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林語堂

黃榮才

作為一個世界文化大師，林語堂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不僅僅是他的成就，還有他的童心。

林語堂的童心，在他小的時候，猶如他念念不忘的西溪水，流淌不盡而且飽滿和富有質(zhì)感。“童年最早的記憶之一是從教會的屋頂滑下來。那間教會只有一個房子，而緊挨著一座兩層樓的牧師住宅，因此站在牧師住宅的陽臺上，可以透過教堂后面的一個小窗望下去，看見教堂內(nèi)部。在教堂的屋頂與牧師住宅的桁桷之間，只有一個很窄的空間，小孩可以從這面的屋頂爬上去，擠過那個狹窄的空間，而從另一面滑下來?！?如今在平和坂仔，教堂大部分已經(jīng)拆除了，我們無從站在陽臺上看到教堂的內(nèi)部，不過林語堂出生的閣樓還在，以林語堂故居的姿勢站立，鉤沉歲月。從那屋頂滑下來，至少也有四五米高，那時候的林語堂，膽量不是一般的大，而是大得很。林語堂還和賴柏英等小伙伴在河邊玩水、捕魚抓蝦、做游戲、吐龍眼核看誰吐得遠(yuǎn)吐得準(zhǔn)、拿碎瓦片或者小石頭打水漂、一個人蹲下來讓蝴蝶停在頭上然后慢慢站起來看走多遠(yuǎn)蝴蝶不會被驚走，爭強好勝地和一個落寞窮酸的秀才比賽撞鐘擊鼓。還有目光在龍眼樹、荔枝樹上的樹梢“摸索”，相信如果有了發(fā)現(xiàn)，這“勝利果實”哪有幸免的理由？諸多種種，難怪林語堂在年老的時候，感慨“在我一生，直迄今日，我從前所常見的青山和兒時常在那里撿拾石子的河邊，種種意象仍然依附著我的腦中”。

林語堂還時常和二姐林美宮聯(lián)合起來編故事哄騙他的母親楊順命。在從廈門回來的時候，他們?nèi)值懿坏却堪毒蜅壌前?，邊跑邊喊：“阿母，阿母?！被蛘哐b成乞丐的聲音，向母親討一點水喝，或者躡手躡腳進屋，然后對著母親大喊一聲。因為調(diào)皮，林語堂受到懲罰，他被關(guān)在門外。也許這時候林語堂應(yīng)該低眉順眼，甚至裝出個可憐或者后悔的架勢，來博得大人的原諒，可是他居然把一塊石頭從窗戶外丟進來，還帶點挑釁的樣子“你們不讓和樂進來，石頭代替和樂進來”。林語堂和二姐林美宮特別投緣要好，可是再要好也有矛盾的時候，畢竟是小孩子，年齡只相差四歲。和二姐沖突之后，他居然就在泥地里打滾把衣服弄臟，他得意洋洋地對姐姐說“你有衣服洗了”，因為姐姐是負(fù)責(zé)洗全家衣服的，就這么幾個動作幾句話，有點小聰明而又調(diào)皮的林語堂就向我們走來，從一百多年前的那條土路上。

在平和林語堂故居，有架木梯，從地面房間連接到小閣樓，不知道林語堂從小是否把這木梯當(dāng)作玩具。記憶之中，閩南的許多人家都有這樣的木梯，小孩子喜歡順著木梯的一邊往下滑，即使偶爾摔倒了也樂此不疲。根據(jù)猜想，林語堂不會放過這簡單而充滿樂趣的游戲。從屋頂往下滑的事情林語堂都敢做，何況這木梯？但木梯如林語堂一般平和，不會爭名奪譽。故居旁的銘新小學(xué)教室，承載了林語堂許多童心卻是不容置疑的。

教室不大，也就十來平方米的樣子。1900年，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創(chuàng)辦了這么一所教會學(xué)校，以供教徒的子女上學(xué)，老師是由教會的人員和教徒輪流擔(dān)當(dāng)，也是義務(wù)的。六歲的林語堂也就在這所學(xué)校里接受啟蒙教育，直到10歲離開平和前往廈門就讀。教室里的課桌椅，簡單，甚至有點破舊，是四個人一張的長條桌和長椅。據(jù)說林語堂當(dāng)年是坐在第二張桌子右邊的第二個位置，有不少的游客就喜歡在那個位置坐下來，期待汲取一點大師的靈氣。教室里有一張講臺桌，是當(dāng)年的原物。當(dāng)年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就站在這張桌子后面開始他的教學(xué)。林語堂記得父親講課的時候，是普通話一遍，閩南話一遍，如教學(xué)生說“我是我”的時候，前一個“我”是普通話，后一個“我”就是閩南話了，這樣的教學(xué)方式頗有點因地制宜的味道。

在八歲的時候，林語堂居然寫了一本教科書，一頁是課文，接著一頁是插圖。這本教科書是林語堂秘密寫的，曾經(jīng)很細(xì)心不使別人看到。等到被林語堂的大姐林瑞珠發(fā)現(xiàn)，林語堂還很難為情。不過不久之后，林語堂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能背誦這頁課文：人自高，終必敗;持戰(zhàn)甲，靠弓矢;而不知，他人強;他人力，千百倍。另一頁是寫一個蜜蜂采蜜而招到焚身之禍的故事。有一張畫，上面畫著一個可以攜帶的小泥火爐。課文林語堂后來忘記了，只記得同樣是道德教訓(xùn)的意味，林語堂的童心已經(jīng)長了翅膀。也是在這間教室，聰明的林語堂曾經(jīng)和老師來個“鋒尖對麥芒”。當(dāng)時林語堂的某個老師給林語堂作文的評語是“巨蟒行小徑”，言說林語堂作文的拙笨，詞不達(dá)意。這句評語讓林語堂大為不服氣，他也就毫不客氣，來個“小蚓過荒原”，這對子讓林語堂頗為得意，期間的較真痕跡也頗為明顯。在這間教室內(nèi)外，林語堂接受的啟蒙教育非常繁雜，有基督教、有佛教、有道教，也有傳統(tǒng)文化，這些東西塞進林語堂幼小的心靈和腦袋，慢慢發(fā)酵，或許這造就了林語堂的儒家思想、道家情懷和基督教徒的人生。

在林語堂還是個快樂兒童的時候，曾經(jīng)有許多夢想。從八歲寫書想當(dāng)作家，到曾經(jīng)從井里打水的時候，夢想能發(fā)明一個改良的吸管，可以使井水向上流升，自動地一直流到菜園;林語堂還曾經(jīng)以發(fā)明中國藥粉治療外傷為戲，名之為“好四散”，而且對其藥效深信不疑。以及后來想當(dāng)英語教員、物理教員，開一家辯論商店等等，無不充盈著童心的幻想。

無論如何，林語堂是個童心十足的人。說他聰明也好，調(diào)皮也好，林語堂在小時候，他的真性情和童趣得以盡情揮灑，度過快樂的童年，這給林語堂的人生奠定了基調(diào)，讓林語堂的生命軌跡充滿了歡樂。林語堂曾經(jīng)說過：“一個人一生出發(fā)時所需要的，除了康健的身體和靈敏的感覺之外，只是一個快樂的孩童時期——充滿家庭的愛情和美麗的自然環(huán)境便夠了。在這條件之下生長起來，沒有人是走錯的。”童年的林語堂，內(nèi)心沒有陰影，他的人生基調(diào)自然就是快樂。

林語堂的腳步越來越遠(yuǎn)，但林語堂的童心卻沒有消失。林語堂的發(fā)明，其實是他童心的延續(xù)，他在小時候，就對機械等感興趣。林語堂的“明快打字機”、不用擠牙膏的牙刷、編寫開明英文讀本，一本一本寫書等等，無不隱藏著他小時候的夢想痕跡，承載著他童心的成長。

在生活的細(xì)節(jié)方面，更是體現(xiàn)林語堂的童心。他吃廈門的博餅，要吃得嘴角流油才是痛快。吃燉豬蹄的時候，林語堂會讓豬蹄那層薄薄的油膜粘在嘴巴上，讓油膜不至于破掉?；蛘呃米斓膹埡贤鲁龊荛L的絲來，就像一只蠶一樣。他還有一個“絕活”，那就是將胡椒粉放進自己的鼻孔里，使自己不斷地打噴嚏。他逛商店的時候，因為老板是講閩南話的，林語堂和他談得不亦樂乎，為了不至于不好意思，他隔一會買幾樣?xùn)|西，聊天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買了不少暫時用不上的東西。還有他因為賣東西的小孩子會臉紅，居然也買了一大堆的東西。

林語堂平時會帶女兒上街買鳥，得意洋洋地提著個鳥籠，收獲了不少孩子的快樂。他將蠟燭油滴在桌子上，待其將硬未硬之時用刀子之類的工具將其雕刻成各種東西的樣子，用膠泥和滴流的洋蠟做成有顏色的景物和人像，擺在玻璃上，籍以消遣自娛。他在成人之后喜愛和孩子們吹肥皂泡，玩得津津有味。他很迷“米老鼠”和“唐老鴨”。林語堂時常和外孫一起出去觀察螞蟻窩、捉螃蟹、釣魚。在釣魚時林語堂有時會將廖翠鳳的指甲油涂到做魚餌的蒼蠅翅膀上，他說這樣蒼蠅都有了笑容，不會因為即將被魚兒果腹而悶悶不樂了。他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剪下來，和林太乙兩個孩子的照片合成在一起，自稱“我們?nèi)齻€孩子”。廖翠鳳上街買菜，林語堂和兩個孩子躲進衣柜，等廖翠鳳進屋找人：“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三個人從衣柜沖出來，撲到廖翠鳳身上，或者躺到床上，樂不可支。以上種種，即使是小孩子的行為，估計也會被大人笑罵是調(diào)皮搗蛋，沒個“正型”，何況林語堂當(dāng)時已經(jīng)功成名就，是一個名人了，就是姑且不說他的名氣，僅僅是一個成人，要有這樣的行為已經(jīng)是很難的了，或者不自然，或者壓根做不出來，但林語堂不會，林語堂把這些事情做得再自然不過，還很得意。林語堂的這些得意，我想可以從林語堂堅持的“順乎本性，就是天堂”這句話中找到那么一絲絲隱藏的依據(jù)。

林語堂的童心還不止如此。林語堂在工作之余，教女兒們在門口騎腳踏車，林語堂在車后推，然后放手，大聲叫林太乙踩踏板，林太乙摔倒了，林語堂就跑過來扶她起來，說不要緊，要摔倒幾次才學(xué)得好。外出旅行的時候，“他倜儻不羈，我行我素”，火車的窗戶開著，林語堂拿一張報紙伸手出去讓風(fēng)把報紙撕裂，要女兒們也這樣玩。林語堂自己的童心不僅僅表現(xiàn)在室內(nèi)或者外人不易看到的場合，即使是公眾場合，他也是如此地不在乎，盡情釋放自己。林語堂的童心還會延伸，就是在七十多歲的時候，林語堂送回香港的女兒林太乙到機場，在機場咖啡室喝咖啡的時候，從窗外看見一架飛機降落，一小隊士兵跑過去迎接。林語堂見了叫道：“快點來看，什么大人物到了！”他跑到窗邊看，廖翠鳳也跟了過去。這樣的舉措讓林太乙啞然失笑，當(dāng)時的林語堂，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人物了，卻還如此的孩子氣。

即使不是自己參與，看到一些東西，林語堂也讓童心之樂洋溢。“看小孩吃西瓜，或水蜜桃，瓜汁桃汁入喉嚨兀兀作響，口水直流胸前，想人生至樂，莫過于此，不亦快哉！？看電視兒童合唱。見一小孩特別起勁，張口大唱，又伸手挖鼻子，逍遙自在。不亦快哉?。看蠊媚锎┒萄?，小閨女跳高欄，使者學(xué)究掩面遮眼，口里呼‘嘖嘖！者者！不亦快哉！”這是林語堂所寫的《來臺后二十四快事》中的三則，很簡單的生活，很濃郁的情趣。人到老年，居然還有如此感覺，難怪童心未泯。

林語堂的童心，其實從平和開始，就一直伴隨林語堂。林語堂曾經(jīng)說過 “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種感力中，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身受者為最大”、“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得之閩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為生活在平和，生活在坂仔，童年的一切給了林語堂太為深刻的印象，尤其那“簡樸”的童年生活，“因為與自然得有密切的接觸，令我的心思和嗜好俱得十分簡樸”，這成為林語堂生命力的基調(diào)，奠定了他的性格。所以，無論走到哪里，無論生活的過程如何，林語堂都保持了生命最初的調(diào)門。四十歲的時候，林語堂寫了一首《四十自述》的詩，最后一句是：“一點童心尤未泯，半絲白鬢尚且無?！痹娋淅?，可以看得出林語堂多少有點洋洋得意。其實，何止在四十歲，就是在以后的日子，林語堂也是一個童心未泯的人，是典型的“頑童”。人上了年紀(jì)，還有如此的“童心”，可謂是人生一大幸福。

我很羨慕林語堂的童心和“孩子氣”，林語堂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像一個“睜圓眼睛注視這極奇異的世界”的孩子，像一個小孩子進入一個大叢林，“時或停步仰望星月，俯看蟲花”，一切皆從自己的本能出發(fā)，可以想象得出林語堂在自己的世界里，怡然得意而旁若無人。正是這孩子氣，這份童心，讓林語堂保持了純真、簡樸，讓他永遠(yuǎn)愛真、愛美，閑適、平和。他到了七十六歲高齡時，在寫作《我的家鄉(xiāng)》的時候，濃墨重彩地寫下：“一個人在兒童時代的環(huán)境和思想，和他的一生有很大的關(guān)系。我對于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所賦予我的一切，我都感到很滿意?！?/p>

林語堂，因為童心和孩子氣而如此可親可愛。我們甚至可以招呼他一聲，可愛的老頭林語堂。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