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似離騷與國風——論楊萬里詩歌的風騷精神＊

馮軍赫，陳 洪

(1.江蘇師范大學 卓越人才培養(yǎng)強化部，江蘇 徐州 221116;2.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楊萬里主盟當時文壇，其誠齋體受到了時人和后世的高度關注。肖瑞峰先生《百年來楊萬里研究述評》一文在談到學者對誠齋詩歌研究時講到:“范圍無非誠齋詩歌本身以及詩論兩大領域。前者的成果集中體現(xiàn)為‘誠齋體’研究、誠齋詩與江西、晚唐諸體派之關系、誠齋詩之地位和評價乃至誠齋詩的語言學分析等方面?！保?］199誠齋詩及“誠齋體”的研究近年來在學界引發(fā)了廣泛關注。追溯誠齋體詩歌在有宋一代和后世的接受水平，我們發(fā)現(xiàn)，對“誠齋體”的態(tài)度是褒貶不一的，評價具有歷時性。

南宋文壇對誠齋體的態(tài)度基本是肯定與贊賞。陸游有贊:“文章有定價，議論有至公。我不如誠齋，此評天下同?！保?］4“誠齋體”更是為嚴羽所首推，他在《滄浪詩話·詩體》中談到，“以人而論，有楊誠齋體”，并贊其“別出機杼”［3］59。周必大對誠齋體的“活法”也是贊賞有加:“誠齋萬事悟活法?！保?］8“誠齋體”以其自然透脫的“活法”受到褒揚，但亦因此而毀譽參半。不少詩評家認為誠齋詩歌瑣屑，淺俗，逃避現(xiàn)實。清代詩論家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提到:“西江派，黃魯直太生，陳無己太熟，皆學杜而嚌其炙者，然神理未浹，風骨獨存。南渡以下……楊成齋、鄭德源變?yōu)橹C俗?！保?］72批評可謂嚴厲;清人王昶曾指出，“楊監(jiān)詩多終淺俗”［2］81;翁方綱也對誠齋詩的“俚俗”進行過批判:“誠齋詩什之富不減放翁，白石推許雖至，然俚俗過甚，漸多靡靡不振之音，半壁江山所以日即于孱弱矣。”［2］86今人錢鐘書先生認為:“楊萬里詩歌關心國事的作品，遠不及陸游的多而且好，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也不及范成大的多而且好，相形之下，內容上見得瑣屑?！保?］181或受此影響，近年來對于楊萬里及其詩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誠齋體”及其藝術特色上。研究者們就楊萬里詩風之轉變、“誠齋體”藝術精髓之“活法”、“誠齋體”語言特色及成因進行了爭辯與探究，有力地推動了楊萬里“誠齋體”研究的發(fā)展。但我們發(fā)現(xiàn)，迄今為止的研究存在研究成果重復率較高，論文觀點大同小異的問題，同時對楊詩中深刻的思想內涵有所忽視。

楊萬里是否真是像一些詩評家們所說的那樣不關心社會，只顧摘取物外之趣，我們以為不然。因此，撰寫此文談談我們對于楊萬里詩歌思想的一些看法，以期在誠齋詩及“誠齋體”的研究上有所突破。

一、誠齋及誠齋詩的“風騷精神”

楊成齋生平著作頗豐，有《誠齋集》132卷。其中以詩歌作品最有特色，按創(chuàng)作的時間先后依次收錄在《江湖集》《荊溪集》《西歸集》《南海集》《朝天集》《江西道院集》《江東集》和《退休集》中，因其詩歌善于求新求變，最終形成了獨具藝術特色的“誠齋體”。楊萬里有詩，“詩似離騷與國風”［5］1217。這是友人對他的評價，更是其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宣言?！帮L騷精神”是指受《詩經(jīng)》和《離騷》影響而形成的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即現(xiàn)實主義的“風”詩精神和浪漫愛國的屈“騷”情懷。

這種精神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得到了不同形式的體現(xiàn)。宋初由于冗官冗兵、重文輕武等國策導致有宋一代積貧積弱。國家面臨內憂外患，這種國勢激發(fā)了宋代士大夫們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尤其是經(jīng)過“靖康之難”后，南宋士大夫們的愛國精神和憂患意識更是強烈。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使得士大夫們形成了“求民疾于一方，分國憂于千里”［6］371的精神。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領導的詩文革新運動可謂在宋代詩壇、文壇上刮起了一陣新風，涌現(xiàn)了梅堯臣之類關心時政、抒寫民間疾苦的詩人。他們秉筆直書，感情激憤，很好地繼承和發(fā)揚了杜詩、白詩傳統(tǒng)。到了南宋時代，由于靖康之變，“國破家亡的形勢使詩人們轉而以國事民生為題材，愛國主義的主題開始成為詩壇主流”［7］。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在談到他對宋詩的認識時講道:“宋人的目光不僅仔細地注意著家庭或家庭的周圍這些身邊事物，企圖遍及它們的各個角落，對社會、國家——人類的大集團，其感覺之敏銳也是前所未有的?！保?］16無論是歐陽修、蘇軾一類的大家，還是普通的士大夫，他們的詩文作品處處閃耀著崇高社會責任感的光輝。楊萬里身為南宋一代名臣，秉性剛毅正直，后人稱其“立朝諤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2］6?？梢?，其人并非瑣屑之輩。

楊萬里繼承了宋代詩文革新運動的新風。綜觀楊萬里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詩風經(jīng)歷過幾次較大的轉變。他在《誠齋荊溪集序》中自述道:“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既又學后山五字律，既又學半山老人七字絕句，晚乃學絕句于唐人?！保?］3260究其詩風變化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詩人生活閱歷的豐富和思想的發(fā)展成熟，這使得對黎民百姓的關注和火熱的愛國情懷被不斷注入誠齋詩歌中。比如，在外做官、漂泊異鄉(xiāng)、雨打芭蕉本是最應給人帶來愁緒，但詩人卻有“密灑疏飄盡自由，通宵到曉未須休。平生愁聽芭蕉雨，何事今來聽不愁”［5］145的詩句，詩人的欣喜是因為這場雨對遭遇大旱的百姓十分重要。正因為如此，楊萬里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心系家國天下，深得人民愛戴，以至于他在離開常州任所時，百姓攔街，依依不舍。詩人在《西歸集》中自述道:“攔街父老不教行，出得東門已一更?！保?］645也因此，南宋江湖詩派詩人劉過把他比作裴度，他在《投誠齋》詩中寫道:“初政寰區(qū)望太平，黎民樂業(yè)喜更生。裴公用舍無輕重，天下從茲有重輕。”［2］22

誠齋詩歌的特點很大程度上源于其注重功用的詩歌理論。他的詩歌理論集中體現(xiàn)在其《詩論》中。這篇文章記載了楊萬里對詩歌本質和社會功用的認識。他明確提出了“詩也者，矯天下之具也”［5］3372的詩歌功用觀，并針對以往儒家“發(fā)乎情，止乎禮義”［9］19的諷刺不足，特別強調了要發(fā)揚“下以風刺上”［5］3373的批評方式。他主張的是嚴厲剛正的諷刺之道，正如詩人自己所說:“詩果寬乎聳乎?其必譏而斷乎，其必不恕也?！保?］3373

隨著誠齋詩風的不斷轉變，我們發(fā)現(xiàn)，綿亙文壇千年的“風騷”精神在誠齋詩歌中得到了不斷深入的體現(xiàn)。

二、心系生民，傳承“風詩”

《國風》是《詩經(jīng)》的重要部分，其中涌現(xiàn)了一批關心國事、關注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后來的漢樂府民歌對國風精神做了進一步拓展和提升。此后，這種精神在唐代的新樂府運動和宋代的詩文革新運動中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涌現(xiàn)了頗具風骨的建安文人和唐代杜甫、白居易等著名詩人。楊萬里十分推崇《國風》那種矯治天下的精神，主張積極發(fā)揮詩歌的社會作用，用他自己的一句詩來總結，便是“要入詩家須有骨”［5］1918。

楊詩中“與民同命”的思想可以說是其國風精神的核心體現(xiàn)。日本學者前野直彬談到楊萬里時曾說:“楊萬里對農(nóng)民生活的關心要來的很深，就對農(nóng)民觀察的細微性與親近感，楊與同時代的范、陸二家是共通的?！保?0］126楊萬里對“民為邦本”有深刻的認識，他曾指出:“國之命在民心。”［5］2907這種民本思想在他的詩歌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農(nóng)業(yè)是封建經(jīng)濟的根本，農(nóng)民是當時人民的主要成分。楊萬里十分關注農(nóng)民的生活狀態(tài)。在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的古代社會，天氣對農(nóng)業(yè)的影響是極大的。誠齋在詩歌中多次描述了天氣對于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人的影響。如《農(nóng)家嘆》:“兩月春霖三日晴，久寒初暖稍秧青。春工只要花遲著，愁損農(nóng)家管得星?！保?］135天工不雨，閑人得享花開之景，但卻愁煞了農(nóng)人。又如《觀稼》:“三年再旱獨堪聞，一熟諸村稍作欣。老子朝朝弄田水，眼看翠浪作黃云。”［5］374詩人返鄉(xiāng)后聽說家鄉(xiāng)兩遭大旱，致使莊稼欠收，心中不禁產(chǎn)生傷痛，但可喜的是今年未遭受災害，村民們終于迎來了豐收。詩人可謂與農(nóng)人息息相通，憂樂與共。從繁華京城回到農(nóng)村，赤子之情躍于紙面，溢于言表。

楊詩對官府層層盤剝人民的揭露與批判是其國風精神的又一體現(xiàn)。如《至后入城道中雜興》中所述:“問渠田父定無饑，卻道官人那得知。未送太倉新玉粒，敢先云子滑流匙?！保?］2165該詩真實地展現(xiàn)了人民對官府盤剝的無奈。面對于百姓無一絲憐憫之心的官吏，詩人在《十山歌呈太守胡平一》中有所批判:“群盜常山蛇勢如，一偷捕獲十偷扶。十偷行賂一偷免，百姓如何奈得渠?！保?］2205在《旱后郴寇又作》中，對官府盤剝百姓又進行了尖銳批判:“去秋今夏旱相繼，淮江未凈郴江沸。餓夫相語死不愁，今年官免和糴不?！保?］143這首詩是針對和糴的弊端進行的批判。和糴早已有之，相當于助軍糧草，名為軍民協(xié)商購買糧食，實際上是硬性強買，各級官府層層剝削，甚至發(fā)展成“名買實搶”，可謂弊端百出。唐代時此制度已顯弊端，白居易在《論和糴狀》中對此有明確批判［11］。楊萬里作為一位有社會擔當?shù)脑娙耍谠娭斜磉_了自己的控訴與憤懣。正因為看到了這種現(xiàn)象，楊萬里主張為政清簡，與民休養(yǎng)，對待交不起賦稅的人民態(tài)度是“寬為之期，而薄為之取”［5P2782。

楊萬里作詩注重沿襲國風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如他對于農(nóng)村生活、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描寫，毫無點綴，力求平實展現(xiàn)，可謂平淡自然。他的筆下，不僅有“畦蔬甘似臥沙羊，正為新經(jīng)幾夜霜。蘆菔過拳菘過膝，北風一路菜羹香”［5］2141的鄉(xiāng)村風光;亦有“長亭阿姥短亭翁，探借桃花作面紅。酒熟自嘗仍自賣，一生割據(jù)醉鄉(xiāng)中”［5］2141的田園之樂。自然而然，毫無雕飾，反而具有真實的藝術感染力。

此外，楊詩還特別注重情感表達的真實性，如《憫農(nóng)》一詩寫道:“稻云不雨不多黃，蕎麥空花早著霜。已分忍饑度殘歲，更堪歲里閏添長?！保?］118這首詩展現(xiàn)了遭遇災年，民眾難以度日，卻偏偏是閏年，詩人不禁替農(nóng)民發(fā)出呼號，情感真實自然。再如《晚立普明寺門時已過立春去除夕三日爾將歸有嘆》云:“蕭蕭淅淅荻花風，慘慘澹澹云物容。欲雪不雪關得儂，得歸未歸一莞中。年華縱留春已換，半生作客今何恨。夜來飛霰打僧窗，便恐雪真數(shù)尺強。催科不拙亦安出，吾民瀝髓不濡骨。邊頭犀渠未晏眠，天不雨粟地流錢。”［5］129這首詩寫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此間，南宋內憂外患，金兵發(fā)兵數(shù)萬圍海州，并索要割地及歲幣。楊萬里自身仕途坎坷，天涯飄零，雖是“夜來飛霰打僧窗”，但詩人并沒有像我們想的那樣繼續(xù)抒發(fā)自身愁苦，而是心掛邊關，憂心百姓租稅是否能交齊。

因此，楊詩中展現(xiàn)與人民憂樂與共的作品顯得很是自然:當豐收時節(jié)來臨時，詩人與民同樂。如《至后入城道中雜興》寫道:“豐年物物總欣歡，不但人和畜亦蕃。簸處金膚肥彘母，舂余珠屑飽雞孫?！保?］2165而在遭逢旱災時，詩人為民祈天，寫下了“百日田乾田父愁，只銷一雨百無憂。更無人惜田中水，放下清溪恣意流”［5］2141的詩句，體現(xiàn)了詩人為民而憂的民本情懷。

三、關心國運，“屈騷”情懷

楊萬里詩歌思想的另一方面表現(xiàn)便是離騷精神?！峨x騷》出自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之手，洋溢著高昂的愛國情懷。離騷因其偉大的思想和卓絕的藝術手法而為后世所效仿，不僅有賈生的風流之作、李白的豪放之詠，亦有李長吉瑰麗奇譎的歌詩、蘇辛愛國豪邁的詞作。南宋一代，“靖康之恥”始終是士人們心頭無法消磨的痛，隨著山河淪喪，南宋詩人們的愛國情懷更是空前高漲。楊萬里更是如此，“老眼時時望河北”［2］92，期盼收復故國失地，渴望國家強大可謂其一生的夢想。楊萬里自讀書開始，先后師承過楊沛、王庭珪、劉安世、張浚等有志之士。尤其以張浚影響最深，這在羅大經(jīng)的《鶴林玉露》中有所記載。張浚是南宋著名的主戰(zhàn)派志士，可謂楊萬里的人生導師。深受恩師的教導，楊萬里充滿收復國土的期盼和關心國運的情懷。但楊萬里歷仕三朝，幾代帝王只知茍安于江南，毫無恢復之意;再加上朝中一些投降派的佞臣，如秦檜、湯思退、洪邁等人，結黨營私、霸占朝綱，大肆迫害主戰(zhàn)派，像民族英雄岳飛慘遭陷害，抗金志士張浚被貶謫放逐?？粗蠛煤由较萦跀呈侄鵁o法恢復，楊萬里心急如焚，他在大量詩作中表達了自己深刻的愛國之情。

楊萬里于淳熙十六年(1189)任接伴金國賀正旦使，直至紹熙元年(1190)春結束。這對楊萬里來說是一段屈辱的經(jīng)歷，面對不共戴天的敵人卻還要笑臉相迎，確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愁苦。這段時間楊萬里創(chuàng)作了許多愛國詩篇，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著名的《初入淮河四絕句》。

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

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

劉岳張韓宣國威，趙張二相筑皇基。長淮

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欲怨誰。

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為。只余

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卻是

歸鴻不得語，一年一度到江南。［5］1403

此詩作于淳熙十六年。楊萬里奉命渡淮河接伴金使，面對敵人，卻不得不屈辱侍奉。從首詩的“意不佳”心境到二、三首的贊頌賢相名將、懷念故國失地再到末首的對面落筆，想念中原父老的痛心訴說。組詩可謂涵義層層遞進，不斷深化。

又如，《迓使客夜歸》寫道:“病身已怯九秋涼，也復移樽下砌傍。只愛杯中都是月，不知身上寸深霜?！保?］540詩人忍病接送金使，真是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再如《郡中上元燈減舊例三之二而又迎送使客》寫道:“北使才歸南使來，前船未送后船催。元宵行樂年年事，兒女嗔人夜不回。”“村里風回市里聲，月中人看雪中燈。滿城只道歡猶少，不道譙門冷似冰?！保?］627上元佳節(jié)本是眾人歡慶之日，但詩人卻要在接送金使這樣的苦差事中度過，“冷似冰”的情感體驗透露出火熱的赤子之心。

《離騷》抒發(fā)情感富有浪漫情懷，這在楊詩中亦有明顯的體現(xiàn)。且看他的兩個絕句:“桂樹冰輪兩不齊，桂圓不似月圓時。吳剛玉斧何曾巧，斫盡南枝放北枝?！薄扒嗵烊缢氯缈?，月色天容一皎中。若遣桂華生塞了，姮娥無殿兔無宮。”［5］1185詩人在十五日夜展開奇妙想象，在埋怨吳剛中表現(xiàn)自己對于國勢的悲憤。“玉斧修月”在南宋詩人筆下是一常用的典故，隱喻國土的完缺。第二首則是更進一步為南宋表示隱憂。楊詩在表達憂國主題時能如此空靈浪漫，值得玩味。楊萬里對李白十分推崇，曾自比于李白云:“東坡太白即前身。”［5］596李白作詩延續(xù)《離騷》的浪漫藝術，馳騁想象，感情自由奔涌，浪漫至極。楊萬里對此心向往之，并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在自己的詩作中，且看他在《雪霽曉登金山》中的詩句:“詩人踏雪來清游，天風吹儂上瓊樓。不為浮云飲玉舟，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5］1427詩人登金山不是為了賞景飲酒，而是來低聲下氣地陪金使。這使得詩人極其憤慨，但他沒有直接表現(xiàn)這種情感，而是以長江之羞、金山之愁來痛斥南宋朝廷的茍安屈辱。想象之大膽，抒情之巧妙，可謂對《離騷》浪漫藝術心領神會。

《離騷》的另一重要藝術手段在于譬喻的大量巧妙運用，正如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所講:“《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保?2］2-3楊成齋詩歌善用譬喻，而且靈巧得當，可謂得“離騷”真?zhèn)?。楊詩的譬喻主要是諷刺性的，即諷喻，如他自己所說“句中無其辭而句外有其意”［13］1795。比如，在《夜聞風聲》中，詩人將腐朽勢力比作“槐樹”和“枯柳”加以諷刺:“斫盡老槐與枯柳，更看渠儂作么生?！保?］560再如，楊萬里不屑于官場上那些只顧追名逐利、不問國家人民利益的人，在《觀蟻》中寫到:“偶爾相逢細問途，不知何事數(shù)遷居?微軀所饌能多少，一獵歸來滿后車?”［5］533這里，寫蟻是為了寫人，形象地展現(xiàn)了這類人蠅營狗茍、貪婪短視的嘴臉，揭示了這些人為了名利一生奔波不停、貪得無厭，最終卻常常是以悲劇命運告終。楊萬里時代，南宋朝廷出現(xiàn)了秦檜之類的佞臣，他們對內爭寵篡權，殘害忠良;對外諂媚祈和，納貢茍安。楊萬里深知這些人是腐蝕國家的毒瘤，對之深惡痛絕，不僅在朝堂上與之作堅決斗爭，同時在詩歌中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兩關只有一樓侯，瀛館寧無再帝丘。天極八重心未死，臺星三點坼方休。只看壁后新亭策，恐作栘中屬國羞。今日牛羊上丘壟，不知丞相更嗔不。”(《宿放牛亭秦太師墳庵》)［5］1696詩歌巧用典故，或隱喻，或直斥，揭露了秦檜的品行齷齪、妄圖篡權、殘害忠良、敗壞朝綱的卑劣行徑，可謂酣暢淋漓。

楊萬里詩歌的風騷精神不是一時一地形成的，而是貫穿其一生。即使在家閑居，他亦有感慨:“只愿邊頭長無事，把耒耜云且吾志”［5］109;“補天煉石無虛日，憂國如家有幾人”［5］1546。哪怕是退休以后，楊萬里仍是心系國計民生。從詩人78歲時所作的《十山歌呈太守胡平一》，我們得知詩人雖年老體弱，但仍然關注盜賊為禍的民生苦難。這使得誠齋晚年心中仍時時充滿不能為國為民效力的感慨:“無數(shù)盆花爭訴渴，老夫卻要作閑人?！保?］1956“只有三更月，知予萬古心?！保?］2242

楊萬里有一首詩:“道是詩壇萬丈高，端能辦卻一生勞。阿誰不識珠將玉，若個關渠風更騷?！保?］1217詩歌批判了那些不關注社會現(xiàn)實和民生疾苦的詩人。誠齋作出如是批判是有資格的，正如他自己所講“詩似離騷與國風”［5］559。誠齋詩若得此評價，可謂真正的恰如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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