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佑文 管 瓊
(湖北工業(yè)大學,武漢 430068)
語言的主觀性與人稱指示語*
楊佑文 管 瓊
(湖北工業(yè)大學,武漢 430068)
語言不但傳遞知識、表述命題,而且還表達“自我”,傳遞人的情感、態(tài)度和評價,后者即為語言的主觀性。對語言中主觀現(xiàn)象的觀察、提煉和分析給語言學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其研究成果十分豐碩。這些成果多見于文學文本、語義學、認知語法和歷史語言學等諸多研究領(lǐng)域。基于語言主觀性這一出發(fā)點,無論是側(cè)重語言形式潛在語義特征還是側(cè)重認知操作過程等方面的研究,其目的都是揭示語言形式與語言使用者之間的關(guān)系,以便更全面地認識語言所具有的“達意”和“表情”等功能。本文先就語言的主觀性展開充分論述,在此基礎(chǔ)上,對英漢人稱指示語在體現(xiàn)語言的主觀性方面進行分析和討論。
語言的主觀性;說話人視角;說話人情感;人稱指示語
語言的主觀性(subjectivity)和主觀化(subjectivisation)是當今語言學界研究的熱點之一(Benveniste 1971;Lyons 1977,1982,1995; Langacker 1985,1990a; Traugott 1995:31-54)。然而,當代語言學研究由于受實證主義(empiricism)影響淡化甚至忽視語言中的主觀現(xiàn)象,只強調(diào)語言的所指意義而對話語中的非命題內(nèi)容視而不見。(馮光武 2006:26-33) 20世紀后期,以Benveniste,Lyons,Langacker和Traugott為代表的一些語言學家注意到這些現(xiàn)象并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分析,從而改變了這一傾向。Lyons在語義范疇內(nèi)討論語言的主觀性;Langacker從共時角度、以認知為切入點探究語言的主觀性,并將其納入認知語法(cognitive grammar)理論體系;Traugott則從歷時視角,通過考證語義變化過程來觀察語義變化的主觀化傾向(subjectivisation)。盡管他們的切入點不同,構(gòu)建的理論各異,但基本共識是:語言能幫助說話人表現(xiàn)命題以外的情感、態(tài)度以及提供觀察和認識事物的視角。
語言的主觀性是指說話人的語言表達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也就是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還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情感,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印記(imprint)。(Lyons 1977:739,沈家煊 2001:268-275) 在對語言主觀性研究的環(huán)境中,語言并非是一種獨立封閉的系統(tǒng),語言也不再只是對邏輯命題(proposition)的客觀表達,相反,語言被認為是說話人的感知和感覺的表現(xiàn)。(Finegan 1995:1-24)
近年來,語言學家開始對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給予充分關(guān)注,這跟語言學“人文主義”的復蘇有關(guān),特別是功能語言學、語用學、認知語法的興起使長期以來占主導地位的結(jié)構(gòu)語言學和形式語言學所主張的“科學主義”受到挑戰(zhàn)。這些新的學派都強調(diào),語言不僅客觀地表達命題式的思想,還要表達言語的主體即說話人的觀點、感情和態(tài)度(沈家煊 2001:268-275)。
吳一安認為,在語言領(lǐng)域中“主觀性”這一概念總是與“自我”(self,ego)的意義聯(lián)系在一起,在語言不同層面上有所體現(xiàn),并認為這表明語言非命題性特征的一面;語言不僅僅用來表述命題,伴隨著命題的表述,說話人總是透過語言實現(xiàn)自我表達,因此,語言也是說話人自我表達的載體(吳一安 2003:403-409)。
馮光武認為,“自我”是語言中主觀現(xiàn)象考察的兩個重要維度之一(另一個為“視角”),“‘自我’即自己的觀點,‘視角’即認識事物的角度,兩者都和人的自我覺醒有關(guān)”;語言的主觀性即在于“自我”的主體性在語言使用(陳述)中的確立,在于人類的“自我”意識的覺醒;語言的主觀性讓語言學研究放射出人文主義耀眼的光輝(馮光武 2006:26-33)。
2.1 關(guān)于“主觀性”的3種觀點
對語言主觀性的論述,典型的代表人物有Lyons,Traugott,Langacker等。
(1)Lyons:主觀性與表現(xiàn)自我
Lyons認為,人具有主體意識,這種主體意識在語言中有所體現(xiàn),即人從本質(zhì)上講是主觀的,因為我們都擁有“自我”(Lyons 1982:121)。“自我”包括認知、感知、情感、態(tài)度和意圖等。語言的主觀性就是說話人言語時表現(xiàn)出的立場、態(tài)度和情感等“自我”印記。(Lyons 1982: 101-224) Lyons對語言主觀性的認識顛覆了形式語義學和結(jié)構(gòu)語言學的基本立場,成功地將語言的主觀性納入語義研究的范疇,拓寬了語義學的研究視野,使我們對語言的認識更趨全面。
(2)Langacker:主觀性與認知視角
Langacker認為,語言與視覺、感知一樣具有主觀性(Langacker 1990b:5-38,1991:109-150)。當人們用語言反映客觀世界時擁有各自的視角,因而語言學家應該關(guān)注說話人如何從某一視角出發(fā)去認識客觀事物。在他看來,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識是多層面的,主觀性就是其中極為重要的層面,這也是認知語法的理論基礎(chǔ)。
認知語法認為,話語與感知有關(guān),感知主體(subject)是說話人,話語意義不可能簡單地存在于客觀世界里,而是不可避免地含有感知主體(人)對感知客體的認識。語言除了有一個形式系統(tǒng)以外,還具有意義值(semantic value)。意義值體現(xiàn)人們用不同的方式構(gòu)建和理解某一范疇的能力,這種能力叫“意象”(imagery)?!耙庀蟆笔嵌嗑S的,其中包括說話人視角。視角又有多個層面:視點(vantage point)、定向性(directionality)和主觀性。影響語義值的因素有若干個,其中之一就是主體視角。語言的主觀性首先源于感知主體的不同視角,并與感知主體如何過濾感知客體有關(guān)。總之,認知語法認為,語言符號的意義與其在客觀世界中的所指不能等同;語言能力和認知能力密切相關(guān)。因此,語言描寫應該參照人的認知規(guī)律,這和Chomsky的語言能力獨立于人的其它認知能力的觀點相去甚遠。
從不同的視角去理解話語的能力與人的感知能力密不可分。人的視覺能力具有局限性,這種局限性表現(xiàn)在我們對事物的觀察只能在某一時間、從某一角度進行(我們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在兩個不同的空間)。視角不同,觀察的客體在大腦里的表象也就各異。比如,我們說某物很近或很遠是以我們的空間位置為參照。同一個郵局,張三說它在拐角處,李四說它在街對面,雙方各有其理,視角不同對情景的認識當然就不一樣。這種差異——視角的主觀性——歸根結(jié)底是由感知主體和感知客體之間的不對等造成。這種不對等是由觀察的單向性(unidirectionality)造成的。通俗地說,就是當觀察者在觀察客體時,觀察者本人不能像觀察別人那樣自如地觀察自己,主體和客體完全分離,主體的注意力集中于客體,因而忽略自我意識。
Langacker從共時的角度來看語言的主觀性。他從認知的觀點出發(fā),把注意力放在“識解”(construe)上,認為說話人或聽話人會出于交際的需要,從一定的視角出發(fā)來識解一個“話語事件”(speech event)。識解的最基本模式是觀察主體完全獨立于被觀察對象,這時話語事件完全被客觀識解。反之,話語事件則被主觀識解。
(3)Traugott:主觀性與語法化
與Langacker對語言主觀性的共時闡述不同,Traugott的研究則是從歷時角度展開的,并將語言的主觀性研究融進她的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理論(Traugott 1995:31-54)。語法化是一個詞語從詞匯語素變?yōu)檎Z法語素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概念意義弱化甚至消失,最終成為一個抽象的語法標記,這是一個歷時的過程。比如英語中的動詞go,從表示物理運動到成為表示未來行為的語法標記就是典型的語法化過程。語法化是一個單向性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詞語的意義有從表達命題(propositional)到表達情感(expressive)轉(zhuǎn)變的趨勢;也就是說,該詞的表意功能減弱,表情功能加強,并且與態(tài)度、情感和立場愈加相關(guān);這種態(tài)度、情感和立場都源于說話人,因而具有主觀性;主觀意義是語義歷時變化的最后一個階段。(Traugott 1995:31-54)
Traugott嘗試說明語言意義有主觀化的傾向,換句話說,在語義變化過程中說話人對話語意義的參與越來越多(如推理就離不開說話人的左右),客觀意義則很少受說話人的影響。為了加強語言的表現(xiàn)力(expressivity),人們常常用新的方式來表達原有的事物。表現(xiàn)力的作用是雙重的,一是為聽話人增加語言的信息量,二是幫助說話人傳遞態(tài)度和情感。這種變化過程以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principle of economy)為基礎(chǔ),尤其是用同一形式表達新的意義。(Hopper,Traugott 1993:223) 這里Traugott似乎是指會話含義(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也可以規(guī)約化(conventionalized),繼而成為語言形式的編碼意義,也就是語義意義。在語義變化的過程中,會話含義起著暫時的橋梁作用。具體來說,就是通過推理獲得的(特殊)會話含義(particular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可能會變成一般會話含義(general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其臨時狀態(tài)可以稱為“語用多義”,此時新的意義和原來的詞匯意義共存,只有在這時,新的意義才有可能“語義化”(semanticized),因為此時原先的意義已不再引起推理,原來須要推理才能得出的意義已經(jīng)成為所指意義。Traugott認為,這種從會話含義到規(guī)約含義再到語義意義的過程是語義變化的典型軌跡,在這一過程中,產(chǎn)生新的主觀意義。很明顯,Traugott關(guān)注的是語義的主觀化過程,而不是語言的主觀性本身。主觀化包括兩方面的轉(zhuǎn)移:話語的焦點從句子主語(syntactic subject)到言語主語(speaking subject)的轉(zhuǎn)移;話語的意義從Grice的“所言”(what is said) (Grice 1975:41-58)到說話人對“所言”的主觀信念、態(tài)度和評價的轉(zhuǎn)移,這種轉(zhuǎn)移其實就是語義向語用的轉(zhuǎn)移??梢哉f,Traugott的主觀性與語用學聯(lián)系在一起。
Traugott和Langacker似乎都認同語言在詞匯和語法方面存在主觀因素,主觀意義具有抽象性。但是,他們之間有顯著的不同。Langacker在討論主觀性時注意的是語言形式和語法特征,這些形式和特征不能完全根據(jù)說話人的選擇進行預測;Traugott則認為,Langacker的例子脫離語境并且忽略語體和話語類型,過多強調(diào)語言形式的選擇,忽視話語的內(nèi)容,也忽視語義的歷時變化。其實,Traugott的批評主要不是針對認知語法理論中有關(guān)語言主觀性的論述,而是針對認知語法理論本身。
2.2 “主觀性”研究的3個方面
Edward Finegan認為,語言的主觀性研究主要集中在說話人的視角(speaker’s perspective)、說話人的情感(speaker’s affect)和說話人的認識(speaker’s epistemic modality)(Finegan 1995:1-24)。其實,這3個方面互有交叉和聯(lián)系,很難截然分開。視角是說話人對客觀情狀的觀察角度,或是對客觀情狀加以敘說的出發(fā)點,這種視角主觀性經(jīng)常以隱晦方式在話語中體現(xiàn);情感一詞包括感情、情緒、意向、態(tài)度等;認識是指句子除語法主語外,還隱含一個高層次的“言者主語”,是說話人對命題的看法和觀點。(沈家煊 2001:268-275)
(1)說話人視角
視角是觀察和認識事物的角度。視角不同,事物在大腦中的成像也就不同。在言語交際過程中,說話人往往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把自己看成交際的中心,因而也就將自己置于時間、空間和指示的中心。這種現(xiàn)象在語言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Lyons (1982) 和Levinson(1983)等都有過相關(guān)論述。下面以come為例進行分析。
英語中的come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以說話人為中心的例子。離開說話人,我們就無法對come的意義進行正確描述,因為要描寫come的意義須要先確定說話人的方位。這與move不同,move是對運動做客觀的描寫,說話人用move就是要客觀地報告某人或某物從A地以某一方式移動到B地。Come和go一樣是英語中最為基本的詞匯之一,這一事實表明:語言無法回避說話人,無法回避主觀性。Langacker把come和go都稱為主觀動詞(Langacker 1985:109-150),因為其空間指示功能以說話人為中心。
(2)說話人情感
說話人在進行言語交際時,不僅要描述客觀事物或陳述客觀事實,同時也要表達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和立場。這不僅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需要,因而語言也就具有相應的輔助機制以幫助說話人體現(xiàn)這種能力和需求。
語言中有些詞語能幫助傳遞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和評價。如英語idiot,devil,poor和sweetheart就是這樣的詞匯。當我們說The poor lady could not go to the ball時,并不只是說該女子沒有錢財,而是還表達我們對她的一絲同情。漢語也如此,當我們說“張彪斃命了”時,不僅陳述張彪的生命結(jié)束了這一事實,還表達出對他的厭惡和蔑視。從The Republicans and Democrats have concocted their message for the coming campaign中的動詞concoct (編造、策劃),我們不僅能獲悉美國民主、共和兩黨都已經(jīng)為即將到來的競選傳出了各自的信息,而且能讀出作者或說話人對這些信息的懷疑態(tài)度。值得注意的是,類似的帶有主觀性的詞語具有雙重功能。一方面,它們是命題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帶有說話人對有關(guān)內(nèi)容的主觀判斷、態(tài)度和情感。再如,當我們說Federer is a superb player時,我們流露出對這位當今網(wǎng)壇男子頭號選手的贊賞、欽佩和喜愛。
然而,有些表示主觀性的詞語對話語的命題毫無影響,最為典型的就是一些修飾整個話語的副詞。它們不影響話語命題,只承載說話人對話語命題的態(tài)度、對話語事件的評估或?qū)υ捳Z信息的信任程度,因而是主觀性的體現(xiàn)。例如:
① Amazingly,Dell has no modem to spare.
② Honestly,you’ve got no potential to do philosophy.
③ Clearly,the ball was over the line.
例①中的amazingly表現(xiàn)的是說話人對話語命題的評價;例②中的honestly表現(xiàn)的是說話人對命題的態(tài)度;例③中的clearly表現(xiàn)的是說話人對命題內(nèi)容的肯定程度,其中的主觀性不難體察。
英語中的情態(tài)(modality)系統(tǒng)也是主觀性的重要體現(xiàn),相關(guān)研究也最為豐富,其中Palmer (1986/2001)的研究尤為深入。情態(tài)動詞有兩種用法:一是表示需要或可能,二是表示允許。前者是個人認識(epistemic),后者是個人義務(deontic)。前者能表現(xiàn)說話人的主觀性,因為借助情態(tài)動詞說話人能表達自己對話語命題的主觀看法,這一看法是命題之外的。比如,當我們說It may rain tomorrow,通常是一種主觀的推斷,但如果該話語是出自氣象臺或某氣象分析專家之口,便具有很大程度的客觀性,主觀性隨之變?nèi)跎踔料?,因為氣象臺或氣象分析專家是依據(jù)客觀數(shù)據(jù)得出的客觀結(jié)論。
稱謂(appellation)也能體現(xiàn)說話人對別人的主觀評價,包括親屬稱謂和社會稱謂。我們可以從說話人所使用的稱謂中看出或感受到他對被描述對象的主觀情感和評價。一聲“張老”表達的不僅是禮貌,更多的是說話人對所指對象的高度評價和尊重;一個“您”字包含說話人對聽話人的尊重和敬意。
(3)說話人認識
說話人的認識主要與情態(tài)動詞和情態(tài)副詞有關(guān)。就語言的主觀性而言,這方面的研究較為深入。例如:
④ a.It’s obvious to me that water boils at 100 degrees centigrade.
b.Obviously,water boils at 100 degrees centigrade.
在例④中,a句表達兩個命題:一個是“某事對于說話人來說是明顯的”,另一個是“明顯的事是水在攝氏100度沸騰”。b句表達“水在攝氏100度沸騰”這一命題,其情態(tài)副詞obviously是說話人根據(jù)自己的認識對這一命題作出的判斷。換個角度看,a句的句子主語或語法主語是由形式主語it所指代的真正主語water boils at 100 degrees centigrade,而b句的句子主語是water,但該句還隱含一個高層次的言者主語——說話人,即obviously是以“水在攝氏100度沸騰”這一命題為轄域(binding scope),表達說話人的認識:“水在攝氏100度沸騰”對于所有人來說是顯而易見的。可見,b句的主觀性比a句強。例如:
⑤ a.You must be very careful.
b.你必須非常小心。
c.你必定非常小心。
例⑤b表示客觀上“你”有采取某項行動(非常小心)的必要,例⑤c是說話人主觀上對命題“你非常小心”是否真實所作出的判斷。其中,情態(tài)動詞must表示“必須”時屬于道義情態(tài)(deontic modality),表示“必定”時屬于認識情態(tài)(epistemic modality)。同樣,例⑤b中“你”是句子主語,c除句子主語外,還隱含一個言者主語,是說話人認定“你非常小心”。顯然,例⑤c的主觀性比⑤b強。
Smith認為,言語中的交際動詞(communication verbs)、表示方向和方位的介詞短語、指示狀語(deictic adverbials)、各類表述詞語(epithets)、評價性動詞或副詞(evaluative verbs or adverbs)、信息來源及其可靠度的副詞、形容詞和動詞、時和體等都能體現(xiàn)說話人的主觀認識(Smith 2003:159)。
說話人的主觀認識也能透過一些主謂結(jié)構(gòu)來體現(xiàn),英語中最具代表性的有I think,I believe,I feel等。對這些結(jié)構(gòu)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指說話人的主語和表示說話人認知活動的動詞使該結(jié)構(gòu)的主觀性非常直觀;二是該結(jié)構(gòu)最初表示命題意義的功能已經(jīng)淡化甚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示說話人對相關(guān)命題內(nèi)容的責任或認可程度。換句話說,這些表達式只是一些不影響命題內(nèi)容的語用標記(pragmatic marker),語用標記語也是語言主觀性的一種體現(xiàn)(馮光武 2004:24-31)。
本維尼斯特在指示語研究史上有很大的影響,他把指示語歸為語言的主觀性現(xiàn)象,稱其為“語言中的主觀性詞語”,而“指示詞”這一術(shù)語則只表示指示代詞(Benveniste 1971:223-230)。他認為,人稱代詞是表示語言主觀性的首要支點,其他代詞都要受人稱代詞的制約。指示性代詞、副詞、形容詞也是如此。它們必須圍繞“主體”這個定位參照來組織時空關(guān)系,例如,“這個”、“這里”、“現(xiàn)在”以及與它們相對應的“那個”、“那里”、“去年”、“明天”等等。這些詞語具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要根據(jù)它們使用于其中的一次性言語行為來確定。也就是說,它們都取決于在該言語行為中說話的那個“我”。真正的主觀人稱代詞是“我”,因為“我”與話語的關(guān)系是一種內(nèi)在關(guān)系,“我”與“你”的關(guān)系僅是一種外在關(guān)系;“我”被本維尼斯特視為主觀性人稱,而“你”則是非主觀性人稱,“他”則是“非人稱”。獨一無二性、主觀性使“我”不能多元化(“我們”≠“我”+“我”;“我們”=“我”+“非我”或“我們”=“我”+“別人”)。本維尼斯特認為,所有的主觀性詞語都隱含說話人這一因素。他從主觀性角度考察指示語,注意到指示語的一些重要特點。他還把動詞的時間形式也歸入指示語(Benveniste 1971:223-230)。
正如本維尼斯特所言,人稱指示語是指對編碼于言語活動中的參與者或相關(guān)角色的符號指稱,它在各指示語中占據(jù)主體與核心地位?!叭朔Q”(person)這一表示所指意義(referential meaning)的形式是一種語法范疇。盡管漢語和英語都通用“人稱/person”,但這一術(shù)語未必僅僅指人。人之外的一些事物也可以用人稱來指示。在我們所熟知的大多數(shù)語言中都存在由3個人稱構(gòu)成的人稱指示體系。第一人稱指示語包括說話人(自稱),如:漢語中的我(我們),英語中的I(me),we(us);第二人稱指示語包括聽話人(對稱),如漢語中的你(你們),英語中的you;第三人稱指示語既不包括說話人也不包括聽話人(他稱),如漢語中的她/他(他們)和英語中的he(him),she(her),they (them),it等。
世界上大多數(shù)語言都區(qū)分人稱代詞、物主代詞和反身代詞。在所有綜合語中,代詞的3種人稱又至少有單數(shù)和復數(shù)形式之別,有些還作更多區(qū)分。此外,人稱還有主格、賓格、與格、所有格等等之分。
英語人稱代詞有兩個數(shù)(單數(shù)、復數(shù))、3個人稱(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3個性(陽、中、陰)和3個格(主格、賓格、所有格)的不同形式。(Quirk 1985,Huddleston,Rodney & Pullum,Geoffrey 2002等)其中,(1)第二人稱代詞單數(shù)thou(主格),thee(賓格),thy,thine(所有格)及復數(shù)ye為古英語。在現(xiàn)代英語中,它們只用于一些詩歌、方言或祈禱中;(2)人稱代詞的所有格也叫物主代詞;(3)one是不定人稱代詞。
關(guān)于漢語人稱指示語的種類,可閱讀呂叔湘(1956,1998)、王力(1985)和郭銳(2002)。
但在實際使用中,這些人稱指示語的具體所指和用法并不都那樣簡單明確,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從語義上看似乎是異常的現(xiàn)象,即人稱指示語的變異用法,這種人稱指示語的變異正是話語主觀性的具體體現(xiàn)。因此,本文以這種人稱指示語變異為研究對象,對其主觀性進行分析。
4.1 人稱指示語體現(xiàn)說話人視角
4.11 人稱指示語的相互轉(zhuǎn)換反映說話人視角的改變
人稱指示語是以發(fā)話人為基點,聽話人理解話語時自然要對人稱指示語作相應的變換。這是由于說話人不同,而各個說話人都是從自身的視角出發(fā)看待事物。在對話中,同一個人要不停地在人稱代詞“我”和“你”之間轉(zhuǎn)換,這種視角的轉(zhuǎn)換在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的相互轉(zhuǎn)換中體現(xiàn)最為明顯。此外,英語中人稱指示語的轉(zhuǎn)換在yes-no疑問句中也體現(xiàn)較為明顯。如初學英語的人在對陳述句 I am a student提問時,可能會有兩種形式:Am I a student?或Are you a student?從語法上看,這兩個疑問句都正確,但從語用上看,Am I a student?用的是第一人稱指示語,只適用于說話人向?qū)Ψ皆儐栮P(guān)于說話人自己的身份;而Are you a student?卻適用于說話人詢問對方的身份。
4.12 第一人稱代詞復數(shù)形式的不同內(nèi)容反映說話人的不同視角
在許多語言中,第一人稱的復數(shù)指示語有兩種用法:用于包括談話對方(we-inclusive-of addressee)(Levinson 2001)和用于不包括談話對方(we-exclusive-of addressee)。(何自然 冉永平 2001:35) 因此,第一人稱指示語的不同內(nèi)容體現(xiàn)說話人的不同視角。例如:
① 老師對學生說:“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學習,不是玩?!?/p>
例①中的第一人稱復數(shù)“我們”用來指稱聽話人。因為說話人用第一人稱代詞來指稱第二人稱目的是想從聽話者的視角來提出要求,是為了使聽話者在主觀上將說話人認同為己方,這樣會給聽話者以親密感,縮短雙方的心理距離,從而更愿意接受說話者的建議。
4.13 說話人在自言自語時也體現(xiàn)一種特殊視角
在自言自語的時候,我們往往既是發(fā)話人也是受話者,常常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待自己,第一人稱很自然地移用于第二人稱。例如:
② [賈蓉] 又自己問著自己說:“……嬸娘是怎樣待你? 你這么沒天理!” (《紅樓夢》)
③ 長得漂亮點又成了罪過,人們圍你,追你,你心腸好一點,和他們親熱些,人們說你感情廉價! 你不理他,他鬧情緒了,又說你不負責任! 難道這一切都能怨我嗎?(《在懸崖上》)
例②③中的“你”實際上指的是第一人稱“我”,說話人以“你”來指自己,這種句子常常用于心理對話,出現(xiàn)在問句、感嘆句中。“你”和“我”其實是同一人,通過這種人稱的轉(zhuǎn)換,讓自己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待自己,從而增加對話性,體現(xiàn)語言的主觀性。
4.14 第三人稱“他”、“她”代替第一人稱“我”或第二人稱“你”
如果說話人用第三人稱去指稱第一或第二人稱,這樣就將說話者與談論對象之間的直接關(guān)系變?yōu)檎務搶ο笈c第三者的關(guān)系,由此拉遠說話人與談論對象的距離。由于說話者主觀上把自己從言語場內(nèi)拉到言語場外,而把與此無關(guān)的第三者虛擬地拉進來。因此,說話人可以以一種客觀的態(tài)度去關(guān)注談論的對象。例如:
④ 鳳姐道:“……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后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 (《紅樓夢》)
將第三人稱移用于第一人稱,說話人敘述的視角發(fā)生變化,移用后引發(fā)言語場景變動,變成說話人客觀地敘述事情,“我”與這件事均被置于客觀的層面上。要了解“他”的真正意義還必須借助于上下文的語境。例④如果不發(fā)生移用,會是“誰讓大爺錯委了我呢”,如此一來,此句就似乎含有抱怨、責備大爺?shù)囊馕?。移用后的句子涉及到說話人的視角轉(zhuǎn)變,說話人以第三者的身份評價這件事,話中似乎增強了對“他”的批評意味。這是說話人比較謙虛、客套的說法。所以,移用后句子的主觀性高于本指的句子。
4.2 人稱指示語體現(xiàn)說話人情感與認識
4.21 用“我們”、“咱們”代替“我”
用第一人稱復數(shù)形式代替第一人稱單數(shù)形式來說明說話者的情況。這一用法常見于說話人談及自己的成就或觀點,謙虛地將功勞歸屬于自己所屬的群體。例如:
⑤ We(=I) have been observing the phenomenon for years,but at this stage we are(=I am) still unable to be very specific about its nature of its cause.
⑥ 看過了前面排出的種種材料、做法和看法,我們有些初步意見。
例⑤中第一人稱復數(shù)we用來指稱第一人稱單數(shù) I,例⑥中“我們”用來指稱“我”,這種移用常見于單獨署名的學術(shù)論著中。盡管表述者實際上就是作者本人,即單數(shù)意義上的“我”,但作者要表述某一觀點時常常使用“我們”??萍紝W術(shù)語體中之所以使用第一人稱復數(shù)形式,一方面是表明作者自己的謙虛態(tài)度,避免過分突出自己,而將功勞歸于自己所屬的群體;另一方面,這種第一人稱復數(shù)形式的虛指還是因為接受心理的存在:說話人主觀上把交際對象包括進來是想使雙方的感情更近。這一語言現(xiàn)象還常見于編輯、法官、講演者、教士、國王等人的話語中。 說話者自我指稱時采用“ 我們”而不是“ 我”,其目的是試圖從權(quán)勢或主體性地位向平等關(guān)系方向下移,向親密、謙遜方向歸移,以此造成增加雙方共同點的假象,從而縮短雙方的心理距離,使聽話者一方在情感上產(chǎn)生“同類” 感而服從或接受說話者的主體性地位。(陳治安 彭宣維 1994:28-34)
4.22 用“我們”、“咱們”代替“你們”、“你”
第一人稱代詞移用于第二人稱代詞。在言語交際中,第一人稱代詞改變本來所指的對象而指第二人稱,旨在通過降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以增加語言的說服力,或?qū)⒆约簹w于聽話人之列以增加語言的親和力。例如:
⑦ A doctor said to a patient: “ How are we(=you)feeling today?”
⑧ Now,we(=you) must be a brave girl,and stop crying.
⑨ 媽媽對孩子說:“寶寶,咱們(=你)該上幼兒園了。”
⑩ 你要記住,我們(=你)是學生,我們(=你)的主要任務是學習。
例⑦-⑩中的we,“咱們”以及“我們”都不包括說話人,而是單純地指稱聽話人。這種借助“共稱”將對方引入自己一方的指示信息稱為“移情指示”(empathetic deixis)(Lyons 1977:677)。其主觀性表現(xiàn)在:說話人主觀上想與聽話人進行角色互換,將聽話人置于說話人的位置,把說話人的遭遇、感受等直接放在聽話人的身上,使其在心里上能夠達到共鳴。這樣,說話人將聽話人主觀上認同為己方,常給聽話人一種親切感,因而話語顯得語重心長,這種特定的選擇能縮短說話人與聽話人的心理距離,拉近他們之間的情感關(guān)系。若將句子中的we改為you,“我們”改為“你們”或“你”,說話者就顯得高高在上,言語也顯得嚴肅和古板,語言的感召力下降,而強加給別人的感覺增高。
4.23 “你”泛指第三人稱
“你”往往用來泛指第三人稱。(張愛民 2001:31-34) 例如:
以上兩例中的“你”都用作第三人稱,表示泛指,相當于“人們”,指聽話人和說話人以外的第三人稱。這種把第二人稱當作第三人稱的用法,往往是一種假設(shè),虛擬地把第三人稱當成聽話人。說話者之所以用“你”而不是用“人們”,就是因為他把自己與“所有人”都放進言語場景之中,好像是直接面對“所有人”說話,這樣說話者與談論對象的距離拉近,其主觀性增強,顯得更加親近,更加抒情,更富有詩意。這就把言語場景中的關(guān)系從客觀軸調(diào)整到主觀軸上。
英語第二人稱指示語也有類似的用法,主要表現(xiàn)在口語中。例如:
語言的主觀性是認知語言學、功能語言學和語用學等所共同關(guān)注的一個研究內(nèi)容。通過對人稱指示語的語言主觀性分析可以看出,形式上看似簡單的人稱指示語在具體使用過程中卻相當復雜。一般說來,不同的人稱代詞可以反映不同的視角。在語法關(guān)系上,第一人稱代詞表示說話人,第二人稱代詞表示聽話人,第三人稱代詞表示說話人和聽話人之外的第三人稱,這屬于人稱指示語的語法化特征。但在實際言語交際中,我們須要不斷地在人稱指示語之間進行轉(zhuǎn)換。這些轉(zhuǎn)換及移用看似違背人稱指示語的基本用法,然而,這種現(xiàn)象其實是說話人視角的主觀性表現(xiàn),是說話人通過主觀視角的變化對其情感的表達。通過人稱指示語的變換和移用從而轉(zhuǎn)換視角,使聽話人置身于具體的言語場景之中,這樣就容易打動和感召聽話者,進而產(chǎn)生強烈的思想共鳴。因此,對指示語主觀性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話語從而使交際得以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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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bjectivityofLanguageandPersonDeixis
Yang You-wen Guan Qiong
(Hube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Wuhan 430068)
Subjectivity is related to the expression of self/ego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a speaker’s perspective,affect and epistemic modality.Some lexis and linguistic forms contain the semantic elements that symbolize the subjectivity of language,such as,modal verbs,deixis and so on.This paper aims to explore the subjectivity of person deixis reflected in English and Chinese languages.
subjectivity of language; speaker’s perspective; speaker’s affect; person deixis
* 本文系湖北省社科基金項目“英漢語篇指示語對比研究”(2012251)和全國高校外語教學科研項目“語篇指示語的范疇類型及其在英漢語篇中的示例化對比研究”(2014HB0016A)的階段性成果。
H030
A
1000-0100(2015)03-0046-7
10.16263/j.cnki.23-1071/h.2015.03.009
2014-10-23
【責任編輯王松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