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萍
(閩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勞倫斯小說中的生命自然本性觀
吳偉萍
(閩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工業(yè)文明的非理性發(fā)展嚴重破壞了自然環(huán)境,進而給人類的生存與發(fā)展帶來了深刻的人文危機,那就是人的自然本性受到摧殘與異化,生命失去自由,從而導致了人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不完美。勞倫斯深刻洞察到自然與文明、人類與文明和人類與自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追尋回歸自然、復歸人的生命自然本性的理想成為了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關注的重心之一。他的追尋彰顯了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深切的人文關懷精神,這正是勞倫斯的小說給現(xiàn)代人的生活的一個重要啟示。
回歸自然;生命活力與自由;生命自然本性觀
D·H·勞倫斯(1885-1930)是20世紀英國最重要的文學家之一,他的作品涉及多種文學形式,如小說、詩歌、散文、游記、評論等,小說成就為他贏得了在文壇的聲譽。自然與文明、人類與文明、人類與自然三者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是他小說探討的重心之一。因工業(yè)文明的入侵,勞倫斯的故鄉(xiāng)自然田園風光逐漸逝去了,在創(chuàng)作中,他書寫出自身對象征“心靈家園”故鄉(xiāng)的無限眷戀與緬懷,眷戀故鄉(xiāng)與熱愛自然是他一生為尋找人類理想的生態(tài)棲居地的地域意識的一種延續(xù)。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嚴重破壞了自然環(huán)境,進而給人類的生存與發(fā)展帶來了深刻的人文危機,導致人的自然本性的異化,生命失去自由,從而導致了人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不完美。人是自然的存在物,回歸自然,回歸生命自然本性,就是回歸完美生命本身,勞倫斯把目光集中在“人的存生本身”的范疇上,對自然與生命的本質(zhì)關系進行了嚴肅的思考。
田園生活無疑是大自然的一個部分,它蘊含著人類最為樸素的基本情感,是最為自然的一種情感。生活于這種情感之中的人最能感悟到生命的單純、自由、美好與快樂。故鄉(xiāng)的情感是勞倫斯萌發(fā)最初地域意識的起點,故鄉(xiāng)環(huán)境淳樸寧靜而又生機勃勃,勞倫斯對這片孕育自己的土地極為眷戀,然而,工業(yè)化文明的腳步是勞倫斯本人所無法阻止的,這個原本古樸的鄉(xiāng)村也不例外, 離開故鄉(xiāng)成為他唯一的選擇。在勞倫斯心中,故鄉(xiāng)是一片世界上其它地方都無法替代的地域,它不僅是地域意義上的地方,更是人精神依托的“心靈家園”。故鄉(xiāng)的森林、農(nóng)場、溪流都是他童年時的樂園,他心中一直惦記著的是離家不遠的海格斯農(nóng)場。他常提起這個美麗至極的地方?!扒斑吺前驳挛榈律郑E量松衷谟?,向右轉(zhuǎn),朝著安德伍德,走到一處靠近水庫的農(nóng)場門房前,沿著人行道穿過森林,就到了菲利磨坊,下到小溪,繼續(xù)上坡,直到一處崎嶇不平已經(jīng)廢棄的牧場,它叫安奈斯列,我心中的故鄉(xiāng)?!盵1] 674在散文《諾丁漢礦鄉(xiāng)記事》中寫到:“兒時和青年時代的故鄉(xiāng),仍然是森林密布、良田萬頃的舊英格蘭”。[1]164這里有空曠幽靜的山谷、潺潺流水的小溪、滾滾的麥田,這是一個生機勃勃、值得永久守護的記憶之地。 他寫到:“在我眼中,它過去是,現(xiàn)在依然是美麗至極的山鄉(xiāng)”。[1] 164故鄉(xiāng)那片田園與森林巧妙結(jié)合的原始性風光在他內(nèi)心深處永遠保持著自然最本真的樣子。他的諸多作品尤其是小說以自己的“心靈故鄉(xiāng)”中的自然風光的縮影為背景,如《白孔雀》中的谷地、《戀愛中的女人》中的湖泊、《兒子與情人》中的農(nóng)場、《虹》中的田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古樹林等,這些都書寫著對故鄉(xiāng)的一份揮之不去的眷戀,也成為了他消解工業(yè)化悲劇意識的一個重要方式。然而,勞倫斯生活的年代正處于西方工業(yè)化高度發(fā)展的時期,自然資源不斷被掠奪,英國尤其是勞倫斯的故鄉(xiāng)諾丁漢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逐漸惡化,煤礦濃煙滾滾,機器轟鳴,丑陋的礦區(qū)彌漫著惡臭的硫黃、鐵和煤味。勞倫斯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從一個森林密布、小溪流淌的田園農(nóng)莊變成了一個被工業(yè)文明所侵蝕的到處是礦井、房屋的小城市。他描述那時的景象:“每當在林中散步時,常能聽見機器的轟隆聲,看到礦區(qū)的井架和濃煙,這片土地已經(jīng)喪失了原來的平靜,鄉(xiāng)村是多么的可愛,而人造的城鎮(zhèn)卻是那么丑陋不堪”。[1] 164
19世紀中期之后,英國的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進程加速,田園式的傳統(tǒng)故鄉(xiāng)正在逐漸消失。在他看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罪惡不僅使森林和田野遭到污染與毀壞,人類原本美好的棲居地在逐漸喪失,更令人擔憂的是,它帶來了深刻的人文危機。對此,勞倫斯感嘆:“四十年的時間,人性的變化是令人驚異地巨大,煤和鐵已經(jīng)深深地吞食進人的肉體和靈魂”。[1]97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勞倫斯把把源于生活真實的感受融入其中,他認為,工業(yè)化社會的罪惡緊緊地控制著人的內(nèi)心,壓抑著人類生命的本能,站在人的完整性高度上發(fā)出了最為觸動人心的批判,他筆下的人物,如莫瑞爾、杰拉爾德、克利福、西格蒙特等無疑都是為工業(yè)文明所異化的人。
《兒子與情人》中的莫瑞爾,他原先是位充滿生命活力的年輕礦工,熱情、灑脫、開朗,有音樂和舞蹈的天賦,討人喜歡。可是,“礦工的生活就像耗子一樣,到晚上才伸出腦袋來看看外面的情況”。[2]11礦井暗無天日的工作環(huán)境,長年累月繁重的勞作,不時發(fā)生的礦難事故,家庭生活的重負,漸漸摧殘了他的肉體、扭曲了他的精神,他陷入了消極和苦悶中,從而變得粗暴、蠻橫,喝酒成為他暫時解脫疲勞和苦悶的唯一方式。當莫瑞爾太太問他:“我的老天哪,喝得爛醉地回來了”。[2]24這會兒他總會滿腔怒火,暴跳如雷,就吼著說:“喝得怎么樣回來了?這是瞎說八道,婆娘,你少廢話?!盵2]24他對家人似乎只有粗聲惡語,才能發(fā)泄他心里郁積的怒氣。每天早晨,他哼著憂傷的曲調(diào)爬進礦坑,傍晚下班后,他先到酒館酗酒尋樂,之后才爛醉回到家中,無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享受家庭的天倫之樂,當妻子生了兒子,他甚至都沒有精力去分享作為父親的那份本能的喜悅。他的生活被機器所驅(qū)使,他的生命活力被工業(yè)文明剝奪了?!斑@種以機器為核心的社會毒害人的生活,褻瀆人原本的自然人性”。[3]
《戀愛中的女人》中的杰拉爾德,他是一位具有現(xiàn)代先進管理技術的資本家,“機器主義”是他認定的至高無上的哲學,機器主義原則使他的礦業(yè)得到了快速的發(fā)展,興建了更多新興城市,自己的名聲也不斷地遠揚。在煤礦經(jīng)營上,他奉行冰冷的大機器生產(chǎn)管理機制,把人性的因素徹底鏟除,工人們在他的管理下,“除了作為工具以外微不足道”。[4]234他的征服欲膨脹得越來越大,與他人的關系越來越疏遠,也使他失去了人性。事業(yè)上的成功沒能給他帶來快樂,反而使他陷入極度的空虛之中,由此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他“如同被中空的地殼所包圍,在呼嘯,在喧騰, 在一個黑暗的死亡的空間”。[4]396冰冷的機器無法給他的生命注入活力,他的精神狀態(tài)每況愈下,令人驚訝,他遠不是一個充滿感情、有血有肉的人,幾乎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最終凍死雪山之中,這象征著冰冷機器帶來的惡果。一戰(zhàn)之后,“對社會和經(jīng)濟境況的批評是勞倫斯作品中所關注的主要問題,在這部小說中,這種批評上升為對當時英國工業(yè)文明帶來的物欲主義毀滅自然人性的譴責與批判”。[5]《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中的克利福,他參加戰(zhàn)爭受了傷而下半身癱瘓。作為一個推行大機器生產(chǎn)的資本家,他又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工具”,暴虐地管制著礦工。他漠視妻子康妮的情感,“他拼命地以自我為中心將自己精神意志強加給康妮, 無非像一具無生命的僵尸,要附著在她的生命上茍延殘喘”。[6]105對煤礦業(yè)的發(fā)展,“他本人也成為一名實干家了,而且是一位極為精明的、極有權(quán)力的實干家,一位大師”。[6]163他企圖通過物質(zhì)財富來掩蓋自身生命力的缺失。他對自然的認識也帶有濃厚的功利主義色彩,面對一片蔥綠的草甸和藍色的鈴蘭花, 他的感嘆只是“色彩不錯, 不過對一幅畫而言沒有任何用處”。[6]213他無法從自然之美中獲取到一種精神上的美,無法掩蓋他靈魂的空虛,實質(zhì)上,他的自然本性已泯滅。用康妮的話來說,“他是像死魚一樣干癟的上流人”。[6]367輪椅上的他,在康妮看來,除了空洞的意志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逾矩的罪人》中的男主人公西格蒙特,他是一位樂團里的提琴手,同時兼任家庭音樂教師,他鐘情于美麗的比阿特麗斯,比阿特麗斯也被他的浪漫多情所吸引,他們結(jié)婚成了家。那時的西格蒙特只有17歲,他的收入遠遠不足以支撐起一個家庭的基本生活需求,特別是孩子的接連出生,經(jīng)濟越來越拮據(jù),陷入了更為貧困的境地。比阿特麗斯的浪漫情懷被生活的窘境徹底摧毀了,她越來越崇拜金錢,追逐金錢,這種理念直接殘害了她的本性。她常對西格蒙特大發(fā)脾氣,只是因為他掙不到更多的錢。在她心里,西格蒙特僅僅是獲得經(jīng)濟來源的工具,而不是一個男人和丈夫?;橐錾顩]有給西格蒙特帶來幸福,反而成為他受難的開始,“幾年來,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靈魂,在絕望中機械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忍受著其余的一切”。[7]206家庭生活的沉悶和生活的壓抑使他生命中的本能早已被消磨殆盡,金錢的物化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生存的壓力,這種壓力只會增加他對生活的緊張感受,造成了夫妻間的陌生化。他愛上了自己的學生,年輕的海倫娜,背著家人,與海倫娜一起到一個小島上,呼吸了兩周自由的空氣,度過了一段短暫快樂的時光,但漸漸地,直覺和理智告訴他,海倫娜對他的情感似乎有一種占有的成分,占有他的肉體、精神以及一切。如果被占有就意味著失去自由,而沒有自由的愛是悲劇的。他終于告別了海倫娜,回到了家中,但妻子和兒女并未給他懺悔的機會,他處在家人鄙視和冷漠的包圍之中,他看不到出路和希望,從而選擇了自殺。他們都是機械文明的犧牲品,他們的悲劇雖是個人的,但卻具有普遍意義。作為一名關注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作家,勞倫斯的作品深深地植根于英國的土壤,描繪了工業(yè)化機械文明逐漸成為主宰一切的社會力量的時期人的自然本性如何受到壓抑、摧殘與異化。
馬克思說過:“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生成于自然”。[8]在馬克思看來,人性產(chǎn)生起源于自然界,人性的發(fā)展與自然的發(fā)展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它們相輔相成。生命源于自然再回到自然,這個循環(huán)中,人性實現(xiàn)了一次超越。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阻礙了人與自然的聯(lián)系,無視人的自然性存在,導致了人性與自然關系的疏離。自然是博大的、無限的,而生命是短暫的、有限的,人只有合乎自然之道,融自然于人性之中,才能體驗到生命的真正內(nèi)涵。勞倫斯有著深厚的自然情懷,對人的自然本性極為崇尚,他“不僅將人的自然本性神圣化,而且把人的自然本性奉為是一種原始生命活力的象征”。[9]融入自然,肯定自然人性成為勞倫斯最重要的生態(tài)理念。
進入物質(zhì)化的工業(yè)時代,人類主體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越來越趨向于反人本主義的功利主義價值追求,工具理性導致了人與自然關系的疏離,人在機械的奴役和壓迫下,只能處處感覺局限、茫然和無所合適從,個體的生命力也就隨著萎縮了,這樣,最終造成了對人自身的壓抑,嚴重戕害了人的精神世界。在此危機狀況下,人本主義思想的代表人物,叔本華、尼采等應運而生,他們極力倡導生命的主體意識、抵制人在不自覺中被物化和異化。尼采指出:“人類之所以崇尚理性,是指望它給人帶來自由和幸福。然而,理性卻處處與人的本能為敵,造成人的更大的痛苦”。[10]尼采對工具理性的否定性批判,引起了世人對人生意義、生命價值的重新思考與解釋。勞倫斯的思想與他們有許多相通之處,他深刻洞察到工具理性反生命、反人性的一面。因此,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致力于對生命的關注,強調(diào)人的整體性,即一個完整的人應該是靈與肉完美的結(jié)合體,呼喚恢復人的生命本能,回歸人的自然本性。對于熱愛與崇尚自然的勞倫斯來說,他更為信仰人與自然的和諧是最符合倫理道德的,他說過:“大自然是人類汲取營養(yǎng)與更生的源泉,是維持人類生命生生不息的唯一希望所在,人的一生應竭盡全力使生命與自然萬物相融,這種交融是直接的、親歷的、永恒的,而不是靠中介與媒體”。[11]他一直在追尋著人與自然的和諧狀態(tài),一生也不曾停止尋找著遠離工業(yè)文明侵蝕、未受熏染的荒野之地,自然的色彩與氣息深深熏染著他,他的足跡遍及澳洲、北美、南歐等地,這種“原野的朝圣之旅”實際上也是一次體驗回歸自然之旅。
游記《意大利的黃昏》真實地記載了居住在未受工業(yè)化文明侵擾的意大利巴伐利亞高地質(zhì)樸的原住居民,當中這樣描寫:“巴伐利亞高地的人們特有一種奇異的、清晰的形式美。外形上,他們身軀挺拔、肌肉豐滿、俊俏,藍色的眼睛敏銳而犀利,他們似乎是用生命材料完美無缺地雕琢而成的,靜穆而與世隔絕。他們所到之處,空氣霎時明澈,如霜凍的日子一般”。[12]32他描述了這兒迷人的景色和純樸的風土人情,毛驢在蔥綠的草地上悠閑走動,女人們靠在墻壁邊紡紗,小孩在繁花盛開的溪邊嬉戲,山坡上濃綠樹叢中閃現(xiàn)著黃色的果子。他感嘆:“生長在這片未受文明侵蝕的土地上,只遵循自己的節(jié)奏,只回應身體本能的呼喚”。[12]107勞倫斯被這兒鄉(xiāng)村的自然本真與住民飽滿的生命力所感染,反而感覺自己是一位與他們的氛圍格格不入的闖入者。為此,他說到:“逃走,逃離我們的生活,越過一道地平線進入另一種生命”。[13]這片神秘的、溫暖的、充滿自然活力的地域在勞倫斯看來具有特殊的意義,它是人類鑄造完整生命與世隔絕的凈土。因此,在這段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筆下的主人公逃往意大利之行就成為了喪失生命本能而得到復蘇的一種象征。
勞倫斯前后三次探尋了意大利北部,他用自己的親身的見聞與感思啟示人們,自然與人的生存和發(fā)展息息相關,回歸自然,恢復人的生命本能的重要性。然而,人與自然的關系往往比人與人的關系較容易受到忽略。因此,他這樣形象化指出人與自然的關系:“土壤、空氣、水、火等是自然賦予人類生存的要素,它們?nèi)缤恍攘λ纳涞那閶D,我們迷戀她們。而機械化工具只能剝奪我們與這些情婦的美妙擁抱,剝奪我們生活中可能出現(xiàn)的奇跡。自然為人類提供了極大的生活情趣,可是,當機器介入人與自然之間,我們的感官就變得遲鈍和萎縮,缺乏幻想。當我們擺弄樹枝點火之時,我們是在分享著神秘,可當我們?nèi)グ匆粋€電鈕時,它就把我們與充滿活力的自然界分開了”。[14]
勞倫斯認為:“只有使人的原始本能充分復活,人的全部自然本性得以充分發(fā)揮,才能使機械統(tǒng)治下的暗淡無光、郁郁寡歡的人類生活發(fā)出照人的光彩”。[15]在他的小說中,自然山林經(jīng)常作為工業(yè)文明的對立面而存在著,它經(jīng)常是其筆下人物為逃離文明的異化而退隱的棲身之地,也是他們獲得新生之所在。在自然的描繪中,勞倫斯寄予的人文情懷幻化為對恢復原始生命活力和自然本性的一種期盼。
在《虹》中的開頭部分,就讓人領略到了勞倫斯對田園生活情趣和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追求?!按禾欤脚蚤_滿了各色野花,黃水仙、丁香花、水臘花爭芳斗艷,布朗溫一家人在田間忙著耕耘、播種,他們感受著生命的希望與喜悅。秋天,鵪鶉呼地飛起,像浪花般的掠過田野”。[16]2小說中布朗溫家第一代人生活在這片遠離喧囂、未受工業(yè)文明沖擊的沼澤農(nóng)莊中,這兒自由、和諧、寧靜,村民與土地為伴,依賴著自然,人與自然渾然合一,他們煥發(fā)著淳樸的人性光輝?!八麄冃燎趧谧鳎且驗樯幕盍ψ屗麄冞@樣的,并不是因為缺錢,但他們也不揮霍,他們本能地連蘋果皮也不浪費,而是用果皮來喂牛。 在他們周圍,天地變化多端。春天,他們會感到生命活力的沖動,其浪潮一往直前,年年地拋出生命的種子,落地生根,留下年輕的生命”。[16]3布朗溫一家在瑪斯農(nóng)莊的生活狀態(tài)正是勞倫斯所提倡的自然生存狀態(tài)。就是人伴隨著春夏秋冬季節(jié)的自然變化而生活的節(jié)奏,是人不為生活所逼的快樂勞動,是有個性、有自由、有尊嚴的生存,是遵循宇宙生命的生存法則,本能地生存著,充滿了對自然的敬畏和自然給生活帶來的無窮的樂趣,這與工業(yè)化城市的機械、功利、被動與理性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的城市中的人們,“他們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失去了自己的感受,他們無法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們個人的意識只能被社會意識所取代”。[17]
《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中的一片古老樹林,它是女主人公康妮尋求恢復生命活力之林,林中的物類都充分地綻放著生命的活力,在大自然中無礙地生長著,競相展現(xiàn)著生命之美。這深邃廣闊的自然以其生生不息的力量與美震撼著康妮,激發(fā)了她對自己重生的渴望。當林中剛孵出來的小雞出現(xiàn)在康妮眼前,她被生命誕生的這一幕深深迷住了,生命本能被喚醒了,她激動地叫喊到:“生命! 純潔、閃光、無畏的新生命! 這樣的弱小! 這樣的無所畏懼”![6]185獲得新生后的康妮眼中的樹林呈現(xiàn)出它的新意,“所有的花草樹木都在靜默中努力生長,展現(xiàn)出自然生命的突躍”。[6]320康妮的生命活力隨著林間的生機勃發(fā)了,她長期被壓抑的主體意識已覺醒了,她注定要走向新生。
《戀愛中的女人》中的伯基年輕、英俊、理想化, 甚至還一度受到貴族小姐赫麥妮的誘惑, 成為她的情人,他身處一個充滿道德陷井,充滿各種誘惑的都市環(huán)境中。赫麥妮的打擊使伯基倍感受傷,于是他便去田野中尋找安慰,他躺在樹叢中,感嘆“細膩的青草、樹葉、草櫻花,這些才真真兒地可愛、涼爽、它們沁入了自己的血液中,讓花草撫摸著全身,遍布全身的撫摸是多么奇妙”。[4]139花草樹木中隱含著的一股輕柔而有韌性的生命力,在花草的觸摸下,他內(nèi)心漸漸充實起來,心靈得到了撫慰,精神也放松了。他甚至覺得:“在這靜謐的、沒有紛擾的自然中,處在這妙不可言的植物中,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這就是自己的歸宿,而人間只是異國他鄉(xiāng)”。[4]139這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玄妙的生命關聯(lián)性和依存性的生動體現(xiàn)?!恫樘厝R夫人的情人》中梅勒斯,他參加過戰(zhàn)爭,戰(zhàn)爭讓他看到理性的瘋狂, 物質(zhì)化的社會更讓他深感到人的自然本性在喪失,他逃離了體面的工作,放棄了本可以成為上流社會一員的機會,隱遁在克利福莊園所屬的一片古老的樹林中,樹林成為他“生活的宇宙”。[6]203他滿意于這個遠離文明社會而不被人打擾的一方天地,遠離了那些禁錮生命本能、壓抑自然本性的文明社會,遠離塵囂與自然結(jié)為一體,在自然中獲得精神的解脫,生命的自由,生活的樂趣。
《白孔雀》中的安納貝爾出生于富裕的家庭,曾經(jīng)在劍橋大學受過高等教育,當過牧師,是一個有相當教養(yǎng)、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文明人。然而,妻子卻視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強烈的占有欲把他壓得太重。安奈貝爾無法忍受妻子異化心靈的折磨,于一年之后逃離了家庭,當上了一名獵場看守人,歸隱于蒼莽蔥郁的樹林里,徜徉于物態(tài)風華的自然之中。那兒,“農(nóng)舍炊煙繚繞,柳叢散發(fā)著暖暖馨香,紫羅蘭姹紫嫣紅,荊豆包競相開放”。[18]232在自在自然中,安納貝爾猶如當初那些未開化的原始人,憑借生命本能自由自在地駕馭生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靈魂的寧靜和恬逸。梅勒斯和安納貝爾都是森林守林員,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都是因為厭倦現(xiàn)代文明而回歸到自然之中,選擇返璞歸真來抵御工業(yè)文明的異化和戕害,這是避免生而不自由悲劇的一條有效途徑。盧梭說過:“人性的首要法則,是要維護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關懷,是對于其自身應有的關懷”。[19]對自身生存的關切是人的自然本性之一,文明的發(fā)展進程又往往以犧牲人的自由為代價,勞倫斯看重的是生命本質(zhì),是充滿血性的本真生活。
自然為人類提供了滋養(yǎng)精神境界的神圣沃土,融入自然能獲得諸多關于生命的體會,這是勞倫斯對自然的審美透視。他這樣說:“只要有生命,就有本質(zhì)的美,我們必須關心的是生命的質(zhì)量。那么,如何使生命更新、再生,提高生命的質(zhì)量呢?那就是回歸自然,回歸生命。”[20]在他看來,“自然”代表了充滿活力的生命,“文明”則是死亡的代名詞。當人天性中的生命本能受到工具理性的壓抑和扼殺,悲劇的產(chǎn)生就不可避免。他相信:“人與自然世界之間的完美關系就是生命本身”。[21]
勞倫斯筆下的那些歸隱自然,獲得新生的人物,他們是勞倫斯推崇“回歸自然、回歸生命自然本性”心理訴求的一個顯性投影。那么, 這是否意味著“回歸自然”是要回到原初的自然生活形態(tài)呢? 社會發(fā)展的腳步是不斷向前的,人類對文明的追求也是始終堅持不懈的,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也絕不是人類真正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顯然,勞倫斯是為了引導人們朝著更為合理、更為健康的生活方式發(fā)展。“回歸自然”也并不只是單純地置身于自然之中,而是要用真實的直覺意識去感受它,實現(xiàn)人的心靈與自然相互滲透,人與自然關系的自在認同,秉承自然的精神,讓個體生命合于宇宙的終極精神,最終獲得生命之大美?,F(xiàn)代人已經(jīng)無法真正延續(xù)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下的自然本性與生命自由的范式,現(xiàn)代生活是競爭性的,它只能誘導人們潛移默化地認同現(xiàn)代文明所蘊涵的價值觀。人們希望借由對物質(zhì)財富的占有和聚斂來證明自身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正是在這一觀念的牽引下, 人們狂熱地追求物質(zhì)財富的富足,而忘了精神世界的充實和提升,長此以往,人類就會不覺間失去了生命中美好的天性以及真正的自由。
勞倫斯不僅在自身所處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深刻洞察到這種現(xiàn)象, 而且更進一步看出了這種現(xiàn)象隨著文明的不斷發(fā)展而愈演愈烈。對此,勞倫斯倡導:“要教會人們?nèi)ド? 在美中生活, 無須花費太多。那些受物質(zhì)主義所累的人們應該生活得生動、活潑, 去信仰偉大的自然藩神”。[22]顯然,勞倫斯更為崇尚那種最遠離著現(xiàn)代文明濡染的生活,因為,它恰恰是最親近自然的,最能讓人感受到生命的自由,更多地蘊含著生命自然本性的豐富性及本質(zhì)意義。
勞倫斯在其短暫的一生中,一直游走荒野, 作為大自然的摯愛者,他一直忠實于自己的心靈向往,只為追尋遠離工業(yè)文明侵蝕的理想的生態(tài)棲居地,也為化解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而帶來的人文危機尋找一條可行的途徑。他自始至終都在關注人的生命本身,體現(xiàn)了對“真”的重視。生命只因源自人的自然本性而美,同時也才是自由的。勞倫斯站到了同時代作家無法企及的高度上詮釋了自然與文明、人類與文明、人類與自然的內(nèi)在關系,他對自然的熱愛已經(jīng)透過自然物,滲入了生命本身。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以追尋回歸自然、回歸生命自然本性的理想為精神旨歸。在自然與生命的不停息的對話與抗衡中,他努力去達到生命與自然之間的一種契合與平衡,以求最終擁有真正完整的生命內(nèi)涵。這折射出勞倫斯作為一位理想主義者及現(xiàn)代主義作家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深切的人文關懷精神,為現(xiàn)代人的生活提供了借鑒與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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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Lawrence’s Views of Life Nature
WU Weip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Min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gzhou, Fujian 363000, China)
The irrational development of industrialization has greatly destroyed nature, as well as bought profound humanistic crisis, namely, man’s nature was destroyed and alienated and people lose freedom in their life, which made people’s life imperfect. In view of penetrating into the intrinsic relationship of nature-civilization, man-civilization and man-nature deeply, Lawrense was going to seek for returning to nature and regaining life nature as the major concerns in his novels. This reflected Lawrence’s strong life consciousness and fond human-caring spirit, which provided the valuable enlightens for modern people’s life.
returning to nature;life vitality and freedom; life of Innate Nature
責任編輯:李珂
2015-09-23
吳偉萍(1973-) 女, 福建莆田人, 閩南師范大學講師, 碩士, 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美學研究。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6.016
I106.4
A
1674-117X(2015)06-00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