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嬰寧”非彼“攖寧”——嬰寧形象分析

王秋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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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嬰寧”非彼“攖寧”——嬰寧形象分析

王秋朋

（隴南師范高等?？茖W(xué)校，甘肅成縣 742500）

袁行霈主編的《中國(guó)文學(xué)史》中認(rèn)為，《聊齋志異?嬰寧》中嬰寧名字的由來取之《莊子?大宗師》：“攖寧者，攖而后寧者也?！贝苏f甚是牽強(qiáng)。嬰寧之“寧”，與莊子所說的智者染而后的“寧”不是同一種寧。嬰寧是來到俗世之后被“攖”的，即：先寧而后攖。在異域幻境中，嬰寧的“寧”，是一種生命的真、生命的純粹；在俗世人間，嬰寧的“寧”，是一種沒有生命的死寂的寧；而莊子的“寧”，是一種智者的寧，是一種禪者的靜。

攖寧；嬰寧；笑癡；花癡

長(zhǎng)久以來，關(guān)于《聊齋志異?嬰寧》該篇小說主人公嬰寧名字的由來，皆以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guó)文學(xué)史》里的說法唯馬首是瞻。《中國(guó)文學(xué)史》：“嬰寧之名，取《莊子?大宗師》：‘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攖寧。攖寧者，攖而后寧者也?！辈⒁肫阉升g《趺坐》“閉戶塵囂息，襟懷自不攖?！贝苏f甚是牽強(qiáng)。

對(duì)這段話理解之前，本文先解釋何為攖？何為寧？攖者，纏繞，打亂；寧者，心靈的寧?kù)o。那么，對(duì)這段話的意譯理解是：經(jīng)歷了世間的真假虛實(shí)、機(jī)械萬端、沉沉浮浮等等紛擾之后，便透徹了這幻象的世界，回到了心靈深處的真我，明白了物我之分的人生真諦。這個(gè)我，寵辱皆忘，把酒臨風(fēng)，事事坦然處之，就像蘇東坡詞里說的“回頭相來蕭瑟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一言以蔽之，即：不為外物所動(dòng)的一種精神境界。這里的“寧”，是人在歷盡險(xiǎn)難之后的智者的寧，是“任它東風(fēng)上下狂，此心已作泥沾絮”的禪靜?；趯?duì)《莊子?大宗師》這段話的理解，本文認(rèn)為“嬰寧”之名的這種說法，實(shí)有拔苗之嫌。何也？試論如下。

一、異域幻境中的快樂精靈

文中描寫了嬰寧的成長(zhǎng)生活環(huán)境“亂山合杳，空翠爽肌，寂無行人，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nèi)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在這個(gè)異域幻境中，嬰寧一如本色地活著，沒有趨庭之訓(xùn)，沒有男女勿近之誡，就像幽谷里白百合，未沾染俗世半點(diǎn)埃塵。她是個(gè)“笑癡”、“花癡”。她的生活里時(shí)時(shí)是笑聲，處處是笑容。

（一）笑癡。王子服初見嬰寧時(shí)，嬰寧“笑容可掬”，隨后“遺花地上，笑語自去”。再次相見之時(shí)，未睹其玉顏，已聞其鶯聲款款?！奥剳敉怆[有笑聲”；“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女復(fù)笑，不可仰視”；“女又大笑”；彩云歸去之后，依舊“笑聲始縱”。果園偶遇時(shí)，其嬌憨之態(tài)更叫人欲攬入懷。其顛坐疏枝之上“見生來，狂笑欲墜”；“女笑又作，依樹不能行，良久乃罷”；與王子服歸家后，嬰寧依然笑得率性不羈?！暗勈抑朽袜?，皆嬰寧笑聲”；“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才一展拜，翻然蘧入，放聲大笑”；“至日，使華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每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孜孜憨笑而已”；“不避而笑”。通讀全篇，作者寫嬰寧的笑，有22處之多，且笑態(tài)不一，有“大笑”、“狂笑”、“微笑”、“濃笑”、“憨笑”、“笑極”等等。這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寫嬰寧的生活，處處是笑聲，時(shí)時(shí)是笑容，突出她性格的真與純。異域幻境中的她，生命沒有一絲一縷的束縛，沒有任何韁索的牽絆，一任原始生命之花的怒放。正如鬼母所說“但少教訓(xùn)，嬉不知愁”，“呆癡才如嬰兒”。試問，這樣一個(gè)“呆癡才如嬰兒”的女子，這樣一個(gè)如嬰兒眸子般純凈的生命，又怎能知“攖”為何物？又如何談為物所攖之事？而且在這個(gè)異域幻境中，我們看不見能發(fā)出“攖”這一行為的人的存在。她生活的第一原則：我笑，我開心。此時(shí)此地嬰寧的生命，應(yīng)該是一個(gè)“未攖而寧”的狀態(tài)，這個(gè)“寧”，是素絲未染以前的寧，是鮮潔如霜雪般的干干凈凈的“寧”；與莊子先生所說的智者染而后的“寧”不是同一種寧，絕然不能等同。

（二）花癡。嬰寧每一次出場(chǎng)，其背景總是一個(gè)花花世界。第一次出現(xiàn)時(shí)“捻梅花一枝”；第二次出場(chǎng)時(shí)，先繪畫出其家所在的桃源勝景，“亂山合杳，空翠爽肌，寂無行人，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nèi)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執(zhí)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見門內(nèi)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墜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guān)，豆棚花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如明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視碧桃開未”；“果有園半畝，細(xì)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楹?，嬰寧對(duì)花的癡迷一如從前，丈夫家中花少或者沒有花，她也要為自己建造一個(gè)花花世界，“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gòu)佳種，數(shù)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嬰寧總是簪紅捻粉，與花為伴。這同樣也是作者的著意所在，揣測(cè)其意，大概有兩種意思。其一，以花來襯托嬰寧的容貌之美。正所謂名花傾國(guó)兩相歡，常得少年帶笑看。作者沒有正面描寫嬰寧的美貌，但可以通過王子服這一癡漢的“注目不移，竟忘顧忌”；“目灼灼似賊”；“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肌革銳減”的透骨侵髓般的相思以及西鄰子的“凝注傾倒”來想：她一定是位“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裊娜休說西子，風(fēng)流不讓崔鶯”的美貌佳人，恐怕那楚襄王也是“巫山云雨枉斷腸”了。也正是嬰寧有此傾城傾國(guó)之貌，所以才敢與花比麗賽顏，就像李清照詞里所說：“怕情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p>

其二，花是嬰寧美麗圣潔生命的象征。細(xì)讀文章會(huì)發(fā)現(xiàn)：嬰寧對(duì)花的癡愛，并不是獨(dú)鐘情于一種花，而是愛一切花，有梅花、有柳絲、有杏花、有修竹、有海棠、有楊花。這就更說明了嬰寧心靈的純凈。因?yàn)樗龑?duì)花的愛，并沒有賦予其一定的社會(huì)意識(shí)。牡丹的富貴之韻與她的花癡無關(guān)；荷花的出世之潔與她的花癡無關(guān)；菊花的幽逸之德與她的花癡無關(guān)；梅花的斗寒之志也與她的花癡無關(guān)。她愛花的理由很簡(jiǎn)單，就是愛花的姹紫嫣紅、愛花的流香四溢、愛花的綽約豐姿。在她眼中，花界的生命是平等的，沒有貴賤尊卑之序。嬰寧像一個(gè)清澈的孩童，高高興興地采摘路邊不入流的野花，如初始般素潔，“攖”何在？嬰寧對(duì)花的這種癡愛，不如說是她對(duì)鮮潔、絢麗生命的愛，對(duì)自己的美好生命的愛。這即使是在心靈被“攖”之后，也不可能得到的一種純天然的“潔寧”。在這個(gè)異域幻境中，嬰寧隨心所欲地活著，從未有被“攖”這一事實(shí)。

（三）關(guān)于嬰寧性格中的“狡黠”這一特點(diǎn)，本文認(rèn)為是不存在的。持此論者提出了三個(gè)依據(jù)：其一為“遺花地上，笑語自去”；其二為不辨“瓜葛之愛”與“夫妻之愛”，故意引逗王子服說這兩種愛的不一樣處，“夜共枕席耳”；其三為西鄰子死之事。下面本文一一來辯白：辨其一：嬰寧第一次看到王子服后，“遺花地上，笑語自去”，是發(fā)現(xiàn)被陌生男子“目灼灼似賊”窺視后的慌逃，是“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式的驚走，怎能說是“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留香示愛呢？此是心機(jī)人語也。如果有留香示愛之意，嬰寧就應(yīng)該知道男女之情事。那么果園會(huì)話時(shí)，又怎能不辨“瓜葛之愛”與“夫妻之愛”；此兩處不是自相矛盾嗎？辨其二：如果嬰寧知道“瓜葛之愛”與“夫妻之愛”兩者的異處，卻佯作不知，故意引逗王子服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么她也就應(yīng)該知道“大哥欲我共枕”，不可說與鬼母。此處又一矛盾。辨其三：西鄰子死之事，實(shí)是嬰寧不知男女之大妨，故而“不避而笑”。致使西鄰子色迷心竅，“就而淫之”。西鄰子的死，實(shí)是防衛(wèi)過當(dāng)而致。不然，一個(gè)聰明的少婦，又怎能使自己受此大辱？無論此事已遂或未遂，她都有被“出”的真憑實(shí)據(jù)。這是不符合邏輯的，故而“狡黠”，當(dāng)為子虛烏有之事。

二、俗世間的淚與悲

嬰寧，這位生命如花的精靈，來到了俗世之中。這里有紛紛擾擾的“攖”，吞噬無數(shù)生命如花的精靈。她的到來注定了其悲劇的開始與悲劇的結(jié)局。

嬰寧嫁給王子服后，自己的“不避而笑”，致使西鄰子起了不良之心，并給自己的丈夫惹來一場(chǎng)囹圄之災(zāi)，招來王母怒斥“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shè)鶻突官宰，必逮婦質(zhì)公堂，我兒何顏見親里?！贝藭r(shí)，依舊未明世事的嬰寧，隨“矢不復(fù)笑”。何也？一則以懼，一則以愛。懼者，自己的無心葬送了他人性命；愛者，如果不改變自己的這種生活方式，同樣也將會(huì)給自己的丈夫及宗族帶來恥辱。為了丈夫，她需要做出選擇：殘破自己的人生來完美丈夫的一生。必須如此，因?yàn)椤版譄o兄弟，所恃者惟君”。從此，她的“笑癡”被攖殺了，生活里再也沒有笑聲了，隨之而來的，也終將是“花癡”的被攖殺。嬰寧淚眼問花：“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花容依舊，而嬰寧已如枯根朽草，對(duì)花思人，徒增愁怨而已。從此嬰寧生活里的笑，生活里的花，硬生生地被“攖”而亡。“雖故逗，亦終不笑”，作者卻說“未嘗有戚容”，恐不是沒有戚容，而是蒲松齡先生不忍也。此后嬰寧所見無非是“墳冢”、“荒草”、“荒煙”。

“一夕，零涕”，讀至此，與其共滂沱，青衫濕。此時(shí)之淚，定是悲己之淚，更是內(nèi)心真我的消極吶喊、掙扎、撕裂。見到鬼母骨殖后，嬰寧“撫骨哀痛”。此時(shí)痛哭恐不只是痛悼其與萱花幽冥永隔，還有痛悼真心自我的意思在里面。嬰寧已為人婦，其女性的依附地位決定了這淚水將“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其命運(yùn)也終將與黛玉一樣淚盡而亡。作者未言其死，但，不是不死，而是不忍其死，是作者惜香之心。試問，心已死，安有形質(zhì)不速朽者？劉蘭芝如是，杜麗娘如是，林黛玉也如是，嬰寧又安得幸而漏網(wǎng)乎？此時(shí)的嬰寧是“寧”了，但這種寧是真生命慘遭悶殺的“偽寧”，絕非是莊子所說的智者的“寧”。本文認(rèn)為：蒲松齡先生寫該篇文章，應(yīng)該是痛悼美麗生命的被戕害，是為這美麗生命曾經(jīng)的存在而立的碑銘。

三、結(jié) 語

在異域幻境中的嬰寧是未曾被“攖”的，而是來到俗世人間之后被“攖”的，即先寧而后攖。所以說“先攖而后寧”是不當(dāng)?shù)?。再者，該篇小說中的“寧”有兩個(gè)意思：在異域幻境中，嬰寧的“寧”，是一種生命的真、生命的純粹；而在俗世人間，嬰寧的“寧”，是一種沒有生命的死寂的寧；而莊子的“寧”，是一種智者的寧，是一種禪者的靜。所以，用《莊子?大宗師》的那段話來釋“嬰寧”之名，實(shí)有拔苗之嫌。

[1]袁行霈.中國(guó)文學(xué)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2]莊子.新編諸子集成?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4.

[3]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責(zé)任編輯：鄭宗榮）

The Difference between “Yingning(嬰寧)”and“Yingning(攖寧)”：An Analysis of the Image of “Yingning(嬰寧)”

WANG Qiupeng

(Longn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xian, Gansu 742500)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ompiled by Yuan Xingpei holds that The name of Yingning (嬰寧) in Yingning?Strange Tales from the Studies is originated from Master?Zhuangzi in that the latter interprets Yingning as “first tortured then quietened”. This interpretation is far from the point. Ning（寧） in Yingning(嬰寧) is different from the Ning(寧) in Zhuangzi in that the latter Ning(寧)refers to the quietude resulted from the influence of the wise. Yingning (嬰寧) is tortured after its appearance in the secular world, namely it is first tortured then quietened. In the exotic illusory world, Ning in Yingning(嬰寧) refers to the truth and purity of life while in the secular world, Ning in Yingning(嬰寧) refers to the dead silence devoid of any life. Ning in Zhuangzi refers to the quietude of the wise and zen.

Yingning(攖寧); Yingning(嬰寧); smiling fool; flower fool

I207.419

A

1009-8135（2015）04-0044-03

2015-03-13

王秋朋（1976-），男，山東濟(jì)寧人，隴南師范高等?？茖W(xué)校講師，文學(xué)碩士，主要研究中國(guó)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