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老師

楊葵

上高中時正值叛逆期。叛逆也有文武之分，武叛逆上房揭瓦、打打殺殺，做家長的三天兩頭為孩子闖下的禍各處道歉;文叛逆呢，就像我當時一樣，隨時陰沉個臉，瞧什么都不順眼，陰陰地抵觸強加在自己頭上的任何事，覺得滿世界人不理解自己的遠大志向。

學(xué)校的老師基本都被劃在痛恨之列，因為無數(shù)“強加”之中，數(shù)他們給得最直接、最無情。所以對所有老師，從表面到內(nèi)心都是個乜斜。人心相通，老師對我也沒什么好臉子。這就形成惡性循環(huán)，越乜斜越?jīng)]好臉子，越?jīng)]好臉子越乜斜。

惡循環(huán)中有個例外，寧老師，教語文，同時給我們年級三個小班上語文課。

寧老師將近五十歲，女人那個年紀最中規(guī)中矩的短發(fā)型，臉色蒼白，嘴唇薄，眼睛細小，眉頭長年不展，面相挺苦的。也確實苦吧，“文革”前的大學(xué)生，這代人什么苦事兒都趕上了。

好不容易苦到八十年代，同輩人生活都在逐漸好轉(zhuǎn)，寧老師眉頭卻越皺越深。一來當時中學(xué)老師收入水平是社會底層;二來寧老師有對雙胞胎閨女，正上小學(xué)，其中一個害有慢性眼疾，四處求醫(yī)問藥，既費時又花錢，還鬧心。

課上的寧老師平靜篤定，旁征博引，生動豐富，頗見“文革”前大學(xué)生的功底。課下的她像另一個人，神情常?；秀?，走道跌跌撞撞的。在校園相遇近前叫她，她會嚇一跳，像從另一個世界猛地被揪回，亮出苦苦的一個笑容。孩子的病影響學(xué)習(xí)，這是寧老師深深的心病。

起先，寧老師對我像對其他同學(xué)一樣，一團和氣，極少交流。后來有些轉(zhuǎn)變，起因是我在她課堂上偷讀課外書，被她沒收了。沒收了五六本外國小說后，有天她把我叫到辦公室，之前沒收的一摞書堆在桌上，她跟我聊了起來。她說這些書她都沒看過，但多少聽說過那些作者，“都算是現(xiàn)代派作家吧？”然后她說，自己大學(xué)讀的也是中文系，最愛讀小說，不過那個年代她們愛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至于我讀的那些，她也翻了翻，“不喜歡。”

那個下午，語文教研室只有我倆，逐漸西斜的陽光下，各自述說著心目中文學(xué)的模樣，開始互相斥責(zé)對方的品位，后來互相理解，更在某些細節(jié)上互相贊同。最后寧老師說：“不管怎么樣，課上也不該讀課外書，紀律問題在其次，你該尊重我，我講課也不是隨便講的，之前也會花很多時間備課。”

快要高考了，我考試成績一向差，寧老師私下三番五次地表達了對我的憂心，勸我收收桀驁之心，對付高考才是正道。我不以為然。

有一天，寧老師神神秘秘把我約到辦公室，命我把之前寫的文章全給她，說要挑兩篇有用。原來她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在人民大學(xué)當官，分管那年招生。她從同學(xué)那里聽說有特招名額，就琢磨著把我當語文特長生保送。

寧老師帶我去拜見人大那位老師。以我看來，她那同學(xué)因為位高權(quán)重，一派衙門作風(fēng)，不招人喜歡。寧老師在他面前卻低聲下氣，還幾近諂媚地呈上一份自掏腰包替我準備的禮物。這場面讓我受了刺激，我明白，她為了我?guī)缀醺冻鲎饑?。出了門我對她說：您放心，我一定會考好。

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天，我騎車向?qū)幚蠋熂绎w奔，要向她報喜。來到她住的大雜院，遠遠聽到她家里傳來斥責(zé)之聲，是她正在訓(xùn)斥雙胞胎姐妹學(xué)習(xí)成績差，語調(diào)語氣之復(fù)雜至今難忘，又氣又急，又努力隱忍著，半像發(fā)脾氣，半像哭訴。

那一刻我不知如何踏進這扇門，一個苦痛無邊、隱忍半生的母親形象，和一個如同母雞孵小雞一樣呵護學(xué)生的老師形象，在我腦海中重疊、錯位、交織，變幻莫測。

ast;mso-hansi-font-family：Calibri;mso-hansi-theme-font：minor-latin'>拍《刀馬旦》之前，徐克為了讓演員進入角色，提議大家一起圍讀劇本，正好我們?nèi)齻€女主角葉倩文和鐘楚紅都住在新世界大廈，我們先到前面兩個女主角家去讀劇本，最后到我家。一進門葉倩文就找吃的，打開冰箱，空空如也，廚房里也沒有零食，她難以置信地問我：“你們家怎么什么吃的都沒有？”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下子給問住了。過一會兒，不知道誰踢到地上的空罐頭，又是一陣驚訝：“這是干什么用的？”心想干嗎那么大驚小怪：“天花板漏水，接水用的?！?/p>

從1984年林嶺東請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一九九四年拍《東邪西毒》，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里睡覺就是在片場里編織他人的世界，有時候一覺醒來，仿佛一個人置身于孤島。時光飛逝，驀然回首，好像不見了十年。

就在這個下午，我找回了迷失的十年。

婚后這十多年，每次出門，車子都會經(jīng)過新世界公寓。記得愛林才幾歲大的時候，我常指著那個方向：“媽媽以前一個人住那兒，好孤單?！薄澳悻F(xiàn)在有我就不孤單了?！彼奶鄣卣f。

送圣華回家，車子經(jīng)過新世界公寓時，我們兩人都不自覺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