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哦自敢針時弊，心在云天第九重

楊子怡

大概也是因為癡詩的緣故吧，剛來惠州時，我就十分關注惠州詩詞界的狀況。不久，從朋友的口中得知有惠東一個松溪詩社，后來有緣讀到了詩員的一些作品，深感他們的作品不俗，有火候，有功力，有靈氣，其中吳北如、朱經(jīng)偉、吳 、林汝森等一大批詩友的作品進入我的眼簾。我感到很驚愕，在一個小縣城，居然有一批如此有素養(yǎng)、有愛心的詩人，寫出這么好的作品，我想，大概是得江山之助吧！幾年前有緣去過一次松溪北如兄老家，果然是一個風景秀麗宜人的地方！原來答案就在這里，江山孕育詩人。

在松溪詩人群里，汝森兄是我較早認識的。汝森兄為人誠樸，就像他的詩一樣。有一件小事常讓我感動。惠東詩社曾邀我參加中秋詩會，汝森兄為每位客人準備一份月餅，我因故缺席，他仍托人捎來。這雖只是一盒月餅，但其中的情義，其中的真樸是讓人不能忘懷的。談林老詩之前談這么多，似乎偏題，但我不這么認為，在我看來，人品決定詩品。林老的詩誠樸、實在，就像他的為人。閱讀完林老厚厚的詩集，我感慨良多，我想用幾個字來概括其詩之特點：癡、真、愛、樸。

一、癡：三卷吟成心已慰，七年聊賴酒中詩

明張岱曾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在下喜歡與癡人相交，因為癡人有童心而無機心，有真氣而無俗氣。在我看來，要做一個詩人，先得做一個癡人。有癡才有詩。古往今來的詩壇佳話都說明了這一點。賈島的“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憑著的就是一種癡，盧廷讓的“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憑著的也是一種癡。孟浩然為耽佳句毛發(fā)盡落，葛清癡香山詩而文身，作“白舍人行詩圖”。癡詩最嘆為觀止者，當數(shù)張籍，日 詩蜜，以杜集為補。正是憑著這種癡，他們?yōu)楹笕肆粝铝素S富的詩。汝森兄也是這樣的癡人。正是憑了這種癡，為了松溪詩社運作他常常解囊相助;也正是憑了這種癡，年逾花甲拜師訪友，堅持學詩。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對文學的追求，始終未曾停止過;尤其是舊體詩詞，雖然一知半解，卻十分癡迷?！鄙踔恋搅恕叭琊囁瓶?，廢寢忘食”的地步。他的1500首詩，充分展示出他的癡情。他或癡迷于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紅梅綠柳留春住，小鳥多情占一枝”（《故鄉(xiāng)行》），“潑墨山河壯，高歌四海春”（《贈朱達文社長》）;或癡迷于深深的朋友之情：“今日搔頭驚白發(fā)，夢魂又復在窗前”（《憶居蘭州陳斯同學》），“故友重逢須一醉，細斟慢品月西斜”（《安墩即景四首》）;或癡迷恬淡的田園生活：“已有東園荒蕪地，何妨去作一耕?！?，“芙蓉月下當含笑，再撫琵琶奏一回”（《答張當潭君贈詩五首元玉》）;或癡迷于高潔曠遠之幽緒：“芳草幽香縈綺夢，回腸蕩氣亦離騷”，“兩袖清風何所憾，登樓排閥聽龍吟”;或癡迷于家國情懷：“離亂難尋真善美，萍蹤何處不蒙塵”（《讀黃坤儀老師詩章有懷》），“飲馬長江水，揮鞭萬仞峰”（《訪葉挺將軍故居》）。甚至一只小小的蝶也會引起他的癡，翻出奇思夢想：“心隨蝶夢到橋東”;天上一片浮云也會讓他癡心大發(fā)，奇情大發(fā)：“心在云天第九重”。多么可愛的癡心！多么可愛的癡人！“三卷吟成心已慰，七年聊賴酒中詩”，這正是汝森兄癡詩的真實寫照。汝森兄把一片癡情展露在世人面前，是真正的詩人。

二、真：但寫真情并實境，任他埋沒與流傳

癡人之所以可愛，是因為有真。對詩歌來說，就是有真情，有真景，有真性，有真氣。所以真是詩歌的生命。如明薛 所言：“凡詩文出于真情則工，昔人所謂出于肺腑者是也。”故明之都穆執(zhí)于情真而不改初衷：“但寫真情并實境，任他埋沒與流傳?！惫湃耸种匾曊妫鹜跞籼撜f“文章自得方為貴，衣缽相傳豈是真”（《論詩詩》），元好問也認為：“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三十首》）。本人閱人無數(shù)，觀詩無數(shù)，也喜以真閱人，以真觀詩。閱汝森兄之人，是真人;讀汝森兄詩，是真詩。汝森兄詩沒有矯揉，沒有做作，沒有虛情假意，沒有故弄玄虛，他純任自然地把自己的童心、淳樸、癡心展露在世人面前，他詩里表現(xiàn)的是真境，抒寫的是真情，流露的是真氣。如《癸未家鄉(xiāng)元宵節(jié)》詩：“小溪迂曲澈如藍，魯酒頻添沁肺酣。故土民淳情意好，鄉(xiāng)親父老夜長談?！本笆钦婢?，境是實境，作者以樸素之語言，把我們帶入一個溪水澄澈如藍的美景中，把我們帶入一個與鄉(xiāng)民徹夜長談的境地中，濃濃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如果說《元宵節(jié)》著重表現(xiàn)的是真境，那么，《向巫濟和先生借詩》則表現(xiàn)出作者的癡氣與童心：“欲借方家半斗詩，好將蠢腹鑄龍詞。他朝若可成香韻，邀飲樓臺醉夢頤?！币粋€“借”字就把詩人對詩的癡迷，對藝術的執(zhí)著和盤托出，借方家之半斗，鑄己之龍詞，香韻有成，樓臺期醉，一片童心，一片癡心。老詩人還是一個情癡，46年前的一場失戀讓他刻骨銘心，竟至在耄耋之年仍耿耿于心：“恃我甘茶沁在心，忽聞烏鵲斷腸吟。誰知蟲妒堤邊柳，豈料風吹錦繡衾。火葬情箋心寞寞，空留拆約月沉沉。一江春水東流去，望斷波濤恨更深?！保ā妒佟罚]有艷詞，但有癡心;沒有脂粉味，但有濃濃情。詩中的那種恨，那種悔，那種愛幾可并美于陸游與唐婉之故事。幾十年的那一點戀情，耄耋之年還念念不忘，真正的情種。林兄這些真情流露的詩，洞燭出他的一片純真的心，就像一灣純凈的綠池，雖然沒有炫目的浪花，但甘冽甜美，會讓人如醉如癡。

三、愛：明知愛海千重險，避過驚濤繞道行

法國作家羅曼·羅蘭說過：“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一切變成黑夜?！鄙钪袥]有愛，生活將變得枯燥;生命中沒有愛，生命就會枯竭。世界需要愛，人生需要愛。詩可以點亮生活中的愛心，詩人就是用愛心照亮黑暗的人。這就規(guī)定了詩歌的本質必須有愛。有愛心的詩好比一泓清泉，可澆灌出片片綠葉;好比一絲火焰，可融化嚴冬寒冰;好比奪目的彩虹，可架起真誠的橋梁。在中國詩史上，杜甫就是這樣的充滿愛心的詩人，他愛人愛物，愛山愛水，愛祖國，愛人民，愛生活。他曾說“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蟲雞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縛雞行》），由于愛，他把重重掩掩、高高低低的丘山當作自己的肺腑，把山鳥山花當作自家的兄弟;由于愛，他對無知的家雞也不忍屠宰，叱奴解縛。愛是杜詩之魂。汝森兄也深解其中三昧，他也是一個充滿了愛心的詩人。他的心像花一樣紅，他的詩像火一樣熱。他或愛父親而至“悲憤交加淚不干，鐵人見狀也心寒”（《憶爹》），或痛哭祖母“白發(fā)當娘落多，殘軀日日遇風波”（《哭祖母》），或傷令弟之噩耗：“相思難解成長恨，蠟燭燃干卻化灰”（《重逢后傳噩耗》），或悼朋友的遽爾離去：“剛逢盛世君勿別，方度良宵月遽沉”（《悼友賴治沾先生二首》），字里行間透露出濃濃的親情、友情，讀之令人感泣。甚至一枝梅花也可引起他的無限愛心：“一枝獨秀撩人愛，勿負幽香帶露來”（《答張汝潭贈詩五首》）、“愛惜芳枝勤剪接，常將心血洗塵?！保ā妒銘讶住罚?，一只歸雁可以讓他“從今忘舊恨，笑語蘊新聲”、“滌去離愁添暖意，故鄉(xiāng)山水總相依”（《歸雁》），一株君子蘭使他“壯膽前來偷一束，好將香氣煥精神”（《君子蘭》）。詩人是帶著愛心來觀照世間萬物的，因此，其筆下山鳥山花總是充滿美，充滿精神，給人帶來希望與憧憬。有愛心的詩人總是有一種淑世情懷，林老就是這樣的人。他吟哦不輟，句寫江山，詩關家國，憂生憫命，不忘蒼生，如：“敢問誰人唱楚謠，滿懷家國動思潮”（《奉酬陳幼榮先生》）、“愁又愁，愁又愁，奴家夫婿戀青樓。欲問斷腸何處訴，涓涓珠淚匯江流”（《瀟湘神·少婦淚》）、“春風秋雨還能辨，聞出人間百態(tài)生”（《眼疾白內障》）、“欲買功名囊已澀，官場貿易預交錢”（《時事閑吟》）、“吟哦自敢針時弊，貶否褒揚筆利犀”。唯有愛心，世事蒼生、人間萬象才能進入其視野。讀汝森兄詩，你不會感到生活黑暗，你不會感到人生乏味，因為，他用滾燙的愛心把生活加溫，他用詩的火熱的語言把你的愛心點燃，把你的心激活。這就是愛心的力量！詩的力量！

四、樸：敢為常語談何易，百煉功純始自然

南朝著名詩人顏延之曾問鮑照，評價一下自己的詩與謝靈運詩誰優(yōu)誰劣，鮑照回答他說：“謝五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彼^“初發(fā)芙蓉”指的是詩歌的自然樸質之風，所謂“鋪錦列繡”指的是注重文采。這是中國詩史上的兩種審美趨向，顏延之走的是“雕繢滿眼”的注重文采的路子，而謝靈運走的是自然樸質的道路。兩者難說誰優(yōu)誰劣，過分雕繢當然會成為劣詩，過分樸毫無文也會劣?！半闈伞笔遣。镑瞻l(fā)”亦病，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蔽馁|相稱才是一種中和美，故《詩》說：“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币虼耍瑥倪@個意義上來說，自然樸質出自研煉，平淡不排斥文采。正如東坡所說：“清詩要鍛煉，方得鉛中銀?！鼻鍙垎柼找嘣疲骸案覟槌ＵZ談何易，百煉功純始自然?！薄疤旎[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不煉之樸容易流之平庸。要克服平庸，可從煉字煉句上、意境上、氣格上下功夫。簡單說來，研煉可克平庸，靈氣可克平庸，立意新穎靈動可克平庸，豪邁大氣可克平庸。汝森兄走的是一條平易樸素的路子，他沒在用典使事、列錦鋪繡上著力，寫來自然平淡，樸氣逼人。但讀后感到樸質而不平庸，語淡而味不薄，我想，他是在研煉、意境與氣格上著了力的。如：“心隨蝶夢到橋東”“詩貴人緣筆底春”“吟花折柳都如許，笑對閑云月一鉤”，這是研煉后的一種樸;“心在云天第九重”“嘗盡西風一夜寒”“野徑林深浮古月”“室有殘箋任筆耕”，詩人以狂氣、雅氣、曠達氣而鑄成其樸;“我愛清溪汩汩流，柴扉半掩作書侯。莫言關外無春色，耕有硯田富有秋”（《讀書樂》），清雅之中有一種閑趣，樸自在其中;“胸舒且喜聞天籟，總把風流寄晚秋”“奔馳日走三千里，不信青春追不回”，自信中有一種靈氣，樸而不俗;“如何學得凌空鳥，展翅藍天繞一環(huán)”（《游肇慶七星巖》）、“巋然屹立青天下，總把溫馨溢四方”、“老去何愁花了眼，風情依舊賦關雎”（《自序》），狂想中不乏童心，樸淡中不乏情趣。正是這些各種各樣的趣使他的詩立意不凡，胸襟不俗，做到了語樸素而味雋永。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評李后主、溫庭筠、韋莊三家詞時說過：“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飛卿（溫庭筠），嚴妝也;端己（韋莊），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林兄之詩任意驅遣，不加任何修飾，一如后主的粗服亂頭之美。

林兄沒有進過高校，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訓練，但憑著對詩的癡迷與執(zhí)著，拜師學藝，旁搜遠紹，自學成才，寫出如此多的好作品，令人敬佩。林老詩詞題材廣泛，格律嫻熟，氣韻流暢，對仗工穩(wěn)，錦句滿眼。淡語中有韻致，樸素中有清雅。以清閑空曠之心寫山水、針時弊、述人倫、感世事，用一顆純凈的詩心，擁抱生活。祝愿林老健康長壽，在有生之年寫出更多更好的高雅之作。最后謹以一首小律表示我的心意：

覓句尋東野，癡詩比浪仙。

心空情自雅，語樸味還鮮。

轥轢班揚賦， 秕糠陶謝篇。

風乎吾與子，一嘯上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