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馬與枯枝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著有中短篇小說二百萬字，作品曾轉(zhuǎn)載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并有多篇被收入年度選本。另著有詩集《簡單的詩》、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大秦嶺：清潔的家園》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理事、漢中市作協(xié)常務(wù)副主席。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F(xiàn)任職漢中市文聯(lián)。

斑馬

你不要以為我喜歡干這個職業(yè)，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過有什么辦法呢，我得生活啊。別人下雨的時候都乘出租車，我總不能還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吧。假日里別人都去吃麥當(dāng)勞、韓國燒烤，我總不能還擠在街邊的小攤上等著農(nóng)村來的小姑娘給我端一碗面條吧。沒辦法，我還得干下去。我的老板從來不體諒一下我的心情，他有更多的事要做，像接待電視臺的采訪啊，跟某個政界要人會面啊，或者去希望工程募捐晚會上做嘉賓啊，等等。他很少跟我們見面，除非逢年過節(jié)，或者他高興了要來給我們做一番鼓動性的講演。我的工作業(yè)績?nèi)甲屛业牟块T經(jīng)理給占去了，他總是拿著一疊厚厚的資料跑來跟我說，你寫這個，你寫這個。第二天他會拿著我寫好的東西跑來，說，老板說這兒不行，這兒不行。然后我就得一絲不茍地把那些他說不行的地方全改了。其實老板壓根兒不會看我的原稿的，老板會在定稿會上說，這東西不錯。然后把他那英氣勃勃的臉轉(zhuǎn)向我的部門經(jīng)理，給那個正等著垂青的人一個美好的笑臉。我的所有智力，所有想象力，所有非凡的構(gòu)思，都隨著那個笑臉一道落在那個人身上了?？墒怯帜茉趺礃幽?，我拿了人家的薪水，我得拼命干活。因為我不久前才到這家著名的廣告公司里，他們能給我這個職位已經(jīng)很不錯了，雖然我的工作成績往往只是給我的部門經(jīng)理換來笑臉，但這總比什么都不能做要好得多。我曾經(jīng)在好幾個廣告公司里打工，結(jié)果他們把我耍了個夠。有個廣告公司說要招我做策劃，可是等我去上班了，他們卻讓我當(dāng)業(yè)務(wù)員。他們還騙傻子似的說，做業(yè)務(wù)員好啊，拉到廣告有大筆提成呢，廣告公司的老板，大都是做業(yè)務(wù)出身的。我說，我不是來應(yīng)聘業(yè)務(wù)員的，我是廣告文案撰寫人。他們笑了，說，我們可以找到寫文案的，沒有業(yè)務(wù)，你寫什么去呢？我掉轉(zhuǎn)頭就走，我知道吃閉門羹是什么滋味兒。在這座城市里，做個廣告業(yè)務(wù)員，還不如到天橋上去乞討，至少那里不會有人趕你走的。我在另一家廣告公司上了兩個月班，卻什么也沒干，他們像是怕我閑著沒事似的，天天拿來各種資料讓我撰寫廣告文案，可是到頭來沒有一份文案被采用，因為人家客戶根本就沒有讓他們做?？墒撬麄兙湍眠@些不存在的東西來練我，就好像是在為別的廣告公司培養(yǎng)人才。我干了42天，到頭來只領(lǐng)到936塊錢，本來他們說每月給我1500塊錢呢，可是最后又說我遲到了12次。我沒法再在那兒上班了，那樣我會餓得跑上天橋去乞討的。過了不久，我在街邊小攤上吃飯的時候，遇見了這位賴了我12天工資的老板，他也在這兒吃五塊錢一碗的面。他倒絲毫沒覺得尷尬，還大模大樣地跟我打了個招呼。我有些羞愧，不是對他，而是想著像他這樣的老板，我自己也可以做的。我那個老板湊過來說，我有些資料，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一個買主？我說，你等我的電話吧。你瞧，這家伙混得比我還背，開始出賣資料了。

因為我經(jīng)歷過這么多的折騰，我對現(xiàn)在的職位挺滿意的。他們沒讓我做業(yè)務(wù)員，他們不會賴我的工資的。這就很不錯了，他們讓我坐在一臺電腦前寫文案，這些文案會被廣告片導(dǎo)演們拍成電影，或者被美術(shù)設(shè)計師們寫成平面廣告。你看到的廣告片，沒準(zhǔn)就有我編的。你最耳熟的廣告詞，沒準(zhǔn)就有我寫的。我的部門經(jīng)理像趕毛驢那樣，每天狠命地趕著我轉(zhuǎn)圈。為了那點兒草料，我得不停地轉(zhuǎn)啊。

我期待奇跡。我想哪天我的老板見到廣告文案，會問一聲，這是哪位的杰作？然后他會知道在他的職員中，有一個杰出的人才。我渴望平步青云，改善現(xiàn)在的處境。我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讓部門經(jīng)理支來支去，還不是為了那一剎那?？墒悄且豢虂淼媚敲淳徛?，它超出了我的忍耐力。我開始懈怠了，我坐在電腦前，會時常打盹，不自覺地進(jìn)入了我的夢境。我的夢境是奇特的，有時我會夢見鱷魚，它們兇狠地朝我露出巨大的牙齒，我被它們嚇得直冒冷汗，醒來時發(fā)現(xiàn)我的電腦上真有一條鱷魚。其實那還是我自己弄上去的，我找了一個運動的鱷魚圖像，把它變成我的屏幕保護(hù)程序，每當(dāng)我打盹時，它們就齜牙咧嘴地在屏幕上游動。我對這樣的夢境不覺得陌生，因為我總是看著那些像要活起來的鱷魚，當(dāng)然會夢到的。我有時會夢到非洲的土著，那里的女人一律光著上身，露出她們碩大的養(yǎng)育過一大堆孩子的乳房。我努力去看那個離我最近的女人，看來看去都像我的女友R。R也有一對碩大的乳房。我們有時會在一起過夜，但是我們沒辦法在這個城市弄到一間房子，所以我們永遠(yuǎn)不能結(jié)婚，看來不能期望她為我生一大堆孩子的。我們自己的幸福也不太多，即便是有一個孩子，那我們也只會給他帶去苦難。他沒準(zhǔn)會變成一個騙子，像我上一個老板一樣?？墒窃谖业膲艟持校琑渾身黑黝黝的，成了地道的非洲女人。這讓我沒法接受，我不可能娶一個非洲女人。如果我是個女人，我可以嫁給一個非洲男人，因為那樣我也許可以到夢寐以求的外國。我把這個夢歸咎于我的女友R，她從前讓我吃盡了苦頭。為了追她，我浪費了幾乎整個青春，可是當(dāng)我追到了她，卻發(fā)現(xiàn)她滿身毛病。她跟我躺在一張床上時，總是會埋怨我們不能擁有自己的房子，她的怨氣弄得我跟她做愛時連一絲快感都沒有。我只好在某些時候閉上眼睛把她設(shè)想成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果這個似是而非的女人就跑到我的夢境里來了。我正要繼續(xù)追逐我的夢境時，我的部門經(jīng)理把我弄醒了，他沒有責(zé)怪我什么，不過我猜他會到老板的助理那里去告我的黑狀。

關(guān)于黑狀，在我從前呆的那個國營單位里，我吃夠了它的苦頭。我經(jīng)常被領(lǐng)導(dǎo)的笑臉迷惑，像一個女人，迷惑于別人的恭維。我努力工作，就為了那些迷人的笑臉?？墒窃u優(yōu)選先進(jìn)的時候，為了幾百塊的獎金他們會把我一腳踢回老家。他們在單位的行政會上說盡了我的壞話，這些壞話，常常來源于那些黑狀。國營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就像某朝的皇帝，喜歡別人給他們匯報思想、談心。就在這些隱秘的匯報里，在這種親密的談心過程中，很多人就成為他們的素材，生動的素材。就像一個女人，被自己鐘情的男人送給了他的朋友，自己卻絲毫不覺察。我被他們整怕了，我覺得單位簡直就是個黑暗的地獄，到處都有陷阱，到處都有眼睛。于是我逃了出來，像一只老鼠逃出陰森黑暗的墓道。在那樣的地方待一陣子，我會提前衰老。更為嚴(yán)重的是，我也可能變成一個善于告黑狀的小人，這樣的設(shè)想太可怕了。我到處找工作，一方面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另一方面是為了避免自己回想原來的生活，總之我不會再回到那個地方去的。

比較起來，我的老板可愛多了，他只要我為他出力工作。他不會去關(guān)心我的隱私，他不會派人偷聽我的談話，他不是同性戀，不會要求我親密地跟他談心。至于我的部門經(jīng)理，他也許會去告我的黑狀，但這并不影響我什么，要知道他也跟我一樣，努力工作為了混得更好些。他占有了我的勞動，可是這正好證明他需要我的勞動。這樣，我總算還是有點兒用處。如果我還在我原來那個單位，我的領(lǐng)導(dǎo)會兇狠地說，不想干，你可以走啊。他會像處理一個小妾一樣解決我。如果我想在他手底下生活，那我得像小妾那樣討他的歡心。他有權(quán)決定我混得好還是混得賴。沒辦法，我周圍的人都會說，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于是他們都低垂著自己的頭顱，羞怯地等著老爺來撫摩他們、寵幸他們。

我的手從夢境里面縮回來，跑到那只鼠標(biāo)光滑的脊背上。電腦上的鱷魚消失了，顯示器變成了一頁花花綠綠的紙。我喜歡在漂亮的紙上寫字。我的部門經(jīng)理跟我開玩笑說，你把你的電腦弄得跟個妓女似的。我說，它本來就是個妓女嘛。部門經(jīng)理說，你來公司多長時間了？我說，半年吧。部門經(jīng)理說，老板還沒跟你談過話吧？我說，是啊。部門經(jīng)理說，半年是公司的試用期，現(xiàn)在老板要跟你談話了，你準(zhǔn)備好，明天上午。

我一陣激動。我就等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我差點兒就對自己失去信心了?，F(xiàn)在為了老板的召見，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去喝幾杯啤酒了。我熱情又真誠地邀請我的部門經(jīng)理同去，他謝絕了。我只好去找我的女友R，我激動地沖上去給她一個親吻，說，我被老板召見了。女友R卻沒有像我預(yù)想的那樣高興，她說，那有什么，不也跟你一樣是個年輕男人嗎？這句話擊中了我的要害，是啊，一個跟你一樣的年輕男人要召見你，你居然就樂呵呵地辨不清方向了似的。我這樣一想，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垂頭喪氣地跟在這個一針見血地打擊了自己的女人后邊，像條挨了打的狗似的，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豪氣。女友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不如從前，這我知道，我們遲早會分手。我早已料到，否則她不會變成一個非洲女人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女友越來越看不起我了，可是我也看不上她了，我不會跟一個非洲女人做愛的。不過她也有她的理由，她也不會跟一個沒有房子，一個等著跟自己年齡相當(dāng)?shù)睦习逭僖姷哪腥私Y(jié)婚的。既然不能結(jié)婚，做愛又有什么意義呢，還不是互相欺騙？

我沒精打采地走在霓虹燈下，五顏六色的霓虹打在我的臉上，使我顯得十分怪異。我很像我的夢境中的某個人。仔細(xì)一想，不是夢境，倒像是我在電腦屏幕上拼貼出的一個奇異的形象。我想起自己寫的廣告片，在一部廣告片里，我讓一個男人長出了綠色的頭發(fā)，然后他的臉變成了一個肥碩白嫩的蘿卜。在另一部廣告片中，我讓一個孩子變成了一只老鼠，老鼠的臉卻又是一只老虎的臉。

我在我的廣告片中讓另一個世界活起來，那是我夢境的一部分。我很多時候會為自己的設(shè)計而陶醉?？墒歉嗟臅r候，我沉湎于夢境，我渴望從電腦屏幕上深入進(jìn)去，進(jìn)入那個不可知的世界，那樣我會更快樂些。當(dāng)初我本來是抱著多掙點錢的念頭來干這個工作的，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有些樂不思蜀了。我常常在電腦顯示屏前打盹，我在夢境中找到靈感，然后把他們變成真實的廣告片，為老板換來大把大把的鈔票。我現(xiàn)在被老板召見了，我想我會有更多的自主權(quán)，我愿意不受干擾地工作，部門經(jīng)理最好離我遠(yuǎn)些。

我的老板說，你干得不錯，下個月起，我要為你加薪。我說，我希望我的工作更獨立些。老板笑了，說，在我的公司里，你可以享受充分的創(chuàng)作自由。我說，當(dāng)然我會照顧客戶的念頭的。老板說，你可以走得更遠(yuǎn)些，客戶都是笨蛋，我的公司里到處都是聰明人。我也笑了，我有些得意地跟老板握手，像同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我的薪水果真上去了。我的部門經(jīng)理對我的態(tài)度好多了，不是像上司而是像朋友那樣跟我說話交談。我猜是老板給了我很高的評價。是啊，我們要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跟我們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但是它又要參與到我們這個世界來。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F(xiàn)在，我也說，有了光，就有了光。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光。整個公司里，我是個光源，他們時刻等著我來說那句本該上帝來說的話，我于是顯得重要起來。我的重要性體現(xiàn)在我的薪水的多少上。

我的老板交給我一個任務(wù)，為一種乳制品撰寫一個電視廣告腳本。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非洲女人，那個很像我從前的女友R的女人，她在我的夢境中出現(xiàn)過好多次，我決定把整個鏡頭對準(zhǔn)她那對巨型乳房上。在這個15秒鐘的廣告片里，我把10秒鐘的時間都給了那對碩大無比的、黑黢黢、亮光閃閃的乳房。它們養(yǎng)育了一大堆兒女，它們顯然是最光彩的?？墒窃谂倪@部廣告片時，我跟我的老板之間卻產(chǎn)生了很大的分歧——由于演員的問題。我堅持用真人來演，老板說，你到哪去找這樣一個演員呢？老板堅持用電腦來制作這樣一個女人。我想他是太迷信電腦了，可是我寧愿相信我的夢境。當(dāng)然還有目的，他要掏客戶腰包里的錢，我卻要表現(xiàn)我的夢境。我發(fā)怒了，說，如果不用真人，我寧愿重新寫一個可以用電腦來制作的。老板卻喜歡上了我的夢境，他堅持要用這個劇本。關(guān)鍵時刻，我的那個部門經(jīng)理出來調(diào)和。他說，是不是先找一下，看能不能找這樣一個演員？我的老板說，你們都去找，如果能找到，就拍，如果不能找到，那就用電腦制作。不過，演出費不能太高。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那位前女友R。不過我沒把握她會答應(yīng)出演。我多么想把這光彩照人的鏡頭留給她啊，我畢竟是愛過她的。我去找她，希望自己能說服她。可是她斷然拒絕了我，說，你真無聊，什么時候你做了電影編劇，我會演你寫的電影的。我說，這是一部很藝術(shù)的廣告片。她說，什么藝術(shù)，不就是錢嗎，現(xiàn)在誰還不講錢啊。我說，有片酬的。她問，多少？我回答了她一個數(shù)目，這是我能答應(yīng)的最大數(shù)目了。她卻撇撇嘴說，你另請高明吧。我對她不死心，把這個信息透露給了我的部門經(jīng)理。不想部門經(jīng)理還真說動了她，他給了她一個很好的價碼。這個價碼老板絕對不會同意的，我想。果不其然，老板又堅持用電腦制作。電腦制作出來的東西明顯不能令人滿意，老板很喪氣地說，那就讓R演吧。

兩個月后，我們的廣告片開始在幾個電視臺播放。老板興沖沖地找我去看那部片子，我的女友R變成了我夢境中的人物，在非洲的大地上袒露出她巨大的乳房。那是可以養(yǎng)育一個大陸的乳房啊，可惜它們只有10秒鐘，像一個夢境那樣短暫。老板給我端來一杯香檳，說，地地道道的法國貨。我們把杯子碰得叮當(dāng)響，他說，為了我們的勝利。我說，為了我們的夢境。他說，什么夢境？我說，那廣告片是從我的夢境中找到的。老板說，我沒看錯人，連你的夢境也能賺錢的。我說，你也可以的。老板說，我沒有夢境，我的夢境太真實了，是白天的復(fù)寫。我說，那樣的夢境很可怕。老板說，只要你有夢境就可以了。我說，人人都得有夢境。老板說，只有你有那么奇妙的夢境。

我老是在工作臺上打盹。這樣真是美妙之極。我經(jīng)常晚上工作，白天卻在電腦屏幕前做夢。從前在城市的嘈雜和混亂中到處奔波找工作時，我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歲月。那時候我只想著賺錢、過日子、買房子、跟R結(jié)婚、生孩子?，F(xiàn)在我卻樂于干這份工作，通宵達(dá)旦地工作，并且白日做夢。我夢見火星人，他們穿著奇怪的服裝，眼睛長在后腦勺上，他們在那顆冰涼的星球上，跳的卻是熱烈歡快的兒童舞。后來我又夢到月球人，他們拿著礦泉水，說“真好喝”。有些夢境開始跟我寫過的廣告片的鏡頭雷同了，我覺得這是個不好的兆頭，它們是不是預(yù)示著我的夢境已經(jīng)開始枯竭了？

我有一種恐懼，這恐懼不同于我剛從那個國營單位出來時的擔(dān)憂，不是那種害怕到天橋上去乞討的恐懼，而是害怕自己的夢境從此以后變得越來越?jīng)]有了原創(chuàng)性。我懷疑有一天我所有夢境都成為做過的夢的復(fù)印稿。那真是太可怕了，那樣的夢怎么會令我激動呢？如果連夢境也會衰老，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這樣想著，我渾身滲出冷汗。我看著電腦屏幕上的游動的鱷魚們，覺得它們似乎也喪失了野性，它們變得溫柔可愛。它們張開的嘴巴里露出的牙齒，原本兇狠現(xiàn)在卻變得柔和了。我覺得應(yīng)該換掉這個畫面了，我想在我的夢境里找出這樣的畫面來。它得給我某種奇特的震動，而不是一群溫和的鱷魚給我的感覺。

恐懼越來越嚴(yán)重了，因為我居然再次完整地重復(fù)了我的前女友R的非洲形象。那個畫面如此清晰，使我醒來后還在懷疑，剛才是不是在看電腦上那部廣告片。我瘋狂地打開光盤驅(qū)動器，里面空空如也，并沒有那部廣告片的光盤。我這下明白了，我是在做夢。做一個自己從前做過的夢，一個被拍成了影片的夢。我不由渾身戰(zhàn)栗起來，像被一陣?yán)滹L(fēng)襲擊著。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座被廢棄了的教堂，沒有了神靈，沒有了圣歌和祈禱之聲，只有風(fēng)從穹隆下吹過，發(fā)出枯燥的聲音。

我的老板許多天不再露面，據(jù)說公司現(xiàn)在又要招人了。我想他對我最近的工作不怎么滿意。我弄不出什么新鮮的東西了，他那么聰明的人，看出我的變化。我知道他可能會找另外的人來替代我。我不知道當(dāng)初我替代了誰，但是肯定曾有這么個喪失了夢境的人，他被我替代了?，F(xiàn)在他也許就在天橋上乞討呢，或者他正在街邊的小攤上吃一碗五塊錢的面。

我像一個老酋長一樣，時刻想念著那個還沒出現(xiàn)的年輕的競爭者。在自己的假想面前，可憐的老酋長露出了恐懼。這樣的恐懼是蒼涼的。我懂得，我原來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為什么要拼命壓制我們那幫年輕人了。我現(xiàn)在的恐懼跟他們是一樣的，只不過我表露出來了，而他們沒有。

我想我罪有應(yīng)得，我像個貪婪的地主一樣拼命榨取自己的夢境，為什么不想它也有枯竭的一天呢？我在恐懼萬分中進(jìn)入了自己那荒涼的夢境。這一回我沒有重復(fù)自己，我到了熱帶的草原，我看見了旱季里金黃的草葉，它們茂密擁擠，高過了人的身體，你可以看見被它們遮住的人。人在這茂密廣闊的草原的深處，根本不算什么。然后，我看到我此生夢見的最后的一個東西：斑馬。這群脊背露出草叢的動物，在陽光下閃動著絢麗的光澤，我看清了它們身上的條紋。旱季的斑馬在我夢境中出沒，成為一種新鮮的夢中事物。我留戀不舍，如果不是老板的助理跑來叫我的話，我會跟著那群斑馬走向草原的深處的。老板的助理告訴我說，公司里新招了文案撰寫人，現(xiàn)在請你去做考官，給他們考試。

我知道這將是我的最后一個夢境了。明天就會有一個新人坐在這里做夢。

我木木地坐在那兒，希望失去的夢境能夠延續(xù)。

我的眼前絢爛一片，不要以為這是睡后的眩暈。我這是真正的眩暈，一陣眩暈之后我感到陽光照臨，眼前一片金黃。在我的身邊，草葉高出了我的身體，淹沒了我身上的條紋。我跟著這群斑馬，走向了草原的深處。我撒開四蹄，像真正的斑馬那樣，越過旱季，走向雨季。我在干燥的草原上覺著生活里有了信念，因為那些高過馬頭的草倒了下去，還會在另一個季節(jié)里長出來。

旱季的斑馬，深陷草葉之中，四蹄如風(fēng)，帶動一片黃金。

枯枝

我住在一個朋友那里，他在一所大學(xué)讀博士。我每天在他們學(xué)校唯一的博士樓里出出進(jìn)進(jìn)，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要知道我從前是不屑于讀什么博士的，按我當(dāng)時的水平，只能考自己學(xué)校的博士?？墒谴髮W(xué)四年，早讓我對這所學(xué)校厭煩透了。那些有水平教我的教授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在我自己學(xué)校里，那些給我們講課的教授們的課程早讓我倒了胃口，他們大多是些平庸無能的家伙，我從沒想過要再去受他們的折磨。可是世道變化快啊，就在我畢業(yè)不到兩年的時間，博士吃香起來了。即便你是個極度不學(xué)無術(shù)的博士，那也是博士，身價倍增。我不由后悔自己當(dāng)初的年幼無知和草率了。

可是我再也不能考博士了，因為我被分配到一個山區(qū)的窮縣。那是個窮得鳥不下蛋的地方，隨便抓住什么都被算作財富。我既然算個“人才”，就是他們的“財富”，他們說什么也不愿意丟棄。他們不讓我考博士。我去找我所在的那所中學(xué)的校長，他笑瞇瞇地說，年輕人，有上進(jìn)心，這是好事，你找教育局吧，只要他們同意，我當(dāng)然愿意你能有更好的前程。這個狗娘養(yǎng)的，我一出門，他就跟教育局長打電話。我被他們玩兒了一通。教育局長說，你想想，你這么個人才，你們校長哪舍得放你走呢？還是好好干吧，干上個5年，你結(jié)了婚。干上個8年，你有了房子。干上10年，學(xué)校就是你們的了……年輕人，前程遠(yuǎn)大啊。我沒有任何可以反駁他的理由，但我對他為我描繪的遠(yuǎn)大前程嗤之以鼻。我還有什么比這更遠(yuǎn)大的前程呢？即便我真有，說出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他們對他們走過的路深信不疑，以為我們也必須走那樣的路。以后我又多次去找他們，他們終于失去了耐性，很干脆地說，如果你堅持要考博士，那么你必須工作五年以后再說，人民培養(yǎng)了你，你總得有點兒回報吧。既然得等五年，我干脆放棄了自己的幻想。因為正如他們所說的，不到三年，會有個姑娘來做我的老婆。五年以后我得在老婆的軟硬兼施下掙錢買房子。我會欠一屁股債，然后用整個青春來償還。我徹底絕望了，把課本摔在校長的桌子上，說，我不干了，行不行？！校長的笑臉像一道門一樣合上了，從我課本摔在桌子上的那一刻起，就永遠(yuǎn)對我關(guān)閉了。

我只好到城市里去混。我住在我的博士朋友那里，跟他一塊兒吃饅頭榨菜和天津小尖椒。他為了留在城市，正在拼命弄錢四處奔波找門路。他是個委培生，很多單位想要他，可是他已被賣給了別人，誰也不敢要他。他于是去找一所軍校，希望憑借那里的特權(quán)把他截留下來。他早出晚歸，到處花錢，晚上回來跟我唉聲嘆氣。我們于是緊縮銀根，每天吃饅頭下小尖椒。吃了一星期，我都拉不出屎了。我在縣城中學(xué)上兩年班，存的錢不到兩千元，現(xiàn)在我不能坐吃山空，我得加快步伐找工作。我每天在城市的烈日和灰塵中奔波，卻一無所獲。明擺著，這個城市在拒絕我。當(dāng)我蹲在博士們蹲的廁所里拼命拉屎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耐性已經(jīng)到了極點。我想，在一座拒絕你的城市里，你拉屎也不會是暢快的。我蹲在那個門已經(jīng)破爛了的便池上，齜牙咧嘴的，剛好有個博士小便完轉(zhuǎn)過身拉拉鏈，看見我那個樣子，嚇得轉(zhuǎn)身就走，連拉鏈也沒拉好。我那樣子肯定很可怕，頭發(fā)長長的，胡子拉碴，臉部極度扭曲，看上去像個突發(fā)腸絞痛的病人。我拉屎嚇跑了可愛的博士，便不由地笑了出來。奇怪的是便秘因此也解決了，我終于拉出了肚腹中的塊壘，真是萬分快意。我于是對著洗手間那面骯臟的鏡子，重新回顧了一次臉上的表情，鏡子再現(xiàn)了那恐怖的面孔。整個過程的確是痛苦的，肉體和心靈的雙重痛苦啊，我于是面對著我的痛苦笑了。笑使我忘卻了自己的艱難處境，我對著那面骯臟的鏡子整理了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我決定再去找工作。我希望這座城市能接納一個這樣的人：一個拉屎也充滿痛苦的人，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變得純粹的人。

那段時間我成了報亭的?？?。每天到報亭去買最新的晚報和晨報，希望新的一天能帶給我新的運氣?？墒俏医?jīng)常被那些公司拒之門外，他們幾句話就能打發(fā)我。還有更狡猾的，他們向我收報名費，收過之后就再無音訊。后來我變得聰明了，總是在交報名費的時候說我沒帶錢，他們就讓我填一張表格，姓名、性別、年齡、學(xué)歷、畢業(yè)學(xué)校、有無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他們最感興趣的就是那最后一項，我發(fā)現(xiàn)“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成為我求職的法寶?？墒俏艺也坏绞裁瓷鐣P(guān)系，即便有，那也不是“重要的”。我什么都有，就是缺少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看來缺少了這東西我是無法在這座城市里立足了。

晚上我回到博士樓朋友的房子里，兩個人都垂頭喪氣，無言以對，像是兩座相鄰的墳?zāi)?，在黑暗里一聲不響。從前我對博士生活充滿美好的憧憬，我想他該是在圖書館里讀一本本的厚書，記筆記填卡片，然后寫一沓沓的論文?？墒撬F(xiàn)在卻在一個本子上畫聯(lián)絡(luò)圖似的寫寫畫畫，我伸過頭去看，原來是幾個學(xué)院的著名領(lǐng)導(dǎo)的姓名、住處。他像運籌帷幄的將軍一樣，在攻克了的堡壘上畫上紅圈，在沒有攻克的堡壘上畫上黑色的箭頭。然后他打開上了鎖的抽屜，像個守財奴一樣數(shù)錢。干完了這些，他開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沒事，把報紙翻得嘩啦啦響，可是他沒一點兒反應(yīng)，繼續(xù)著讓我羨慕的鼾聲。我突然感到了尿急，然后是小尖椒灼燒我的下腹。我走進(jìn)那間讓我感到痛苦又快樂的廁所，再表演一次嚇跑博士的動作。這次由于燈光太暗，我無法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表情。我回到充滿鼾聲的屋子里，像尸體回到自己的墓穴里。由于我們兩個人分了他一個人的被褥，我只好在床板上鋪他的席子，蓋他的毯子。就像復(fù)活了的尸體，我突然感到身下的床板堅硬無比，知道這樣躺著并非拋卻了世間的諸多痛苦，也無法逃離這堅硬的床板與人生。

我決定到一家雜志社去應(yīng)聘當(dāng)記者。那是一家暢銷雜志，在市場上很有名氣。我是剛從報紙上看到他們的招聘廣告的。我在學(xué)校里讀的中文系，寫文章的事是難不倒我的。我對這次機會充滿了信心，我希望它能使我走出目前的艱難處境，能使我解除拉不出屎的痛苦。

到了考試那天，我被通知到一所中學(xué)里，幾十個應(yīng)聘的人都坐在一個大教室里。然后有人來考我們。這次沒人收我們的報名費和考試費。雜志社的人還搬來幾箱礦泉水，看樣子他們要狠狠折騰我們一番。我以為他們會把題目印好分給我們，可是他們既沒寫也沒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做主考。她的跟班介紹說，這是我們雜志的副主編陳雪兒老師。我聽到這位陳雪兒副主編的名字就想笑，她那么老，名字卻帶個“兒”字，她那么黑，名字里偏偏就有個“雪”字——這種反差不知道別的應(yīng)聘者有沒有想笑？

陳雪兒老師像幼兒園的老師一樣給我們念考試題目。她每個題念兩遍，我們很快地在紙上寫下來。我寫字速度比較快，筆走如飛地把題目寫下來。我旁邊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偏過頭來問我，最后一題是什么？我想，人倒是漂亮，不過就是沒腦子，這考試，不就是你死我活的競爭嗎？我會說嗎？不過我又想，這么笨的人哪里是我的對手，說了又何妨？于是把題目告訴了她。她卻得寸進(jìn)尺地說，這最后一個題目最難，你準(zhǔn)備怎么答呢？最后一個題目是：我們主編是著名的服裝模特兒雅麗小姐，她是許多時尚雜志的封面女郎。我們副主編是著名專欄作家陳雪兒小姐，她是許多雜志的明星作家。請問，如果你是位男士，你愛哪一個？（要求：無論男士女士都必須回答。）這個題目，我一看就知道答什么。明擺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肯定是雅麗小姐了，她總是讓男士心動的啊，如果見著這么美麗的小姐都不心動，那你還編什么時尚雜志啊。我跟這個漂亮女孩說，愛陳雪兒吧，她有才啊，她寫那么漂亮的文章，你不愛她就說明你根本沒讀過時尚雜志。漂亮女孩說，我也想這么回答，你這么一說，我就更有理由了。我心里暗笑，你這么笨的人，能有個什么理由呢？

題目在我看來是小菜一碟。寫兩則幽默啦，寫一則令人悲傷的故事啦，寫一個笑話啦，等等。我平時就愛看個什么幽默笑話的，這會兒即便是抄別人的，肚子里也裝得滿滿的，像富人的信用卡一樣，隨時都有用不完的錢。不過我想，既然是考試，當(dāng)然不好意思抄了，自己動動腦筋寫幾個吧。寫了自己一看，很得意，勝券在握的快樂，一點兒也不亞于廁所里的那一刻。

我交卷的時候，剩下的那些笨蛋還在那兒冥思苦想，礦泉水都快讓他們喝完了。我是第一個交卷的。我是寫文章的快手，在大學(xué)里讀書的時候，我就憑這點兒在年級里出名。我把那瓶礦泉水帶出考場，一口氣喝了一半，然后用剩下的洗手，我的手上全是汗水。

過了幾天，我去看公布的考試結(jié)果。我初試過關(guān)了。不過我的分?jǐn)?shù)最低，被排在最后一名。我想我完了，這個城市老是跟我作對。我怎么會是最后一名呢？照這樣，面試我還能有什么作為呢？不是一上場就給涮了嗎？我們被召到一家招待所里，在那里等著面試。主編、副主編、主編助理、編輯部主任等等一干人在一所房子里，把初試過關(guān)的人一個個叫進(jìn)去面試。我們這些人一個個進(jìn)去，虔誠地回答他們的問題。我看了初試結(jié)果，頭早就木了，我對這個城市絕望了，我最后一點兒希望差不多也沒有了。我只是覺得這個城市在跟我作對，我回答那些題目是多么賣力，我對考試充滿了信心，沒想到才勉強過了初試，我還有什么希望呢？

可氣的是，那個問我題目的女孩也考上了，名字居然排在第3個，從面試的那間房子里一出來她就喜氣洋洋地對我們說，我考上了。我問她，考什么題目？她說，第一個問題，問我平時愛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我說是綠色，因為它是青春的顏色；第二個問題，你喜歡哪個明星？我說，自然是我們主編雅麗小姐啦；第三個問題，明天你就要到雜志社上班了，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說，告訴我的所有朋友，讓她們都來買我們的雜志。我笑了，都是些弱智的問題嘛。我又對面試充滿了信心。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對那些考官們發(fā)問了，請問諸位老師，我初試為什么只得了個最后一名？

一個被介紹是編輯部主任的男人發(fā)話了，他說，我來告訴你，你犯了兩個要命的錯誤。第一個，你該愛我們的陳雪兒女士。我急眼了，為什么？那個人并不理會我的急眼，慢慢悠悠地說，我也是個男人，我也知道應(yīng)該愛一個美女，不過你不會說假話，你能干什么？

編輯部主任得意地看其他的考官，他們都笑，包括主編雅麗小姐和副主編陳雪兒老師。然后他又對我說，第二個錯誤，你是最先交卷的，我們的題目不那么簡單的，用的時間越長給的分?jǐn)?shù)就會越高。

我說，那我寫的文章呢？編輯部主任拿過一份答卷說，我跟你讀一個別人寫的：

國王要招一個最勇敢的人做女婿，于是招來全國的年輕人，讓他們從一個養(yǎng)滿了鱷魚的池子里游過去，沒有一個人敢下水，有個年輕人噗的一聲跳下水，拼命地往池子那邊游，等他上了岸，國王說，你是最勇敢的人，你為什么有那么大的勇氣？那個年輕人并沒有回國王的問話，卻怒氣沖沖地望著那群在池子邊的人說，剛才是哪個混蛋把我推下去的？

我氣呼呼地說，這是抄的。

編輯部主任說，對啊，你為什么不抄？

我感到肚子里的小尖椒又開始灼燒我的胃、小腸、大腸，它們幸災(zāi)樂禍地在嘲笑我。它們像一群頑皮的兒童，鬧哄哄地擠在我的腸道里邊，它們哈哈大樂。我一急就想上廁所，上了廁所卻什么也拉不下來，只有疼痛?，F(xiàn)在我望著編輯部主任和其他的人，尷尬萬分地說，對不起，我想上個廁所。我急不可耐地沖出門，沖進(jìn)廁所。我蹲在便池上，又開始齜牙咧嘴。小尖椒對我肚腹是那么留戀，縱然我使出萬分的力氣，它們還是賴在里邊不出來，它們把我折騰夠了，我又帶著火燒火燎般的疼痛去繼續(xù)那該死的考試。

編輯部主任說，只給你出一個題目。他說著拿來一個花瓶，里邊插著一枝花，枯萎了的花，我弄不清那是玫瑰還是月季?？瓷先セú宓锰茫瑳]有了花朵，只有干枯的花枝。編輯部主任說，給你15分鐘時間，用這枯枝為題寫一篇文章，長短不限，我知道你是個快手，你是第一個交卷的。

我一邊忍受著小尖椒們帶給我的痛苦，一邊聽考官給我出題。我想我這樣下去是什么希望也沒有了，我本想就此罷休，回到那可愛的博士樓，回到那間可愛的廁所里去。只有那才是能解除我痛苦的地方，我已經(jīng)愛上那個地方了。

我忍受著疼痛來完成編輯部主任給我出的題目。我如坐針氈，本想抄一段現(xiàn)成的文章了事，可是該死的小尖椒，弄得我沒法去挖掘自己寶貴的記憶。我只能信手涂抹一篇。我寫道：

你見過枯萎的花枝嗎？歲月抹去了她的鮮艷，就像漂亮的雅麗小姐，她最終會被歲月抹去臉上的容顏，歲月就這樣讓一朵鮮艷的玫瑰變成了丑陋難看的枯枝。

從前，在我的生活中充滿了憧憬，可是那些該死的校長和局長，他們不讓我笑，不讓我為美麗的憧憬而笑，他們喜歡嚴(yán)肅，他們喜歡那些美麗的枯枝，他們喜歡小尖椒對腸胃的灼燒，他們喜歡在廁所里的齜牙咧嘴……

我覺得自己這會兒又回到了那個博士樓，走進(jìn)了那間廁所，在一面骯臟的鏡子里看自己扭曲的面孔——

就這樣，一朵枯萎的花會帶給他們快樂，枯萎的花枝帶給你的是快樂的芳香。誰能阻止你快樂呢，誰能阻止你愛一枝枯萎的丑陋的花枝呢？如果你見到我們的陳雪兒老師，你會知道什么叫枯枝的，她是那種曾經(jīng)有過鮮艷的花朵，現(xiàn)在她的臉上布滿了高級化妝品也掩蓋不了的丑陋。盡管她是那么有才氣，可是她還是枯枝，她讓我們想到曾經(jīng)有過的歲月不再來，雅麗小姐為之自豪的美麗將會一去不復(fù)返。

我的小尖椒們終于把我折騰夠了，我在紙上胡說八道，我在胡說八道中得到了解脫，我慢慢變得舒暢起來，我寫到——

朋友，當(dāng)你看到一枝枯萎的玫瑰，你會有那么多懷想，你會懷想那些時光，令人高興的或者是令人喪氣的，你在鏡子前看到自己日漸衰老的容顏，你開口一笑，做出齜牙咧嘴的表情，你嚇壞了一個博士，你走在城市的灰塵中，你覺得自己的痛苦也是自己的快樂，你覺得枯枝也是最美麗的花朵，你把它投進(jìn)冬天的爐子，你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你將得到解脫，就像你在鏡子里看到的表情。

我暢快地擺擺頭，把我早晨剛整理過的長發(fā)都給弄得凌亂不堪了。我夸張地喘了一口長氣，然后把我的答卷遞給我親愛的考官們。我走出門，像一個醉酒的人，在白晝的亮光中暈暈乎乎。門外的陽光刷地照過來，像一個耳光清脆地打在我的臉上，我清醒了。感覺到小尖椒又開始活動起來，折騰我的大腸和它的出口，那里像煙囪一樣，火辣辣地向外冒著一股一股的疼痛。

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那些沒考上的垂頭喪氣地走了，那些考上了的歡天喜地地走了。只有我，站在招待所門外的院子里，希望能找一個骯臟的露天廁所。

一個雜志社的人出來，朝我招手。考完了試還傻呆呆地站在這里，既不想自己是不是考上了，也不想考不上又怎么辦，卻是在尋找一個露天廁所——我想自己這樣子真他媽的混蛋。我朝那個人跑過去，他說，你考上了，明天可以來上班了。

你瞧，現(xiàn)在我不用吃小尖椒下饅頭了。我騎著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不用去擠公共汽車了。我在這個城市里有了一點兒可以棲居的地方了，不用睡在博士樓里堅硬的木板上了。不過我上廁所時，還是會齜牙咧嘴，這仿佛成了一種樂趣，我每天都想在廁所里玩味一番。我寄了一本我們的雜志給我從前的局長和校長，封面上是我們的主編雅麗小姐，她現(xiàn)在正朝他們甜甜地笑呢。我想，看著她的笑臉，他們會把自己的笑臉像門一樣關(guān)起來。

創(chuàng)作談：

幾年前，在某個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談到我的創(chuàng)作，我說出了兩個詞：“破碎”和“游離”。這是我對當(dāng)下文學(xué)現(xiàn)狀的理解，也是對自己創(chuàng)作思想的總結(jié)。

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充滿了“破碎感”的。在一個經(jīng)濟高度繁榮的時代，人們每天面對炫目的場景，面對科學(xué)技術(shù)的加速進(jìn)步，物質(zhì)的豐富使我們的視野紛繁復(fù)雜。一瞬間，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都遭受了巨大的沖擊。我們只能面對這種破碎。

我們的個體精神是破碎的。在信息發(fā)達(dá)的時代，我們耳邊充斥著喧囂。這種喧囂不可阻擋，令我們惶惑而恐懼。偌大的世界，可能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我們可以傾聽外部世界雜亂的喧擾，卻無法聽到自己片刻的心跳。

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破碎的。今天，在一個擁擠的大都市里，林立的高樓鳥巢般裝載著無數(shù)家庭。但是這些隔離的區(qū)域，往往缺少傳統(tǒng)社會那樣悠閑而富有人情味的交流。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以往我們以為說的是封閉的農(nóng)業(yè)社會，現(xiàn)代的城市卻恰恰展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實。

因此，現(xiàn)代社會里文學(xué)這種東西越來越被邊緣化，變成了“小小的個人的聲音”（多麗絲·萊辛語）。這小小的個人的聲音，與歷史的宏大并非是協(xié)調(diào)的。往往它是不和諧的聲響。這種不和諧，意味著“破碎”是它的常態(tài)。

作為一個作家，在這樣一個時代保持一點“小小的個人的聲音”，對我來說，最好的用語是“破碎”。破碎狀態(tài)意味著我不會去在意宏大敘事，意味著我將更關(guān)心我們小小個體的存在狀態(tài)和價值，也意味著我更愿意做一個現(xiàn)代社會里的瑣碎寫作者：片言只語的寫作，跨文體的寫作，各種與歷史和現(xiàn)實抗拒的寫作。

利益群體對話語的壟斷，必然令更多的作家游離于主流之外，這些游離于主流之外的作家會像那些走在大地上的游吟詩人一樣，發(fā)出他們小小的個人的聲音。這種聲音可能是非主流的，也可能是不和諧的，但這種小小的個人的聲音，正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所必須保留的，是文學(xué)最正常的形態(tài)，也是文學(xué)對現(xiàn)實的歷史性抗拒。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