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銀：喜馬拉雅詩篇

高銀+金冉

◆你的朝圣

略微緩慢的步履就夠了

如果突然飄起雨

那是你的老友

就痛快地淋透吧

只有去路無比秀美

生活在一個地方

或者幾個地方

都嫌空曠的這世上啊

一直走下去

直到夕陽西下

跟你的密友

長長的影子一起

天空陰霾的日子

即便沒有影子

就一直走下去吧

◆喜馬拉雅

回憶短暫 空想綿長

我從未降生過的地方

我從來不該降生的地方

喜馬拉雅

究竟是替誰

前往那地方呢

顫抖著十指 我踽踽前行

數(shù)不清的愚笨在這兒

那兒

遠遠望見幾座八千米高的峰頂

用金黃色刀鋒壘起的光輝

之前

之后 我也只能是一個孤兒

我有唯一的希望

盡可能遠離喜馬拉雅

所有令人厭煩的詰問的世界

僅此而已

◆喜馬拉雅山麓

那山

那山悠久的萬年積雪

或者正在積落的雪的一部分

如同心甘情愿獻出肉體的女子

你要知道那一次次融化的氣喘吁吁的時間

下午三時許

融化的水一下子涌來

是下午五時許

如果不能游出

恰好橫在面前的江水

就這樣飄流下去也好

就站在原地別動

越過江

還有江

只能扔塊石頭

探探江水的深度

那邊飄來死去的牧童和兩頭羊

無論何時? 無論到何時

所謂死亡都不值一提

活著的時候

只有透徹的寒冷

一個我即便化身十個二十個

也同樣束手無策

死后

這里也沒有葬禮

真令人驚奇

從萬里無云的天空深處

有一粒雨珠來到我的額上

◆四千三百米高處的村莊

突然大雨傾盆

步行在途中的人

照樣行走如故

背上的孩子也照樣淋雨

全都濕漉漉的淋透了

沒有天氣預(yù)報之類的

預(yù)測天氣的老奶奶也沒用了

連蟲子們

遇雨淋雨

雨停了便離開濕處

鳴蜩嘒嘒 提前感知雨意的事

很久以前已經(jīng)丟掉了

痛快淋漓吧? 智慧無效

西藏 塔欽

不得已匯成一條街的地方

千年之前就沒有雨傘

就那樣淋著雨行走

雨過后 身上的衣服就會慢慢蒸干

我問道

知道拉薩嗎？

去過拉薩嗎？

他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的幸福 不知道的解脫 不知道的一天一天

◆須彌山的瞎子

環(huán)繞須彌山一周

走上兩天

走上三天

五體投地頂禮膜拜

走一圈

走上一個月

走上一個月以上

須彌山西側(cè)

千尋深的懸崖之下

坐著一位衰老邋遢的瞎子

沒有跟他搭話

只向他坐著的巖石問話

須彌山

仰望著神圣的山

年年仰望著

因那耀眼的白光逐漸失明

如今什么都看不見了

所以用心靈仰望

用心靈的眼睛仰望

用那漆黑一團

綻放笑容

殘存的幾顆黃牙

使那笑容看起來

比任何幸福更幸福

我和我的朋友從那里重新上路了

◆頗 瓦

至此想跟今生道別了

再沒有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了

頗瓦

有自我了斷的方法

頗瓦

明天我將死去

一天過后必定

如昨天的預(yù)言

停止呼吸死去

原本即無

沒有掙扎著想活到

最后? 最后

自己停止呼吸

恭請死亡降臨

至此依稀有了人的尊嚴

◆風(fēng) 景

一直以來我用幾種顔色勾畫世界

我用幾件世間事

認定是世間的全部

雅魯藏布江水流湍急

我們相聚了

群山像是有人用盡平生

還尤顯不足

一代接一代造就的山

完美的立體

沒有任何贅余

精確傾斜的直線

惟獨今天厭惡曲線

年幼的孩子

在羊群停留的地方

用鼻煙清醒頭腦

混沌的頭腦醒來

望見了那山下

這世間的中央

碧綠的油菜田

在油菜花綻放之前

除了酒還有能讓人沉醉的東西嗎

我們分手了

我藐視西藏的五色

據(jù)說翻越喜馬拉雅之后

有一個人似乎覺醒了

從他的體內(nèi)

散射出五色光明

所以這里到處都是斑斕的五色

青色

白色

赤色

綠色

黃色

◆香格里拉

如同矛和盾

在大喜馬拉雅山脈的某個幽谷里

無法生存的地方

這種地方的某處

應(yīng)當隱藏著人類的樂園

零下五十度酷寒

這樣的某個地方

永遠像晚春一樣的樂園

應(yīng)當有花朵和少女們

應(yīng)當有寶石和憨厚的少年們的樂園

香格里拉

應(yīng)當有這樣一個地方

我的好友前往的地方

應(yīng)當有這樣一個地方

香格里拉，你要作為銳利的誘惑而存在千年

◆米拉日巴

在所有山上

在所有峽谷

走下去

走下去

仍然端坐著

走下去

走下去

行走著

米拉日巴尊者

有他

飛翔在空中

埋在土里

流水匯入的湖里

有他

雖然降生在西藏南部的貢塘地區(qū)

他在任何地方

小乘

大乘

一直到金剛乘

有他

跟釋迦牟尼最近的人

米拉日巴

不

跟西藏人和西藏鬼最近的人

米拉日巴

跟西藏的牲畜最近的人

米拉日巴

◆雪山鶴

雪山北邊的一處高原

生活著一群體形較小的鶴

很少飛翔

也很少進食

時機到了

他們比誰都清楚

餓了幾天

體重更輕了

連呼吸也要節(jié)省，非常緩慢地呼出

終于像魂魄一樣直沖云霄

乘著雪山上空的氣流

忽忽悠悠地漂浮而去

如此飛越雪山之后

降落在北印度比哈爾邦的草原上

既是前世的世界

又是今生的世界

作者簡介

詩人高銀1933年生于全羅北道群山，本名高銀泰，法號一超。中學(xué)時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被迫輟學(xué)。面對廢墟般的現(xiàn)實世界和荒蕪的內(nèi)心世界，1952年他選擇出家為僧。1956年創(chuàng)辦《佛教新聞》并任主編，1958年在趙芝薰的推薦下在《現(xiàn)代詩》上發(fā)表詩歌《肺結(jié)核》，后經(jīng)徐廷柱的推薦在《現(xiàn)代文學(xué)》發(fā)表《春夜絮語》、《雪路》等作品，開始受到關(guān)注。1962年高銀還俗后，一邊繼續(xù)流浪生活，一邊埋頭詩歌創(chuàng)作。后來投身社會福祉事業(yè)，在濟州島上建立圖書館并創(chuàng)辦高等公民學(xué)校。1974年開始投身民族民主運動，出任實踐自由文人協(xié)會代表干事、解救金芝河委員會副委員長。1977年被捕入獄。1979年6月因反對美國總統(tǒng)卡特訪韓，被當局以“違反特別措施法”再次逮捕入獄，后于年底釋放。第二年又以參與金大中內(nèi)亂陰謀的罪名入獄。1982年因健康惡化，于8·15光復(fù)節(jié)時特赦釋放。歷任韓國民族藝術(shù)人總聯(lián)合會共同議長、民族文學(xué)作家會議長等職。

高銀創(chuàng)作量驚人，先后出版了150余部著作，包括詩集《彼岸感性》（1960）、《海邊韻文集》（1963）、《新語言的村莊》（1967）、《在文義村》（1974）、《復(fù)活》（1975）、《出家》（1977）、《獨島》（1995）等，小說集有《彼岸櫻》（1962）、《年幼的過客》（1974）、《日蝕》（1974）、《夜幕下的酒家》（1977）、《小說華嚴經(jīng)》（1991）等。另有隨筆集《人為悲哀而生》、《白頭山》等。其中，30卷本詩集《萬人譜》收錄四千多篇人物詩，成為世界文學(xué)史上獨一無二的巨作。

先后獲韓國文學(xué)獎、萬海文學(xué)獎、中央文學(xué)獎、大山文學(xué)獎、萬海獎詩文學(xué)獎、佛教文學(xué)獎、丹齋獎。2002年獲銀冠文化勛章。2007年獲得格里芬詩人獎終生成就獎。美國詩人艾倫·金斯堡稱其為“韓國的詩歌菩薩”。早期詩作帶有虛無主義和唯美色彩，七十年代發(fā)表《在文義村》之后開始關(guān)注時代和現(xiàn)實，表現(xiàn)韓國知識分子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民族意識，作品流露出批判現(xiàn)實意識和歷史意識。連續(xù)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

《喜馬拉雅詩篇》是詩人1997年在喜馬拉雅山區(qū)旅行40余日，在所見所感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的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