記文字和散亂照片,越發(fā)渴望去異國他鄉(xiāng),四處流浪漂泊。
秋梅眼淚連成線。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媽犯病次數(shù)越來越多,只要是下雨天就開始往外跑。家人都找煩了,疲憊不堪。我每次出去找都羞愧憎恨,甚至開始盼望找不到人多好,盼著她從我眼前消失。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個夜里,睜著眼睛到天明,一點不想待在那個家里。你不知道我多想走出去……
我打斷她,是因為陳老師,你為了他才憎恨你媽的,是嗎?一小撮秋風(fēng)卷起樹葉雜物在窗外竄來竄去,很曖昧的樣子。
她仰起頭,苦笑了一下,是。我喜歡他。那時我白天晚上想他,睜眼閉眼想他,控制不了自己地想他。我喜歡他干凈的頭發(fā),喜歡他微笑時潔白的牙齒,喜歡他看人時瞇著眼,喜歡他上課的樣子,喜歡他的一切。秋天到了,我和他說,帶我走吧,無論哪里,逃得遠(yuǎn)遠(yuǎn)地,或者躲到誰也不認(rèn)識的地方??墒牵е艺f,那不行不行,我不能娶你,我怕你媽的病會遺傳給你。
放學(xué)了,左等右等也不見她。很久很久,她才從陳老師房間里出來,眼睛亮亮的,小臉通紅,興奮地沖過來,拿著一本書,你看你看,《神秘島》。我順手甩得遠(yuǎn)遠(yuǎn)地,不稀罕。
她瞪眼,為了他,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我也瞪眼,你瘋了,他是個騙子。因為我看見另一個女生也從他房間走出來過,她可是比秋梅漂亮得多。
是啊,因為他,我憎恨自己有個瘋瘋癲癲了的媽。后來我才知道,他叫去的女生不只我一個,從那以后,我不相信愛情了。再不久,我媽就跳了窖。她走了,解脫了,我的世界塌了;你家搬走了,從此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世界更加空曠。其實,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一開始就不一樣,只是我不承認(rèn)而已。
我忽然想起某個夏日中午,我們躺在枝葉茂盛的榆樹下,邊看扭曲結(jié)疤的樹干上一只努力向上爬的黑螞蟻,邊憧憬未來。我以后要嫁個能吃得起肉的人家,找個養(yǎng)蜂人做女婿,把日子過得天天油餅蘸蜂蜜。秋梅興奮比劃著未來:軍綠色帳篷旁,一壺水燒開了,水汽在晨光里扭著身子舞蹈;矮胖的女人在小鍋里煮玉米洋芋,甜香味透過蒙了毛巾的鍋蓋冒出來;男人手里擺弄蜂箱,小心翼翼卻也熟練之至;一群蜜蜂飛來飛去,繞著主人黑瘦的臉。隔了幾天,這家人又會在另外一地出現(xiàn),他們永遠(yuǎn)跟著花朵跑。
我要讀書,我要上大學(xué),我要……黑螞蟻從樹上掉下來,摔個七仰八叉,我們都笑。
五
我常常夢見我媽,背對著我坐,還穿著那件黑大襟棉襖,我怎么喊,她都不說話……我每次都哭醒過來,心如刀絞,悔恨萬分。是不是去了的人在夢里都不說話,還是她埋怨我恨我,不想說?
我不知道。我有時夢見過世的爺爺奶奶,也不說話。
那時候,我媽總在早晨蒸饃饃,灶房里總會響起鼓風(fēng)機(jī)的聲音。她抱著一捆麥草從外面進(jìn)來,然后走近,瞇眼看我,我裝作睡著了,其實感覺真幸福。沒有比親情更值得信任的東西了。這個世界,只有媽才是不傷害你而你卻一直傷害的人,但我當(dāng)時不懂。
我們對望著彼此,二十多年的光陰,像極了雕刻刀,在容顏上心上刻下深深淺淺的痕跡。歲月容不得商量,便肆無忌憚地將日子一張一張忽略過去。
后來的后來,希望和憧憬在現(xiàn)實里漸漸成灰,青春的不顧一切孤注一擲消失不見。中年逼近,才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錯誤莽撞幼稚單純內(nèi)疚,所有的所有,不能割裂,無法復(fù)制,只要走過去,便永遠(yuǎn)無法回頭。
我們只是這世上存活的一只只螻蟻而已,只能以一種卑微膽怯的姿勢,傷害,俯首,悔恨,流淚。
沉默著,互相告別。音樂聲大了起來,“如果天要我背負(fù),一輩子都孤獨,我只想你抱著我哭……”,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小個長臉短發(fā)女人,赤裸了上身,在雪地里赤腳邊跑邊唱。瘦小的秋梅,抱著件衣服,趔趔趄趄跟在后面,臉上的淚珠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