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榮, 車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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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救亡:抗戰(zhàn)時期的魏晉六朝之學
徐國榮, 車孟杰
【摘要】抗戰(zhàn)時期,對于魏晉六朝的學術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學人們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體味到相似的“南渡”情懷,對魏晉六朝學術作“理解之同情”的探究,體現(xiàn)了他們關懷現(xiàn)實的愛國熱忱。同時,對魏晉六朝文化中歷來存在的“清談誤國論”的爭議,無論是褒是貶,不同的研究角度均指向同一的文化關懷。而對于魏晉六朝文學文化中的精神解放與人格美的刻意強調(diào)與學術論證,尤其可見魏晉六朝之學在抗戰(zhàn)時期作為特殊的傳統(tǒng)學術資源的文化與社會意義。
【關鍵詞】抗戰(zhàn)時期魏晉六朝之學學術資源文化意義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當時,強敵壓境,家國危如累卵,中華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在這種形勢下,抵御外族入侵、振興中華民族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就成為了時代的主旋律。全國軍民眾志成城、同仇敵愾,在各自不同的戰(zhàn)線上共御外侮。處在學術戰(zhàn)線的愛國學人們也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智學識,自覺地以學術活動加入到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時代主題中,以學術振興民族文化,從精神上鼓舞著國人救亡圖存。這一時期,歷經(jīng)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大潮的學人,都能理性地重新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在此特殊時期自覺地從中找尋學術救國的資源話語,弘揚民族精神,為抗敵救亡發(fā)揮出巨大的精神效用。此期的魏晉六朝之學研究,因其特殊性,正是發(fā)揮這一效用的重要領域,其資源性意義尤為突出。在學術史上,魏晉六朝之學往往頗多爭議,既是衰世、亂世,又極為自由解放;或謂其文浮華靡麗,或尊為“美文”時代;或斥其“清談誤國”,或贊其自然率真。同樣的學術資源,往往可作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解釋,且皆能自圓其說。然而,在關系到民族存亡的抗戰(zhàn)時期,學人們不僅從中尋求關懷現(xiàn)實的學術資源,且?guī)缀醪蛔鳠o謂的學術爭論,而取“拿來主義”的態(tài)度,擇其“為我所用”而有利抗戰(zhàn)救國的一面,使得魏晉六朝之學以純學術的方式發(fā)揮出巨大的現(xiàn)實性的文化意義。具體地說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南渡”情懷與學者的現(xiàn)實關懷
魏晉六朝政權更迭頻繁,是中國歷史上最混亂的衰世之一,尤其是發(fā)生在西晉的永嘉之亂,外敵入侵中原,迫使?jié)h族政權南徙的史事,更是給歷代士人諸多的歷史感喟。晚清張之洞曾作《哀六朝》詩,感嘆“神州陸沉六朝始,疆域碎裂羌戎驕”*張之洞:《張之洞詩文集》,第7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并因時世而恨及其文其藝,史載其“論文最惡六朝,謂南北朝乃兵戈分裂道喪文敝之世,效之何為?凡文章無根柢,而號稱六朝駢體,以纖仄拗澀字句強湊成篇者,必黜之。書法不諳筆勢結(jié)字,而隸楷雜糅假托包派者,亦然。此輩詭異險怪,欺世亂俗,習為愁慘之象,舉世無寧宇矣”。*徐珂:《清稗類鈔》,第八冊《文學類》“張文襄惡六朝文字”條,第3894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他對六朝文學文化的判斷基于清末的列強入侵而致“神州陸沉”而發(fā),但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與清末的歷史形勢又自不同。當時的中國,社會也歷經(jīng)著如同魏晉六朝的混亂苦痛,北方大片國土淪陷,國民黨政府節(jié)節(jié)敗退到西南,更是類似于永嘉之亂時的晉人南渡。所以,當時流徙到西南的學人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他們的著述中使用了“南渡”一詞??箲?zhàn)初期,任教于長沙臨時大學的馮友蘭在游覽衡山時就寫有一詩:“洛陽文物一塵灰,汴水繁華又草萊。非只懷公傷往跡,親知南渡事堪哀”。*馮友蘭:《三松堂自序》,見《三松堂全集》,第一卷,第88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面對著同樣的家國淪喪、政權南遷的歷史局面,遙想起過往永嘉之亂后的晉人南渡與靖康之變后的宋人南渡,不禁懷古傷今,借“南渡”來抒發(fā)“半壁江山太凄涼”的感慨。馮友蘭還將其在抗戰(zhàn)時期撰寫的學術論文結(jié)集并命名為《南渡集》,突顯出厚重的時代氣息。而同在長沙臨時大學任教的詩人吳宓,也把自己在抗戰(zhàn)初期的詩歌集取名為《南渡集》,集中有《大劫一首》云:“綺夢空時大劫臨,西遷南渡共浮沉?!?吳宓:《吳宓詩集》,第328頁,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當時趙仲邑寫給吳宓的詩也說:“哀吟應使肝腸熱,野哭遙連鼓角寒。最是相隨南渡日,幾人揮淚望長安?!?趙仲邑:《奉贈雨僧師》,見《吳宓詩集》,第340頁。后來,日軍步步緊逼,長沙日危,臨時大學被迫遷往戰(zhàn)時大后方云南昆明成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遷徙途中經(jīng)過桂林,朱自清作有《漓江絕句》,其一為:“招攜南渡亂烽催,碌碌湘衡小住才。誰分漓江清淺水,征人又照鬢絲來。”*朱自清:《猶賢博弈齋詩鈔·漓江絕句》,見《朱自清全集》,第五卷,第243頁,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澳隙伞背蔀榱水敃r能讓知識分子產(chǎn)生共鳴的詞語,他們哀嘆戰(zhàn)亂的沉痛神經(jīng)也得以借此舒展,魏晉六朝文學與文化也由此進入了他們的學術研究視野。
1938年6月,面對著抗戰(zhàn)不利的時局,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任教的陳寅恪憂心忡忡地有詩云:“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陳寅恪:《陳寅恪集·詩集》,第24,24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蒙自南湖》)抗戰(zhàn)一周年時,他又寫道:“南朝一段興亡影,江漢流哀永不磨”⑥陳寅?。骸蛾愐〖ぴ娂?,第24,24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七月七日蒙自作》)對戰(zhàn)時社會形勢深有感觸的陳寅恪,通過研究魏晉六朝文史之學以達到鑒古知今的目的。在對這種“不古不今之學”的研究過程中,他流露出了其濃烈的人文關懷精神。1940年7月,他在《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中說:“昔晉永嘉之亂,支愍度始欲過江,與一傖道人為侶。謀曰,用舊義往江東,恐不辦得食,便共立心無義。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講義積年。后此道人寄語愍度云,心無義那可立,治此計,權救饑耳。無為遂負如來也。憶丁丑之秋,寅恪別先生于燕京,及抵長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馳蒼梧瘴海,轉(zhuǎn)徙于滇池洱海之區(qū),亦將三歲矣。此三歲中,天下之變無窮。先生講學著書于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間,南北相望,幸俱未樹新義,以負如來。”*陳寅?。骸蛾愐〖そ鹈黟^叢稿二編》,第273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在《世說新語·假譎》篇中,創(chuàng)立“心無義”的支愍度,是以曲學阿世的負面形象出現(xiàn)的。對此,陳寅恪在1933年《支愍度學說考》一文中通過考辨,為支愍度翻案,認為他創(chuàng)立“心無義”實有其事,但不一定是為了“救饑”而“負如來”??稍诖藭r給陳垣所作的序文中,陳寅恪還是使用了《世說新語》的原意,表明了他們在戰(zhàn)時共赴國難的共同信念。當時陳垣在北平淪陷區(qū)的輔仁大學任教,陳寅恪雖與其“南北相望”,卻均“未樹新義,以負如來”,各自堅守著學術良知與學人應有的氣節(jié),沒有曲學阿世。對于這段學術公案,1938年在云南蒙自聽過其課的陳氏弟子翁同文曾追憶道:“第一課,寅恪師開始講授的,乃東晉初年從北方南渡的僧人支愍度所立‘心無義’。……我當時聽講以后,對于寅恪師當國難南渡西遷以后,開這‘魏晉南北朝史’課程,在第一課就先講一個關涉東晉南渡的故事,殊覺不無巧合之處。后來查悉寅恪師早于1933年就已發(fā)表《支愍度學說考》一文,才發(fā)覺那并不是巧合,而是寅恪師面對當時南渡西遷局面下的特意安排,所以不循往例,將已經(jīng)發(fā)表過論文的專題,再行講授一次。寅恪師講授這一課題的用意,到此已有較深一層的認識,后來獲讀全集中的詩文,尚有更深一層的發(fā)現(xiàn)。即寅恪師對于支愍度渡江故事意興向來不淺,對于傖道人寄語,切莫妄立新義以負如來云云,尤其再三致意發(fā)揮。后而領會寅恪師當年南渡第一課講授這一課題,也有忠于學術良心,不妄立新義而藉以曲學阿世或嘩眾取寵的深意?!?翁同文:《追念陳寅恪師》,見卞僧慧編:《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卷五,第190—191頁,中華書局2010年版。這段話尤能體察陳氏的“南渡”情懷及其探究魏晉南北朝文史的文化用心。
同樣,昆明《清華學報》1941年第13卷第1期刊載陳寅恪《讀哀江南賦》(或謂此文實作于1939年),對于庾信此賦的深衷巨痛別有體會,以為“自來解釋《哀江南賦》者,雖于古典極多詮說,時事亦有所征引。然關于子山作賦之直接動機及篇中結(jié)語特所致意之點,止限于詮說古典,舉其詞語之所從出,而于當日之實事,即子山所用之‘今典’,似猶有未能引證者”。*陳寅?。骸蛾愐〖そ鹈黟^叢稿初編》,第234,234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聯(lián)系到當時的形勢,他對庾信“哀江南”情懷的體味,實即正是所謂“‘今典’者,即作者當日之時事也。”②陳寅?。骸蛾愐〖そ鹈黟^叢稿初編》,第234,234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
當時,另一位任教于輔仁大學的學人余嘉錫,則在深感亡國之痛之余,借著陶淵明《桃花源記》“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之語,自題其書齋名為“不知魏晉堂”,以表達“人心思漢”之意。*周祖謨、余淑宜:《余嘉錫先生傳略》,見《余嘉錫文史論集》,第678頁,岳麓書社1997年版。同時,他還通過箋疏《世說新語》,品評魏晉六朝之人事,寄托自己的憤慨之情與拳拳愛國之心。如在《德行》篇“華歆、王朗俱乘船避難”條中,余嘉錫說:“自后漢之末,以至六朝,士人往往飾容止、盛言談,小廉曲謹,以邀聲譽。逮至聞望既高,四方宗仰,雖賣國求榮,猶翕然以名德推之。華歆、王朗、陳群之徒,其作俑者也?!?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15,17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對虛矯偽飾和叛國趨榮的行為旁敲側(cè)擊,為的是借魏晉之人事來警醒身陷日寇鐵爪下的國人,不可屈節(jié)做亡國之奴。正如其婿周祖謨所指出的,該書經(jīng)始于1937年,“余時國難日深,民族存亡,危如累卵,令人憤悶難平。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跡作,北平淪陷,作者不得南旋,書后有題記稱:‘讀之一過,深有感于永嘉之事,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他日重讀,回思在莒,不知其欣戚為何如也?!?周祖謨:《世說新語箋疏·前言》,第2,3—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版。而“作者注此書時,正當國家多難,剝久未復之際,既‘有感于永嘉之事’,則于魏晉風習之澆薄,賞譽之不當,不能不有所議論,用意在于砥礪士節(jié),明辨是非。”⑥周祖謨:《世說新語箋疏·前言》,第2,3—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版。這里,他對永嘉之亂的感懷,正是“以晉人永嘉南渡類比抗戰(zhàn)時北方淪陷”*胡文輝:《現(xiàn)代學林點將錄》,第89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然而,與西晉時期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晉室永嘉南渡不同的是,抗戰(zhàn)時期的“南渡”,是日本帝國主義入侵中國,這不僅意味著國土的淪喪,而且華夏文明與民族文化也會受到滅頂之災,中華民族真正到了亡國滅種的危險境地。所以,余嘉錫在《世說新語箋疏》中借學術研究之機而闡發(fā)的時代感懷,是利用魏晉之學的學術資源以砥礪國人堅守民族氣節(jié)而奮起抗敵,同時也流露出了戰(zhàn)時學人們的苦悶悲憤心情。誠如牟潤孫所說:“所有《箋疏》中抨擊反禮教思想,涉及亡國、亡民族的,都因為季老身處淪陷之區(qū),觸目驚心產(chǎn)生的憤慨言論。必須這樣去知人論世,始能正確地理解季老在抗戰(zhàn)時的心情?!?牟潤孫:《學兼漢宋的余季豫先生》,見《海遺叢稿》二編,第227—228頁,中華書局2009年版。余先生身處北方之淪陷區(qū),尚常有此“南渡”情懷,而真正“南渡”和流離失所的學人,對此更是感同身受。錢穆在1945年撰文《魏晉玄學和南渡清談》,其實材料并無新的發(fā)現(xiàn),觀點也難說深刻,只是不滿“南渡”以來東晉清談家之空談與矯情。而對歷史上魏晉名士之“清談誤國”的爭議則更加突顯了魏晉六朝之學在此特殊時期的資源性意義。
二、“清談誤國論”的現(xiàn)代闡釋
清談誤國之論,古來有之,實則東晉人自己早有此論,甚至將當時放達之風歸罪于何晏、王弼,認為他們的罪過“深于桀紂”。不同的歷史時期,站在不同的角度可作不同的解釋。明末清初顧炎武于易代之際深有感觸地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魏晉人之清談,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謂楊、墨之言,至于使天下無父無君,而入于禽獸者也?!?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正始”條,見《日知錄校注》,第722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此說影響甚大,《世說新語·政事》篇第八則中,山濤勸說嵇紹出仕,并陷其于不義之境地,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就引了上述之言,然后評曰:“顧氏之言,可謂痛切。使在今日有風教之責者,得其說而講明之,尤救時之良藥也?!雹庥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第15,17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正是有感于“風教之責”與“救時之良藥”,他在箋疏此書時,考證確審,論斷精到,卻也不失時機地對空言誤國之輩加以譏訶,如《世說新語·任誕》第五三則曰:“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他加案語說:“《賞譽篇》云:‘王恭有清辭簡旨,而讀書少?!搜圆槐仨毱娌牛x《離騷》,皆所以自飾其短也。恭之敗,正坐不讀書。故雖有憂國之心,而卒為禍國之首,由其不學無術也。自恭有此說,而世之輕薄少年,略識之無,附庸風雅者,皆高自位置,紛紛自稱名士。政使此輩車載斗量,亦復何益于天下哉?”*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第763頁。其憂時憂國之心昭然可見。
實際上,歷史上雖有如朱彝尊《王弼論》、錢大昕《何晏論》那樣的平情之論,然大多還是認同“清談誤國”之論。而就學理來說,劉師培于1907年撰寫的《論古今學風變遷與政俗之關系》、章太炎于1910發(fā)表的《五朝學》,已徹底地為此翻案。章氏甚至說:“五朝有玄學,知與恬交相養(yǎng),而和理出其性。故驕淫息乎上,躁競弭乎下?!宄圆桓偅扇问蕾F,又以言貌舉人,不在玄學?!?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文錄卷一《五朝學》,見《章太炎全集》,第四冊,第76—77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認為東晉南朝風俗優(yōu)良、士人講究節(jié)操,正是玄學滋養(yǎng)的結(jié)果。他們處于清民時期,所論雖有現(xiàn)實目的,但可自圓其說,以理服人。
抗戰(zhàn)時期,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任教的賀昌群則有感于時世,通過研究魏晉清談思想“以發(fā)潛德之幽光”,撰成《魏晉清談思想初論》一書。他在該書序言里說:“觀近代政治文化尚權競力之趨勢,殆已積重難返,故世變?nèi)肇?,?zhàn)亂方興。茲編之作,或正郭子玄所謂‘有不得已而后起者’在也?!?賀昌群:《魏晉清談思想初論》,第1,113頁,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抱有著極強的現(xiàn)實責任感與現(xiàn)實目的。對于清談本身,他認為:“魏晉清談之本旨,豈徒游戲玄虛離人生之實際而不切于事情也哉,乃此一段思想為世所掩沒而蒙不白之羞者,垂一千七百年,悲夫?!雹苜R昌群:《魏晉清談思想初論》,第1,113頁,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他認為,魏晉清談作為一種在混亂時代產(chǎn)生的特定學術思想,是對人生社會意義的發(fā)現(xiàn)與探索,而非僅僅是空談之言。因此,他在魏晉清談思想中發(fā)現(xiàn)了深刻的人文關懷價值以及抗戰(zhàn)學術視野中的資源性意義。正如賀昌群后來講述該書的主旨時所說的:“大抵大一統(tǒng)之世,承平之日多,民康物阜,文化思想易于平穩(wěn)篤實;衰亂之代,榮辱無常,死生如幻,故思之深痛而慮之切迫,于是對宇宙之始終,人生之究竟,死生之意義,人我之關系,心物之離合,哀樂之情感,皆成當前之問題,而思有以解決之,以為安身立命之道,此本篇論述魏晉清談所欲究其內(nèi)容者也?!?賀昌群:《賀昌群史學論著選》,第191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梢姡麑ξ簳x清談內(nèi)容的探討,同樣也是對抗戰(zhàn)時期衰亂時勢人生問題的一個借題反思。
同樣,身困于上?!肮聧u”時期的劉大杰,也將研究目光集中于魏晉時期的思想學術。對于“清談誤國”的觀點,他也持反對意見。同時,在魏晉時代產(chǎn)生的將經(jīng)學玄學化的玄言清談中,劉大杰發(fā)現(xiàn)了其進步意義之處。他認為,將經(jīng)學玄學化的清談,使老莊思想得以復歸到學術討論的軌道上,打破了漢代儒學一統(tǒng)學術界的束縛,從而活躍了整個學術界的學術思想。因此,他認為魏晉清談“是一種進步,一種思想的自由”*劉大杰:《魏晉思想論》,第28,36,38,103,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而非誤國、亡國的根源。
劉大杰對清談中的自由思想的肯定,是有其人文關懷意義的。魏晉時期,正是思想的自由,才使得“學術界產(chǎn)生了懷疑的精神,辯論的風氣”⑦劉大杰:《魏晉思想論》,第28,36,38,103,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從而促進了魏晉學術的成熟發(fā)展。在提到魏晉人對宇宙本體和人生意義等問題的看法時,劉大杰說:“這些問題,在當日學術界,都是使青年們懷疑而苦悶著的問題。正如今日的唯物唯心觀念論辯證法之類相像。懷疑的提出來,有的口辯,有的著書,你辯我駁,學術界因此便有了生氣?!雹鄤⒋蠼埽骸段簳x思想論》,第28,36,38,103,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這里,劉大杰對抗戰(zhàn)時期學術界“你辯我駁”的自由爭鳴狀態(tài),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正是由于學人們在抗戰(zhàn)時期能夠自由地爭鳴,才形成了當時繁榮的學術局面,并增強了“學術救國”的力量。
當學術思想得以自由表達,個人的自我獨立意識也就會隨之明確,在主觀上也就力求突破傳統(tǒng)僵化思想的束縛,追求自我獨創(chuàng)而獲得全新的思想價值。劉大杰看到,思想自由活躍的魏晉學術界,“反對人生倫理化的違反本性,而要求那種人生自然化的解放生活”,追求的是“真實自由的生活?!雹釀⒋蠼埽骸段簳x思想論》,第28,36,38,103,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所以魏晉人用老莊學說來推翻漢儒腐朽過時學術而形成的魏晉玄學,“在學理上雖是復古的,但在態(tài)度上,卻是革命的”⑩劉大杰:《魏晉思想論》,第28,36,38,103,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這種革命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的是魏晉學者對學術獨立的自覺追求,是他們個體意識覺醒后的反映。與之相似的是,處在抗戰(zhàn)時期的學人們也都以自身的努力共同促進學術的獨立發(fā)展,為中華民族的文化保存與繼承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魏晉人的個體意識的覺醒,不僅實現(xiàn)了他們追求學術獨立的夙愿,也讓研究者從中尋獲到了思想獨立和人格獨立的學術資源,在抗戰(zhàn)的特殊背景下,學者們還從魏晉六朝之學中找到了民族精神和自由解放的學術資源。多少年之后,劉大杰的弟子林東海在論析《魏晉思想論》的寫作時說到:“自‘八·一三’事變之后,抗日烽火燃遍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民族救亡運動蓬勃展開,民族精神空前高漲。困于滬上因失業(yè)而著書的劉先生,其民族精神,自然而然地從筆底流露出來?!?林東海:《〈魏晉思想論〉導讀》,見《魏晉思想論》附錄,第16,1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并舉例說明他“借題發(fā)揮,旁敲側(cè)擊,譴責日本軍國主義之‘嗜殺好戰(zhàn)’,表現(xiàn)出凜然的氣節(jié)和精神”。②林東海:《〈魏晉思想論〉導讀》,見《魏晉思想論》附錄,第16,1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自由思想與獨立精神,本來就是學者所應堅守的學術原則,也是魏晉六朝之學中的應有之義,歷史上的客觀存在與現(xiàn)實的客觀需要相契合,于是,對魏晉六朝之學中精神解放與人格美的因素,也就成了抗戰(zhàn)時期學人們所樂于開拓與強調(diào)的學術資源。
三、精神解放與人格美:六朝苦難詩學的美學意義
正如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所指出的,魏晉六朝“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見《宗白華全集》,第二卷,第267,281,284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因此,魏晉人得到了“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他們對前人的經(jīng)學權威由懷疑而趨向否定,并最終掙脫神學讖緯的禁錮,在日常的言談舉止中展現(xiàn)出“風神瀟灑,不滯于物”的人格美。這種人格美可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其中一個突出的體現(xiàn)便是魏晉人對鄉(xiāng)愿的極力抗拒。鄉(xiāng)愿(或作“鄉(xiāng)原”),是中國數(shù)千年來封建禮教統(tǒng)治下形成的虛偽道德和平庸人格精神。而熱愛美、熱愛自然、性情率真、追求精神解放和獨立自由的魏晉人,則“以狂狷來反抗這鄉(xiāng)原的社會,反抗這桎梏性靈的禮教和士大夫階層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掘發(fā)人生的真意義、真道德”④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見《宗白華全集》,第二卷,第267,281,284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從而形成了一種“洋溢著生命,神情超邁,舉止歷落,態(tài)度恢廓,胸襟瀟灑”⑤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見《宗白華全集》,第二卷,第267,281,284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的人格美。
宗白華對魏晉人身上這種帶著真性情、真血性的人格美是飽含贊美之情的,而這份贊美之情實則蘊含著他強烈的現(xiàn)實人文關懷目的?!墩?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原刊于1941年1月《星期評論》第10期,后來作者又將其修訂,發(fā)表于《時事新報》1941年4月28日《學燈》第126期上,并在此文前面的“作者識”中說:“魏晉六朝的中國,史書上向來處于劣勢地位。鄙人此論希望給予一新的評價。秦漢以來,一種廣泛的‘鄉(xiāng)愿主義’支配著中國精神和文壇已兩千年。這次抗戰(zhàn)中所表現(xiàn)的偉大熱情和英雄主義,當能替民族靈魂一新面目。在精神生活上發(fā)揚人格底真解放,真道德,以啟發(fā)民眾創(chuàng)造的心靈,樸儉的感情,建立深厚高闊、強健自由的生活,是這篇小文的用意。環(huán)視全世界,只有抗戰(zhàn)中的中國民族精神是自由而美的了!”*《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編者注,見《宗白華全集》第二卷,第267頁。在當時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抗戰(zhàn)歲月,宗白華在探討魏晉美學的過程中不忘融入個人與時代之思,希望以魏晉人的人格美激勵抗戰(zhàn)中的人心,在抗戰(zhàn)中展現(xiàn)中華民族精神的真性情、真道德。他借著魏晉人的狂狷個性,結(jié)合當下中國的抗戰(zhàn)語境,批判了中國數(shù)千年來的“鄉(xiāng)愿主義”之余,譜寫了一曲精彩的“自由而美”的、追求精神解放的民族靈魂之歌。正是懷著這樣的現(xiàn)實目的與強烈的人文關懷,幾天后的1941年5月5日《學燈》第127期又續(xù)登此文。對于魏晉人這種“人格的唯美主義”的高度禮贊,有論者認為:“宗白華正是用‘唯美主義’的目光來識鑒魏晉思想和魏晉人格的,這是美學家的長處,卻是思想家哲學家的短處?!?李建中、馬良懷:《本世紀魏晉思想研究的兩次高潮》,載《東方文化》2000年第1期。時過境遷,以今天純學術的眼光來看,對這種“人格的唯美主義”評論的分寸自可見仁見智。但若置于當時的歷史語境下,對作者作“理解之同情”,了解其熾熱的文化關懷,則可明白這未必是“思想家哲學家的短處”,或許正是其長處。
時任教于西南聯(lián)大的馮友蘭,同樣對魏晉人格美投以熱切的學術關注。1943年,馮友蘭撰有《論風流》一文,該文是其在西南聯(lián)大的一場學術講演之作,后來收在《南渡集》里,是馮友蘭在抗戰(zhàn)時的經(jīng)典學術之作。*馮宗璞:《馮友蘭先生與西南聯(lián)大》,見西南聯(lián)大北京校友會編:《我心中的西南聯(lián)大:西南聯(lián)大建校70周年紀念文集》,第61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該文開篇就說:“風流是一種所謂人格美?!?馮友蘭:《論風流》,見《三松堂全集》第五卷,第309,314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從《世說新語》中的真名士所表現(xiàn)出的言行舉止中,馮友蘭看到了其蘊含的真風流,指出“是真名士自風流”⑩馮友蘭:《論風流》,見《三松堂全集》第五卷,第309,314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并將構(gòu)成真風流的條件歸納為四點,即玄心、洞見、妙賞和深情,而這四點也正是魏晉人身上的人格美的最好體現(xiàn)。魏晉人的人格美,最能體現(xiàn)在深情之中,馮友蘭認為:“真正風流底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雖有情而無我。所以其情都是對于宇宙人生底情感,不是為他自己嘆老嗟卑。”①馮友蘭:《論風流》,見《三松堂全集》第五卷,第310頁。這里的“有情而無我”,正是一種注重人生、社會、宇宙的感情,是個人私情的升華。馮友蘭在隨后所寫的另一篇論文《論感情》中指出:“有情有我,是為個人而有底喜怒哀樂,是有私底。有情無我,是為國家社會,為正誼,為人道,而有底喜怒哀樂,是為公底。前者普通謂之為情,后者普通謂之忠愛或義憤?!雹隈T友蘭:《論感情》,見《三松堂全集》第五卷,第431頁。對魏晉真名士的“有情而無我”的人格美發(fā)現(xiàn),再到對“為國家社會,為正誼,為人道”之感情的闡述,可以說是馮友蘭在抗戰(zhàn)時期學術研究中的一種人文關懷的介入。面對著當時日本帝國主義的不義侵略,在學術研究領域奮戰(zhàn)的馮友蘭等學者心懷家國民族大義,將魏晉人的精神解放與真性情訴諸于文字,從傳統(tǒng)學術中吸取資源,以激起國人“忠愛”“義憤”這些共同抗敵救國的民族感情。需要指出的是,盡管他們的研究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目的,但始終不以曲解文義為手段,也始終是純粹的學術研究方式。也只有這樣,才能更加有效地發(fā)揮魏晉六朝文學文化的學術資源的作用與意義。
處在抗戰(zhàn)時代中的學人,不僅通過自己的學術研究激發(fā)國人的民族精神以抗敵救國,而且也以自身的人格品行詮釋著中華民族內(nèi)在的真性情、真道德。如朱自清就“斷然拒絕了國民黨反動派高官厚祿的收買和拉攏,躲開了國民黨在昆明的‘司令’‘要人’的拜訪,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他在那些趨炎附勢、巴結(jié)官場的文人面前,在那些對抗戰(zhàn)悲觀失望的頹廢文人面前,高潔地站立著”③陳竹隱:《追憶朱自清》,見 西南聯(lián)大北京校友會編:《我心中的西南聯(lián)大:西南聯(lián)大建校70周年紀念文集》,第66頁。。這不啻為魏晉真名士的人格美在動亂的抗戰(zhàn)年代的最好寫照。
在這段動蕩不安的八年抗戰(zhàn)歲月里,國人于炮火中飽受顛沛流離之苦,生命受到極大的威脅,生活物質(zhì)也極度的匱乏,在這種環(huán)境里人心是苦悶且壓抑的。而這樣的情形正是千年前魏晉六朝那段時期的隔代嗣響。因此,人們也就將更多的目光投向魏晉六朝文學文化,從中找尋各自所需的學術資源,將其與現(xiàn)實互相比照,以契合著當下民族抗戰(zhàn)的時代主題,在撫慰苦悶壓抑的人心之余喚醒國人崇高的民族精神。正如宗白華對魏晉六朝文學藝術的關注,為的是讓國人“從中國過去一個同樣混亂、同樣黑暗的時代中,了解人們?nèi)绾巫非蠊饷?,追尋美,以救濟和建立他們的精神生活,化苦悶而為?chuàng)造,培養(yǎng)壯闊的精神人格?!雹堋墩摗词勒f新語〉和晉人的美》,見《宗白華全集》,第二卷,第286頁。而范寧回憶起西南聯(lián)大的往事時,也提到共學于聯(lián)大的學子們“聚在一起時大都談論魏晉詩文和文人的生活?!雹莘秾帲骸墩谚《隆?,見《范寧古典文學研究文集》,第662頁,重慶出版社2006年版。從“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曹操《蒿里行》)的悲涼,到“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阮籍《詠懷詩》)的孤哀,再到“不無危苦之詞,惟以悲哀為主”(庾信《哀江南賦序》)的凄艷,相似的時代環(huán)境,同樣的悲苦心境,甚至相似而更加嚴峻的民族文化傳承之端緒,抗戰(zhàn)時期的學人與魏晉六朝的文人獲得了歷史的共鳴。當然,美侖美奐的六朝“美文”也是他們樂于談論與研究的基礎??梢哉f,正是魏晉六朝文學文化自身內(nèi)含著的深刻的人文關懷意蘊,才使其成為抗戰(zhàn)時期學術研究中源源不斷的學術資源。
1945年,中華民族最終取得了抗戰(zhàn)的勝利,晉人永嘉南渡偏安一隅的歷史,歷經(jīng)宋人南渡、明人南渡之后不再重演。以古觀今,馮友蘭感慨道:“稽之國史,歷代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吾輩親歷南渡,重返中原。其荷天之休,可謂前無古人也已。”⑥馮友蘭:《南渡集·自序》,見《三松堂全集》,第五卷,第239頁。中華大地淪喪之山河得以光復,華夏文明得以延續(xù),中華民族文化又一次展現(xiàn)強大的生命力,并在學術研究中煥發(fā)著厚重的民族精神力量。而作為抗戰(zhàn)時期學術研究的一部分,魏晉六朝文學文化作為傳統(tǒng)的學術資源,也發(fā)揮了其應有的價值,鼓舞了國人救亡圖存的民族士氣,顯現(xiàn)出其在戰(zhàn)亂時代所特有的人文關懷意義。
【責任編輯:趙小華】
作者簡介:(徐國榮,安徽廬江人,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車孟杰,廣東茂名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455(2015)05-0168-06
【收稿日期】2015-04-1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現(xiàn)代學術史意義下的六朝文學研究”(14BZW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