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以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傳播的政治解讀

□郭小香（北京外國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9）

20世紀以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傳播的政治解讀

□郭小香
（北京外國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9）

20世紀以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但總體上得到了較為廣泛的傳播，其標志性事件有：1899-1911年的新馬孔教復興運動、南洋大學的建立、20世紀80年代人民行動黨政府主導的儒家文化復興運動，這些事件背后都有著深刻的政治原因。20世紀以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歷程被打下了深刻的政治烙印，這是儒家文化在新加坡傳播充滿曲折的重要原因，從這一過程中可以看出新加坡對于儒家文化的態(tài)度是既利用又限制，這既源于新加坡的政治考量也源于儒家文化對于新加坡發(fā)展促進作用的有限性。

新加坡；儒家文化；傳播；政治

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時日已久，早在唐朝時就有中國移民來到新加坡，中國移民給新加坡帶來了儒家文化。19世紀80年代后，新加坡成為英國殖民政府的自由港，新加坡的華人勞工迅速增加，儒家文化的傳播也日益迅速。20世紀以后，越來越多的華人移民對儒家文化開始了自覺主動的傳播，但也經(jīng)歷了不少曲折，可謂有起有伏，究其原因十分復雜，筆者試從政治維度對此傳播過程進行分析。當前學術界對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影響一般持肯定態(tài)度，有相當一部分研究者則有夸大儒家文化對新加坡影響的傾向，筆者期望在從政治緯度對儒家文化傳播分析的基礎上能對儒家文化對新加坡的影響做出中肯的評價。

1　20世紀初新加坡儒家文化傳播的高潮：1899-1911年的新馬孔教復興運動

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最初只是一個無意識的自動自發(fā)的傳承過程，這是因為早期來到新加坡的華人移民大都是沒有受過教育的文盲勞工苦力。到后來，隨著移民的增多和教育重要性的凸顯，華人移民開始建立學校，19世紀中葉以后，“義學”和私塾大量涌現(xiàn)。學校的出現(xiàn)，使得儒家文化的傳播方式變成自覺有意識的主動傳播，華人移民自覺傳播儒家文化的熱情日益高漲。1899年在新加坡、馬來亞更是爆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影響深遠的孔教復興運動，史稱新馬孔教復興運動，這也是新加坡儒家文化傳播史上的第一次儒家文化復興運動。十九世紀下半葉，新加坡華人社會出現(xiàn)了明顯分化：在左秉隆等清朝駐新加坡領事的不懈努力下形成了認同和思慕中國的移民階層；受英國殖民政府所推行的西方文化和教育政策影響形成了支持和傾向英國的海峽華人。海峽華人接受英文教育，排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中國感情淡漠，不再視中國為自己的祖國，但和英國殖民政府關系密切，效忠英國并受到英國政府的重視。林文慶等有識之士為了使在西化路上欲行欲遠的海峽華人重返祖國精神家園，發(fā)起了孔教復興運動。

這次孔教復興運動可謂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主要有倡立孔廟和興建學堂，設立文社學會、創(chuàng)辦報紙、改編并出版儒學讀本《千字文》、紀念孔子誕辰等。這次運動不僅有新加坡華人林文慶、邱菽園等有識之士的大力參與而且得到了清朝駐新加坡總領事館的直接支持，事實上后者還是此次運動的重要領導者。在當時，英國殖民地政府并未設專門主管華人事務的機構，只是基于解決新加坡各種族之間矛盾糾紛的目的，實行了“分而治之”的策略，這導致英國殖民地政府對新加坡華人的管理非常松散，再加上其對華人權益的漠視并未被華人認同為其官方領導機構。而清朝駐新加坡領事館的歷任領事尤其是左秉隆和黃遵憲積極興辦華校、發(fā)揚儒家文化，極大地激發(fā)了新加坡華人的民族主義情感，并得到新加坡華人的擁戴和認可，從而被其看作心中的官方領導機構，這對清朝駐新加坡總領事館領導此次孔教復興運動奠定了良好基礎。1901年，清朝駐新加坡總領事羅叔羹在建立孔廟的預備會議上大力呼吁與會者支持孔廟建立，并公布了官方通告；1902年，在代總領事吳壽珍的積極支持下，掀起了孔教復興運動的第一次高潮，成立了“創(chuàng)建孔廟學堂董事會”，并在短期內(nèi)籌募到20多萬元的創(chuàng)建資金。1900年康有為、孫中山相繼來到新加坡，促使這股儒學熱潮進一步發(fā)展?？涤袨樵谛录悠掠绕涫侨A人中積極傳播尊孔?；仕枷?，在他的影響下，新加坡成立了“中華孔教會”，一時祭祀孔子的活動紛紛開展。孫中山則在新加坡建立了《同盟會》，振興華報，常設華校，高揚儒家文化大旗?？涤袨楹蛯O中山的加入，使這場復興運動的政治色彩更加濃厚。第一次儒家文化復興運動從1899年開始持續(xù)到1911年結束，在此期間雖然由于各種原因也曾跌入低潮，但總體上極大地推動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和發(fā)展。

2　20世紀中葉新加坡儒家文化傳播低潮中的盛事：南陽大學的建立

由于五四運動和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的影響（前者直接提出了打到孔家店的口號，后者則激起民族主義的高漲而削弱了對儒學復興的關注），1899－1911年的孔教復興運動之后，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陷入長期緩慢狀態(tài)。到20世紀中葉新加坡政府基于內(nèi)政外交的特殊形勢及發(fā)展經(jīng)濟的需要對儒家文化也持打壓態(tài)度，但1956年南洋大學（以下簡稱南大）的建立又掀起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傳播繼孔教復興運動后的又一個高潮，可謂是新加坡儒家文化傳播低潮中的一次盛事。在南大建立以前，新加坡已建立了完備的華文中小學教育體系，但新加坡卻沒有一所華文大學?？姑涝瘧?zhàn)爭的爆發(fā)使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對中國采取封鎖政策，中國與東南亞也處于隔離狀態(tài)，因此新加坡的華校學生也不能像之前一樣回中國接受高等教育。因為以前去中國留學的新加坡學生往往回國后擔任中學教師，這就斬斷了新加坡中等教育的重要師資來源，進而對新加坡中等教育的師資也構成了重大威脅。英國殖民政府則扶植并建立了系統(tǒng)的英文學校，對華文學校不管不問，故“新馬華文教育至此已面臨存亡斷續(xù)的危機”，［1］（P99-117）這使華文大學的建立成為亟需。在此情況下，新加坡華人開始積極籌辦南洋大學，新加坡華人雖然熱情高漲，但其建立過程極為艱辛曲折。英國殖民地政府一開始就表示反對，認定“南洋大學是華人沙文主義的典型表現(xiàn)”，［2］（P95-128）不愿意承認南大學位。其還以新加坡是殖民地只能建立一所大學，而之前已建立了馬來亞大學為借口，不批準南大的申請，南洋大學只得以“南洋大學有限公司”向政府申請注冊。南大的建立基金全部來自于民間籌款，上至富商下至舞女、三輪車夫均慷慨解囊，但卻沒有得到英國殖民政府的任何幫助。南大的創(chuàng)立還遭到了馬來族群的反對，如馬來亞大學副校長薛尼肯以馬來亞大學即將開設中文系為由反對南大的建立。不僅如此，南大還遭到了講英語的華人社群的反對。講英語的華人社群在價值觀、生活方式方面已經(jīng)完全西化，對漢語和中國的感情非常冷淡，他們堅決反對南大的建立。在新加坡華人（主要是講華語的華人）的多方呼吁和積極努力下，1956年南洋大學終于得以建立，這對于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南洋大學以華語為教學媒介，將儒家文化作為重要的教育內(nèi)容，它“是星馬華文教育的最高學府。因此南大的創(chuàng)立，使新加坡華文教育建立了完整的體系。在東南亞各國中，只有新加坡才能夠提供由小學、中學而至大學的完整的華文教育，使萬千青年有享受中華文化洗禮的機會，進而從事貫通東西的文化。”［3］（P17）李光耀曾指出：“南大成了華族語言、文化和教育的象征”，［4］（P174）可以說南洋大學為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令人遺憾的是這所凝聚了新加坡眾多華人心血并被其寄予厚望的大學只存在了短短的25年。1965年新加坡共和國建立，人民行動黨成為執(zhí)政黨，但人民行動黨政府并不支持南大的發(fā)展。語言問題一直是歷屆政府對南大發(fā)難的一個借口，人民行動黨政府也不例外，1965年隨著《王賡武報告書》發(fā)表，南大被迫實行改制。改制之后，南大成為政府控制下的一所以英文為教學語言的大學，名存實亡。1980年，南洋大學終于在《丹頓爵士報告書》建議之下，與新加坡大學合并，稱為新加坡國立大學。至此，“南大名為合并，實為關閉，奏完廣陵散，一所最能代表民族精神的華文大學、中國海外第一所華文大學，與晉朝名士稽康的古琴曲一樣，成為人間絕響。”［2］（P95-128）

3　20世紀80年代以后新加坡儒家文化發(fā)展的新高潮：“朝野通倡儒學”

隨著新加坡出口導向型外向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新加坡政府基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對英語和西方文化越來越推崇，英語成為新加坡的通用語言，西方文化也得以在新加坡迅速傳播。隨之年輕人的西化傾向日益嚴重，西方價值觀對新加坡產(chǎn)生了嚴重沖擊，產(chǎn)生了種種問題，如道德滑坡、犯罪率居高不下、吸毒泛濫等。為抵制西方文化的腐蝕，人民行動黨在20世紀80年代發(fā)動了儒家文化復興運動，即第二次儒家文化復興運動，這次復興運動使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與發(fā)展進入一個新時期。此次運動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是在中學教育中設置了儒家倫理課程。儒家倫理課程從一開始就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它是在李光耀和吳慶瑞等新加坡領導人的支持下而設立的，如當時的新加坡副總理兼教育部長吳慶瑞親自去美國紐約邀請著名的華裔儒家學者杜維明、熊介等到新加坡進行考察研究，這使其影響力迅速超出宗教知識課程的范圍并擴大到社會層面。新加坡政府把儒家倫理教育的目標確立為培養(yǎng)具有高尚品格的新加坡公民。為對儒家倫理課程提供學術支持，新加坡政府成立了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該所積極開展學術活動，曾多次主辦高規(guī)格的儒學會議。在新加坡政府的號召下，新加坡的大眾傳播機構和民間社團也做出了積極回應。如新加坡圖書館建立了關于專門介紹孔子思想的中英文書籍的書櫥，《南洋商報》和《星洲日報》兩大華文報刊發(fā)表了大量與運動相關的社論，國際儒學研究會、“亞洲研究會”、“中華總商會”等社會團體也紛紛成立，這些社團積極開展儒學活動，進一步擴大了儒學的影響。1985年，中文版的《儒家倫理》正式出版在全國中學得以普遍使用。1986年l月，英文版的《儒家倫理》也正式在全國中學應用推廣。這次以開設儒家倫理課程為主要內(nèi)容的儒家文化復興運動可謂轟轟烈烈，但隨著儒家倫理課程的取消，此次運動也隨之結束。宗教知識課程激起了教徒的傳教熱忱，因此宗教知識課程被迫結束，而1990年作為宗教知識課程組成部分的儒家倫理課程也隨之結束。1991年1月，新加坡政府正式發(fā)表了《共同價值觀白皮書》，列舉了五項共同價值觀：國家至上，社會為先；家庭為根，社會為本；社會關懷，尊重個人；求同存異，避免沖突；種族和諧，宗教寬容。毋庸置疑，“五大共同價值觀”是以儒家思想的整體主義價值觀為核心，但這里的儒家思想已不是原本的儒家思想，而是根據(jù)新加坡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需要進行了現(xiàn)代性改造。顯然，不管是人民行動黨政府主導的儒家文化復興運動還是共同價值觀的提出，都是由政府社會設計的自上而下的政策和運動，這些目標不是只關乎市民文化或素質(zhì)的，而是政治性的。

4　從政治維度來看20世紀以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

縱觀20世紀以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史，新加坡政治態(tài)勢的發(fā)展變化無疑是影響儒家文化在新加坡傳播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一個社會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化是統(tǒng)治階級的文化，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命運就取決于它是否符合統(tǒng)治階級進行統(tǒng)治的需要。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傳播歷程有力地證實了這一點。第一次儒家文化復興運動的興起及結束就取決于英國殖民者和中國的政治力量的較量。儒家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異質(zhì)性及英國殖民者對新加坡種族采取的“分而治之”政策使其對儒家文化持敵視和打壓態(tài)度。中國的政治力量則基于不同的目的對這場復興運動持支持態(tài)度：清朝駐新加坡使館是為了增強海峽華人對于祖國的感情與認同；以康有為為代表的維新派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則因為在國內(nèi)的失敗才高揚儒家文化的大旗，把新加坡當作其“避難所”和陣地。維新派對這次復興運動的影響尤深，在某種意義上可將這次復興運動視為回應康有為的維新運動而政治化了的孔教運動。

新加坡政府對于南洋大學的態(tài)度亦是有著諸多的政治考量。新加坡是一個文化、宗教、種族多元的移民社會，文化多元和種族分層是政治騷動的根源，為維護國家和社會的穩(wěn)定新加坡政府采取了文化整合的策略。文化整合策略主張各種文化平等發(fā)展，“人民行動黨的政綱明確規(guī)定，不采用同化策略即不形成以華人為主的普遍認同，而是采取‘求同存異'的策略，使不同的種族團體在政治上互相調(diào)整，保持自己的種族和宗教認同，同時忠于國家和社會的廣泛利益。”［5］另外，新加坡的地緣政治也是其采取文化整合策略的重要原因。新加坡周邊國家都普遍存在著種族緊張和暴力騷亂的狀況，這些國家的國民以馬來人和伊斯蘭教教徒為主，尤其以馬來人居多，新加坡如果以儒家文化對非華人采取同化政策，將難以在“馬來海洋中”生存下去，而在國內(nèi)也必將會招致其他種族尤其是馬來人的抗議。因此，李光耀政府反對華族認同，嚴防出現(xiàn)“華人沙文主義”。李光耀曾指出：“新加坡華人一詞含有沙文主義的因素。新加坡還有許多組織使用新加坡華人或華僑的名詞。用這種名稱登記的組織意在保護華人的利益，阻止其他種族加入。這些名詞對民族團結是有害的?！保?］（P124）他還特別強調(diào)“有一個嚴重的錯誤我們是不能犯的，那就是我不能為了一時愚蠢，單獨強調(diào)華族的最高利益，讓人借以指責我們，在東南亞或亞非國家里，把我們新加坡完全孤立起來。切不可忘記，我們還是一個新生國家，世界上許多國家正在密切注意著我們的言行動向?！保?］（P140）新加坡政府壓抑儒家文化的另一個目的，就是想消除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對新加坡的影響，因為新加坡的華人認同將會加強新加坡華人與社會主義中國的聯(lián)系。同時，淡化新加坡的華人認同，還將有利于新加坡脫離“第三中國”的政治標簽，并增強新加坡民眾對新加坡的國家認同。李光耀曾宣稱：“我們處于馬來西亞人民的中心；盡管我國人口的百分之八十是華人，但我們不能避開我們的環(huán)境。一個復興的中國己經(jīng)不僅是東南亞各族人民仰慕的對象，而且也是恐懼的對象?！保?］（P134）

新加坡獨立以后，威權政治是影響儒家文化在新加坡傳播的重要因素。獨立之初，新加坡是一個多個種族、民族構成的移民國家，各個種族、民族相互排斥和隔閡，缺乏凝聚力和民族缺乏認同感，為了維護新生國家，人民行動黨不得不選擇實行威權政治。人民行動黨在經(jīng)濟建設方面取得的出色成績及提供的高水平福利，尤其是大量提供公共住宅，取得了新加坡民眾對其威權政治的支持。但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一方面，隨著新加坡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和民眾收入的提高民眾對公共住宅的依賴度逐步降低；另一方面，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新加坡民眾的民主意識也不斷增強，對李光耀政府的“家長式”統(tǒng)治方法極為排斥和質(zhì)疑，民眾要求參政的呼聲越來越高。在這一時期，新加坡的威權政治受到嚴峻挑戰(zhàn)，這使人民行動黨積極尋求各種手段來解決這一問題。人民行動黨在對社會各方力量進行強力控制的同時，也在積極尋求軟控制的手段。儒家文化所推崇家長制和服從觀念能夠從意識形態(tài)上淡化政治多元化，對威權政治起到了極好的維護和鞏固作用。李光耀等人復興儒家文化，實際上是為了建立一種證明人民行動黨威權政治合法性的意識形態(tài)?？梢哉f人民行動黨政府所引導的第二次儒家文化復興運動以及提出共同價值觀都不過是借儒家文化復興之名來為人民行動黨的威權政治提供合法性罷了。

人民行動黨政府主導了儒家文化復興運動，但也親手結束了它，這看似前后矛盾的做法其實也是基于政治考量。第一個考量便是儒家文化與中國性的關系問題，由于儒家文化源于中國，這便使新加坡很多人擔心推行儒家思想教育會引起中國精神的過于宣揚，并由此擔心新加坡會被其他國家視為第三中國。其次，第二個考量是害怕儒家學說會對新加坡的民主制度產(chǎn)生消極影響。雖然新加坡實質(zhì)上實行的是威權政治，但畢竟披著民主制度的外衣，而且新加坡的威權政治確實也蘊含有不少西方民主制度的因素。而人民行動黨的核心人物李光耀也沒有完全否定西方民主制度的意思，只是認為過分強調(diào)民主，會產(chǎn)生許多社會流弊。因此，人民行動黨不能不顧忌儒家學說對于民主的一些消極作用。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對于儒家倫理課程社會上蘊藏著巨大的猜疑力量，這股猜疑力量主要來自新加坡的華人。參與籌備儒家倫理課程的華裔學者杜維明對此感受深刻，他在回憶1982年初訪新加坡的經(jīng)歷時指出：“在那疲于奔命的十幾天，我直覺的感受是身陷重圍：儒學傳統(tǒng)受到英文源流和中文源流兩類華裔知識分子的夾擊。前者酷似英美自由主義學人，批評儒學是東方專制主義權威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后者雷同五四時代的知識精英，斥責儒家是封建遺毒乃至吃人的禮教。”［8］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新加坡政府害怕推廣儒家倫理會增強華族認同導致華人沙文主義。歸根結底，新加坡實行的畢竟是資本主義制度，其威權政治亦含有西方民主政治的諸多因素，與封建專制統(tǒng)治有著根本的不同，因此人民行動黨政府決不可能允許儒家文化成為新加坡占統(tǒng)治地位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實際上其對儒家文化的態(tài)度是既利用又限制。

5　儒家文化對新加坡影響之評價

不可否認，儒家文化對新加坡產(chǎn)生了廣泛深刻的影響，體現(xiàn)在新加坡經(jīng)濟、政治、文化、心理結構各個方面。最重要的是，新加坡利用儒家文化開辟了不同于西方的現(xiàn)代化模式，這是多元現(xiàn)代性的有力體現(xiàn)。多元現(xiàn)代性理論針對經(jīng)典現(xiàn)代化理論把現(xiàn)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觀點，提出西方現(xiàn)代化模式是西方特有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經(jīng)濟政治實踐的產(chǎn)物，并不具有普世的意義，各個國家應根據(jù)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心理結構和習慣探索適合本國的現(xiàn)代化模式。多元現(xiàn)代性的代表人物艾森斯塔德認為：“理解現(xiàn)代世界事實上也是解釋現(xiàn)代性的歷史的最佳途徑，就是把它看作一個現(xiàn)代性的文化綱領和文化樣式以多樣性的方式不斷建構和重構的故事?！保?］（P34）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中指出個人主義、民主、立憲制、自由市場等西方文化中的重要元素均來源于西方特定的歷史傳統(tǒng)，很難與亞洲文化及其他非西方文化產(chǎn)生共鳴，其他文化也不一定要學習西方文化，現(xiàn)代化并不等于西方化。他還極力肯定新加坡政府倡導與西方個人主義相反的儒教價值，認為這是保存新加坡自身文明特殊性的合理努力，甚至指出值得美國政府效法。

毋庸置疑，就新加坡在現(xiàn)代化建設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功來說，儒家文化功不可沒。但新加坡現(xiàn)代化的成功不是儒家文化單方面作用的結果，而在于新加坡將東方和西方的價值觀進行了很好地融合。多元現(xiàn)代性不是強調(diào)民族的特殊性，而是強調(diào)不同文化的碰撞、交融與重構，“現(xiàn)代性”是各民族的底色，有了這一底色，傳統(tǒng)文化具有意義，才能煥發(fā)生機。由于新加坡長期淪為英國的殖民地，因此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占據(jù)更重要的地位，西方文化中的政治制度、自由市場、個人主義、法治都對其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奠定了新加坡現(xiàn)代社會的基礎。可以說，新加坡現(xiàn)代化的成功首先是西方直接輸入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結果，新加坡實際上是把西方文化的競爭性與儒家文化所提倡的勤奮、忠誠、集體主義等倫理結合在一起，并在此基礎上塑造了一種完全融合的競爭體制。另外，不同種族和民族的文化如馬來文化和印度教文化對新加坡社會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儒家文化既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倫理和生活方式。就倫理層面的儒家文化，新加坡政府是持歡迎態(tài)度的。倫理層面的儒家文化在人際關系上主張倫理本位。倫理本位的人際關系是以人情為核心的，以義務而不是權利為紐帶，把個體視為依存者，強調(diào)人與人在心理上、情感上以及人生價值追求上的相互的依賴關系。梁漱溟形象地描寫了這一形態(tài)：“要在有與我情親如一體的人，形骸上日夕相依，神魂間尤相依以為安慰。一啼一笑，彼此相和答；一痛一癢，彼此相念?！思此^‘親人’，人互喜以所親者之喜，其喜彌揚；人互悲以所親者之悲，悲而不傷。蓋得心理共鳴，衷情發(fā)舒合于生命交融活潑之理?！保?0］（P87）與西方新教倫理所形成的競爭模式相比，這是一種和諧模式，在這種模式下，人們重視團體的力量，尋求一致的意見，沒有個人權利觀念，強調(diào)個人須以對他人盡責為美德，在相互依賴中得到社會和心理的安全感。儒家文化所倡導的倫理本位會激發(fā)人們參與到群體當中去，產(chǎn)生相互依賴的社會團體，使整個社會緊密地團結起來，從而能消除西方個人主義所導致的人與人之間相互孤立的原子化狀態(tài)。另外，儒家倫理強調(diào)義務、忠恕、自律、修身、尊重權威、社會和諧等理念對國民道德品質(zhì)的提高和國民精神生活的豐富起到了較大促進作用，并能夠增強國民對國家、政府的忠誠，進而加強國家的凝聚力。但作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儒家文化是新加坡一直要極力避免的，這是由其經(jīng)濟基礎以及其西方傳統(tǒng)決定的。每當儒家文化發(fā)展勢頭過猛，有變成新加坡政治意識形態(tài)危險的時候，新加坡當局就會采取打擊政策。即使是人民行動黨為了維護自己建立的威權政治的合法性，打擊政治多元化，使儒家文化具有了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但仍然是限制的基礎上進行利用，未將其提升至統(tǒng)治地位。另外，儒家文化畢竟是產(chǎn)生于封建社會和小農(nóng)經(jīng)濟，其價值觀與現(xiàn)代社會也存在頗多沖突，比如重道德輕利益的價值觀不利于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生產(chǎn)力，重農(nóng)輕商的價值觀不利于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家族本位與個性自由的沖突等等；這些非理性因素也限制了儒家文化在新加坡的影響力。

任何一種思想文化都是時代的產(chǎn)物，其興衰取決于它是否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儒家文化在當代社會中的位置取決于其自身的價值，即它能否滿足現(xiàn)代化及現(xiàn)代社會需要及能多大程度滿足現(xiàn)代化及現(xiàn)代社會需要，以及人們能否客觀地對其進行現(xiàn)代的審視和詮釋，能否實現(xiàn)儒家文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化。新加坡的儒家文化已不是原初的儒家文化，而是結合現(xiàn)代性進行過濾與改造的現(xiàn)代化。如“忠”被闡釋為忠于國家，具有國民意識；“禮義”被闡釋為待人接物以禮相待、坦誠守信，養(yǎng)成良好的社會公德心等等。顯然，提倡“忠孝仁愛禮義廉恥”等八德是為了鞏固新加坡民族國家的利益。正是新加坡對儒家文化的成功改造才使其煥發(fā)強大的生命力，對新加坡社會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刻影響。這對我們今天利用傳統(tǒng)文化進行現(xiàn)代化建設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一種文化之所以被稱為先進文化，是因為其具有較強的自我更新能力和極大的開放性，以儒家文化為主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要想重煥生機，就必須進行自我修正，祛除其中的非理性因素，與現(xiàn)代文明形成良好的融合與對接，這樣才能與時俱進，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提供強大的動力與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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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方朝暉.文明的毀滅與新生：儒學與中國現(xiàn)代性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10］梁漱溟全集：第3卷［Z］.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

責任編輯王友海

編號］10.14180/j.cnki.1004-0544.2015.10.031

G122

A

1004-0544（2015）10-0177-06

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基礎研究項目（15SHA002）；北京外國語大學世界亞洲研究信息中心資助項目。

郭小香（1981-），女，河南鄭州人，法學博士，北京外國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