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學”考論

婁貴品

（云南大學 人文學院歷史系，云南 昆明 650091）

“西南學”考論

婁貴品

（云南大學 人文學院歷史系，云南 昆明 650091）

作為學術(shù)概念的“西南學”的文字表述，最早見于1948年11月20日和12月4日國立云南大學社會學系主編的《中央日報·社會研究（副刊）》第十二期和第十三期連載的江應(yīng)樑《西南社會與“西南學”》一文。這一概念應(yīng)是岑家梧在中國社會學社廣東分社第九屆年會召開之前私下提出，并建議江應(yīng)樑撰文予以闡述。通過在對西南邊疆問題的研究“素具注意”的中山大學師從對西南民族頗有研究的楊成志學習人類學，江應(yīng)樑奠定了中國西南民族研究的基礎(chǔ)和方向，掌握了將人類學和民族史相結(jié)合，把民族調(diào)查資料、體質(zhì)測量數(shù)據(jù)、考古學論證、民族語言記錄和歷史文獻結(jié)合起來進行研究的研究方法，并精耕細作，收獲了累累碩果，能夠勝任且樂意闡述“西南學”。江應(yīng)樑對“西南學”的闡述吸收了陳序經(jīng)的學術(shù)思想?！拔髂蠈W”適用于所有參與西南研究的學科，在中國史及中外交流史研究中具有重要意義。

西南學；江應(yīng)樑；岑家梧；陳序經(jīng)

據(jù)研究，20世紀40年代國立云南大學西南文化研究室出版發(fā)行的“西南研究叢書”10種，“是我國‘西南學’或稱西南研究之開山之作，開創(chuàng)了區(qū)域性民族、歷史、地理、文化綜合研究之先河”?！?0年代以來，西南諸省區(qū)的區(qū)域文化、族別文化日趨活躍，壯學、泰學、納西學、彝學、哈尼學等領(lǐng)域成為國內(nèi)外民族研究者的關(guān)注熱點。而作為整體性的區(qū)域文化比較及綜合研究的‘西南研究’或‘西南學’，也產(chǎn)生不少頗具實力與影響的成果?！盵1]“西南學”既然不僅歷史悠久，而且成果卓著，似乎表明學術(shù)界對這一學術(shù)概念已有相當了解。然而，幾年前，美國人類學學者那培思在接受梁永佳等人的采訪中表達了她對這一概念的困惑：“我困惑的是，為什么會有一個‘西南學’？這是否是更多地參與進了一種邊界劃定中？因為可以有‘西南學’‘西北學’‘東北學’等等。我也只是剛開始考慮這個問題，為什么會有‘西南學’呢？”[2]這一困惑顯然不只是那培思這個外國學者的困惑，因為這一訪談實際上已經(jīng)暴露了我國學者對“西南學”概念缺乏了解和研究。因此，對這一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的重要概念作一考論，就顯得十分必要。

一、“西南學”概念的提出

1948年11月20日和12月4日，江應(yīng)樑《西南社會與“西南學”》在昆明《中央日報·社會研究（副刊）》第十二期和第十三期連載，這是目前所見在學術(shù)意義上使用“西南學”的最早記錄。文中說：“中國社會學西南分會，最近在廣州開年會，有人在會中提出了一個新發(fā)生的名詞‘西南學’”[3]。中國社會學會即中國社會學社，初名東南社會學會，1928 年9月6日成立于上海，1929年冬與北方各大學社會學教授商議合組為中國社會學社，1930年2月1日在上海開成立大會，議決社址設(shè)于首都南京[4] 62。該社主要工作之一為舉行常年大會[5]。

先是中國社會學社理事會決定于1948年10月1、2日分別在南京、北平、廣州、成都四地同時舉行中國社會學社第九屆年會暨成立二十周年紀念會，以“二十年來之社會學”為年會總題[5]，但廣東分社未能按時舉行。1948年12月19日，廣州分社第九屆年會在嶺南大學農(nóng)學院召開。出席者有廣東省社會處長陳洪范、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jīng)、嶺南文學院院長王力、美國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主任——社會學權(quán)威Dr.Roled field、社會學教授余天休、楊成志、陳躍云、岑家梧、董家遵、楊慶堃、謝健弘等，及珠海大學、法商學院、廣法學院社會學系學生二百余人。先由黃文山教授主席致開會詞。他指出，現(xiàn)代各國對社會學有很大的貢獻，尤其是美國，對社會進化論及社會心理學的研究最有成就。而中國對社會學的貢獻，則以文化學方面為多。繼由省社會處陳處長報告省社會行政工作，及各教授來賓等相繼演說。岑家梧教授報告嶺大、法商及珠海大學社會系教授分別報告該校社會系狀況。下午舉行專題演講，由中大教授朱謙之講“文化社會學綱要”，黃文山教授講“文化學在創(chuàng)建中之理論之歸趨及其展望”，陳序經(jīng)博士講“社會學與西南文化之研究”。專題演講后并有專題討論，題為“文化學及社會學分野”。會后選舉理監(jiān)事，結(jié)果陳序經(jīng)、劉榘、董家遵、岑家梧當選為中國社會學社總社理事，黃文山當選為總社監(jiān)事。黃文山、劉榘、岑家梧、陳躍云、謝健弘、董家遵、周信銘、謝哲邦、曾松友、李□錚、陳邵南、羅致平、陳序經(jīng)、陳洪范、楊慶堃當選為分社理事，尹德華、戴裔煊當選為候補[6] 3。據(jù)黃文山敘述，岑家梧教授以朱謙之、陳序經(jīng)兩先生及黃文山都是研究文化的人，因此主張由他們?nèi)惶岢鰣蟾?，再集中討論[7]。會議基本上是按岑先生的建議安排的。陳序經(jīng)《社會學與西南文化之研究》、朱謙之《文化社會學綱要》、黃文山《文化學在創(chuàng)建中的理論之歸趨及其展望》均發(fā)表在《社會學訊》第八期《中國社會學社廣州區(qū)第九屆年會特刊》上。但是，江先生沒有說明，是誰提出了“西南學”概念。

二、“西南學”概念的提出者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西南社會與“西南學”》開頭便說“中國社會學西南分會，最近在廣州開年會”，但是廣州分社第九屆年會召開的時間是1948 年12月19日，而江先生的文章卻在1948年11月20日就刊出了。該文不久后載于1948年12月31日的《廣東日報》副刊“民族學刊”（周刊）第32期。1949年初又在《社會學報》刊了一次。該文在昆明《中央日報》發(fā)表后，江先生“以其對廣東歷史社會均有關(guān)系，而該日報銷路又不出外省”，所以將稿子寄給珠海大學出版的《社會學報》，“著再刊一次”[8] 1。因此，“西南學”顯然不是在中國社會學社廣州分社第九屆年會上才提出來的，而是在此之前就提出來了。

1985年，江應(yīng)樑在一篇回憶岑家梧的文章中提到“西南學”概念的提出問題。據(jù)述，1947年到廣州后，江先生經(jīng)常和學友王興瑞、岑家梧等聚談，“談到我們今后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研究西南及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家梧在幾年前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西南種族研究之回顧與前瞻》，發(fā)表在《青年中國》雜志上，我們便把我們的研究取了一個名稱，叫做‘西南學’，……大家推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就叫《西南學》，在報上發(fā)表?！盵9]這段回憶，只有岑文載《青年中國》基本準確（見《青年中國季刊》第一卷第四期，1940年7月1日出版），其余則多不可靠。首先，江先生受推薦撰文時并不在廣東，不存在與王興瑞、岑家梧等“聚談”提出“西南學”的可能。1948年8月，云南大學去函聘請江先生任社會系教授，江先生接受了聘書，回到昆明[10] 158，至江先生的文章發(fā)表止，江先生都在云南，并未參加會議。其次，將對西南及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研究定名為“西南學”，與江先生當時所述不甚相符。第三，文章標題為《西南學》也不準確。江先生既未參加會議，所謂“有人在會中提出了一個新發(fā)生的名詞‘西南學’”，也必定是聽來的。至于聽誰說的，據(jù)上述江先生的回憶，應(yīng)是聽岑家梧說的。因為江先生回憶中提到的學友，只有岑先生出席了會議。據(jù)此推測，應(yīng)該是岑先生在會前就提出了“西南學”概念，并建議江先生撰寫相關(guān)文章。至于“我們今后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由1947年9月3日晚江應(yīng)樑與岑家梧的談話可見一斑。江先生“與家梧共談事業(yè)之出路，兩人均同意，做書呆子不是辦法，而依附惡勢力做官僚、政客亦非所愿為，吾輩有此頭腦，有此身手，不能虛此一生，而時勢潮流之進化，非復斤斤于數(shù)卷殘書中可與以談天下事者，今后宜結(jié)合同志，作一學術(shù)上之組合，然后放大眼光，博識世事，對于邊疆事業(yè)，擬定一個全盤計劃，若今生真無此時機則已，否則自應(yīng)出展身手，為國家民族做一番事業(yè)，庶不辜負男兒一生也。家梧期以十年，余則謂五年后若中國仍無辦法，則雖不自亡，亦為人亡之矣！”這里的“邊疆事業(yè)”，顯然即是西南邊疆民族研究。

三、江應(yīng)樑被推薦闡述“西南學”的原因

江先生之所以被推薦闡述“西南學”，與其學術(shù)淵源及學術(shù)專長與學術(shù)成就等大有關(guān)系。據(jù)江先生自述，他對西南邊疆的夷人，自幼便有一些斷殘零碎的見聞。他是出生在昆明的廣西人，其廣西老家附近散居著不少徭人、僮人和儂人，其祖父、父親宦游云南，曾到過若干有擺夷、羅羅等夷族的散居縣區(qū)。因此，江先生自幼便習聞長輩們談到這些邊民的特殊風俗習尚[11] 1。不過，江先生對西南民族發(fā)生興趣應(yīng)是在讀大學期間。1927年，江先生考入上海暨南大學預科，大學二年級升入本科。在本科時期，讀過一年中文系，一年社會學系，兩年歷史系。1932年畢業(yè)，留在暨大附中教書，并兼任暨大南洋文化事業(yè)部編輯干事，做了三年。在1936年10月28日完成的《昆明民俗志導論》一文中，江先生寫道：

云南是中國西南極邊遠的省區(qū)，被包圍在萬山叢中，為著歷史上直接歸屬中國的時期較后，今日政府又未能以交通政策使她與中區(qū)各地打成一片，所以直到現(xiàn)時，說起云南，許多人尚自把她看作一個神秘的迷；“云南人也像我們一樣的面目嗎？”“云南人吃的穿的是什么？”“云南人有尾巴嗎？”這種帶著神秘的跡近侮辱的探問，恐怕每一個自云南到江南或北方的人常受到的。遇到被人這樣詢問時，固不難簡潔地回答他：“云南的一切都和這兒一樣啦！”可是倘再問：“為什么都和這兒一樣呢？”這我想能給以清楚不錯誤的解答的，那就不見得多了。因為要無錯誤的解答這個問題，得先知道云南種族的狀況，云南開辟的歷史，云南文化演進實情，云南現(xiàn)有漢人移民史，以至云南現(xiàn)時地理的，經(jīng)濟的，社會的實際情況；這實在不是容易的，原因我們根本便找不到一本書能夠系統(tǒng)地給我們這種知識。我對于西南民族及西南歷史，有著特殊的興趣，我曾想研究云南開化史，我曾想研究云南移民史，我曾想對現(xiàn)時云南全省漢人及苗人地理的分布作詳細實際的考察，進而研究漢人對苗民政策的實跡；

又說：

云南移民史料，幾年來隨時留心搜集，結(jié)果仍貧無所得，……[12] 28-29,59

顯然，從云南來到江南的江先生，受到了幾近侮辱的探問，為了正確回答問者的問題，江先生對西南民族和西南歷史產(chǎn)生了特殊的興趣，幾個“曾想”及“幾年來”表明，江先生的興趣產(chǎn)生于在暨大讀書時期。1936年夏，江先生用《研究西南民族計劃》一文報考中山大學研究生，被錄取在人類學組，師從朱謙之和楊成志。1936年冬，隨楊成志到粵北瑤山調(diào)查瑤族。1937年春，參加中山大學研究院和嶺南大學社會經(jīng)濟研究所合組的海南島黎苗考察團。同年夏，受云南省政府與中山大學派遣，赴云南騰龍邊區(qū)考察擺夷，1938年5月返回，完成《云南擺夷研究》，獲得碩士學位。畢業(yè)后任中山大學歷史系講師，講授中國民族史和西南民族研究?？箲?zhàn)爆發(fā)后，寫過《抗戰(zhàn)中的西南民族問題》一書。接著得到中英庚款資助，赴云南德宏調(diào)查。不久中山大學遷滇，自1938年至1940年，帶學生調(diào)查澄江、昆明、路南、嵩明等地的夷人。1941年春節(jié)過后，入涼山調(diào)查，從涼山出來曾考察滇東各地，又經(jīng)貴州，轉(zhuǎn)昆明，再沿滇緬鐵路調(diào)查了順寧、云縣、耿馬、孟定一帶的夷族。1943年秋，出任云南省邊疆行政設(shè)計委員會主任，在1943年至1945年完成《騰龍沿邊開發(fā)方案》和《思普沿邊開發(fā)方案》。1945年8月到西雙版納調(diào)查擺夷，1946年4月回昆明辦原配夫人的喪事。后應(yīng)廣州師友的邀請，于1947年8月到廣州，接受中山大學、珠海大學的教授聘書，并兼任珠海大學文史系主任?；乩ッ髑巴瓿伞段髂线吔褡逭搮病贰稕錾揭淖宓呐`制度》《擺夷的生活文化》三書。[11，13]

中山大學“對西南邊疆問題之研究，素具注意，……前后繼續(xù)曾刊行不少專門學術(shù)之報告。”[14] 293該?！罢Z史所同仁利用其所倡導的田野調(diào)查實踐和多學科交叉融合等方法對西南民族的調(diào)查研究，不僅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西南民族研究之先聲，還直接催生了歷史學與人類學、民俗學、民族學等諸多交叉學科的形成和新的學術(shù)流派的誕生?！?948年，時任人類學組主任的楊成志，正是以該校文科研究所關(guān)于“西南民族的調(diào)查和研究”的豐碩成果，作為向教育部申請開設(shè)人類學系的重要依據(jù)，并得到了教育部的批準，從而成為國內(nèi)較早開設(shè)人類學系的高等學校之一[15]。江先生之所以選擇中山大學，且以“西南民族”作為研究專題，是“由于中山大學研究院的文科研究所，積十余年之時間，經(jīng)國內(nèi)名教授學者的倡導經(jīng)營，對民族學（Ethnology）及人類學（Anthropology），有濃厚的研究空氣與特殊的成就，他們對邊疆民族尤其是民俗學的研究方面比較進步，從田野工作中尋取新的材料，來澄清過去書本上的紛歧錯誤記載。我傾心于此種新的研究方法”[11]。經(jīng)過中山大學人類學的系統(tǒng)訓練，江先生奠定了中國西南民族研究的基礎(chǔ)和方向，掌握了將“人類學和民族史相結(jié)合”“把民族調(diào)查資料、體質(zhì)測量數(shù)據(jù)、考古學論證、民族語言記錄，和歷史文獻結(jié)合起來進行研究”[13] 318的研究方法，并精耕細作，收獲了累累碩果。西南邊疆民族研究既是江先生及其中大師友共同的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江先生自然樂意對之進行闡述。

四、陳序經(jīng)與江應(yīng)樑的“西南學”闡述

江先生對“西南學”的闡述，吸收了陳序經(jīng)關(guān)于西南文化為何值得研究的學術(shù)思考。陳先生長期從事西南文化研究，對西南文化的系統(tǒng)研究如何開展有深入思考。早在廣東分社第九屆年會召開之前，陳先生就在《研究西南文化的意義》中提出了系統(tǒng)研究西南文化的設(shè)想和重視西南文化研究的原因。他說：“二十年來，我無時不注意西南文化的研究?！晕覀€人有關(guān)的力量，欲對它作系統(tǒng)的全面的研究，殊不可能，所以我時常打算集合若干同志，專門從事這種工作?！薄拔髂衔幕癁槭裁粗档梦覀冞@樣深切的注意？我常常認為，西南是西方文化輸入最早的地方，是新文化的策源地；西南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播最遲的地方，是固有文化的保留所。再從另一方面看，西南的民族極為復雜，若干文化還保存著原始文化的特征，西南又可說是原始文化的博覽會。因為有了這幾方面的特色，西南在中國文化史而至一般文化學的研究上，就有極重大的意義?！盵16]在提交廣東分社九屆年會的《社會學與西南文化之研究》一文中，陳先生再次闡述了西南文化值得深切注意的理由：“就西南中國而論：我常常說過，它是西方文化輸入最早的地方，是新文化的策源地；它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播最遲的地方，是固有文化的保留所。另一方面，因為西南的民族繁復，若干文化還保存著原始的特征，它又可說是原始文化的博覽會，在社會學的研究上，尤值得我們特別的注意?！标愊壬€就此做了詳細闡述：

第一：南方在唐宋間已經(jīng)與外洋接觸，南洋一帶貨物，最先輸入了廣州。到了近代，葡萄牙人，英國人，繼續(xù)來到澳門、廣州，南方乃成為國際貿(mào)易的要地。中國與西洋的接觸，自南方開始，而西洋文化的輸入，也以南方為最早。無論是新式的經(jīng)濟設(shè)施，新的政治運動，新的宗教思想，都先發(fā)源于南方的。如果我們欲明了近百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遷歷程，南方可以找到無限的具體的資料。

第二：南方接受中國固有的文化，為時較晚，直到現(xiàn)在，西南各地，還可以到處發(fā)現(xiàn)固有文化的真面目，如氏族制度，宗法制度，在南方保存得最為完整，廣東的祠堂，宗產(chǎn)，以至大家族中的宗法制度，在北方都不容易看到。又如南方人的衣食住行及各種風俗習慣，多少與古代的情形相同。我們?nèi)裟馨阎袊糯纳鐣幕c西南的文化，作比較的研究，相信必有重大的成就。

第三：南方與外國交通較早，又因為閩粵二省的地少人稠，所以南方人到南洋或歐美經(jīng)營工商業(yè)的特別多。華僑旅居海外，把他們勞力的所得，接濟祖國，繁榮了南方的社會，假使我們把華僑做中心，詳細的分析南方社會的新的經(jīng)濟、政治、教育及種種制度的發(fā)展，一定發(fā)現(xiàn)了它與華僑有著最密切的關(guān)系?？墒侨A僑今日到處受了排斥，在國外差不多已瀕于絕境，回到國內(nèi)，又因為年來戰(zhàn)爭頻繁，社會不安，也幾無立足之地了。華僑問題，究應(yīng)如何解決，這是我們社會學者的責任。

第四：西南民族，種類極多，社會文化，多保留著原始的狀態(tài)。不少民族，還從事于狩獵生產(chǎn)，涼山羅羅，還行奴隸制度，桂省徭族，還有交表婚制及圖騰崇拜。凡此種種，更是我們研究初民文化的好資料。

綜上，西南文化，在社會學的研究上極為重要。[17]

簡言之，西南文化之所以值得研究，是因為西南既是新文化的策源地，又是中國固有文化的保留所，還是原始文化的博覽會。上引第一點對應(yīng)“新文化的策源地”，第二點對應(yīng)“固有文化的保留所”，第四點對應(yīng)“原始文化的博覽會”。鑒于西南文化在社會學研究中的重要價值，陳先生遂在中國社會學社廣東分社九屆年會上提出，希望同仁因地制宜，分工合作。

而江先生文中所述，多是對陳先生觀點的發(fā)揮。江先生對陳先生“西南文化為什么值得我們這樣深切的注意”所給出的理由作了征引，并做了更為具體的闡述。其所謂我國西南邊區(qū)諸省“不論從文化、社會、民族、歷史、地理任何方面說，都有其獨特的異于其他省區(qū)的實像”，與前引陳先生所述的西南文化值得深切注意的理由及其詳細闡述的四點基本相符；“西南學中最值得研究的部門應(yīng)當是西南社會”，與陳先生看重西南社會文化在社會學研究上的價值一致；“現(xiàn)代國家中已經(jīng)沒有了的社會制度或社會形態(tài)只留下了一個歷史上的名詞，我們卻能在西南邊區(qū)中看到現(xiàn)實的例證”，與前引第四點意思相同；江先生所謂的中國自秦統(tǒng)一六國以后，“除偶然的動亂時代外，政治體系和社會都是在統(tǒng)一劃一的完整方式下演進著的，……但社會組織，家族制度，和維持人與人相互關(guān)系的禮俗，都是各地一律相同而很少有著紛歧的，如果要尋求有所紛歧的話，那便只能在西南社會中得到，因為在西南邊區(qū)里，有著始終未曾與中國這一與主流文化混合的若干小支流文化，由此種未經(jīng)混合一統(tǒng)的支流文化中，于是發(fā)生了不同的政治體系，社會制度，以至生活禮俗”，更是西南“是固有文化的保留所”的詳細說明；“如果說，廣東是一個由中國本位形態(tài)轉(zhuǎn)向于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形態(tài)的地域，那末，四川可以說是最能保有中國固有形態(tài)的省區(qū)”及相關(guān)細述，是南方是“新文化的策源地”和“固有文化的保留所”的具體化；“在學術(shù)上最具價值足可視為珍寶的還應(yīng)當數(shù)到西南邊疆中許多不同形態(tài)的原始社會，在滇黔川康藏尤其是云南境內(nèi)的若干邊疆地帶，因為民族的復雜，與內(nèi)地的長期隔絕，于是使他們的社會組織、經(jīng)濟制度、文化體系，以至生活習俗，都各成一個典型，從空間上言，摩爾根根據(jù)以寫成其震驚世界的名著《古代社會》的非洲、澳洲土人原始社會諸種事象，在西南邊疆中幾全有之；從時間上言，人類歷史上所記載的各時期的原始制度，在西南邊疆中，也幾乎大多數(shù)有現(xiàn)實實例可以尋取”，是對南方“是原始文化的博覽會”及前引第四點的深度描述；“西南這一個區(qū)域內(nèi)，新至時代化的資本主義社會，可以在這里看到，……舊至原始的氏族部落制度，我們也可以在這里發(fā)見”，則是“新文化的策源地”“固有文化的保留所”“原始文化的博覽會”的細化。相似的表述還有，但以上所舉，已足以說明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

五、“西南學”的學科適用范圍及意義

“西南學”這一專有名詞雖然是在社會學年會中被提出來的，但是，它的適用范圍并不僅限于社會學，即使僅從“西南學中最值得研究的部門應(yīng)當是西南社會”而言，這一概念在人類學、民族學等學科或領(lǐng)域也是完全適用的。這可以從當時這幾個學科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得到說明。美國學者顧定國認為，1937年之前，人類學和民族學這兩個姊妹學科在中國的分工情況和西方一樣。社會學研究漢族，而讓民族學或社會人類學研究“落后地區(qū)”或邊疆的少數(shù)民族。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所有的社會學家、民族學家和其他社會科學家到了中國的西北、西南地區(qū)，人人都投身民族志研究，打破了30、40年代遵循的學科界限[18] 78-79。然而，學科界限在這一時期得以打破雖系事實，不過似有顧先生未注意到的國際國內(nèi)學術(shù)背景。據(jù)吳文藻1942年的說法，“人類學社會學實在是二而一的東西，尤其在中國是應(yīng)該如此，在西方人類學與社會學向來視作兩種學術(shù)訓練，分多合少，……最近兩種學術(shù)日益接近，不久定將混合為一；因為二者所研究的目的、題材、觀點及方法，越來越趨一致，幾乎無分彼此。所謂‘文化社會學’與‘文化人類學’，不過是異名同義的詞兒，目前大家都在講求科學方法，尊重實地考察：一方面社會學家去簡單社會考察初民土人，一方面人類學家回到現(xiàn)代社會考察農(nóng)民工人，一個社區(qū)，不論其類型之為部落，為鄉(xiāng)村，或為都市，都已成為共同考察的對象。即如吾國，抗戰(zhàn)以還，考察邊疆社會最為熱心的人，就是社會學者，這決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19]就提出者的初衷來說，范圍還不僅限于社會學、人類學和民族學諸領(lǐng)域，因為關(guān)于西南諸省的文化、社會、民族、歷史、地理諸方面的研究，就非這幾個學科所能完成，何況整個西南研究。因此，“西南學”需要多個學科學者的參與。

不過，西南雖是一個區(qū)域概念，提出者也明確說包括粵、桂、滇、黔、川、康，以至西藏、臺灣，但是，“西南學”是在中國史及中外交流史的視野下提出來的，絕不只是區(qū)域研究或地方研究，也絕不只具有區(qū)域意義和地方意義。前述西南文化的研究既包括新文化，又包括固有文化，還包括原始文化，可以使我們“明了近百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遷歷程”和初民的文化，還可以幫助我們深入認識“中國古代的社會文化”和南方社會與華僑的密切關(guān)系。因而，西南文化研究在中國文化史、一般文化學、社會學的研究上均“有極重大的意義”。西南文化研究的意義既然是超越西南的，那么，整個西南研究的意義自然也不僅限于西南。

綜上所述，“西南學”的提出不是居于區(qū)域的考慮，而是由于西南所具有的特點。這一概念的提出，表明西南研究者經(jīng)過長期的探索，認識到了西南的特點，意識到要將西南作為一個整體，從中國史及中外交流史的角度展開研究。這本是西南研究進入新階段的標志，但不幸其時社會動蕩，不久政權(quán)更迭，社會學、民族學、人類學在大陸被視為資產(chǎn)階級學科遭到取消，這幾個學科的學者也被迫與過去從事的事業(yè)一刀兩斷，江先生的文章遂“被遺忘”①。幾十年后，當這些學科恢復重建時，這篇重要文獻已不為人知，就連江先生自己也記憶模糊。江先生當時說：“這雖是一個尚未經(jīng)學者們公認的學術(shù)名詞，但卻新穎可愛，而其造意也很深刻，相信這一個名詞，將來必被普遍應(yīng)用而成為一學術(shù)上的專詞的。”可惜，由于學術(shù)史的斷裂，這一概念是否“新穎可愛”“造意深刻”、值得“普遍應(yīng)用”，至今仍然沒有答案。不過，既然1941年吳文藻撰寫的《邊政學發(fā)凡》在時隔近70年，邊政學在大陸被取消也有近60年時，依然被專家稱為“所闡論的有關(guān)邊政學學科建設(shè)的構(gòu)想，仍不失其學術(shù)生命力”②，那么，在社會學、民族學、人類學已恢復重建幾十年，并且發(fā)展勢頭良好，各學科參與的西南研究正蓬勃發(fā)展的今天，《西南社會與“西南學”》一文的學術(shù)價值，無論如何都是值得認真評估的。

注釋：

① 楊堃在《<邊疆文物展覽特刊>發(fā)刊詞》（《正義報》1949年4月20日第六版）中提到過此文?！督瓚?yīng)樑民族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未收錄。

② 2009年馬大正“中國邊疆研究系列講座”第一講“中國邊疆研究大趨勢（上）”。

［1］ 黃澤. 半個世紀以來三套“西南民族文化研究”叢書評介[J]. 廣西民族研究，1999（1）：115-118.

［2］ 梁永佳，楊清媚，等. 被中國西南所吸引的人類學者——那培思（Beth Notar）博士專訪[J]. 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8（7）：26-32.

［3］ 江應(yīng)樑. 西南社會與“西南學”[N]. 中央日報·社會研究（副刊），1948-11-20.

［4］ 中國社會學社紀事[J]. 社會學刊第六卷合刊，1948年1月.

［5］ 中國社會學社南京總社舉行九屆年會[J]. 社會學訊第八期第二版，1948年12月19日.

［6］ 中國社會學社九屆年會本校社會系員生參加[J]. 珠海大學校刊第一卷第四期，1949.

［7］ 黃文山. 文化學在創(chuàng)建中的理論之歸趨及其展望[J]. 社會學訊第八期第九版，1948年12月19日.

［8］ 江應(yīng)樑. 西南社會與“西南學”[J]. 社會學報第二卷，1949年1月15日.

［9］ 江應(yīng)樑. 憶家梧[J]. 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5（1）：23-24.

［10］ 江應(yīng)樑. 擺夷的經(jīng)濟生活·序[M]. 嶺南大學西南社會經(jīng)濟研究所，1950.

［11］ 江應(yīng)樑. 我怎樣研究西南民族[J]. 文史春秋第二期，1948年6月25日.

［12］ 江應(yīng)樑. 昆明民俗志導論[J]. 民俗?？谝痪淼诙?，1937.

［13］ 高增德，丁東.編. 江應(yīng)梁自述[M]//世紀學人自述第3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

［14］楊成志. 西南邊疆文化建設(shè)之三個建議[J]. 青年中國季刊（創(chuàng)刊號），1939年9月30日.

［15］王傳. 中大語言歷史學研究所與現(xiàn)代中國西南民族研究[J]. 史學史研究，2010（2）：67-75.

［16］陳序經(jīng). 研究西南文化的意義[J]. 社會學訊第七期第一版，1947.

［17］陳序經(jīng). 社會學與西南文化之研究[J]. 社會學訊第八期第三版，1947.

［18］ [美]顧定國. 著.中國人類學逸史——從馬林諾斯基到莫斯科到毛澤東[M]. 胡鴻保，周燕.譯.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19］ 吳文藻. 邊政學發(fā)凡[J]. 邊政公論第一卷第五六期合刊，1942年1月.

（責任編輯 楊永福）

On the “Studies of Southeast”

LOU Gui-pin
（History School of Humanities College，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650091， China）

“Studies of Southeast” described in words as an academic concept first appears in the paper Southeastern Society and Studies of Southeast written by Jiang Yingliang， published on Nov. 20， 1943 and Dec. 4，1948 in serial No. 12 and 13 of Central Daily News·Social Studies （Supplement） edited by Sociology Department of National Yunnan University. The concept is advanced privately by Cen Jiawu before the holding of 9th annual meeting of Guangdong branch of China's Sociology Society and he suggests that it should be elucidated by Jiang Yingliang. Jiang Ying-liang lays the foundation for southeastern minorities study through learning ethnology fromYang Chengzhi who is an expert in southeastern minorities study in Zhongshan University， masters the study methods which combine anthropology with national history and integrate nationality investigation literature， health examination data， archaeology argument， nationality language records and historical literature into a whole， and studies intensively， so he is ready and capable of elucidating the concept. Jiang Yingliang absorbs Chen Xujing's academic thoughts in elucidation. “Studies of Southeast” applies to all subjects of southeastern study and is signifi cant in the study of China's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mutua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foreign countries.

Studies of Southeast； Jiang Yingliang； Cen Jiawu； Chen Xujing

K297

A

1674-9200（2015）02-0062-06

2014 - 07 - 15

婁貴品，云南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