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鳳[臺州學院人文學院, 浙江 臨海 317000]
《江湖行》的存在主義解讀
⊙金 鳳[臺州學院人文學院, 浙江 臨海 317000]
《江湖行》這篇明顯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典型地反映了徐訏對存在及其意義的思考與探索,本可以過奢侈生活的周也壯不甘于那種沉淪的生存境遇,試圖借“流浪”來把自身從空虛與無意義中拯救出來,然而囿于人性的弱點,最終皈依佛門來了卻殘生,其中的心路歷程正是徐訏本人的內(nèi)心寫照。
徐訏 《江湖行》 存在主義 流浪
《江湖行》這部長篇巨著以抗戰(zhàn)為背景,寫了各類人物在大時代中的色相和悲歡,而這些的人物、場景是由“我”——周也壯貫穿起來的。作為農(nóng)家子弟的“我”在父母雙亡后隨舵伯浪跡江湖,被葛衣情情愛所傷后去了上海讀書,在學校卻成為被人利用的工具,滿心失意的“我”再次流落江湖,遇見了賣藝的何老與紫裳,何老的臨終囑托讓“我”不得不帶領紫裳到上海投靠舵伯。在與紫裳的愛情出現(xiàn)隔閡后,“我”再次逃離了都市,隨穆胡子成為土匪中的一員,后離開了穆胡子所在的團體,“我”又開始了無目的的流浪,并邂逅阿清、容裳,引出了為逃避情感糾紛而輾轉(zhuǎn)流浪于抗戰(zhàn)大后方的所見所聞。最終在“我”所愛的女人死的死,瘋的瘋,嫁人的嫁人后,孑然一身的“我”選擇了皈依佛門。
米蘭·昆德拉曾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認為:“小說是通過想象出的人物對存在進行深思。”①在《江湖行》中,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更近似于西方喬伊斯以來的“只是無面無名的主人公的形象,他既是每一個人,同時又誰也不是”②,作者更多的是想通過他構(gòu)筑一個獨特的關(guān)于生存的象征世界。周也壯童年生長的地方是一個典型的世外桃源,然而這種其樂融融的生活很快被白福的意外死亡而打破,也直接導致了周也壯父母的雙亡,原本和諧的鄉(xiāng)村生活成為主人公夢魘的地方。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曾認為,人生下來就處于一種被拋狀態(tài),絕對的孤獨無助,但又不得不把已經(jīng)在世這一事實承擔起來,這就是人的存在的荒誕性之所在。父母雙亡的事實讓周也壯徹底被拋在這個孤獨的世界中,然而舵伯的出現(xiàn)卻讓其面臨著兩種選擇,是待在鄉(xiāng)村繼續(xù)種田,還是隨舵伯去流浪,主人公“我”必須有一個決斷。這里的“決斷”實際上就是自覺謀求對現(xiàn)狀的改變,從而擺脫那種單一的、煩瑣的“自在性存在”,同時也是存在者對自身的存在及其世界勇于承擔的“責任感和自主性”,所以雅斯貝斯認為“本然的自我存在只有通過自由的無條件的決定才能實現(xiàn)”③。夢魘般的鄉(xiāng)村讓周也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跟著舵伯流浪,舵伯的出現(xiàn)對于他來說是一種拯救。而在與舵伯流浪的初期,他也確實一度獲得了解脫和精神自由,但這種生活很快被葛衣情的悔婚而打亂,于是周也壯開始了其漫游都市的歷程。
應該說,在舵伯做生意發(fā)跡并定居上海之后,周也壯并沒有再流浪的理由,他完全可以依靠舵伯的財產(chǎn)過上舒服的生活,但這次他卻斷然拒絕了舵伯的“他救”。表面上看是因情場的失意與都市的隔膜,但導致他屢次進入江湖流浪的根本原因,還在于他在未知的命運面前有著對“非存在”的恐懼。這種“非存在”是指個體在面對宇宙中絕對存在的實體的威脅時對生命的真實理解。在周也壯流浪之初,他并沒有真切地體會到這種“非存在”,但事實上,這種“非存在”對人的威脅是多方面的。美國當代存在主義哲學家P·蒂利希認為:“非存在威脅人的實體上的自我肯定,在命運方面是相對的,在死亡方面是絕對的;非存在威脅人的精神上的自我肯定,在空虛方面是相對的,在無意義方面是絕對的;非存在威脅人的道德上的自我肯定,在罪過方面是相對的,在譴責方面是絕對的。對于這三重威脅的意識便是以三種形式出現(xiàn)的焦慮,即對命運和死亡的焦慮,對空虛和意義喪失的焦慮,對罪過與譴責的焦慮?!雹苤芤矇褜λ劳龅慕箲]從白福的意外死亡導致其父母的雙亡后就有明顯的體現(xiàn),隨后戰(zhàn)爭的殘酷以及其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更是加劇了這種焦慮。而對命運的焦慮,在文中隨處可見,如“我開始對生命懷疑,對命運恐懼”,“我覺得一切都是命運”。除此而外,周也壯最為恐懼的則是生活的空虛與無意義。這種空虛與無意義在紫裳大紅大紫時他感到過,在依侍舵伯的供給時他也感到過,甚至與葛衣情的私情偶歡時仍未消泯,反而愈加強烈,因此渴望擺脫這種空虛與無意義的處境正是他流浪江湖的主要動因。盡管在流浪途中他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殘酷甚至死里逃生的土匪生涯,但是他都無怨無悔。這種對艱難生活的愛好,明顯是存在主義者的一個特點,尼采曾說:“存在的最大享受和最大成就的秘密就是‘生活在險境’中”⑤,克爾凱郭爾甚至主張人應該把事情弄得艱難一些。對于周也壯來說,艱難險境的流浪生活更能帶給他精神的自由,他更多的是想借流浪中艱難的生活來考驗自身的生存能力與存在價值。這種對人生存價值的找尋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找到一種存在自為的“獲救”,從而避免陷入在世的“畏”“煩”“焦慮”,甚至“荒誕”等“非本真的狀態(tài)”,從而趨向一種本真的生存境界。
然而,周也壯畢竟不能如西緒福斯一樣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于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yè)。他雖然也通過流浪來探尋人生的意義以及自我的拯救,卻并沒有真正擺脫在世所感到的“煩”“畏”“焦慮”等,反而加劇了這種感覺,其根本原因在于一種人性上的困境。對此舵伯一針見血地指出:
你一直不知道你自己要什么,實際上是你要的東西太多。你驕傲,你也不想依賴人,可是你自己并沒有一種獨創(chuàng)的精神,你不能獲得什么。⑥
這種悖論的性格特征讓周也壯一次次地陷入痛苦的境地,如在愛情上,每一次流浪的途中他都會發(fā)生一段情感糾葛,而他用以解救的方法是暫時脫離江湖,進入都市。如他和紫裳的愛情,他也曾希望把紫裳作為自己停泊流浪生命之舟的港灣,然而紫裳的走紅讓其只能充當?shù)叵虑槿耍纱松奶摂S和無意義感讓他陷入了更大的“煩”的境地。于是再度流浪江湖,邂逅阿清、容裳,最后當他所愛的女人都離他而去時,他便把一切推向命運:“我想到我一生的際遇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擺布一樣。而我的脆弱的性格正好像為配合這命運而存在,我不但毫無能力超越命運可怕的安排,反而處處湊合著命運完成了它所期望的結(jié)果?!雹咭虼?,周也壯的“自救”在某種程度上不僅沒能讓他承擔人生的意義,反而讓其覺得自己是一個漫無目的的“多余人”,如他曾自省道:
我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我不知道我生我知以前神與命運是怎么安排的,在我生我知以后,我的生命就在這樣追尋中浪費了。⑧
這種徹底的悲觀主義讓他最終皈依了佛門。雖然流浪的生活方式并沒有讓主人公完成對自身的拯救,但至少他一刻不停地在希望,在追求,使屬于流浪的人歸于流浪,這種對存在無意義的承擔本身就具有了一種超越的意味。
事實上,這種對存在意義鍥而不舍的探尋正是作者本人的內(nèi)心寫照,徐的朋友呂清夫就認為徐的生活經(jīng)驗或許在《江湖行》中透露得最多。經(jīng)歷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徐曾輾轉(zhuǎn)流浪于上海、法國、重慶、香港,所遭遇的時代風浪和生離死別是很多人都不曾經(jīng)歷過的,而在這種流浪的過程中,其內(nèi)心始終是孤獨和空虛的,如《夜祈》中他寫道:“主,請莫再讓我的靈魂/在幽暗空漠中流浪/它已經(jīng)受盡了顛簸、折磨、痛苦、創(chuàng)傷?!雹嵩趦?nèi)心無比孤獨的情況下,徐開始不斷地通過寫作來追問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如早期的小說《煙圈》中主人公自問道:“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類似的追問也出現(xiàn)在《風蕭蕭》《時與光》等小說中。而到了《江湖行》中,作者更是借自己半生的經(jīng)歷來叩問這個問題,其在小說中反復申說:“我想說的不是故事,而是生命”,因此這部小說典型地反映了徐對存在及其意義的思考與探索。他不甘于那種沉淪的生存境遇,試圖借“流浪”來思考把人從虛無與荒誕中拯救出來的途徑,而且孜孜不倦。然而終其一生,徐也未能參透存在的真正意義“:那生的生,死的死/從無知到已知/從已知到無知。/歷史從未解答過/愛的神秘/靈魂的離奇。/而夢與時間里/宇宙進行著的/是層層的謎。”⑩
① [法]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80頁。
② [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楊照明等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61頁。
③ [德]施太格繆勒:《當代哲學主流》(上),王炳文等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32頁。
④ [美]P·蒂利希:《存在的勇氣》,成窮、王作虹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頁。
⑤ [美]W·考夫曼:《存在主義》,陳鼓應等譯,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05頁。
作 者:金鳳,臺州學院人文學院講師,南京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