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大學 刑事法律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陪審制的功能、機制與風險防范
魏曉娜
(中國人民大學 刑事法律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人民陪審員制度在中國日益受到重視。但是,目前人民陪審員制度的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量”上的增長,在陪審員的社會代表性和參加審判的實質(zhì)性等“質(zhì)”的方面,人民陪審員制度仍存在較為嚴重的問題。要通過資格條件、遴選機制、法庭配比、表決規(guī)則方面的改革,擴大人民陪審員制度的社會基礎,提高人民陪審員參與審判的實質(zhì)性,同時防范民眾參與審判可能帶來的風險。
人民陪審員;司法民主;法定陪審
人民陪審員制度在中國正式法律文本中的表述經(jīng)歷了一個起落的過程。1954年《人民法院組織法》第9條和1979年《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0條均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由審判員和人民陪審員組成合議庭進行,但是簡單的民事案件、輕微的刑事案件和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案件除外?!?979年《刑事訴訟法》第105條規(guī)定:“基層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除自訴案件和其他輕微的刑事案件可以由審判員一人獨任審判以外,應當由審判員一人、人民陪審員二人組成合議庭進行。高級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應當由審判員一人至三人、人民陪審員二人至四人組成合議庭進行。”可見,陪審是第一審法庭的必要構(gòu)成形式。
但是,1983年開始“嚴打”之后,《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0條修改為:“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由審判員組成合議庭或者由審判員和人民陪審員組成合議庭進行;簡單的民事案件、輕微的刑事案件和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案件,可以由審判員一人獨任審判?!?996年修正的刑事訴訟法第147條也規(guī)定:“基層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應當由審判員三人或者由審判員和人民陪審員共三人組成合議庭進行,但是基層人民法院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可以由審判員一人獨任審判。高級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應當由審判員三人至七人或者由審判員和人民陪審員共三人至七人組成合議庭進行?!迸銓彶辉僮鰹榈谝粚彿ㄍサ谋匾獦?gòu)成形式。
然而,上個世紀末以來,由于社會關系變化,利益格局調(diào)整,社會矛盾交織,人民法院審判工作面臨前所未有的復雜局面,人民法院的管理體制和審判工作機制,受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人民群眾對少數(shù)司法人員腐敗現(xiàn)象和裁判不公反映強烈,直接損害了黨和國家的威信。在這一背景下,人民陪審員制度又開始重新受到重視,并隨著司法改革的啟動和深入而逐漸升溫,成為司法改革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1997年,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確定了依法治國的基本方略,明確提出了推進司法改革的任務。1999年,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又將依法治國的基本方略載入憲法。以此為契機,最高人民法院于1999年印發(fā)了第一個《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1999~2003)》,其中第23條提出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對擔任人民陪審員的條件、產(chǎn)生程序、參加審判案件的范圍、權(quán)利義務、經(jīng)費保障等問題,在總結(jié)經(jīng)驗、充分論證的基礎上,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完善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建議,使人民陪審員制度真正得到落實和加強?!?999年5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提交了《關于提請審議〈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決定(草案)〉的議案》。2004年,8月28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通過《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對人民陪審員的任職條件、產(chǎn)生程序、參加審理案件的范圍、權(quán)利義務和經(jīng)費保障作出明確規(guī)定,并于2005年5月1日施行。
此后,《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2004~2008)》和《人民法院第三個五年改革綱要(2009~2013)》相繼提出“健全人民陪審員管理制度”、“充分發(fā)揮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功能”以及“進一步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擴大人民陪審員的選任范圍和參與審判活動的范圍,規(guī)范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案件的活動,健全相關管理制度,落實保障措施?!?/p>
2013年5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召開全國法院人民陪審員工作電視電話會議,提出各級人民法院兩年內(nèi)實現(xiàn)人民陪審員數(shù)量翻一番的“倍增計劃”,要求各級人民法院結(jié)合本地實際按照適當高于基層法院法官人數(shù)的比例,進一步擴大人民陪審員規(guī)模;審判任務重、地域面積廣、轄區(qū)人口多的基層法院,可根據(jù)條件按照本院法官人數(shù)2倍的比例增補,力爭將全國法院人民陪審員數(shù)量增至20萬左右。各級人民法院要不斷提高人民陪審員的代表性和廣泛性,注意提高基層群眾特別是工人、農(nóng)民、進城務工人員、退伍軍人、社區(qū)居民等群體的比例,確?;鶎尤罕娝急壤坏陀谛略鋈嗣衽銓弳T的三分之二。
2013年11月,中共中央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廣泛實行人民陪審員、人民監(jiān)督員制度,拓寬人民群眾有序參與司法渠道?!?014年10月23日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對保障人民群眾參與司法進行了更為具體的部署,提出“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保障公民陪審權(quán)利,擴大參審范圍,完善隨機抽選方式,提高人民陪審員公信度。逐步實現(xiàn)人民陪審員不再審理法律適用問題,只參與審理事實認定問題?!?/p>
在中央和有關方面的積極推動下,人民陪審員制度取得了長足進展。據(jù)統(tǒng)計,自《決定》實施以來,截止到2013年,全國人民陪審員參加審理案件共計803.4萬人次,其中2012年參加審理案件人次是2006年的3.8倍。全國人民陪審員參加審理案件總數(shù)共計628.9萬件,其中刑事案件176.4萬件、民事案件429.8萬件、行政案件22.7萬件。全國人民陪審員參加審理的案件比例逐年提高,2013年上半年全國法院審理的一審普通程序案件陪審率已達71.7%,比2006年提高52%。全國各地現(xiàn)有人民陪審員8.7萬人,比2006年增加3.1萬人,增長幅度為55%,人民陪審員總數(shù)已超過基層人民法院法官的二分之一。[1]
然而,毋庸諱言,人民陪審員制度近年來的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量”上,即陪審員數(shù)量的增加和參審率的提高,而在“質(zhì)”的方面,如陪審員的社會代表性和參加審判的實質(zhì)性,人民陪審員制度仍有較大的提升空間,也存在一些較為嚴重的問題。這些問題的存在,有些是立法規(guī)定本身不合理所致,有的則是在實踐中走了樣兒,偏離了人民陪審員制度設立的初衷。這些問題,都是人民陪審員制度在下一步的發(fā)展中需要著力解決的。
根據(jù)調(diào)研了解的情況,目前實踐中不少地方由于法院人手不足,人民群眾參與陪審的熱情不高,少數(shù)熱心審判工作的陪審員成了“編外法官”,常駐法院。另一方面,部分地區(qū)出現(xiàn)了陪審員名利化的現(xiàn)象,將陪審員頭銜作為政治待遇,“授予”縣委委員、政府官員、人大代表。上述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固然有制度原因。例如,根據(jù)《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第4條、第6條、第8條和第16條,以及《法官法》第9條、第10條和第11條的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的資格條件、任免程序和任期與法官大同小異,甚至可以對表現(xiàn)突出的人民陪審員進行表彰和獎勵。這種做法,無疑混淆了人民陪審員與法官之間的區(qū)別,導致實踐中人民陪審員演變成“編外法官”。但總體來說,上述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仍是對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功能沒有清晰的認識所致。因此,改革和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第一步,必須對其功能做出準確的定位。以此為基礎,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各項機制改革才能找到正確的方向。
無論如英美等國采陪審團制度,還是如法德等國采參審制,國內(nèi)外的陪審制度所承載的功能無非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擴大司法的民意基礎,在專業(yè)的司法過程中引入普通的民眾判斷,防止司法無視社會主流價值觀的發(fā)展而固步自封。司法的特性是排斥外部干擾,固守特定的價值觀。其優(yōu)點是強化了司法的自治,缺點是法官容易在長期的職業(yè)生涯中喪失普通的民眾情感,養(yǎng)成僵化、冷漠、機械的職業(yè)慣性。而民眾的參與恰恰可以撕開司法冷冰冰的面紗,在每一次具體的、獨特的、新鮮的案件處理活動中注入鮮活的民眾情感和價值判斷,使“法理”不再游離于“人情”之外,讓冷冰冰的司法有了溫度。
二是分擔和轉(zhuǎn)移法官的負擔。黎巴嫩文豪紀伯倫曾經(jīng)說過:“把手指放在善惡交界之處,可以碰觸上帝的袍服?!鄙茞褐g的定奪,本是上帝的權(quán)柄,因此法官所行原本是上帝之事,是那“把手指放在善惡交界之處”的人——輕者,定紛止爭;中者,斷人毀譽;重者,判人生死。[2]P211西方基督教文化中又有“血罪”之說,即任何形式的殺人、流他人血的行為,無論是合法還是非法,包括法官判決死刑,都被視為罪孽,要遭受地獄之災。[3]P3519世紀的刑法史學家Stephen甚至認為陪審團審判其實是一種責任轉(zhuǎn)移機制,通過迫使其他主體(陪審員)承擔全部或者部分最終判決的責任來安慰法官:“毋庸諱言,維持陪審團審判對法官比對其他社會成員更具有重要性。它把法官從僅僅根據(jù)自己的意見來決定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的責任中挽救出來——這對許多人而言是一種沉重和痛苦得不堪忍受的負擔。”[4]在當下的中國,上述觀念雖然缺乏一定的文化背景,但并非沒有現(xiàn)實意義。在社會轉(zhuǎn)型期,利益結(jié)構(gòu)重新調(diào)整,相關法律并不總是能夠同步跟進,各類社會矛盾十分突出。司法作為社會矛盾的主要解決方式,面對的是非常復雜的利益格局,承受著極大的壓力,自身也經(jīng)受著嚴峻的考驗。尤其是在嚴重的刑事案件中,特別是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中,在一個大多數(shù)國家都已經(jīng)廢除死刑的時代,司法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陪審員以公民身份進入法庭,并在死刑案件的定罪和量刑中發(fā)揮實質(zhì)性作用,不僅具有貫徹司法民主的象征意義,更可以分擔和轉(zhuǎn)移法官的責任,減少國際社會中死刑問題上對中國的非議和責難。
三是體現(xiàn)同儕審判的精神。早在1215年,英國《大憲章》第39條就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凡自由民,非經(jīng)其具有同等身份的人依法審判,或者根據(jù)王國法律,不得加以逮捕、監(jiān)禁、沒收財產(chǎn)……”此后,受到“具有同等身份的人”的審判,就成為被告人的一項權(quán)利。被告人與“具有同等身份的人”之間有著大體類似的生活背景,分享著大體相同的社會經(jīng)驗和價值判斷,因而更容易達成共識與溝通,也更能夠理解被告人在特定情境下的行為選擇。由他們對被告人的行為性質(zhì)做出判斷,也更加合理、公正。在“同儕審判”的精神下,被告人有時候還可以通過行使無因回避權(quán)在一定程度上選擇審判他的人。如果被告人得到了一個不利判決,而做出這個判決的人又是被告人自己選定的,這種一定程度上更有利于被告人接受判決結(jié)果。
四是教育功能。日本在頒布《裁判員》法之前,改革的主導者“司法制度改革審議會”向內(nèi)閣提交《司法制度改革審議會意見書》,提議設置國民直接參與刑事審判的制度,希望“如果國民與法曹一起廣泛地運行司法,司法與市民的接觸點將越來越厚重而廣泛,可以促進國民對司法的理解,國民更容易了解司法和裁判的過程。這種改革的結(jié)果將使司法的國民基礎更加堅實。”[5]P215在刑事審判中,公民個人實質(zhì)性地參與到案件的審理活動中,可以增進對相關實體法和程序法的了解和理解,提高公民對司法的信任,這對于提高司法公信力,無疑具有積極的作用。
陪審制如果要實現(xiàn)上述功能,一個基本前提是遴選出的陪審員能夠真正代表社會上的普通民眾。以此標準檢視我國人民陪審員的遴選機制,則會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
一是人民陪審員的學歷要求。根據(jù)《決定》第4條的規(guī)定,擔任人民陪審員,一般應當具有大學??埔陨衔幕潭?。不少法院還將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民陪審員的占比作為實施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成績寫進工作報告。這是一個嚴重的誤區(qū)。我國高等教育尚未普及,接受高等教育,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機會,尤其是在廣大的農(nóng)村地區(qū),已經(jīng)接受過高等教育而依舊留在農(nóng)村的寥寥無幾。這一條件,相當于把中國大部分農(nóng)村人口排除在外,這對于一個農(nóng)業(yè)人口占據(jù)多數(shù)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大國來說,不能不說是代表性方面的嚴重缺憾。
二是人民陪審員的產(chǎn)生方式。根據(jù)《決定》第8條的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的產(chǎn)生方式有兩種,可以由其所在單位或者戶籍所在地的基層組織向基層人民法院推薦,也可以由本人提出申請。根據(jù)實踐調(diào)研的情況,目前大多數(shù)人民陪審員是通過前一種方式推薦產(chǎn)生,本人申請而成為人民陪審員的只占一小部分。實踐中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黨的代表、當?shù)孛髟诟鞯厝嗣衽銓弳T名錄中占據(jù)相當大的比例,更有將人民陪審員作為榮譽授予縣委委員、政府官員、人大代表的現(xiàn)象。這些做法,加上由當?shù)厝舜蟪N瘯蚊某绦?,使得人民陪審員多多少少都帶有一點“官方”色彩,與陪審制引入普通民眾判斷的本意產(chǎn)生了距離。
三是參與具體案件審理的人民陪審員的產(chǎn)生方式?!稕Q定》對人民陪審員實行任期制,在具體案件中,基層人民法院審判案件依法應當由人民陪審員參加合議庭審判的,應當在人民陪審員名單中隨機抽取確定。但是,實踐中由于法院案多人少,而并非所有經(jīng)過正式任命的人民陪審員都有時間和熱情參加審判,于是少數(shù)“有閑”和“有熱情”的人民陪審員就成為常駐法院的“編外法官”。這些人民陪審員經(jīng)常參與審判活動,雖然可以經(jīng)常接受歷練,提高審判能力,但這些經(jīng)常參與審判工作的陪審員與法官打成一片,容易淡化陪審員作為一般民眾代表的自我定位,混淆陪審員與職業(yè)法官所代表的兩種不同價值。由于選擇哪些陪審員參與案件審理完全取決于法院,少數(shù)“熱衷”于陪審工作的人民陪審員為了能經(jīng)常性地參與案件審理,不惜迎合法官的意見,喪失獨立性。少數(shù)人民陪審員常態(tài)性地參與審判工作,久而久之,也難以避免腐敗的產(chǎn)生。這種狀況,完全背離了陪審制度提高司法公信力、遏制司法腐敗的初衷。
因此,為了保證人民陪審員制度功能的全面實現(xiàn),防止制度走樣和功能異化現(xiàn)象,我國人民陪審員的資格設定和遴選方式應該進行改革。在這方面,國外尤其是一些歐洲大陸國家在陪審員遴選方面的一些做法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些啟發(fā)。
關于擔任陪審員的資格。在法國,所有法國公民,不論男女,凡年滿23歲,能用法語讀寫,享有政治權(quán)利、民事權(quán)利與親權(quán),沒有受到《刑事訴訟法典》第256條所指的無能力處分,正在履行的職責與陪審員職責不相抵觸的,均可擔任陪審員。[6]P273-274在德國,只要求陪審員是德國公民。但是,25歲以下或70歲以上的人,以及在社區(qū)居住不到1年的人、內(nèi)閣成員、法官、檢察官、辯護人、警察、書記官都不能擔任陪審員。[7]P28在日本,具有眾議院議員選舉權(quán)的人可以擔任裁判員。另外,日本法律還作出一些除外性規(guī)定,例如,年滿70歲以上、重病、照看同居的親屬、從事的業(yè)務中有重要事務、出席父母的葬禮等情況,裁判員可以辭去職務。[8]關于陪審員的遴選。在法國,只有重罪法院審理案件時有陪審員參與。重罪法院非常設法院,每年有固定的開庭期(審季)。陪審員的遴選過程大概分為兩步。第一步,每一個省每年都要在重罪法院開庭地制定一份重罪陪審團總名冊,從這一省名冊中抽簽選出重罪法庭本審季(開庭期)的正式陪審員40人和替補陪審員12人。審季陪審員名單確定后,由法院書記員將所有進入本庭期陪審員名單的陪審員召集到重罪法院,進行點名。陪審員沒有正當理由不回應向其發(fā)出的通知,將被科處3 750歐元的罰金。第二步,在每一具體的案件開庭審判之前,并且當著被告人的面,公開開庭從本審季陪審員名單中通過抽簽確定本案的陪審員。在法庭進行抽簽的同時,檢察院、被告人及其律師當場行使否決特定陪審員的權(quán)利,并且無需說明否決的理由。第一審時控辯雙方的否決名額為3∶4,上訴審時是4∶5,辯方始終比控方多一個否決票。替補陪審員也是抽簽決定。替補陪審員列席法庭審判,但只有在一名或數(shù)名陪審員不能參加部分庭審的情況下,替補陪審員才能參加法庭評議。[9]
在德國,地方議會每隔四年確定一次預備陪審員的名單,然后產(chǎn)生一個由1名法官、1名公務員和10名當?shù)刈h會選出的人組成的委員會,由該委員會選定正式的陪審員名單,并確定每個縣法院和地區(qū)法院需要的陪審員數(shù)量。參與具體案件審判的陪審員則通過抽簽決定。[10]
日本的裁判員遴選大概分為以下五個步驟。首先,法院將裁判員候選人員名額分配給各市町村,各市町村經(jīng)抽簽選出裁判員候選人,并制作裁判員候選預定人員名冊。第二步,法院收到名冊后制定裁判員候選人員名冊,并通知該裁判員候選人員。第三步,法院確定了具體案件的開庭日期后,從裁判員候選人員名冊中抽簽確定應當擔任職務的裁判員候選人,法院為了判斷裁判員資格可以進行必要的質(zhì)問,并在事前發(fā)去質(zhì)問票。然后開始裁判員的選任程序。第四步是選任程序,選任程序由審判長指揮,不公開進行,陪席法官、檢察官和辯護人出席程序,必要的時候也可以讓被告人出席。審判長就裁判員的資格進行詢問,陪席法官、檢察官、被告人或辯護人需要詢問時,可以向?qū)徟虚L提出請求。檢察官和被告人分別可以不說明任何理由地請求對最多4名裁判員候選人不予選任。這是模仿英美陪審制度中的專斷回避制度。最后,法院從通過以上程序篩選后剩下的裁判員候選人中,以抽簽方法決定最終參加案件審判的裁判員。裁判員每案一選任,判決宣告后,裁判員的任務即告終了。
總結(jié)以上國家的陪審員遴選機制,可以發(fā)現(xiàn)幾個共性,中國的人民陪審員制度在未來的改革過程中可以從中汲取制度靈感:第一,陪審員資格的普遍性,同時以除外的方式排除特定人員或特定情況下?lián)闻銓弳T的資格或義務。對陪審員資格不設過多積極限制,有利于保證陪審員制度建立在最廣泛的民眾基礎之上。第二,在陪審員遴選過程中普遍應用抽簽方式。抽簽方式的隨機性可以保證選出的陪審員具有廣泛的代表性。第三,在具體的案件中,最終的陪審員基本上都是每案一選任,做出判決后,陪審員的任務即告完成。由于選定陪審員與開庭之間的時間間隔很短,所以可以有效地杜絕腐敗滋生的機會。第四,除德國外,目前英、美、法、日等國都允許控辯雙方行使一定次數(shù)的無因(專斷)回避權(quán),排除特定候選人擔任本案陪審員。無因回避權(quán),看似無理,但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控辯雙方當事人選擇裁判自己案件的人的權(quán)利,由自己選定的人對自己的案件進行審判,在某種程度上更有利于敗訴的當事人接受不利的判決結(jié)果,實際上是一種精心設計的促使當事人服判的機制。
進入近代以來,陪審制開始被理解為“民主”思想引入司法領域的表現(xiàn)。這種思想認為,在刑事法院代表全部國民行使國家的權(quán)力,最好是經(jīng)由一般的國民來實現(xiàn),同時也能提供對抗來自官方的壓力的最佳保證。[11]P43因此,參與具體案件審理的陪審員能否實質(zhì)性地發(fā)揮作用,決定了作為其制度根基的民主原則能否真正得以實現(xiàn)。然而,當作為法律門外漢的陪審員面對一個經(jīng)驗豐富、學識淵博的法官,能否保持自己獨立的判斷、堅持自己的立場、在判決中體現(xiàn)自己所代表的民眾意志,是一個需要相關法律特別加以關照的問題。
另一方面,民主在司法領域的貫徹不是沒有限制的。民主從來都不是最佳的制度安排,充其量是“最不壞”的制度選擇。這源于民主的兩大缺陷:第一,民主的鐵則是“多數(shù)決定”,重“量”不重“質(zhì)”,因而在“求真”的科學領域和固守規(guī)則的法治領域不可能成為最高價值;第二,通過民主達成的公共意志如同洶洶洪水,如果缺少規(guī)則的拘束,可能會造成災難性的后果,也會產(chǎn)生托克維爾筆下“多數(shù)人的暴政”。挾民主之勢而來的陪審制度如果沒有必要的風險防范機制,也必然會將嚴肅的司法審判演變成低俗的民眾狂歡。
因此,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改革,一方面要保證陪審員對審判有實質(zhì)性的參與,另一方面也要有一定的風險防范設計。根據(jù)《決定》實施近十年來的情況,上述兩個方面的問題在人民陪審員制度運行過程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比如,最高法院提出提高陪審率的要求后,陪審率被列入績效考核指標,因此陪審率整體上有明顯提高,但是,陪而不審、審而不議、議而不決的現(xiàn)象仍然比較普遍,陪審質(zhì)量不高。又如,調(diào)研過程中個別法官反映,實踐中也有當事人“搞定”陪審員,兩個陪審員一“勾兌”,法官被架空。
實際上,陪審員能否發(fā)揮實質(zhì)性的作用,司法民主能貫徹到何種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具體的制度設計。例如,在法國,可能判處10年以上監(jiān)禁的案件屬于重罪,由重罪法院審理。重罪法庭的構(gòu)成是3名職業(yè)法官加9名陪審員,根據(jù)法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法庭評議時,凡是對被告人不利的決定,如認定被告人有罪或適用法定最高刑,最少需要8票的多數(shù)。這個8票的判決規(guī)則相當值得推敲:如果3名職業(yè)法官想要按照他們自己的意見做出判決,那么他們必須爭取到至少5名陪審員的支持,而5名陪審員已經(jīng)構(gòu)成了9名陪審員的多數(shù)派。換言之,最終的判決結(jié)果只能由陪審員中的多數(shù)派決定,而不是為3名職業(yè)法官所操縱,以此確保司法民主真正得以貫徹。2012年以后,法國對參加重罪法院的陪審員的人數(shù)進行調(diào)整,目前一審是6人,上訴審是9人,職業(yè)法官的人數(shù)不變,一審、二審均為3人。第一審重罪法庭要對受審人定罪需要得到9名法庭成員中的6票,第二審重罪法庭要做出對被告人不利的判決,需要12位法庭成員中的8票。即便3位職業(yè)法官事先串通好了,都認定有罪,仍然需要陪審員中至少半數(shù)成員(第一審3票,第二審5票)的支持,才能定罪。法國重罪法庭中陪審員與職業(yè)法官的人數(shù)配比,結(jié)合硬性的表決數(shù)量規(guī)則,使得陪審員的參與具有實質(zhì)性,保證了司法民主真正得以貫徹。
在陪審員參與審判的風險防范方面,其他國家的法律規(guī)定也提供了有益的探索。例如,英美傳統(tǒng)上實行一致裁決的原則,不實行多數(shù)決,因此,要對被告人做出有罪或者無罪的判決,必須說服每一位陪審員,每一位陪審員的意見都不能受到忽視。因此,一致裁決原則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司法領域防范“多數(shù)暴政”的有效機制。
在德國,可能判處4年以上監(jiān)禁的案件由地區(qū)法院作為初審法院,由3名職業(yè)法官和2名陪審員構(gòu)成所謂的“大刑事法庭”。根據(jù)德國的判決規(guī)則,要做出對被告人不利的判決,必須要有2/3以上的多數(shù)票。這樣,僅有3位職業(yè)法官同意認定被告人有罪是不夠的(此種情況下僅構(gòu)成3/5的多數(shù)票),必須還要爭取到至少1位陪審員的支持。反過來,兩位陪審員也必須得到至少兩位職業(yè)法官的支持,才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判決。
在日本,需要由裁判員參加審理的案件一般包括以下三類:(1) 相當于死刑、無期徒刑之罪的案件; (2) 法院法第26 條第2 款第2 項規(guī)定的因故意犯罪行為致被害人死亡的法定合議案件; (3) 需要與上述案件合并審理的案件。正式的合議庭由3 名法官和6 名裁判員組成。但是,對公訴事實沒有爭議的案件,案件的內(nèi)容及其他情況認為適當?shù)?,可以?jīng)法官裁量后由1 名法官和4 名裁判員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根據(jù)日本裁判員法的規(guī)定,與案件有關的所有實體裁判,包括案件的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及量刑,都應根據(jù)合議庭過半數(shù)的成員的意見作出,且必須有職業(yè)法官1 人和陪審員1 人以上發(fā)表贊成意見,判決才能成立。有關法律的解釋及訴訟程序的判斷,應根據(jù)合議庭中法官的合議而作出。
最后,回到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主題上,為了扭轉(zhuǎn)陪而不審、審而不議、議而不決等陪審作用虛置化現(xiàn)象,同時也為了防范陪審制度走向另一極,偏離法治精神,人民陪審員制度可以考慮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進行改革:第一,合理設定適用陪審的案件范圍。在上述法、德、日三個國家中,除德國在縣法院受理的輕微案件中實行1+2模式(1名職業(yè)法官加2名陪審員)的陪審法庭外,法、日均將陪審適用范圍限于較為嚴重的案件。這樣可以有效地節(jié)約成本,將有限的陪審資源應用于真正能夠發(fā)揮陪審效能的案件。我國可以考慮將適用陪審的案件分為兩種類型,一類為“法定陪審”的案件,包括被告人可能被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以及因故意犯罪造成被害人死亡的案件。此類案件,案件后果或者判決后果都比較嚴重,甚至可能判處死刑,引入陪審員參加庭審,可以有效地緩解和分擔法官的判決負擔,強化判決的正當性基礎;另一類為“酌定陪審”案件,雖然不屬于上述案件范圍,但是社會影響較大,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情況決定采用陪審法庭進行審理。
第二,對于屬于“法定陪審”范圍的案件,賦予當事人申請陪審法庭審判的權(quán)利。陪審制度從其產(chǎn)生就貫穿著“由同等地位的人”進行審判的思想,陪審制度的設計不應偏離這一初衷,應當明確賦予被告人由陪審法庭進行審判的權(quán)利。當然,被告人可以放棄這一權(quán)利。
第三,在法庭構(gòu)成上,適當加大陪審員的權(quán)重,使陪審員的人數(shù)比職業(yè)法官多一倍,此舉有利于陪審員在定罪量刑中發(fā)揮實質(zhì)性作用。在“法定陪審”的案件中,可以考慮采用3+6模式,即3名職業(yè)法官加6名陪審員。在“酌定陪審”的案件中,可以使用與現(xiàn)行法律要求比較接近的1+2模式,即1名職業(yè)法官加2名陪審員。
第四,科學設計陪審法庭的表決機制。目前我國法庭表決采用的是過半數(shù)即通過的“簡單多數(shù)決”原則,加上法庭構(gòu)成人數(shù)必須是單數(shù)的要求,十分簡便易行,不會出現(xiàn)法庭投票時僵持不下的局面。但問題也很明顯,對于可能剝奪被告人自由、財產(chǎn)乃至生命的判決僅以簡單多數(shù)通過,顯得不夠慎重;在法官人數(shù)占上風的情況下,陪審員的聲音就變得可有可無,陪審員就完全淪為裝飾品;在陪審員人數(shù)占上風的情況下,又難以避免判決完全偏離法治軌道。對此,可以有兩種解決方案。一是如法、德在認定被告人有罪、存在加重情節(jié)、適用死刑等對被告人不利的問題上,必須經(jīng)過合議庭成員2/3以上多數(shù)通過才可以做出;二是如日本仍采“簡單多數(shù)決”,但多數(shù)派至少同時包括1名職業(yè)法官和1名陪審員。
[1]周強.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陪審員決定執(zhí)行和人民陪審員工作情況的報告[EB/OL].http://rmfyb.chinacourt.org/paper/html/2013-10/23/content_71890.htm?div=-1,2014-06-19.
[2]陳長文,羅智強.法律人,你為什么不爭氣?[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
[3]See James Q. Whitman.The Origins of Reasonable Doubt: Theological Root of the Criminal Trial[M].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4]Stephen. A History of the Criminal Law of England. I:573
[5][8][日]田口守一. 張凌,于秀峰譯.刑事訴訟法[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
[6][法]貝爾納·布洛克.法國刑事訴訟法[M].羅結(jié)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
[7][德]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事訴訟程序[M].岳禮玲,溫小潔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
[9]參見法國刑事訴訟法第258、259、288、296、297、298條。
[10]參見德國法院組織法第40條和第45條第2款。
[11][德]克勞思·羅科信. 刑事訴訟法[M].吳麗琪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
TheSystemofPeople’sAssessors:Functions,MechanismsandRiskPrevention
WEI Xiaona
In China more and more importance is laid on the people’s assessor system. However, it has mostly developed in terms of quantity; in view of quality there are still some problems, such as social representation and substantial participation. Reforms in qualifications, selection mechanisms, composition of court and voting rules should be carried out in order to expand social basis, promote substantial participation and prevent risks brought about by lay attendance.
people’s assessor; judicial democracy; mandatory sitting of people’s assessors
DF711
A
1003-6644(2015)01-0169-07
2014-11-03
魏曉娜,女,漢族,河南漯河人,法學博士,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刑事法律研究中心研究員。
責任編輯:楊正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