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哲
在處理媒介組織代表的“公共言論自由”和隱私權利的實際新聞法實踐關系中,美國通過“紐約時報訴沙利文案”確立了影響深遠的“實際惡意”(Acutual Malice)原則。布倫南法院在沙利文案判詞中明確表達:“(關于‘公眾人物’的報道)根據(jù)憲法,除非原告證明‘實際惡意’,否則對于誹謗訴求不能支持。所謂‘實際惡意’,即原告要證明被告明知陳述為虛假而故意發(fā)表或玩忽放任根本不在乎陳述真實與否?!盵1]在1967年的“足球教練和退伍將軍案”中,美最高法院把“紐約時報案”確立的憲法特權原則擴展到公眾人物。只要是經(jīng)常對社會發(fā)揮影響的“公眾人物”,“實際惡意”的規(guī)則也同樣適用[2]。此后,“公眾人物”報道中,“明知”“放任”的“實際惡意”被作為名譽減損的行為要素,成為判斷司法侵權的標準。
這個原則后來成為國際誹謗法領域的重要理論,受到各國司法界和新聞理論界的重視。我國法律源流中沒有關于“實際惡意”的規(guī)定,但在近年來的司法實踐中,實際惡意原則逐漸向實際裁量標準滲透,一些案例中出現(xiàn)了比照、化用此原則的司法判斷。
近年來多個判例都出現(xiàn)了以實際惡意為基本法理的判斷邏輯。在“范志毅訴東方體育日報案”中,在“唐季禮訴成都商報”案、“張靚穎訴文新傳媒集團(東方早報)”案中都有明確或不明確的提及[3]。
大眾傳媒本質(zhì)上是社會公共傳播的專業(yè)組織,其享有的源自民眾言論和知曉權利的專業(yè)傳播權利在中國法律中并無明文規(guī)定。所以,檢閱相關性質(zhì)案件的資料和司法文件,司法關于大眾傳媒的言論權和私人的名譽權之間沖突的裁量,從僅僅關注報道事實是否錯誤,逐漸轉向對報道實際效果、主張被侵權人的公眾人物身份和實際損害效果等領域的衡平。
上述“范志毅案”“張靚穎案”的司法判定中,都提到了主張名譽被侵權人作為公眾人物“應該對造成的輕微損害予以容忍和理解”“可能帶來的輕微損害亦應給予適度的理解和寬容”。但關于大眾傳媒的行為性質(zhì)判定方面,這些裁決主要是從是否“故意”進行裁量。
需要指出的是,一種權利的保護,必然可能對相關的權利出現(xiàn)侵害或減損。所以,雖然這些案例的司法判定雖然做出了對大眾傳媒有利的判決,在法律沒有對大眾傳媒明確賦權的情況下,但其裁量焦點主要是公眾人物的“寬容”,“惡意”并沒有明確成為裁量依據(jù)。
而在2014年12月一審判決、2015年4月二審判決的“孔慶東訴南京廣播電視臺”名譽侵權案中,司法判決明確以“明顯的惡意”作為新聞侵權的判斷邊界。
2013年5月,北京大學教師孔慶東因主持人吳曉平在南京廣播電視臺十八頻道“聽我韶韶”欄目中就孔慶東涉及的一起訴訟進行評論時,使用“教授還是野獸”、孔慶東的名氣“完全是靠罵人罵出來的”等語言,而以名譽權被侵犯理由提起訴訟。
該案一審北京市海淀法院、二審北京市一中院均判決駁回孔慶東的起訴。值得注意的是判決書關于案情的認定。
一審判決認為[4]:
孔慶東作為北大的教授,有一定社會知名度,近年來因為罵人事件引發(fā)不少爭議,甚至形成公眾關心的公共事件,應屬社會公眾人物之列?;诠怖娴目紤],應允許相關公眾對公眾人物的行為特別是不當行為提出合理的質(zhì)疑、指責甚至刺耳的批評,不能簡單地認為僅是質(zhì)疑和批評本身就構成侵犯公眾人物的名譽權,除非發(fā)言人發(fā)表相關言論時具有明顯的惡意,以保證公民和媒體在涉及公共事務、公共利益問題的辯論中享有充分的言論自由。
二審判決在認定上述判斷之后認為[4]:
在媒體表達對社會不良風氣的鞭笞、對主流價值觀念的維護和尊崇等事關公共利益實現(xiàn)之時,由于其所有具有的公益性,在與個體利益的評價比較中,應具有優(yōu)先保護的地位。該優(yōu)先地位體現(xiàn)在,如不存在虛構事實以及惡意的侮辱誹謗,盡管其表達令受害人感覺不舒服,也不應成立侵權責任,受害人應做出讓步。
……(媒體)對公眾人物的評價取決于評價者自己的價值取向,評價的底線在于不得以惡意虛構事實的方式故意詆毀。
這個判例已經(jīng)充分明確了爭訴人的公眾人物身份,對于大眾傳媒的基本傳播權利做出了基于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的公益性“優(yōu)先保護地位”的判斷,并且依據(jù)這個判斷解釋了是否侵權的“明顯的惡意”這個判定邊界。從法理來看,這個判例明顯化用了實際惡意原則,法官的心證明顯傾向大眾傳媒不應因“不具有明顯的惡意”的批評而承擔責任。
可見,“孔慶東訴南京廣播電視臺”判例在判斷要件上,“公眾人物”“明顯的惡意”等實際惡意的基本原則已經(jīng)被充分明確并成為司法裁量的依據(jù)。
孔慶東案的判決是在我國法律沒有相關規(guī)定,特別是目前缺乏新聞立法,對發(fā)布新聞的公共媒介的權利尚無基本法律界定的條件下做出的。加上本案為侵權民事訴爭,所以其判斷視野仍是放在被新聞報道批評的對象權利的辨析,而不是公共媒介自身權利的認定上。
正是因為孔慶東案二審判決明確表述:公眾人物的人格利益在法律保護上應當適當克減,公眾人物對于媒體不具惡意的批評、質(zhì)疑亦應有一定的寬容度量[4]。也正是因為這種糾結權利邊界的“變通”,“權益克減”之說引起了新的法理爭議。著名新聞法學家魏永征即認為,“權益克減”的提法“勢必帶來司法不公”[5]。
學者劉迎霜分析了21個實際名譽侵權案例后發(fā)現(xiàn),利用“公眾人物”理論進行的侵犯名譽司法裁量中,公眾人物理論“已經(jīng)浸入審判名譽侵權案件的法官裁判思維中——甚至在被告沒有以‘公眾人物理論’作為抗辯內(nèi)容之一的情況下,法院也會主動運用該理論增強判決的學理性和說服力”,“公眾人物理論對我國名譽權訴訟的司法實踐產(chǎn)生了作用”[6]。
這些分析可見,因實際惡意原則而產(chǎn)生的公眾人物人格權利保護的邊界問題,已經(jīng)因為對大眾傳媒權利界定的模糊,在學界引起了爭議。
本文分析認為,實際惡意原則是在美國司法權利生長較為充分的社會中,出現(xiàn)的對媒介言論權利邊界的基本判斷。因為美國是一個典型的私法社會,所以這種面向私權利的界定,可以充分反推作為公共媒介的基本批評權利。
實際惡意原則的判斷精髓,恰恰是這種對私性侵權界定的反推。反推的法理理路中,并不必然肯定私權的克減。也就是說,不能從實際惡意的基本視野中,即推出其天然具備私權克減的基本內(nèi)涵。
公共媒介并不是一個典型的公共權力機構。從基本的人類傳播發(fā)展來看,公共媒介被賦權的民權基礎,是普通民眾的知曉權、言論自由權[7]。所以,實際惡意原則的權利基礎,更像是民眾群體的集合權利對某一個體的權利的對沖性限制,而不是“克減”。相信這也是魏永征教授反對普遍的“權益克減”論的基本立場。
我國法院從侵權的實踐視野化用實際惡意原則,是司法審判和心證裁量的進步。但是“權益克減”不是實際惡意原則的必然推論,這一點是需要特別明晰的。公共媒介的權利建構,普通民眾或公眾人物的“權益克減”并不是必要一環(huán)。
所以,在肯定判例指導的積極意義的同時需要認識到,正是因為關于大眾傳媒法律賦權的模糊,才使得判例更傾向于可以為公眾和司法實踐理解的“公眾人物”即私權力的角度來闡釋實際惡意原則。但也是這樣的闡釋路徑,引起了學界和輿論界的爭議和關注。要完成實際惡意原則在我國法律實踐中的建構,還應該在大眾傳媒的公共性權利的規(guī)定方面做出更多的努力。
我國出版物和新聞侵權法理的建構一直處于較為落后的狀態(tài)。早期的新聞名譽侵權案的判斷,主要依據(jù)為普通的文辭解釋和情感傾向判斷,實際上將具有公共批評權能的公共媒介置于“無權”的地位。
出現(xiàn)這種情況,同法律源流中關于公共媒介權利的建構缺如,和其他民事權利法律的單方面生長有重要關系。而從著名的從“唐敏小說誹謗案”開始,新聞報道和公共出版物曾面臨更加嚴峻的刑事侵權指控。
隨著民事司法實踐對于海外成熟法理借鑒的增多,實際惡意原則在新聞名譽侵權領域的“化用”越來越常見?!皩嶋H惡意”原則超越了普通法的“惡意”標準,給予傳媒組織以更為寬泛的批評權利,是我國新聞法建構中的一個現(xiàn)實可用的基本原則。
中國的立法實踐和司法實踐具有鮮明的特色,以私權利界定為基本視野的“實際惡意”原則,似應向明文、明在明確公共媒介批評權利的視野轉化。正如“孔慶東案”二審判決所言:“對于社會而言,新聞評論有其存在的重要價值,是大眾表達意見、交流思想以及開展新聞輿論監(jiān)督的重要途徑,這種獨特價值決定,對于新聞評論應適度寬容,慎重認定侵權。”[4]
實際惡意原則利用私權利反推媒介公共權利的視野是實實在在的“美國特色”,并不能用其完全概括各個法律體系應有的大眾傳媒侵權法律的界定問題。一個值得注意的例證是,英國誹謗法實踐中沒有套用實際惡意原則,而是從公共媒介的基本權利視野,賦定了著名的“雷諾茲特權”。
艾爾伯·雷諾茲曾任愛爾蘭總理,在1994年辭職后不滿《星期日泰晤士報》倫敦版對其的報道而訴至法院。上訴法院最終判定報紙沒有惡意,但還是判決報紙敗訴賠償雷諾茲一便士。雖然是大眾傳媒敗訴,但這個案例的上訴法院判斷中,指出“負責任的”公共媒介出現(xiàn)錯誤也可以“免除責任”的原則,即“雷諾茲特權”(Reynolds Qualified Privilege)。
在執(zhí)行判例法的英國,這個“特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袄字Z茲”特權主要是“受約制特權”:“即涉及公眾‘有權獲知’的出版,即使后來證明有錯,仍有可能受到特權保護,除非這種出版被證明含有惡意。公共媒介只要進行了合理的審查,即使不透露消息來源,亦不會因此失去特權保護?!盵8]
從“實際惡意”到“雷諾茲特權”的道路,是人類理性認識實踐的成果,也彰顯了私權界定和公共權力界定兩種不同的法理理論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在肯定司法實踐對實際惡意原則實際運用的前提下,承認這種事實建構之余,如何有效開展我國公共媒介權利界定的有益研究,是當下比較重要的研究問題,也是新聞立法之亟。
(本文主題獲余亞莉副教授講授啟發(fā),工人日報社主任記者元冬維對研究過程提供殷切指導并校改全文)
[1]賀文發(fā),張麗娜.兩起誹謗訴訟中實際惡意原則的適用比較研究[J].現(xiàn)代傳播,2013(12):151.
[2]楊士林.“公眾人物”的名譽權與言論自由的沖突及解決機制[J].法學論壇,2003(6):5.
[3]楊濤.不愿容忍輿論批評的孔慶東敗訴了[N].中國青年報,2014-12-19(2).
[4]該案判決書,引自最高人民法院《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5]魏永征.公眾人物權益“克減”論可以休矣[J].新聞記者,2015(3):63.
[6]劉迎霜.名譽權中公眾人物理論省思 以司法裁判實證分析為視角[J].社會科學,2014(6):93.
[7]郭慶光.傳播學教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北京),2011:159.
[8]魏永征,白凈.從沙利文原則到雷諾茲特權[J].新聞記者,2007(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