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楊
(安徽大學 文學院,合肥 230039)
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發(fā)表于1979年,這部作品被認為是粉碎“四人幫”以后的第一部對“反右”擴大化的歷史過程進行批判性反思的文學作品;楊沫的《青春之歌》出版于1958年,是“十七年”文學的代表作。這兩部同是各自時代的標志性文本,又同被改編成同名電影,分別于1980年和1959年上映,并同樣成為了“影響一代人”的家喻戶曉式的作品。有趣的是,《天云山傳奇》的故事線索中有羅群與三位女性的情感選擇,《青春之歌》中則有林道靜與三位男性的感情抉擇,兩位作者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革命加戀愛”的敘事模式,將個人生活與政治風云、社會矛盾、歷史發(fā)展融合在一起。雖然,《天云山傳奇》甫一出現(xiàn)就被認定是“新時期文學”“撥亂反正”的象征,但這部小說與“十七年”的經(jīng)典文本《青春之歌》,在敘述上有著非常多的相同之處,而這種相似性恰恰表征了大陸當代文學內(nèi)里的發(fā)展脈絡。
楊沫在《初版·后記》坦言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因,“在那暗無天日的日子中,正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幸而遇見了黨。是黨拯救了我,使我在絕望中看見了光明,看見了人類的美麗的遠景;是黨給了我一個真正的生命,使我有勇氣和力量度過了長期的殘酷的戰(zhàn)爭歲月,而終于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這感激,這刻骨的感念,就成為這部小說的原始的基礎。”1981年5月1日,魯彥周在《<天云山傳奇>創(chuàng)作的前前后后》中談到創(chuàng)作緣由:“三中全會公報發(fā)表以后,全國人民受到極大的鼓舞,我也感到無比激動,我知道這是中國歷史的偉大的轉(zhuǎn)折……于是在我腦子里開始產(chǎn)生了一個意念,能不能寫一部作品,歌頌三中全會精神。”[1]不難看出,這兩部作品都是時代政治風云的應運之作,作者在構思之前,敘述的情感主旨已確立,并直接導向且規(guī)約了小說的故事構造。
林道靜的個人成長是與中國革命的發(fā)展密切相連的,革命帶給了她希望,革命賜予了她光明的未來。這部小說對政治的敘述是如此地情真意切、“蠱惑人心”,以至于“日本和印尼等國的共產(chǎn)黨都將這部小說作為黨員的教材,許多日本青年在讀完這部激動人心的作品后,向日共提出了入黨申請。在國內(nèi),《青春之歌》的出版更是贏得了自上而下的一片叫好……共青團中央也號召全國的團員青年學習這部作品。”[2]無獨有偶,《天云山傳奇》中的羅群也是一位被革命話語鼎力打造的英雄。雖然,魯彥周的本意是想通過羅群“殉道者”式的悲劇,來完成對于過去錯誤路線的批判,但實際上,這位“新時期”的人文斗士,在人物意義的設定上還是與《青春之歌》如出一轍。
從人物的形象上來看,羅群的長相是“輪廓分明”,像“希臘雕像”;而《青春之歌》開篇就點明了林道靜是“異常的俊美”,“晶瑩得好像透明的玉石”。兩位主人公外貌的設定,其實體現(xiàn)了以政治為先導的革命敘事的必然要求?!案锩边@個詞匯在建國后的政治語境中被賦予了強烈的褒義色彩,形容一個人是“革命”的,就意味著社會對于這個人政治及私人生活的全面肯定,發(fā)展到“文革文學”時期,“三突出”的創(chuàng)作原則更是明確了人物外在形象的設定。即便是用來反思“文革”的《天云山傳奇》,由于先遣的政治抒情的敘述導向,使得作者筆下的正面主人公,在個人形象上首先就必須也必然是無可挑剔的。
從人物的生活歷程上看,這兩位主人公都是在政治的話語下,完成了個人生活的蛻變與成長。羅群曾是天云山考察隊的政委,“純真得像水晶,又熱烈得像火,忠誠坦白,是他最大的特點,對黨的信念堅定不移,又使他具有驚人的毅力”;羅群處處受壓迫:職務被剝奪,接受莫名其妙的審查,身體遭受摧殘,但革命的磁場是如此強大,以至于人人都愛羅群,人人都以愛羅群為榮,周圍的人民對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擁護,默默地暗地里關心他支持他;而作為對立面的“非革命”的吳遙則是一無是處、一無所有,他虛偽、卑劣,處處陷害羅群,雖然身份上是分管組織工作的地位副書記,但是對于這個人物的勾勒,作者幾乎完全是按照反動派的模式來進行的。林道靜為反抗包辦婚姻離家出走,但她的真正解放源于盧嘉川革命理念的宣傳,在江華革命實踐的幫助下,這位剛出場時在不懷好意的眼睛環(huán)視下的“憂郁”、“孤單”的少女,變成了堅強的女戰(zhàn)士,并由此獲得了最大層面的支持和擁護。很顯然,這兩個文本在敘述中都是遵循唯物史觀的曲折前行式,故事的結尾也是以他們的勝利在望而告終。無論是“新時期”講述中的羅群,還是“十七年”語境中的林道靜,作家內(nèi)里的敘述脈絡仍然是一致的。
在《天云山傳奇》和《青春之歌》這兩篇小說中,作者敘述導向的展開,都是通過女人的愛情完成的?!案锩o了他們希望,將他們對民族解放的渴望和對現(xiàn)代危機的焦慮感轉(zhuǎn)變成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保?]7因而,“個人的性愛不但被引導和升華成‘同志之愛’,而且與革命的浪漫精神融洽并存。”[3]195在“國家”、“民族”的政治宏大敘事面前,余永澤式的個人啟蒙話語世界崩塌了,林道靜選擇了盧嘉川、江華。表面上看,小說不過是在講述一位少女對于私人情感的選擇,但“沒有人會將《青春之歌》當成一部純粹的情愛小說來進行閱讀,事實上,主人公林道靜的成長歷程,完整地象征出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保?]政治生活帶給了林道靜嶄新的生活圖景,并最終促使林道靜成為其中的一員,獲得了全新的生命,也只有在動蕩的政治生涯中,林道靜才能體悟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她的愛情成為了政治立場最清晰的注釋。
《天云山傳奇》中,宋薇對于愛情的追悔是貫穿全文的敘述脈絡,她為讀者講述出了羅群的感情歷程。宋薇的初戀是羅群。關于這場戀愛,作者的斷語將創(chuàng)作導向袒露無疑:“第一次的最純真、最熱烈的愛情,在這以前沒有過,在這以后也沒有了”。隨后,宋薇被吳遙“誘拐”,在她嫁給吳遙的時候,她已經(jīng)感到自己丟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宋薇背棄了羅群,也背棄了以羅群為象征的正確的革命道路,所以她的生活只能是枯萎了。最終,宋薇舍棄了吳遙,投身到了“為人民、為黨而斗爭”的火熱的工作崗位中,回歸了革命,她也因此重獲新生。宋薇的好友馮晴嵐,原本只是被宋薇的風采完全遮蔽了的小跟班,在羅群受冤屈的時候,馮晴嵐原本只是單純地出于善念去探望他,但是,落難中的羅群有著“一種令人震驚的美,這種美只有在那些有著非常高尚情操的人身上才會出現(xiàn)”,作為革命代言人的羅群就此贏得了馮晴嵐的愛情,這份愛情也同樣使得原本毫不起眼的馮晴嵐成為了“淡雅高潔的”、“最幸?!钡娜恕?/p>
有意思的是,《天云山傳奇》和《青春之歌》中的三段感情,設立標準都有內(nèi)里的一致性:第一段是失敗的、被蒙蔽的,第二段是以個人犧牲來換取主人公斗爭的自覺,第三段則是共同革命理念下的最終抉擇。馮晴嵐去世后,周瑜貞對于羅群的表白就是“你現(xiàn)在擔子重,你已經(jīng)不是搞個人研究的時候了,你要把你的許多想法,付諸實踐。你的那幾本書,讓我來幫助你整理好了,我應當繼承晴嵐姐姐的遺志;你呢!指揮你的天云山建設部隊,大打一場現(xiàn)代化的戰(zhàn)爭吧!”
“革命、青春、熱血,這是一個世紀以來,激勵著在貧弱、窳敗的社會漩渦中掙扎的中國青年最富魅力的字眼?!保?]但是,單純地在文本中去宣揚政治,難免會使文學成為口號式的“炸彈和旗幟”,而“革命加戀愛”的方法顯然能使得文學與政治結合得更加深入人心?!盀閼賽鄱锩?,不以戀愛犧牲革命!”[6]這種敘事之風在“十七年”時期愈演愈烈,面對“新時期”初期的文學,學界一直是給予其極大的關注,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學界認定“新時期”的文學是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又一次“新文化運動”,所以,哪怕是文風稚嫩,哪怕仍存在模式化,但基于對其文學史價值的關注,評論界一直給予了極大的寬容。但是,這一條重回文學理性之路,果真是如同我們所期望的那樣嗎?《青春之歌》中,余永澤對林道靜的啟蒙還頗有些類似新文化運動時《傷逝》中涓生對子君的啟蒙,“反抗傳統(tǒng)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獨立”[7]。但是,余永澤的被放棄,代表了“十七年”開始了全新的啟蒙模式,那就是革命、集體的宏大敘事取代個體自由的追求;“反思文學”原本是要理清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恢復文學的獨立性,并以此實踐三中全會所肯定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在實際的敘述中,作為“反思”斗士的羅群,無論是從形象、性格、個人經(jīng)歷的敘述導向上,還是作者采用的敘述方法上,都還糾結在“十七年”的革命敘事之中不可自拔,他并沒有完成“反思”的任務,相反地卻是進一步印證和完善了革命敘事。
由于男權社會的長期影響,事關國家、民族的宏大敘事一直是與男性話語密不可分的,《青春之歌》雖然是出自女性作家之手,但在文本敘事中,作者楊沫還是認可并遵從了男性視角。主人公林道靜的成長是余永澤、盧嘉川和江華接力的結果,換言之,如果沒有這三位男性來自不同層面的培養(yǎng),林道靜就只會是處于蒙昧狀態(tài)的羔羊。表面上看,林道靜是在一次次選擇中明白愛的真諦,但實際上,林道靜一直是處于被男性救贖和選擇的地位上?!肚啻褐琛吩谝婚_篇就點明了林道靜擁有著驚人的美貌,而盧嘉川和江華注意到林道靜的首要點,也是因為她的容貌——“純樸”而又“倔強”的美,正因為這種美的吸引,才使得他們下決心去拯救林道靜的精神,這也是典型的男性視角,楊沫主動而又自覺地把自己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置于“被看”的位置上。
而在《天云山傳奇》中,故事的敘述也是從男性視角出發(fā)的。“羅群是故事的中心人物……是作者在道德觀念上賦予理想的主要體現(xiàn)者。”[8]與羅群的相愛,促成了三位女性的成長。宋薇、馮晴嵐、周瑜貞都是因為羅群的啟蒙,才得以走出蒙昧狀態(tài),羅群也通過對于這三位女性的占有和改造,展示了男性的主宰力量。宋薇是首先被改造的,美麗活潑的她是被重點培養(yǎng)的技術人員,是女性中的佼佼者。時任考察隊政委的羅群,風華正茂,備受擁護,政令暢通,他不由分說地在宋薇身上,“導演”了一出“英雄救美”,這種近乎暴力的方式卻讓宋薇“有一種醉酒似的甜蜜”。與宋薇不同,馮晴嵐則是個沉靜的女性,她從容貌到性格都不易引起注意,羅群和她的相愛,是在羅群的落寞時期。在羅群備受冤屈,難展雄風的時候,他不再需要“華麗的牡丹”,所以文本安排了宋薇的愛慕虛榮與始亂終棄,從而在最大程度上保存了羅群的權威和男性尊嚴。實際上,如果此時的羅群和宋薇的愛情繼續(xù)的話,那么宋薇被組織上的重用,只能進一步襯托出羅群的落魄。馮晴嵐為了羅群奉獻了自己的一生,過著清貧、窘迫、備受冷遇的日子,而羅群則在馮晴嵐崇拜的眼光中得以休養(yǎng)生息,當羅群重回公眾關注點時,不夠出彩的馮晴嵐又自動地消失了。馮晴嵐從頭到尾都處于為羅群奉獻和犧牲的地位,她存在的全部意義就在于羅群的認可,就連到了生命的最后,馮晴嵐能夠含笑而去也是因為她聽到了羅群恢復了黨籍的消息。
在小說的結尾,羅群終于得以平反,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他不可能再去選擇已成歷史的宋薇,這朵當年的“牡丹”因為曾經(jīng)的背叛,已然黯然失色;羅群選擇的是周瑜貞——這個“尖銳潑辣、毫無顧忌”,“像一朵春花”樣的美麗姑娘。需要注意的是,小說一開篇就點明了周瑜貞的身份——她是中央某部門一位負責同志的女兒,換而言之,這是一個在政治上無可挑剔、沒有瑕疵的女性,周瑜貞實際上就是宋薇和馮晴嵐的集合體,她既有年輕時候宋薇的出色容貌,是眾人關注的焦點,同時又具有馮晴嵐般的自我犧牲,顯然是更為完美的女性。當然,更為重要的是,相比較前兩位女性,周瑜貞還能切實地給予羅群幫助:“周瑜貞認得的大首長太多了,而那些首長又都很喜歡她,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一樣”;就連羅群的平反,也是因為周瑜貞動用了自己的私人關系。這三位女性都是為了羅群而存在的,她們的出現(xiàn)和消失,只是為了進一步證明羅群的價值,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彰顯出了典型的男性視角。
無論是“十七年”的《青春之歌》,還是“新時期”的《天云山傳奇》,這兩個敘寫革命的文本,雖然都是以近似言情小說的模式展開的,但很顯然,這兩個文本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情愛故事,兩位作者借助男性的視角,不約而同地把個人的情感弱化,他們意在通過個人的生活歷程折射出歷史的厚度,但卻在不經(jīng)意間喪失了個人體驗的真實。林道靜究竟選擇誰才會更接近幸福本身?這個問題一旦離開革命背景,就開始極具爭議?!短煸粕絺髌妗分?,比羅群更打動讀者的其實是奉獻了所有的馮晴嵐,她是小說中唯一一個具有鮮活的情感的個體,雖然“愛羅群”是她所做的、能做的唯一的事,但她不帶功利性的愛、“昂揚而又極為豐富的精神生活”,使這一人物形象獨特而豐滿。
要而言之,在我們當前的文學史表述和課堂教學中,往往傾向于“斷裂說”,即淡化“十七年”文學、回避“文革”文學,認為這兩段文學的發(fā)展是受政治裹挾而無文化自覺的,但是從上文的比照中,我們不難看出,兩個原本應該截然“對立”的文本,其內(nèi)在的敘述卻是如此的相似。事實上,“文學的承接性是潛移默化地存在的?!保?]“新時期”的到來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歷史也不可能“斷裂”,浸淫在歷史中的人更不可能在剎那間徹底地否定并脫離過去的一切,即便“新時期”的“撥亂反正”開始促使知識分子們對于過去那段歲月進行反思,但是這種反思,一開始也只能是站在既定的舊框架之內(nèi)進行,人們的思維和審美情趣很難在短時期內(nèi)做到?jīng)Q然的轉(zhuǎn)變。因此,在《天云山傳奇》這一類“新時期”之初的文本中,雖然是想與過去告別,但是作者在敘述時,仍然會不自覺地套用以往的敘述模式,文本中自然也就會充溢著“非新時期”的文學精神。建國初期的文學對于中國文化社會的影響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學,它的革命浪漫和政治抒情打動了整整一代人,也影響著他們的審美觀。全然回避和全然否定之,顯然是不利于對大陸當代文學的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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