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劍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510275)
1919年發(fā)生的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極重要的文化運動。作為重要文化機關之一的商務印書館,不可避免地廁身其間。然商務印書館在五四運動的發(fā)端與發(fā)展過程中,初期扮演了一個并不積極的角色。其領導人張元濟的言與行尤為引人注目。但由于問題意識的差異,前人多給予了極高之正面評價。如有研究指出:“張元濟不僅指導了商務1919年后的改革,且堅定地支持五四運動?!雹俚聦嵣喜⒎侨绱撕唵巍_M一步深入厘清五四運動時期商務印書館所作所為及其與五四運動關系,不僅能夠理解張元濟等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和內在理路,而且可以從多重面向上深入地觀察這段曲折反復的歷史進程。
以往的研究成果認為,張元濟對五四運動這場運動是參與和支持的,多依據張元濟本人日記②。有傳記稱,張元濟在當時有幾個重要決定:“第一,停登日本廣告;第二,停售日貨;第三,減少日本正金、三井等銀行的保險業(yè)務;第四,解雇幾名日籍職員;第五,從速向瑞典迪肯生公司等外商訂購紙張。”③還有研究稱,商務印書館5月9日停業(yè),是表達抵抗日本及對北京學生敬愛之意,上海罷市導致商務經濟受影響,在館方要求復工的情況下,張元濟則主張靈活對待。張元濟愿和嚴修、張謇一起發(fā)表對時局的看法,因嚴修未允作罷④。但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呢?
就張元濟日記來看,不知是整理的問題,還是沒有記錄,其五四當日日記缺筆。5月5日的日記有5月4日行蹤的記錄:“昨約胡適之、蔣夢麟在興華川午飯?!雹荼贝髮W生是5月4日下午在天安門游行示威的,張元濟與北大教授胡適、蔣夢麟吃午飯,按理應該提前知曉運動發(fā)生。直至運動發(fā)起,并迅速在全國如火如荼地發(fā)展起來,商務才被動地有所改變。5月7日,“三井洋行保險部伊藤繼君復信,允照匯通所允辦法”;又有“群益書局及某書社登報,于九日停業(yè)一日。旋經書業(yè)商會會議通告,是日停業(yè)。遂約鮑、夢至發(fā)行所,商定明日見報聲明,本公司九日停業(yè)”⑥。5月9日,“因書業(yè)商會議決表抵抗日本及對于北京學生敬愛之意,停業(yè)一日”⑦。5月10日,張元濟摯友、北大校長蔡元培,因政府有懲辦學生命令,風潮無法解決,辭職出京。5月13日“報界聯(lián)合會致信仲谷,要求本館入會。擬不答。函告出版部,查如有日本廣告,應停止。復稱無有,只《日用百科全書》,只三家”⑧。
由以上材料不難看出,商務參與五四運動的一系列活動是甚為被動的,并非那么堅決。做出停業(yè)決定是因為群益書局及某書社首先發(fā)動,旋經書業(yè)商會通告停業(yè)情況下,商務領導人為配合形勢所做出的舉措;正式停業(yè)是因為書業(yè)商會已經決議表示抵抗日貨和對于北京學生敬愛之意;商務自己并無抵制日貨的打算。5月7日,張元濟日記還有“迪民交來日本皮紙樣張”記載⑨。運動發(fā)生之后,商務并沒有和主流輿論站到一致的立場,不僅沒有抵制日貨,甚至還繼續(xù)試用日產紙。報界聯(lián)合會要求商務入會,商務對此置之不理。后來因為輿情洶洶,直到5月13日,張元濟才致信出版部,清查是否有日本廣告,如有應停止。這已經是運動發(fā)生將近10日之后的事情了。
由于抵制日本的風潮,商務印書館不得不采取相應的措施以應付輿論,但藕斷絲連。張元濟5月15日日記載:“本日因抵制日貨風潮甚急,先與鮑君商議,擬令暫避。后知鮑已辭去五人,尚留四人,令在外閑住,并給工資?!雹膺@里的鮑君指的是鮑咸昌,是商務創(chuàng)辦人之一,長期與其兄鮑咸恩主持商務的印刷業(yè)務?,F(xiàn)今暫無直接材料說明鮑咸昌當時挽留這四個日本職員的動機,張元濟在日記中也無交代,然從商務當時的經營狀況看,日本技師在制版印刷上的先進技術及豐富經驗,對商務印刷技術領先及保持在商業(yè)上的優(yōu)勢頗有幫助?。但在民族矛盾上升時期,繼續(xù)留用經驗豐富的日本技師,回避在外領干薪,無論是一種權宜之計,還是純粹商業(yè)舉措,無疑都是一種冒險。同日,與張元濟素來交好的教育總長傅增湘因學生風潮擴大辭職,北洋政府同日令次長袁希濤代理部務?。5月19日,嚴修與金邦平、黃炎培、沈信卿、孫寶琦、夏履平、張元濟晤談?!皬堃詫W界之虛驕,欲先生(嚴修——引者)與張謇通電,發(fā)表對時局之意見。先生云:‘平日笑人好發(fā)電報皆空論,不愿效為之?!?這可以更明白看出,張元濟對運動初無好感,甚至認為“學界虛驕”,要嚴修及張謇等在教育界有影響的名流聯(lián)合通電反對,結果遭到嚴修婉拒?。
張氏5月22日又記:“三井保險本日到期四號。以兩號留給三井,一號一萬轉揚子,一號兩千五轉望賚?!?到期的三井保險,張元濟雖迫于形勢,分了一半出來給非日資公司,但另一半還繼續(xù)在三井投保。5月23日,“又黃板紙,何在日本定訂令,此不過三個月內所用之貨”???梢钥闯?,在抵制日貨的風口,當職員在領導層授意下冒著風險定了三月所需之貨時,張元濟還認為訂貨過少。
5月26日,日本三井保險主任伊藤繼詢問商務保額減少問題。張元濟表示形勢使然,不得已而為之。伊藤則要求抵制過后,照給原數(shù)。張元濟對此十分為難,對伊藤表態(tài),雖他本人有這個打算,但全國風潮如此,不可能盡快達到這一目的,而且將商務的保單已給別家公司,一年未到即行撤銷,也不好交代。然而,三井和商務交誼甚深,他時時銘記。伊藤又告訴張元濟,三井的月份牌印刷,仍然交給商務印書館。張元濟表示感激?!耙撂儆盅?,商務所有保險,何不并做一起,省得零星計算。余云容再商酌。旋又見伊藤偕來匯通西人那舍君,亦以此為言。余答如前。又言公司何以減少伊行保額。余云未得伊之折扣回信。且本館主顧甚多,以印刷來本館亦須酌量應酬。該西人云,商務望人人滿意。余答不能人人滿意,但愿與各人都做些交易”?。
張元濟在商業(yè)上一貫的務實主義也在這段話中得到體現(xiàn)。這種商業(yè)上的考量一如他在政治上的性格和態(tài)度,即與各種政治人物都打交道,不可能使得各色人等都滿意,但希望與各方保持往來,腳踏多只船。商務在五四時期,一如在民元改朝換代時的表現(xiàn)一樣,并沒有超前的判斷,預潮流而動,而是被動之后才進行了相應的改革。這既有張元濟個人成長背景上的原因,也有他所屬利益集團考量的緣故。依據上述日記,可見張元濟在這場以反日為重要目的的五四運動中,雖然也停登日本廣告和停售日貨,但暗中留用日雇員、紙張和保險等,對抵制日本的態(tài)度是頗為消極的。這除了商業(yè)利益考慮外,也與他長期對日本好感有關。從戊戌開始,張元濟對日本人的好感一直持續(xù),1928年其東渡日本訪書時,還希望兩國能夠重新交好,到“一·二八”事變商務東方圖書館被炸后,對日態(tài)度才慢慢有所改變,直至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才徹底斷絕與日本人的往來。
待五四運動重心從北京轉移到上海,發(fā)生學生罷課、商人罷市等之后,張元濟及其商務當局仍沒有積極介入。6月4日,上海公學學生王斌等來商務印書館,“言在京學生被政府拘捕,要求贊成罷事。余言,此事實不能贊成。解釋良久始去”?。張元濟可謂堅決地拒絕了學生的請求。6月7日,“惲鐵樵又有公啟,逼人罷課。夢與伯俞來商,余意只可聽人自由。到發(fā)行所,見所到人太少,留函告仙、梅,謂外間時有小暴動,中外人均有受傷者。又各團體勸人歸店歸家。為自治及保護公安起見,應令同人于辦事時間以內照常到館,整理內事,事畢亦宜早歸寓,免遭意外。余到公司后,并據此意撰通告,通告留駐發(fā)行所各機關?!?縱觀張元濟在這一段時間的表現(xiàn),基本上是一種和運動潮流不合作態(tài)度,并不配合學生罷課、商人罷市及工人罷工。這種態(tài)度,多是出于商務本身經濟上的考量,但也與張元濟等商務高層對五四看法有關。據茅盾回憶“五四運動,對于當時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并沒有引起任何震動。當時編譯所中一般人認為這是政治事件,與文化無關。”?這里的一般人的態(tài)度,不僅是商務的高級編輯對五四的看法,也應該包括張元濟在內的商務領導階層對這一運動的認識。
此外,從商務高層其他或者與之關系密切的其他人對五四的態(tài)度看。5月7日,再度當選商務董事會董事長的鄭孝胥對這次愛國運動同樣無動于衷。6月5日日記中甚至有諷刺的筆風:“北京學生要求辦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并求索還青島,聚眾演說,被捕千余人。上海各學堂皆罷課,學生要求商會罷市以應之,今日南北市皆罷市?!瓕W生散行街巷,有得意之色,閑人甚多?!?月23日更有:“近日舉國亂事潛伏,亂黨將陰結日本亂黨推倒政府及軍閥;然此輩唯知作亂,無立國之略,其終必成專制政府。余語鄒紫東、王聘三:‘使我執(zhí)政,先行三事:禁結黨,封報館,停學堂,皆以丘山之力施之,使莫敢犯,不過一年,天下朝覲,謳歌皆集于我矣’。”從作為董事長的鄭孝胥對五四的態(tài)度以及擬采取的三個嚴厲措施來看,商務對五四的態(tài)度不僅消極,甚至是對抗。
五四運動重要參與者蔡元培辭職,也與他不滿學生過激行為有關。5月20日,辭去北京大學校長一職的蔡元培,就徐世昌及政府挽留一事復電:“大總統(tǒng)、總理、教育總長鈞鑒:奉大總統(tǒng)指令慰留,不勝愧悚。學生舉動,逾越常軌,元培當任其咎。政府果曲諒學生愛國愚誠,寬其既往,以慰輿情;元培亦何敢勉任維持,共同補救。謹陳下悃,佇候明示。”蔡元培雖然肯定了學生是出于愛國之心,但也承認學生舉動逾越常軌了。6月17日,雖有北洋政府及全國各地教育界及學生紛紛來函來人挽留,但無奈蔡辭職之意甚決,并令其弟蔡元康在《申報》上刊登《蔡元康敬代孑民家兄啟事》云:“孑民家兄回里后,胃病增劇,神經非常衰弱,醫(yī)生切囑摒絕外緣,現(xiàn)正緊要關頭,不許見客,不許傳閱函電。辱承親友存問,深以不能接見為歉。用特代為聲明,凡我至親好友,務請勿勞駕,勿惠函電,俾得靜養(yǎng)。種種不情,諸希亮察?!边@份啟事,就行文來看,是寫給這場新文化的主力——學生的可能性較大。因為第一,行文以運動倡導的白話文寫出,而非文縐縐的文言文;其二,無論是政府還是親朋故舊,都可以以其他方式會見蔡元培或找其親友代達,無須刊登啟事如此麻煩。而張元濟不久之后給蔡元培的信中,反對后者復出返回北京。
盡管啟事在先,張元濟7月3日還是有信至蔡元康:“寉兄去浙后未通音訊,近來想甚安好。聞邇日教育部及大學教員、學生疊派代表南來,凂寉兄復出視事,不審果有其事否?惟寉兄出處,關系甚巨,不能不格外審慎。以鄙見度之,寉兄此歸似不可輕于再出”,原因有三,其中一個即是“學生氣焰過盛,內容糾紛,甚難裁制,納之軌范”。又說“寉兄出而有補于世,固所甚盼,唯現(xiàn)在恐非其時。為大局計,為朋友計均不能不一貢芻蕘。兄如謂然,乞為代達。日內如文旆蒞滬,尤盼一談”。7月5日,蔡元康將張元濟信轉交其兄,蔡元培“谷弟見示菊生函,勸勿再回京”。張元濟與蔡元培就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學生方面,至少有一處看法是頗為一致的,就是都認為這場運動中,學生的舉動過于出格,已經偏離常軌。不難看出,對五四運動這場大規(guī)模的愛國運動,張元濟采取的是遠離的態(tài)勢,不僅不贊成,且有間接抵制之實。
張元濟對待新文化運動的這種態(tài)度,早為敏感的政治人物所洞察。1920年1月29日,孫中山在發(fā)表《致海外國民黨同志函》中,嚴厲批評商務印書館阻礙新文化提倡:“我國印刷機關,惟商務印書館號稱宏大,而其在營業(yè)上有壟斷性質,固無論矣,且為?;庶h之余孽所把持。固其所出一切書籍,均帶有?;庶h氣味,而又陳腐不堪讀。不特此也,又且壓抑新出版物,凡屬吾黨印刷之件,及外界與新思想有關之著作,彼皆拒不代印。即如《孫文學說》一書,曾經其拒絕,不得已自己印刷。當此新文化倡導正盛之時,乃所該書館所抑阻,四望全國,別無他處大印刷機關,以致吾黨近日有絕大計劃之著作,并各同志最有價值之撰述,皆不能盡行出版”。孫中山此時對商務及其張元濟拒絕與國民黨合作,反對新文化運動,進行了嚴厲譴責。商務拒印《孫文學說》也從更深的層面反映出張元濟等人對有國民黨人參與領導的五四運動的保留與不滿。
盡管張元濟及其商務高層對五四運動并不堅決支持,但這場愛國運動在客觀上還是推動了商務印書館的發(fā)展。無論商務的領導人是被動接受、還是不贊成,這場運動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巨大。商務最后基于經濟上的壓力,也不得不進行內部改革來適應新形勢,順應歷史潮流。胡愈之曾撰文指出:“這個運動對商務印書館來講,最具體的就是商務出版的書,首先是雜志,是用白話文呢,還是用文言文?”商務在五四前,因為主要雜志趨于保守,受到北大激進學生羅家倫的點名批評。五四之后,商務領導人很快調整了工作思路?!稏|方雜志》、《教育雜志》、《小說月報》這些商務旗下赫赫有名的雜志就在這一大背景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作為一個以穩(wěn)健著稱的文化人執(zhí)掌的壟斷型文化企業(yè),任何步驟和方針都需謹慎,尤其是他們認為這場社會運動,更多涉及是政治層面而不是其他方面時,自然在前期是不愿介入太深,消極觀望,甚至暗中阻撓。但隨著運動的發(fā)展,在經濟層面對商務產生巨大壓力時,作為一個托拉斯型壟斷企業(yè),就不得不積極面對和進行相應調整了。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張元濟和商務印書館與五四運動的密切的關系。如果說,因為商務領導人在五四運動時期,從最初的斷定是政治事件,為保持文化企業(yè)的相對中立而拒不改變現(xiàn)狀;那么,到后期迫于社會輿論及經濟壓力,不得不進行相應變革,從被動參與到主動適應。正是這種由于五四運動之賜的調整轉變,商務印書館通過傳播新知與印行古籍雙管齊下的經營方針將自身推上了一個空前的高度。
清初三大家之一的顧炎武,明季清初時在《日知錄》中寫道:“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鳖櫻孜渌f的亡天下,實指文化滅絕。
有清一朝,樸學大盛,顧炎武的文化滅國觀念深入士子之心。尤其是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如何保存中國固有之民族文化,而不至于“亡天下”,成為許多文化士人事功方面的重中之重。商務印書館在張元濟的主持期間,商業(yè)重心從壟斷教科書向大規(guī)模印行古籍善本、學術著作轉移。除了商業(yè)利益外,與儒家傳統(tǒng)也有莫大的關系??娷鯇O對張元濟尋訪、???、翻印古籍的商業(yè)舉措就頗有嘉許,故張元濟在復信中談道:“奉手教,并錄示船山《儒統(tǒng)論》一篇,期許過當,豈所克任。近以墜簡羅網,實猶鄭司農搜故書、鎦舍人抱禮器之意,事關國脈,士與有責,重承宏達贊成,敢不勉益加勉。”《儒統(tǒng)論》的作者王夫之也是著名的民族文化保存論代表性人物之一。張元濟謙虛之余,也認為搜訪故書,保存文化,是有關國脈之事,作為士人應該有責任去承擔。
商務印書館不僅推動古籍新印,保存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亦積極傳播新知,為此制定的出版計劃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極有步驟。1920年5月8日,商務舉行民國九年股東大會。張元濟代表董事會做上年營業(yè)情況報告,當中提到:“從前籌備之《四部舉要》(現(xiàn)已改名為《四部叢刊》)卷帙浩繁,因連年中國紙張缺乏,價值增長,故不敢貿然從事?,F(xiàn)在本公司備存中國紙張較為充足,擬分期印售一千部,定于本年陰歷四月間第一期出書時發(fā)行預約劵,分連史紙、毛邊紙兩種。全部共計二千數(shù)百冊,一售六百元,一售四百八十元。此為保存國粹一方面所用者。至輸入新智識之書,亦不可不迅速從事?,F(xiàn)擬編《世界叢書》,并在北京設立審查委員會,請定北京大學校長蔡孑民及大學教員胡適之、蔣夢麟、陶孟和諸君擔任審查之事,業(yè)經登報征求譯稿。聞投稿者亦已有人,唯尚未據審查委員會交到耳?!?/p>
商務印書館向外界公布出版古籍、新知的消息,無疑是一次成功的商業(yè)營銷。這種出版機構和學者之間的合作,其間固然有實踐文化理想的成分在,但同時也涉及商業(yè)利益的考慮。就是在這種互惠互利的情形下,整理國故在20世紀20年代成為中國學術文化界的一股新熱潮。這個分析無疑是準確的。四部叢刊的出版不僅為商務在學術界贏得了極高的榮譽,且獲得了商業(yè)上的高額利潤。張元濟在一次股東會上坦然承認:“此書發(fā)行兩次預約,共銷二千四百余部,收入有一百余萬元?!睆堅獫鷮Τ霭婀偶脱芯啃灾魇謭?zhí)著,加上發(fā)行時間上的契合,在踐行文化理想的同時又獲取高額利潤,確實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客觀上為后人保存了大量的精神財富。尤其是在1931年,日本轟炸東方圖書館之后,館內大量作為底本的原書被毀,商務影印之書就顯得更為珍貴。
商務印書館翻印古籍的宗旨和意義,在《印行四部叢刊啟例》有云:“觀喬木而思故家,考文獻而愛舊邦,知新溫故,二者并重。自咸同以來,神州幾經多故,舊籍日就淪亡。蓋求書之難,國學之微,未有甚于此時者也?!辈⒄J為發(fā)行《四部叢刊》有七方面的意義:第一是匯刻叢書,并影印讀書人必讀四部之書;第二是影印之書都是未經刪節(jié)之書;第三書多影印古本善本;第四匯成叢書,省時省力;第五冊小字大,不僅利于收藏,也利于閱讀;第六是叢書整齊劃一,美觀大方;第七便于流通。這七方面的意義,對于20世紀上半葉,一直處于動蕩之中,有志于研習傳統(tǒng)文化的新生知識分子來說,如何尋找治學門徑,有指示軌轍之用。后來商務印書館也一直秉承張元濟的印書方針,陸續(xù)出版了其他大規(guī)模叢書,既保存?zhèn)鹘y(tǒng),又提倡新知。王云五接手之后也是如此,如其主持印行的《萬有文庫》。
涉及商務,就不得不提在民國時期唯一可以稱得上競爭對手的中華書局。為了和商務搶古籍市場,中華仿《四部叢刊》發(fā)行了《四部備要》。中華書局創(chuàng)辦人陸費逵在發(fā)行之初,對《四部叢刊》就有不點名的批評:“照相影印,更難清晰。”《四部叢刊》的印行過程中不那么盡善盡美,已有研究指出,印行過程中,由于某些少量底本久遠,石印模糊,而不得不進行描潤這個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不盡人意的地方。在再版時,也抽換底本加以改正,但還是有不完善之處。雖然如此,但兩相比較,《四部叢刊》的優(yōu)勢還是頗為明顯。
《四部叢刊》與《四部備要》兩者相較,前者最大優(yōu)點為忠于原刻,雖然有部分古籍因描潤而導致部分書籍有脫字、漏字和出現(xiàn)訛字的情況,但畢竟是少數(shù)。后者為與商務競爭,為了形式上的美觀,采用了聚珍仿宋版字體加以印刷。古籍整理、校讎、翻印過程中,選編人員與校對人員極為重要,偏偏中華在這個節(jié)點上問題不少,叢書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錯字、漏字和脫字。這個問題無疑是個致命的硬傷。所以后學在引用材料時,在有其他早期善本可被選擇的情況下,多不引用《四部備要》。
版本學名家黃永年,在談到他如何學會鑒定古籍版本的時候,很重要的一點是看宋元善本,而這個工作,正是從商務編印的《四部叢刊》入手的。他附帶評論了指責商務《四部叢刊》存在錯誤的中華《四部備要》,有更嚴重的問題:“當年中華書局為了和商務印書館競爭,用所謂仿宋的鉛字排印了一部《四部備要》。大概主持者對版本不很內行,又為了節(jié)省成本費用不去訪求舊刻本好版本,盡用當時通行廉價的局刻本以至石印本,清人著作也常用翻刻本,多年前我的一位研究生曾寫過《四部備要版本勘對表》,發(fā)表在陜西師范大學的《古代文獻研究集林》第一集上,堪對出這《備要》自云用什么版本和實際所用版本多不相符?!弊髡叩难芯可蠢钕蛉?,可惜的是這篇文章并沒有引起學界重視。所以,《四部叢刊》忠于原著的做法歷經時間的考驗,不僅對當時的整理國故運動,而且對后學的學術研習來說,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
同樣,圖書館學大家顧廷龍對張元濟刊印《四部叢刊》等流通古籍有極高的評價:“先生對目錄、版本、??敝畬W,有深邃的造詣,充分體現(xiàn)于《四部叢刊》的初、二、三編(四編已近就緒,但僅出了兩種,以單行本流傳和《百衲本二十四史》等編校影印工作中)”;如此“皇皇巨編,非有高深的學養(yǎng),難能做出宏大的規(guī)劃;博訪古本、善本,非熟悉中外藏書情況,難以集事;搜羅異書,發(fā)揚特點,非有淵博的學問,不克有所發(fā)明?!庇捎谒褜?、???、翻印的主持者張元濟自身學養(yǎng)深厚,又由其牽頭聯(lián)合王秉恩、沈增植、翁斌孫、嚴修、張謇、董康、羅振玉、葉德輝、齊耀琳、徐乃昌、張一塵、傅增湘、莫棠、鄧邦述、袁思亮、陶湘、瞿啟甲、蔣汝藻、劉承幹、葛嗣浵、鄭孝胥、葉景葵、夏敬觀、孫毓修等名宿共同參與,功力非常,又忠于原刻,基本為影印,叢書的質量保障自不待說。
關于民國時期收藏、翻印古籍以及編制閱讀古籍目錄的意義,長期沒有得到應有的認識。據已有研究,張之洞編撰《書目答問》的深意在于“誘使士紳及書坊書商大量刊刻書籍以保存、傳播文化知識,在追逐名利、保障自身利益的同時行善積德?!倍娷鯇O藏書的目的:“不僅止于收藏、鑒賞;亦不止于為讀書或考訂校讎;更非僅止于將所藏公之于世并加以刊行以廣流傳而已。其做法已超出傳統(tǒng)觀念下,對所謂藏書家最高評價的要求標準。就整個學術文化流播而言,繆荃孫這一類的收輯,校之一般的保存和傳布,誠然更富有積極與建設性的力量和效用。”
由于天時、地利、人和,各方面條件具足的情況下,張元濟在這條道路上較之前人或同輩,獲得了更大的成功。張元濟晚年與顧廷龍談論商務影印幾部大書(《四部叢刊》、《續(xù)古逸叢書》、《道藏》等),云:“影印之事,如早十年,各種條件沒有具備,不可以做;遲二十年,物力維艱,就不能夠做。能于文化消沉之際,得網羅僅存之本,為古人續(xù)命,這是多么幸運啊!”并道出他發(fā)愿流通古籍的三個目的:“一為搶救文化遺產,使其免于淪亡;二為解決學者求書的困難,滿足學者的閱讀需要;三為匯集善本,彌補清代樸學家所未能做到的缺陷?!边@三個目的,也基本實現(xiàn)了,這與張元濟勤勉有加、廣結人脈、善于經營是分不開的。文獻學大家張舜徽甚至認為,張元濟的訪書、校書及印書的工作是:“過去從乾嘉以來的清代學者們,想做而沒有做、并且不可能做到的工作,他都做到了。在他堅持工作五六十年的漫長歲月里,無論是訪書、校書、印書的工作,都做出了卓著的成績,對于發(fā)揚我國文化,開展研究風氣,貢獻至為巨大,影響至為深遠。我們今天憑借他已經整理好了的成果,利用他已經影印好了的古籍,從事研究工作,不知節(jié)省了多少時間和精力,而能收事半功倍之效。”由此可見,張元濟主持的這些工作是民國年間學術文化史上一個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重要階段,不僅當時嘉惠學林,而且影響深遠。
商務印書館一面影印古籍,保存固有文明;一面出版新知,溝通國內外文化聯(lián)系?!妒澜鐓矔返某霭妫瓷虅沼^在溝通國內外文化聯(lián)系方面所做的一次努力。據耿云志的考證,《世界叢書》是由蔣夢麟首創(chuàng),胡適、蔡元培積極參與的一項出版計劃,歷盡三年,叢書名稱從《高等學術參考叢書》更名為《二十世紀叢書》,最終定名為《世界叢書》;且認為張元濟、高夢旦這些老成持重的決策者對出版《世界叢書》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出版的。然縱觀張元濟的一生,商務印書館對新知的推廣,和他的處事原則應相契合,尤其是對五四運動的態(tài)度由消極轉為順應之后。但商務印書館作為行業(yè)中的龍頭企業(yè),商業(yè)上的趨新嘗試,尤其是大規(guī)模叢書的出版,自當謹慎有序。
商務印書館自身編輯的《本館四十年大事記》中在《世界叢書》出版項上記有“本叢書以譯印歐美日本之著作為職志。各項科目,無不包羅,為本館刊行普通叢書之最早者,主編者為蔡元培、胡適、蔣夢麟、陶孟和諸君。其后王云五君更廣其范圍,印行《漢譯世界名著》,迄今多至200余種?!庇纱丝芍?,《世界叢書》可謂開風氣之先,是商務刊行最早的普通叢書,迄今仍為商務拳頭產品的《漢譯世界名著》亦承之余緒。此叢書對商務及思想文化界的巨大影響可見一斑。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在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缺位的情況下,軍閥專權,社會無序,文化斷裂,張元濟執(zhí)掌下的商務自覺擔當起一些本該政府應負的社會責任,聯(lián)合政、學、商三界,翻印古籍《四庫備要》,出版新知《世界叢書》,不僅了保存文化,推廣了新知,而且獲得了商業(yè)上的巨大成功,可謂義利雙贏。
處于五四運動時期的張元濟,再一次被推向了歷史的風口浪尖。雖然其開始未能號準時代脈搏,把握好商業(yè)節(jié)奏,對五四初期的發(fā)展態(tài)勢沒能準確做出預判。但他倚仗早年從政的經歷及從外家承續(xù)而來數(shù)十年苦心經營而成的高端人脈圈關系,如這一時期先后擔任過國家元首職務的科舉同年徐世昌,任政府首腦的同年汪大燮;姻親錢能訓;友朋伍廷芳、顏惠慶、張紹曾、孫寶琦及出掌教育部的好友傅增湘、蔡元培、黃炎培、章士釗。加上教育界被標簽的各派各系頭面人物的大力支持,與商務處理民國元年教科書事件方式如同一轍,迅速調整商業(yè)方針,迎頭趕上。不僅跟上了時代節(jié)奏,且憑借其訓練有素的政治嗅覺,再度在事業(yè)上搜尋到重大商機,使其執(zhí)掌下的商務印書館獲取了義利雙贏的局面,將商務印書館在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前后,推向了一個自身乃至整個中國文化出版界歷史上難以企及的高度。
注釋
①Manying Ip.The Life and Times of Zhang Yuanji 1867-1959,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78頁。
②王紹曾:《近代出版家張元濟》,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54頁。葉宋曼瑛:《從翰林到出版家——張元濟的生平與事業(yè)》,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1992年,第158頁-159頁;吳方:《仁智的山水——張元濟傳》,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148頁;柳和城:《張元濟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44-146頁。
③柳和城:《張元濟傳》,第145頁。
④吳方:《仁智的山水——張元濟傳》,第148頁。
⑤⑥⑦⑧⑨⑩????張元濟:《張元濟全集·日記》(第7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64頁,第64頁,第66頁,第66頁,第65頁,第67頁,第69頁,第71頁,第76頁,第78頁。
?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辦人之一高鳳池在1935年回憶與日本人合股情形時道:“自從與日人合股后,于印刷技術方面,確得到不少的幫助,關于照相落石,圖版雕刻——銅板雕刻,黃楊木雕刻等——五色彩印,日本都有技師派來傳授。從此凡以前本館所沒有的,現(xiàn)在都有了。而且五彩石印,還是當時國內所無,諸位現(xiàn)在常??匆姷脑路菖?,印得非常鮮艷精美,就是五彩石印,在中國要推我們公司是第一家制印。還有三色版是可以省功夫,在國內也可算是本館的貢獻。我已說過本館和日人合資,原是一種權宜之計,一方面想利用外人學術傳授印刷技藝,一方面藉外股以充實資本,以獨立經營的基礎,幾年之中,果然印刷技術進步得很多,事業(yè)發(fā)達極速?!备吆睬洌骸侗攫^創(chuàng)業(yè)史》,見《商務印書館九十五年》,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8-9頁。
?《記事·大事記》,《教育雜志》第11卷6期,1919年,第54頁。
??王承禮輯注:《嚴修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90年,第418頁,第419頁。
?《張元濟全集·日記》(第7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70頁(訂與令之間空白處系原文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