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我們前樓的老太太離婚了。
她少說也七十了,精瘦、蒼白,夏天常穿一身水藍色,冬天罩著沉重的羽絨衣。喜歡在陽臺上放越劇段落聽,邊修剪花草枝葉邊輕聲跟唱。她養(yǎng)一種不知名小花,小而羞怯,花梗細長,如美人垂頭,專在盛夏里開,最特別的是,同一枝上開出的花有紅有白,異常芬芳。
很多老太太喜歡逮住鄰居侃大山,她不一樣,哪怕在窄窄的石徑上狹路相逢,也是互相點點頭,不親熱,但也從不讓你難堪。
她的丈夫,是個“石光榮”式的老漢。擅喝酒,喜吆喝,時常呼朋喚友。散步碰上小朋友,就把小孩子高高舉過頭頂轉圈。孩子的父母生怕稍有閃失,又抹不開面子。這種其樂融融的困境,常是由她來點破,她用手拍一下老頭子的背:“好啦,往前走?!比缓笤谒麗琅难凵窭?,朝鄰居點點頭,這小幅度的舉動,像一串密碼,暗示了她早年的性情和教養(yǎng)。過一會兒碰見鄰居,老頭子像領導視察一樣大聲問好時,她不作聲,像少女一樣默默盯著自己腳尖。
周圍居民都隱約感覺,他們和那些潑著嗓門閑聊的“老來伴”夫妻不一樣,但究竟哪里不同,也沒人認真追究——兒女也算出息,一家人都體面,接下來就等著80歲擺壽宴切蛋糕。還能有什么變數(shù)呢?
年紀一到,再多不甘也該伴著軟糯食物咽下了。我見過很多老年人,明明年輕時男耕女織——男的在外耕人家的責任田,女的在家織自己的遮羞布,仍然把不堪過往美化成了激情燃燒的歲月,明明只是搭伴過日子連誰洗碗都要爭執(zhí),仍然在金婚時哽咽不已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這并非虛偽,走出圍城的成本太高了,一輩子苦也苦過來了,忍也忍下來了,就索性糊弄一下吧。
可是老太太離婚了。凈身出戶,獨自去租了一個小戶型,過的日子和從前別無二致,就少了一個動輒摔杯子的老頭子。
她的勇氣是在哪攢成的呀?是默然盯著腳尖時嗎,是在越劇《天仙配》的唱段里嗎,是在那釀滿甜香的花簇里嗎?是要攢夠多少勇氣,才能不計一生浩蕩成本、不顧兒女熟人的指責議論,選擇重新來過?那不是放棄了一套房子或者一群兒女,而是放棄了給人生一個虛假的圓滿句號的權利。
我媽繪聲繪色地對我說:“你爸爸聽了后嚇壞了,我就跟他說,他要再那么忙,過10年我也鬧離婚?!蔽遗鯃龅卮笮?,假裝沒有聽出,她眉飛色舞的語氣里滲出來的微許的失落。我離家多年,老爸平日輾轉于城市各處舞場,她的閑暇時間是怎么打發(fā)的,我沒有問,也不敢問。她一貫剛強,連生病做手術,都能自己簽名找護工,過后輕描淡寫一句帶過。我同她扯東扯西好一會兒,卻唯獨不敢問一句,媽媽你真的快樂嗎。
不快樂又能怎么樣呢?子女不添亂,丈夫能賺錢,不就是大多數(shù)人眼里的“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了嗎?那些收拾碗筷時沒來由的悵惘,獨自逛街時襲上來的寒意,甚至失眠到凌晨3點的懊喪,都是人生毫無益處的副產品。
但畢竟有人不甘心,哪怕已經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邊,哪怕筋疲力盡很想入港,可是當她知道那不是要的岸時,還是掉頭,往深海里去了。
文/宏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