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其論 骨血其詩
——桑恒昌《詩醒了，世界便睜開眼睛》小札

⊙子 張［浙江工業(yè)大學文學院， 杭州 310000］

桑恒昌《詩醒了，世界便睜開眼睛》評論專輯

金石其論 骨血其詩
——桑恒昌《詩醒了，世界便睜開眼睛》小札

⊙子 張［浙江工業(yè)大學文學院， 杭州 310000］

導言

桑恒昌先生在73歲上推出了自己的第15部個人詩集《詩醒了，世界便睜開眼睛》（山東大學出版社2014年8月版）。在《桑恒昌懷親詩選》出版后我曾寫下這樣的推薦語：桑恒昌的作品體現(xiàn)了一個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特征，他的懷親詩中毅然回蕩著凜然風骨和跌宕浩氣，從人性的柔弱處給人大悲大痛的情感洗禮和凈化；桑恒昌的作品復活了一個民族話語中的情感神話，他以一位漢語新詩人的抒情方式，打通并承續(xù)了中國文化特別是詩美學的情感抒寫傳統(tǒng)，用當代漢語甚至口語形式重鑄再造，激活了漢字潛隱的情感因子，使其詩句煥發(fā)出巨大的感染力和美學沖擊力；另外，桑恒昌是一位多種詩學傳統(tǒng)的集大成者，他對于古典、民俗、港臺、海外諸流派與詩學主張都有所繼承與發(fā)揚，那種大智大勇的精神品格和對漢語言詩化處理的精湛詩藝，在懷親詩集中都有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偟膩砜矗：悴膽延H詩美發(fā)自靈魂深處，具有東方文化藝術(shù)傳統(tǒng)的“情感美”“意象美”和“構(gòu)思美”，無論從主題的開掘、意象的營造，還是在虛實相生、情理相容的詩藝運用上都富有啟示意義和爐火純青的水準，從社會角度看，他詩中體現(xiàn)出的強烈的倫理道德傾向、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袒露著一顆赤子之心，具有撼人心魄的崇高美感，給人清醒的力量。桑恒昌是“情感詩學”的倡導者和積極的踐行者，他的懷親詩代表著新詩創(chuàng)作的當代高度。

是耶非耶，讓我們聆聽諸位詩人、評論家的評說吧。

———馬啟代（詩人，詩評家，“為家心寫作”倡導者，”長河文叢“主編）

一

情感。自我。冷峻。礪煉。意象。理趣。震撼。

拜托了，螞蟻兄弟。數(shù)星星。木雕。人，就是一點點。胸中塊壘。都在路上。怎樣的一種疼。擬相思。生命之礪煉。詩意之提煉。意象之凝練。詞句之錘煉。

二

說到恒昌先生，我有不少美好的回憶。無論作為詩人，抑或作為詩歌保姆，當代詩歌事業(yè)的推動者，可說可嘆的實在不少。

一個片段：20世紀90年代初，在青州，詩刊社舉辦的一次詩歌評論會議，老中青三代各發(fā)其言，代際界限頗為清晰。恒昌先生從詩人立場出發(fā)，獨抒心聲，說他自己寫詩，從不管評論家說什么。這句話，結(jié)結(jié)實實，給我以震撼。

讀其新集《詩醒了，世界便睜開眼睛》，《后記》七則短論字字有金石聲，與二十年前的那個發(fā)言遙相呼應(yīng)，又一次打動我。我以為，這七則短論，完全不是那類就理論談理論、就詩藝談詩藝而毫不關(guān)涉實際寫作的架空之論，它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擔當有堅持、有執(zhí)著有韌性的詩歌寫作者從半世紀切身經(jīng)驗煥發(fā)出、閃爍著光芒又鳴響著金石之聲的心底之音。你可以不承認它們是一般意義上的理論，但卻無法否認它們出自珍貴的個人經(jīng)驗。也許這經(jīng)驗只屬于桑恒昌一個人，但恰恰因此，這經(jīng)驗反而有了普遍意義。因為唯有個性的，才更近乎或者抵達所謂共性。

理論若不是出自個體的經(jīng)驗，它一定是可疑的。

桑恒昌標舉“情感寫作”，斬釘截鐵，毫不含糊。這與“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的傳統(tǒng)直接對應(yīng)，但卻未必能贏得某些時髦理論家的理解。因為理論家想的是“創(chuàng)新”，是“超越”，這當然也沒錯，可一味“創(chuàng)新”，離開了包括情感在內(nèi)的人的基本和永恒的生物性特質(zhì)，這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的熱情難免一不小心會滑出軌道，變成凌空蹈虛的癲狂。再者，詩人作為鮮活生動的創(chuàng)作主體，個性既是他的立足之本，也是評論家實施批評的前提性標準，批評家怎能拋開作者只顧自說自話呢？

我從近三十年前結(jié)識恒昌先生，讀其詩，印象最深的，一是情懷之深厚，二是詩語之警策。我不太確定，地域、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究竟有多大，然對于山東人之為人處世乃至言說方式，我總有種固執(zhí)的偏見，以為一個典型的山東人，一定是話語不多卻擁有一副火熱肚腸的，所謂重情義、敢擔當、有骨血、不巧言者是也。說到恒昌先生本人，我以為他在《后記·之三》所說“冷色調(diào)”的詩出自“凄冷的童年”是誠懇的、合理的，也完全理解他對人生“苦難”和“礪煉”會給予詩歌以養(yǎng)育的解釋。有什么樣的人生，就有什么樣的詩美學，桑恒昌抒情詩中最具個性特征的親情主題以及完全與其血脈相容的修辭方式，正是由他個人所承受的生命苦難和他作為詩人椎心泣血的語言敏感所礪煉生成的。

三

如果說《后記》七則短論涉及到了桑恒昌幾乎最重要的個人詩歌寫作觀點，則“情感”“自我”“冷峻”“礪煉”“意象”“理趣”“震撼”也幾乎就是觀察其人與詩在藝術(shù)層面渾然融匯的最常用的關(guān)鍵詞。“情感”是其詩藝的出發(fā)點，“自我”是使其詩藝生動撩人的靈魂，“冷峻”是其詩藝的基本色調(diào)，“礪煉”則是其從生活到詩的升華路徑和態(tài)度。

而“意象”“理趣”和“震撼”作為構(gòu)成其詩藝的基本元素，經(jīng)由詩人主體苦心孤詣的藝術(shù)轉(zhuǎn)換，即生命之艱難礪煉、詩意之凝神提煉、意象之經(jīng)久凝煉、詞句之苦苦錘煉，終盈盈然鍛造出一個獨屬于桑恒昌的詩藝空間。

《詩醒了，世界便睜開眼睛》一集，共收詩136首。反復研讀，細細體味，熟悉而又陌生的詩行，尋常而又靈異的意象，不斷讓我沉入到一種強烈而又沉凝的畫境中。我不斷地聯(lián)想到“生命”“血親”“魂魄”“自審”“苦行”這些詞匯，最后幾乎從每一首詩里都能夠看到一位悟道者堅凝靜穆的形象，《知了》末句那“另類的達摩”豈不正是這位體驗型詩人生動的寫照？

《拜托了，螞蟻兄弟》只是眾多親情詩中的一首，卻已充分體現(xiàn)了這些親情詩的一般特征。詩人以死后讓螞蟻送自己回故鄉(xiāng)的極端想象，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詞“親娘土”，又把這“親娘土”轉(zhuǎn)換為回歸故鄉(xiāng)后穿在身上的“新衣”，簡直令人不可思議地“魔幻”和“超現(xiàn)實”，這樣的想象和礪煉、提煉、凝煉、錘煉焉得不“震撼”！

不錯，桑恒昌詩中常常出現(xiàn)這類“超現(xiàn)實”的夢境，“超現(xiàn)實”而不“主義”。我指的是一種用靈魂之眼看到的比一般意義上的真實更為深沉、強烈、清晰、闊大而仿佛幻境一樣的詩境。

《人，就是一點點》也有這樣的“超現(xiàn)實”之靈覺。其實就全詩而言，此詩語句甚平易順暢，詩從日常的時間概念入手，一轉(zhuǎn)而為眼睛看不見、感覺不到的“分針的一大點”和“秒針的一小點”，又依次轉(zhuǎn)化、跳蕩到“細細的燈芯”和“心燈”，再“從生命的深處走過來/再往時間的深處走過去”，經(jīng)過這樣反反復復的生命與時間的相互貫通，一方面是詩人對生命細膩到極致、又尖銳到疼痛的發(fā)現(xiàn)和感受，仿佛跨過千山萬水的跋涉一樣呈現(xiàn)出來了：“人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死去/又一點一點地活著”——這還只是時間性的“活著”，另一方面則是“無論暗淡/無論燦爛/無論在大拇指尖/還是在小拇指尖/其實/人就是一點點”。說實話，我的真實感覺是，一個寫詩的人，哪怕只寫出這樣的一首詩，就已經(jīng)把人這個字眼寫至絕境了，也足以配稱為真正的詩人了。

《數(shù)星星》《木雕》《胸中塊壘》《都在路上》《怎樣的一種疼》《擬相思》都是這樣經(jīng)得起一行一行、一字一字推敲的精品，這些詩已足夠讓我領(lǐng)會到人與詩皆已漸入“老境”的恒昌先生那顆明澈之心和一份從容之意。

四

死過之后

又死過多少次

才成就了

這把美麗的骨頭

這“美麗的骨頭”，在高僧，是他身后的舍利；在詩人，是他不朽的詩行。

2014-12-16，夏歷甲午十月廿五日寫就，杭州午山

作 者：子張，原名張欣，浙江工業(yè)大學文學院教授，著名詩人、詩評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