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剛迪
(深圳大學 文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張老師是湖南科技學院的教授,而我是深圳大學國學班大二的學生,按理說,張老師在永州,而我在深圳,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如何能夠相識呢?以是故,我一直認為我和張老師的相識是我這一生莫大的緣分,若真有什么內(nèi)因,也只能是因為我們都是讀中國之書的人。
初聞張師之名是在大二上學期旁聽王立新老師給研究生開的《宋明理學》課程上,王老師時常會提到張老師之名,說張老師為人仗義,有學養(yǎng),學問好云云??傊险n時常夸張老師,那種敬佩之情是從心里流淌出來的,宋明理學課程結(jié)束了,學到的不僅僅是宋明理學,還記住了一個人名——張京華。
用張老師的話說王老師是宋明理學學到家了,而我當初之所以挑了王老師的《宋明理學》課程去聽,就是為王老師的那種精神所感動,仿佛只有在他那里學問和人都是活的,而非活的人面對死的文字,最后出于某種目的,人和文字都死了。王老師帶給我的精神沖擊很是猛烈和溫暖,卻又極為的微妙,此心一念開,卻難為外人道。就是這么一位王老師很是稱贊張老師,在我和王老師的接觸中,能夠被王老師這樣稱贊的老師只有兩位,一位是游建西老師,一位是張京華老師。至此在我心中便有了疑問(我是極其敬仰王老師的,一直以來向?qū)W之志更是從他那里取得養(yǎng)分的),能夠被宋明理學學到家了的王老師如此稱贊的張老師到底是何許人也?
大抵是去歲十二月,韋政通先生來深大做講座,確切的說是韋政通先生八十八壽誕學慶活動,正好張老師也來深大參加,活動結(jié)束后,梁立勇老師和問永寧老師邀請張老師給我們兩屆國學班的學生做了個有關(guān)如何讀古籍的講座。
老師以自己是如何校讀《鬻子》一書為例,向我們講授了“以點校當精讀”的讀書方法,就這么二十幾個人,一個小小的講座,俗話說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以往我讀書都是拿別人點校好了的古籍來讀,比如手頭常備的就是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曹礎(chǔ)基先生的《莊子淺注》等書,總之雖然讀了較多的書了,可是古漢語的閱讀能力實在是一般,跟著別人的校本讀,就是不過癮。得聽張老師講“以點校當精讀”之法,實是令我讀書之眼界為之一寬。眾所周知,古籍的數(shù)量汗牛充棟,而為人所精校過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如果我現(xiàn)在直接從別人未點校過的古籍入手去讀,實是從基礎(chǔ)的國學知識學習,跨越到了國學研究的層次,不用再限于前人給初學者劃定的小圈子之中了,明此實是令我欣喜不已。講座結(jié)束時,梁老師拿著他自己買的張老師的著作說道:“誰要是能把‘鬻’字寫出來,就把這套書送給誰。”我第一個舉了手,寫了個“鬻”字,但張老師堅決不同意將梁老師之書轉(zhuǎn)送于我,而是讓我留下電話號碼,他稍后寄書給我。于是乎,我也就虎頭虎腦的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了張老師,現(xiàn)在想來實是慚愧不已,為自己的失禮甚是不安。
跟廣兆師兄閑聊,廣兆師兄說到他寒假要去張老師那里讀書。一言既出,令我內(nèi)心再也無法平靜,因為我也籌劃著去老師那邊跟著老師讀讀書,感受老師的學養(yǎng)。在我而言,學問大抵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情,慢慢讀,總是不會比別人差到哪里去。但是學養(yǎng),有的人讀一輩子書也不會懂什么叫做學養(yǎng),當然現(xiàn)在的我也不太懂,但那時就有種感覺,張老師的身上散發(fā)著讀書人的魅力。而我向來生性靦腆,吞吞吐吐半天,終于向廣兆師兄表明我也想跟他一起去湖南跟著張老師讀書的想法,廣兆師兄鼓勵我去(他也是學宋明理學的,我們的相識便是在王老師的《宋明理學》課程之上)。于是給張老師發(fā)了短信,這便是緣起。
2014 年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張老師要來深圳開會,我有緣能跟廣兆師兄一起去機場接張老師,閑談之中老師說到自己又胖了,得減減肥,卻苦于沒有時間,我說那可以像熊十力先生一樣,在山林之間走一走,老師說:“活著就是為了寫書,鍛煉身體是為了以后還能寫書,所以有時間就去寫書,顧不得鍛煉了?!眲x那間,我如同被閃電劈中一般。記得在期末考試來臨之前,我苦于考試的無聊,實在是不想為了考試而學習,聽完老師“活著就是為了寫書”之語,于我直如醍醐灌頂一般。我向來把學習當作謀生的手段,高考完填報志愿也是聽從高中老師的建議,什么專業(yè)以后好賺錢便報什么專業(yè),并且對學習就是為了現(xiàn)實的幸福深信不疑,故高考完報了時興的計算機與軟件專業(yè)。輾轉(zhuǎn)一年,卻發(fā)現(xiàn)我甚是不適合學習計算機,原是計算機解決不了我對人生和世界的種種焦慮。學了一年后便考取了自己喜歡的國學班,可來了國學班之后,那種為了名利而讀書的念頭雖然淡了,好像我已經(jīng)將學習和謀生剝離了一般,我就是為了讀書來讀書的。雖有向?qū)W之心,可卻下不了真功夫,說白了,喪失了功利的念頭,導致我讀書的勁頭不足,而且往往以不為考試而讀書而為自己的放縱和不學無術(shù)的借口。聞張老師“活著就是為了寫書”方才懂了向?qū)W之真諦。第一次和張老師聊天,就讓我欣喜,悔恨不已。腦海之中更是為老師的謙卑、博學和學問的氣象所感動。
時值寒冬,去永州之前我總是在想,去了住在哪里,去哪里吃飯。畢竟去永州是為了讀書,如果這些瑣事解決不好,就無法安心讀書。
能去永州跟著老師讀書就已經(jīng)很是令我滿足了,又如何為了這些瑣事去麻煩老師?可誰想,張老師在收到我的信息后,早就為我們幾個深大過去的學生置辦好了一切。我們幾個用的被套、褥子、被子、電褥子等老師都托商店代為辦置,至于伙食,則由國學讀書會的同學自己輪流做飯,伙食費是一天100,而這些錢都是從張老師自己出的。因為我們幾個深大的學生臨時決定要來,老師之前借的房子明顯不夠住,于是我和廣兆師兄有幸搬到老師家里去住。每天早上我們?nèi)艘黄鹑コ栽绮停谝惶煸缟衔以缭绲娜ソo了錢,沒想到老師竟然跟小店老板把錢討了回來還給我,堅決不讓我們付錢。為了改善大家的伙食,老師會經(jīng)常去買很多副食帶到我們一起的讀書的地方給大家吃。湖南科技學院的周欣老師給老師送了幾個芒果,也是拿到B413(湖南科技學院國學讀書會的永久自習室,即我們讀書的地方,都是張老師一手開創(chuàng)的)切成水果拼盤,大家一起吃。顏淵有語形容孔子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直以來我是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的,明明在前面,怎么忽然一下子就去后面了?莫非孔子是神仙?現(xiàn)在想來說的便是圣人氣象,其高不可仰望,而這種高不僅僅體現(xiàn)在孔子的學問是令孔子的學生嘆服的,孔子的學生們更為生活中的孔子所嘆服。在我眼中,張師就具有此種氣象,學問之高,學問氣象之大非我所能仰望,而張師為師友之真誠,做事之無微不至更是令我拜服。
我又把這篇文字發(fā)給《湖南科技學院學報》的主編張京華,我什么話也沒說,他看到以后馬上回復手機短信說:“下期全文發(fā)出來,你就不要給北大了。他們雖然比我的高級,但他們不會一次性給你發(fā)出來的?!蔽覜]想給北大,哪都沒想給,我在行業(yè)內(nèi)混了這么久,還不知道今天的所謂學術(shù)刊物是怎么一回事?誰肯登這種跟人家既無關(guān)系,跟當下流行的所謂“學術(shù)”也沒有關(guān)系,跟編輯的工作任務(wù)指標和工資獎金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京華既然肯主動刊登,我就提了一個要求,希望同時在扉頁和封三上登出老游建西教授的字畫,京華不僅爽快答應(yīng),而且一再為書畫照片的清晰度等問題跟我磋商。我對京華如此的義舉,已經(jīng)無言表達謝意,任何的答謝都顯得無力,無須甚至無聊。
上述兩段文字是王老師在《俠編張京華,俠譯張曉紅》一文中的原話,張師之待友之誠,行事之慎重躍然紙上。
在永州,每天跟著老師早上七點半起,晚上一點左右睡,剩下的時間都是讀書。一天早上去圖書館的路上閑聊時,老師提到家人,今年過年,師母回娘家了,老師的孩子去土耳其了。我問老師,那過年就您一個人,怎么過年??!老師答到,把她們安頓好了,我一個人就能好好看書了,學校食堂不開,我就自己下點掛面,順便減減肥。寒風中,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印象中的年,家人團聚。一大家子,或三世同堂,或四世,吃著餃子,喝點小酒,在寒風和爆竹聲中詮釋親情,可沒想到,年還可以如同老師這般過。老師2015 年2 月12日的QQ 說說如下:
書生歲末閉關(guān)習靜,通訊工具都不開了,在此提前給親故、學友、書侶祝福。祝福您,元吉大喜,歲月長新!高山流水,冰雪伊人!佳景明朝復,春色滿人間!
我們一幫人是在2月11日前后都離開湖南科技學院的,記得老師跟我說過,去年過年的時候,他在初一的早上為自己編了“十年著述年表”,算是給自己的新年禮物。昔者我讀論語,有一言曰:“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從老師身上,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三月不知肉味”。
有一天晚上,回到老師家里,時候尚早。老師說我們吃點水果吧,找了半天,找到了老師很久之前的橙子,都蔫了(我想這大抵是師娘吃的……)所以老師都不知道橙子放了多久了,我說我拍張照,老師說你先別拍,橙子太難看了,這梨好看,你拍吧!然后老師又找來一大堆零食,俏皮的跟我和廣兆說“老婆愛吃,所以家里常有零食”。至今老師說出“老婆愛吃”四個字的時候的模樣還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面。就我們?nèi)齻€人,在昏黃的燈光中,老師一手拿著零食,彎著腰,笑對我們,然后俏皮的說出“老婆愛吃”。那一刻我看到了愛情的美妙,一種眉宇之間流動的溫暖,大抵所謂愛情就是當你想到你愛的那個人的時候,臉上就會洋溢著幸福的波瀾。最后摸出把水果刀,刀上都有土了?!拔胰N房洗洗”,說著,老師便轉(zhuǎn)身走向廚房。哪能讓老師給學生洗刀切水果?。』秀敝?,我快步上前,從老師手里將刀奪了過來,沖進廚房洗刀去了。進到廚房,擺在眼前的是一堆凌亂的蔬菜,案板上面的是分不清顏色的蔫巴巴的西紅柿和茄子,以及幾個泛黑的土豆,搭著幾根因為失水過多而縮短的菜豆。估計師娘回娘家過年之后,菜就沒被動過了。簡單的廚具,已經(jīng)生銹的水龍頭,老式的煤氣罐,還有那種老式的風扇式的抽油煙機,一瞬間為老師的樸素所感動,眼前的這一切就是那一句“活著就是為了寫書”的真實寫照。
王老師在《想給老游唱首歌》一文之中寫到:
只有真正滲透著中國文化生命精神的人,才能用他的生命活動,來呈現(xiàn)中國文化的精神,才能用這種精神來打動和感染人,使這些受到打動和感染的人們,朝向中國文化的生命精神方面用力、用情、用心。
我想那個靦腆的我,之所以敢跑上去寫“鬻”字,正是為張老師的文化生命精神所打動,當然沒那么簡單,或許我根本說不清。此文沒有涉及到任何有關(guān)老師學術(shù)性的成果,老師的學問有多高,隨便找來兩篇老師的論文,讀者自會有一個分辨,也無須我再去贅述,而我實實在在是為老師向?qū)W之精神所感動,又能與張師同居一室之機會他人罕有,以是故,便將生活中真實的張師寫了出來,然我生來才性淺薄,又感情細膩,欲述感情細膩之處,卻才性不足,是以難述,詞不達意之處多有,還請讀者見諒。用鄧盼的話作結(jié)語,“得遇恩師,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