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俠
童年記憶中的抗日志士
●趙淑俠
今年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著名瑞士籍華人作家趙淑俠寫下這篇回憶文章,以紀(jì)念那些為抗日戰(zhàn)爭勝利做出貢獻(xiàn)的烈士們。本刊摘錄其中部分以饗讀者。
幸福的童年,本文作者一家四口在北京游玩
三四歲時,父親用一只手掌,撐著我的肚子,把我舉得高高的,我在空中又叫又笑的情景,至今鮮活。那時父母都年輕,妹妹小我三歲,一家四口住在北京西城的一個四合院里。每隔幾天總有那么一次,母親懷抱妹妹,我坐在父親的腿上,兩輛洋車(即黃包車)直奔餐館,最常去的一家叫西湖食堂,因那兒有我最愛吃的芙蓉雞片,然后再坐上洋車去看戲。我獨鐘情青衣花旦,稱他們?yōu)椤靶∠眿D”,但怕看花臉,常是伏在父親的身上,朝旁邊東張西望,囑咐他“小媳婦”上場要叫我。
家里客人一直很多,“叔叔伯伯”的叫不完,節(jié)慶之日,圓形的大餐桌坐得滿滿的。伯伯們看上去各個氣宇軒昂,幾個叔叔還在大學(xué)讀書,都是九一八事變后逃到北京的東北青年。他們每來必到父親書房,關(guān)上門一談就沒完。
最疼我的是一位趙伯伯。東北人稱伯父為大爺。我叫他為趙大爺。父親與趙大爺為中學(xué)時代的同班死黨鐵哥們,年紀(jì)雖然差了四歲,卻一直是至交中的至交,因兩家都姓趙,趙大爺叫我把趙字取消,簡單而更親近的叫大爺。大爺家住天津,在北京也有住處,常常到北京來會朋友,幾個人一起聽名角唱戲,吃館子。他每次必給我?guī)泶舐榛?、蜜餞和裝在漂亮盒子里的洋糖(即現(xiàn)在的巧克力)一類的零食。
七七事變之前,我們便過著這樣中產(chǎn)階級和美的小日子。
那時,我最大的秘密是常趴在大門縫里朝外望,看別的孩子背著書包上下學(xué)。父母看在眼里心痛,最后還是遂了我的愿,讓我進(jìn)入附近的小學(xué),每天由女傭接送。但做學(xué)生不滿兩個月,就舉家搭上開往天津的火車慌張外逃。目的地是天津。
因知去天津必到大爺家,出發(fā)前我便開始興奮。平時父親每個月至少去天津一次,有兩次還帶了我去。大爺家住在英租界一棟白色的洋樓里,房間很多,門里有人守著。大爺和大娘有兩個孩子,都比我大好幾歲,我稱為大姐、小哥。他們一家人都很疼我,大娘帶我去吃西餐,還逛商場買玩具。
我樂得半夜睡不著覺。次日天一毛亮,母親就喚我起床,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沒有穿每日必穿的旗袍,父親也沒像平常那樣穿西裝打領(lǐng)帶,而是穿了一身買賣人的短杉褲掛。我嘻嘻笑了起來,正想說他們的模樣好奇怪,卻被嚴(yán)肅囑咐:“有人問去天津做什么?要說去姑媽家。”一位在大學(xué)讀書的王叔叔,雇了三輛洋車來接我們?!敖稚线€算平靜。不過路口上有日本兵?!彼砬槌林氐卣f。
還是照老樣子,母親懷抱妹妹,我坐在父親的腿上,王叔叔替我們帶著兩只小箱子,拉起車篷奔向車站。那時我已懵懵懂懂有了一點概念,知道發(fā)生了大事情。
月臺上擠滿提箱攜袋的人,但異常寂靜,顯然是不敢吱聲。母親緊握住我的手,父親抱著妹妹,王叔叔提兩只箱子在前面開道,仍是寸步難行。擠了許久,父親才把母親和妹妹送上火車,找了位子坐下,然后打開車窗,接過王叔叔舉在手上的我。王叔叔自己并沒上車。我悄悄地問父親:“王叔叔為什么不跟我們?nèi)ヌ旖??”父親立刻用眼色止住我,低聲道:“王叔叔要上學(xué),他不去。”過了一會我又忍不住悄聲問:“我們不再回家了嗎?王媽等著我們嗎?”“我們過些天就回來。叫你別說話,怎么問個沒完!”
在瑞士,趙淑俠從事專業(yè)寫作,出版作品三十余部
今年6月,趙淑俠(右)與妹妹出席活動
火車終于開動,像一只氣喘咻咻的病牛,走幾步便停下來,沒人知道何時再開。深秋9月,車廂里奧熱得仿佛要爆炸,逃命的人塞滿每寸空間。鐵道邊站著排列整齊的日本軍隊,刺刀在陽光下閃亮。日本兵隨時上來搜查抗日分子。
隔幾個位子的一位胖老頭熱死了,他的家人在哭,只聽有人道:“不要哭!日本兵知道要扣車的。大伙倒霉?!绷碛腥苏f:“把手帕蒙在他臉上,弄成睡覺的樣子。唉!”那家人果然不哭了,車內(nèi)立刻沉靜下來,只有我的妹妹渴得隔一會叫上兩聲。帶的飲水喝完了,父親要越過人群下車去買水,我用力抱住他一條腿,說死說活都不讓他下去。因我直覺地認(rèn)為,他就是日本兵要找的抗日分子??謶值淖涛妒刮以趧x那間長大,懂得了人間其實并不像我以為的那么和順美好。
走走停停,終于到了天津站。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全車人都松了一口氣。
到達(dá)時,大爺和大娘迎在門廳里,見到我們一家不勝喜悅,大爺說:“兩個小時的車程。整整走了一天一夜。”“能到就是萬幸!”父親把路上的情況說了一些。大爺摸摸我的頭,道:“怕了吧?外面亂,別出去,你看天井里還有滑梯呢!你大姐、小哥放學(xué)回來會帶你玩。記住,別出去。”
我們一家人被安排在二樓的套間里。二樓共兩個套間,另間住著一對丁姓夫婦,大姐、小哥稱他們?yōu)榫司恕⒕四?。媽媽命我也跟著這么叫。總之,一晝夜間我的生活整個變了樣,沒了滿是花果的四合院,卻有了一堆新的親人。尤其讓我喜歡的是客廳里的壁爐。我并不知壁爐是用來生火取暖的,當(dāng)天就和妹妹扮起家家來,兩人面對面坐在壁爐里。
我聽到父母的談話:“我非跑這一趟不可。你就帶著孩子跟在田夫婦吧,有照顧,我辦完事就回來。”“你別擔(dān)心,這里是英租界,我們跟著大哥大嫂很安全。你倒是注意自己,快些回來?!薄拔抑溃銊e擔(dān)心?!苯又颐悦院乃?。次日醒來,母親對我幽幽地說:“你爸已經(jīng)去南京了?!?/p>
雕塑重現(xiàn)日軍入侵后給中國人民造成的災(zāi)難
我不知南京在那里,父親突然離去令我茫然,愣了半天才問:“爸爸怎么不帶我們?”“你爸有事,不能帶。你可不許出大門??!”媽媽把她囑咐了好幾遍的話又重復(fù)一遍。其實大門有老徐看守,總緊關(guān)著,沒他打開誰也出不去。我每天就樓上樓下的跑來跑去,有時和妹妹辦家家,有時站在客廳的陽臺上朝下看天井。
我常常到樓下去找大爺,他總是笑咪咪的歡迎我:“呦!珠兒來啦!“多半在書房里,他坐在書桌前,我趴在一邊的椅子上又寫又畫。我發(fā)現(xiàn),不單我不許出大門,這門里的大人們也不出去。沒見大爺出去過,有天我忍不住要求:“大爺帶我去看戲!”“大爺忙,不能帶你去看戲!”他拒絕得好干脆。
來訪大爺?shù)目腿耸钦娌簧?,北京的王叔叔也來過。有兩次忽地冒出一群,足有十來個人,他們在三樓的大廳里嘀嘀咕咕的,沒完沒了不知說什么。鎖子坐在樓梯口,任誰也不許上去。那一陣子我心里好納悶:這么多叔叔伯伯聚會,為何獨缺我的父親,父親怎么這樣久不回家?我把這話問媽媽,她答“你爸會回來的”,竟流起眼淚。把同樣的話問大爺,他立時沒了笑容,淡淡地道:“就快回來了?!?/p>
有位女中醫(yī)陳大姑,在北京時曾數(shù)次來我家,父母和他們的朋友談起她時,都不忘提她的業(yè)師施今墨是北京四大名醫(yī)首位。陳大姑戴著瓶底厚的近視眼鏡,穿著沒有腰身的長袍,帶著一大壇子名牌黃豆醬,到天津來看大爺和大娘。鎖子有力氣,把醬壇子扛在肩膀上,一口氣奔上三樓大廳,陳大姑和大爺大娘跟著上去,我像條尾巴似的,緊隨在后。
我看到陳大姑用小刀慢慢竅開粘在壇口上的油布,然后和鎖子小心翼翼的,把盛著醬的油布抬出丟在旁邊的盆子里,又掏出一些油布棉花之類。陳大姑對大爺說:“你看看吧。”我想壇子里一定有好玩的東西,連忙伸長腦袋瓜去探望,不料大爺拉過我,說:“珠兒回家去,大爺今天不能跟你玩?!彼稽c笑容也沒有,我只好獨自下樓回家。壇子里的東西我已看得很清楚,但認(rèn)不出那是什么。直到數(shù)年之后在重慶,老師給講解武器二字,把一張相關(guān)的圖解掛在黑板上,其中有一種叫手槍,使我猛然記起在醬壇子里看到的東西。原來那是手槍,而且不只一把。
侵華日軍在中華門前清理中國軍民的尸體
那一陣子白樓里的氣氛沉郁,媽媽常常暗自流淚,叔叔伯伯們來訪大爺,頻頻提到父親的名字,還說什么“大沽口”、“日本人”等等。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能感覺到發(fā)生了大事。有天和妹妹在樓梯旁玩扮家家,忽聽有人急促地跑上樓來。那人穿件灰布長袍,頭發(fā)蓬亂漫腮胡碴,黃瘦的臉上白眼球泛紅。再仔細(xì)一看,不由得大叫:“爸爸!”
整個白樓轟動了。大爺大娘,丁家舅舅和舅母,還有從北京來的兩位叔叔,都來到我家。大爺說:“我派人打探,帶回的消息都不樂觀。能回來太好了!”父親敘述道,到大沽口,日本軍隊知道乘客中有抗日分子,便以船上有人生霍亂為借口,扣住不準(zhǔn)進(jìn)港口。還說為了阻止傳染病流行,也許得放火燒船。船只足足在大沽口扣了21天。因英國人幫助交涉,最后由幾位英國醫(yī)生陪同,逐一檢查了全船乘客,證明并無霍亂或其他傳染病,日本人再找不出別的迫害理由,才放行的。
真實回憶可以揭露日本掩蓋侵略中國的事實
父親脫險歸來的一個月后,我們?nèi)业巧祥_往香港的輪船,送行的只有大爺和鎖子。鎖子幫拿行李,大爺牽著我的手走上舢板。舢板盡頭和上船處隔有幾寸寬的空隙,朝下一望是洶涌的海水,我懼怕不敢邁步。大爺用雙手托在我的腋下,一下子把我放在船上。臨別時我緊緊的抓住大爺?shù)氖謫枺骸按鬆?,你不跟我們一塊兒坐大船嗎?”大爺摸著我的頭笑道:“你大娘和大姐小哥在家等我呢!大爺不能跟你坐大船?!薄敖写竽锖痛蠼阈「缫粔K兒嘛!”我急切的說。大爺嘆了口氣:“唉!傻孩子啊,跟你爸媽去南方吧。再見大爺時,你就是大姑娘了?!蹦赣H在一旁道:“你大爺多疼你啊,給大爺行個禮,說再見?!蔽掖瓜码p手,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說:“大爺再見。”
大爺與爸媽互道珍重后終于于離去,我踮起腳根翹首張望,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我并沒有再見到大爺,他沒有看到我長成大姑娘的樣子,因為在我們離開天津的次年,他就被日本憲兵逮捕,因堅決拒供而被殺害。
后來隨著自己的成長,才明了一些大爺?shù)纳奖尘昂退魉鶠椋浪乃酪彩窃诙嗄曛?。原來那棟白樓是抗日協(xié)會駐天津辦事處,來往進(jìn)出的叔叔伯伯,包括陳大姑、鎖子、王叔叔、丁家舅舅等全是抗日地下工作者。大爺?shù)念^銜是辦事處主任,職責(zé)是統(tǒng)領(lǐng)華北、東北地下抗日。
大爺留學(xué)日本,工科畢業(yè)。他辦過造紙廠,平日以實業(yè)家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家庭幸福,生活優(yōu)裕,卻選擇為國家獻(xiàn)出生命。那位把我從窗子遞進(jìn)火車的王叔叔,也于1941年被日本侵略者殘酷殺害,死時才29歲。
海峽兩岸都有關(guān)于大爺?shù)挠涊d。其中以大陸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出版的《民國人物大辭典》記載得最簡單明了,抄錄如下:
趙景龍,字在田,黑龍江巴彥人,1900年 (清光緒二十六年)生。幼年在鄉(xiāng)讀書。及長,赴日本留學(xué),入大阪高等工業(yè)學(xué)校,1929年畢業(yè)。歸國后集資在樺甸創(chuàng)辦東北造紙廠。1931年九一八事變,領(lǐng)導(dǎo)樺甸造紙廠警衛(wèi)、員工,組織地方民團(tuán),創(chuàng)立東北民眾義勇軍。后聯(lián)絡(luò)蓋文華等在哈爾濱組織東北民眾救國義勇軍政治委員會,策動?xùn)|北民眾抵抗日軍。旋東北民眾抗日協(xié)會成立于上海,負(fù)責(zé)策動黑龍江全省民眾抗日,繼任該會天津辦事處主任。1938年國民黨中央調(diào)整東北黨務(wù)工作,將東北黨務(wù)辦事處由重慶遷天津,被派任該處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1939年12月19日,在天津馬廠道安樂村被日本憲兵隊逮捕。1940年2月4日被害于吉林日本憲兵隊本部。得年40歲?!觯ㄕ悦绹妒澜缰芸罚ň庉?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