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時旸
無限接近透明的灰
文/楊時旸
這不是一種戲劇化的悲傷,只是他所呈現(xiàn)的這個國度本身有著揮之不去的悲劇涂層。
大多數(shù)人最初愛上賈樟柯,是因為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嗆人的塵土氣息。很多人覺得,賈樟柯必須一直這樣灰頭土臉下去,像一顆絕望的釘子,有必要終生扮演那種邊緣決絕者的代言人,哪怕付出銹蝕自己的代價。但是,賈樟柯怎么可能困住自己呢?如果他的野心真的如此狹窄,那么他最初的作品也不會滲透出那樣擊中人心的力量。所以,賈樟柯的變化是注定的。他從敘述自身經(jīng)驗轉(zhuǎn)變成一個可以對更龐大的世界進行虛構(gòu)寫作的作者,這種轉(zhuǎn)身是成為真正的導演的必要一步。很多被寄予厚望的藝術片導演都困在了那道門檻之前,而賈樟柯順暢地越過了那個微妙的鴻溝,而且并不是以損傷自己的特性為代價。
和《天注定》相比,《山河故人》口碑的共識度可能會高一點,但也不太可能完全被調(diào)和。喜歡它的人會認為賈樟柯已經(jīng)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國際化地位,而在不喜歡它的人看來,這部空間線橫跨大洋,時間線又直指未來的電影,簡直就是很能“裝”的一樁鐵證。
其實,即便賈樟柯在《山河故人》中拍攝了海邊別墅和私人飛機以及具有科幻色彩的平板電腦,但這部戲仍然特別“賈樟柯”,因為你順著那根線索找到的那只錨,仍然深深地扎在山西的縣城里。
一度,賈樟柯想遠離縣城,他曾經(jīng)反問:“難道我就只會拍縣城嗎?”其實,他并不太在乎拍攝的是縣城還是都市。因為從整體意義上講,中國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縣城—肆無忌憚,野蠻生長,不倫不類,活力非凡。賈樟柯對于這一切的呈現(xiàn),不喜不悲,靈活而具有調(diào)試性。他可以放松地行走在歐洲的紅地毯上,也可以瞬間回到縣城的小面館里,在他身上,你幾乎看不到文化時差。有太多的導演只能顧及一種文化語境,而賈樟柯可以用標準的中國視角拍攝中國,但與此同時卻具備奇妙的世界味道。這來源于賈樟柯對于中國的態(tài)度,混雜著旁觀和親昵。他高度理解這個國家,卻又天然與其保持著警覺與疏離。
這種呈現(xiàn)中國的方式在《山河故人》中異常明顯。有時,甚至同時具備高度的陌生化和高度的親近感。比如,那段有關未來的設定。其實,甩向未來的那段故事一點也不裝,那是自然而然生長出的時間線。與其說其中的細節(jié)有科幻元素,不如說更像現(xiàn)實縫隙中擠壓出的魔幻,像幽靈般的一筆,如同《三峽好人》中那個突然竄上天的火箭。
《山河故人》從《天注定》那種短促的、爆發(fā)的氣息和節(jié)奏中徹底還魂,又一次有了綿長的喘息。它是一幕舒緩、隱忍卻到處密布著殘忍的故事。而這一次的殘忍,不是來源于社會沖突和身體層面的暴力,而是來自于更無法言說的命運和時間的研缽。
電影中三個人的命運呈現(xiàn)了這個時代最典型的三種分裂。最初,是時代的變革分裂了他們,他們自己選擇命運,有意識間雜著無意識。有人覺得自己可以騎在時代身上,志在必得;有人覺得自己可以更加高妙地看待命運,好像處亂不驚但最終一敗涂地;有人在隨波逐流中做出了效益最大化的抉擇。而當時光流轉(zhuǎn)之后,他們不但被命運分裂,三個人也開始了又一次的自我分裂。
最終,孩子成了最悲劇化的象征,猶如漂浮于這個世界中的一顆無辜的原子,從山西的縣城飄蕩到上海,又飄蕩到澳洲,在大洋的邊緣囚禁與掙脫,在天空中展開一段絕望的忘年之戀。而那個與之親昵的女人的身份也高度象征化—老師、母親、情人、人種意義上的親近者……兩個被自己的世界放逐的人,在異鄉(xiāng)用肉身的焊接尋求精神上的貼近,但最終注定更進一步疏遠了彼此。他們想買票回到山西,但最終因為一次爭吵無法成行,這不但是現(xiàn)實中的困境,也是精神上的隱喻。人,怎么可能真的回得到過去呢?從某種程度上說,最后那段有關未來的呈現(xiàn),已經(jīng)殘酷地告訴我們,曾經(jīng)親昵的人們被時光攪散了,他們不光隔著物理意義上的大洋,其實還隔著精神上的次元。在空曠的屋子中包餃子的濤,在大洋岸邊獨自站立的兒子,二者哪還在同一個宇宙中?
人們總以為自己是被地域分隔,其實,當中國的變化速度超越常態(tài)的時候,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猶如離心機,早把我們甩進了不同的蟲洞。最悲哀的是,我們總覺得彼此尚有重逢的可能,但永久分別的種子從一開始就埋下了。當纏著絲巾的兒子從飛機上被空姐送下來的時候,當他在姥爺?shù)墓讟∏斑t疑著無法下跪的時候,當他叫著媽咪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媽媽和兒子永遠失去了彼此。最終,這個黃皮膚的孩子忘記了母語,被種植在了澳洲,只留下一個叫做“美元”的名字,這個名字殘留著中國轉(zhuǎn)型期粗暴得毫不掩飾的野心,像一個傷疤,讓孩子在哪個文化中都不得安放。
大多數(shù)中國觀眾無法接受那種高度還原生活本貌的電影,這源自人們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回避—有太多忌憚和不滿,但他們想扭頭不看,充耳不聞。他們無法接受銀幕像鏡子一樣反射殘酷的現(xiàn)實影像,而賈樟柯的作品有一種無聲的逼迫感,逼迫著人們通過巨大的銀幕,望向自己無處可逃的生活。這也是為什么賈樟柯的作品在當下中國,永遠無法取得票房回報的原因。對于說出真相的人,有些人稱頌其為英雄,而有些人則斥責他揭掉了自己虛妄的保護色。
賈樟柯不是那種故意拍攝黑色事件以刺破中國的導演,更不是那種用鮮紅色幕布遮擋中國的導演,也同樣不是用粉紅的艷麗涂抹中國讓人遺忘現(xiàn)實的導演。他是無限接近透明的灰,他一直在中國遍布著痰跡、塵土、機遇和小廣告的地面上貼地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