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知識、尊嚴和愛是別人拿不走的

姜妍

編者按：有人在他的音樂上因為不滿而中途退場：也有人熱淚盈眶，認為終于聽到了對音樂情感的最完美詮釋，波哥萊里奇的身上，從來就不缺和傳奇有關的故事，但他似乎也越來越不在意外界的評價和爭論，只默默地在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上前行。

這個從年輕時代就飽受爭議的鋼琴家來到國家大劇院，為北京的聽眾帶來一場獨奏音樂會，李斯特、舒曼、勃拉姆斯、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均在節(jié)目單上。

幾年前曾經(jīng)讀到過焦元溥的《游藝黑白》，從頭到尾一字不落看下來，最喜歡的就是其中那篇對波哥萊里奇的訪談。一個人的深度、對生活的思考和感悟，我總相信從言語間可以多少體會得到。在文學上，有晚期風格一說，很多著名作家的晚期風格作品恰恰是被世人認為失敗之作。臺灣文學評論家唐諾曾經(jīng)提出另外一種觀點，即是否存在另一種可能，是因為作家們的晚期風格已經(jīng)到了世人不能接受和跟隨的程度，所以被認為是失敗的？不知道出生于1958年的波哥菜里奇現(xiàn)在是否已經(jīng)可以算進去他的晚期風格，但我總相信，以他的思想深邃和技藝能力，確實已經(jīng)將很多聽眾遠遠甩在了身后，而以他的性格，一定是一路往前走，頭也不回地。

在《游藝黑白》的那篇訪問之后，焦元溥又對波哥萊里奇進行過一次訪問，我們從《游藝黑白》里節(jié)選出鋼琴家的一些“金句”，并呈上另一次訪談的內(nèi)容供大家體味。

“霍洛維茨就抱怨他在美國不能彈抒情的作品，因為觀眾根本不愛。他離開了自己的環(huán)境，就像魚離開了水，他又如何能正常發(fā)展？”

“有一次我在莫斯科的展覽中看見一個中國工藝品，那是一個需要花上祖孫三代精雕細琢。從里到外有二十九層的象牙球。我永遠不會忘掉那個象牙球和它帶給我的震撼一一原來曾經(jīng)有人能夠完全地奉獻自己給他們的作品、知識、技巧。這才是學習！”

“雖然我想飛，但在學飛之前，我必須會走?！?/p>

“踏板記號就像餐廳中的吸煙區(qū)。人們在非吸煙區(qū)不能吸煙。但到了吸煙區(qū)，人們可以抽一根煙，抽兩根煙，或是完全不抽。但不會說到了吸煙區(qū)就每分每秒都在抽煙?！保ㄟ@主要是針對踏板技術(shù)運用進行的回答）

“無論是音樂或人生，其中永遠都會有困難，而我們必須學習，進步，然后克服這些困難?！?/p>

“在藝術(shù)里，你一旦退縮，不能堅持自己的理念，你就很難再把它找回來，人生也是如此?！?/p>

“保持自我，才是人間最艱困的挑戰(zhàn)。”

“我也可以在一周內(nèi)學好一部大作品，但我不可能就這樣上臺，因為這樣是欺騙自己，欺騙作曲家，欺騙聽眾也欺騙音樂?！?/p>

“我等人們能夠看到我的藝術(shù)而非外表時，我才愿意演奏?！?/p>

“這世上只有知識、尊嚴和愛是別人拿不走的，而我會永遠記得?！?/p>

“在許多國家，當模特兒成為一種流行，人只想販賣自己最原始的本錢，而非學習與進步。然而，學習不能只求速成。真正的成就需要專注、堅持與奉獻。我希望年輕音樂家能夠尊重音樂，在藝術(shù)面前謙遜，而非追求速成名聲。藝術(shù)家要廣泛深入的學習，但要永遠堅持自己的信念。”

出生于克羅埃西亞的鋼琴大師波哥萊里奇（Ivo Pogorelich），大概是近三+年來國際樂壇最奇特的風景。他十一歲至莫斯科學習，進了莫斯科音樂院卻覺得老師一無是處；正想休學返鄉(xiāng)，卻在晚宴中偶遇一位外交官夫人。他從來沒有想過，眼前看似平凡的婦人，竟然傳承李斯特晚年弟子西洛第（Alexander Siloti）一派的演奏絕學。最后他不但拜婦人為師，更把老師娶回家一一如此武俠小說中才會出現(xiàn)的劇情，一旦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上演，那可比小說還要精彩萬分。潛心學習下，波哥萊里奇修練出驚人技巧，二十歲就贏得意大利卡薩格蘭德大賽首獎。兩年后又獲蒙特婁國際音樂大賽首獎。同年十月他參加蕭邦鋼琴大賽卻未入決賽，不僅輿論大嘩，身為評審的鋼琴名家阿格麗希更辭職抗議，讓波哥萊里奇聲名大噪。隔年他于卡內(nèi)基音樂廳舉行個人獨奏，以巨大成功奠定其巨匠聲望，從此頻繁登上全球各大舞臺。

鋼琴皇帝與鋼琴貴族

波哥菜里奇一向以自己所承傳的李斯特學派自豪，對李斯特也有無上的崇敬。對蕭邦和李斯特這相差一歲的兩大天才，波哥萊里奇如何比較？“蕭邦和李斯特曾是非常親近的朋友，但他們也彼此嫉妒對方。蕭邦希望能有李斯特的超絕技巧，李斯特則羨慕蕭邦的創(chuàng)意與靈感。就所受的音樂教育而言。李斯特可說更‘全面——他的創(chuàng)作類型更豐富，寫鋼琴音樂也譜管弦樂作品。我們在李斯特身上也看到明確的貝多芬傳統(tǒng)，把貝多芬精神以新方式延續(xù)?！?/p>

和李斯特日后一呼百應的樂壇盟主地位相比，只活了三十九歲的蕭邦，始終是抗拒人群的音樂家。“蕭邦把自己完全投身于鋼琴。他為世人揭露了這個樂器的所有奧秘，讓鋼琴自成宇宙，創(chuàng)造出完整的聲響世界。這個建筑在鋼琴上的世界看似狹小，實是無限，深刻啟發(fā)了法國作曲家德布西、西班牙作曲家阿爾班尼士（lsaac Albeniz），以及包括史克里亞賓、拉赫曼尼諾夫在內(nèi)的諸多俄國作曲家?！比绻嬉ǜ缛R里奇為二人下評語，他認為“在李斯特之后，沒有人能夠脫離他在鋼琴上的影響，他是絕對的鋼琴皇帝；在蕭邦之后，鋼琴音樂脫胎換骨，他是永恒的鋼琴貴族?！?/p>

最危險與最困難

但即使身處李斯特傳統(tǒng)，波哥萊里奇對蕭邦作品仍有絕對的尊敬。雖然彈法往往大膽出奇，但對波哥菜里奇而言，正是要直指蕭邦音樂本質(zhì)，才是詮釋蕭邦的正確方式：“我認為蕭邦詮釋中最危險的錯誤。就是以‘浪漫的方式表現(xiàn)他——蕭邦雖然身處浪漫時代，但他本質(zhì)上是革命家，他的音樂在當時是全然的前衛(wèi)大膽。如果不能表現(xiàn)蕭邦的革命陛，卻把他和其他浪漫派作曲家以同樣的浪漫方式表現(xiàn)，我認為那根本背離了蕭邦的精神。”那如果以“浪漫”方式演奏，是一般詮釋蕭邦最危險的錯誤，什么又是演奏蕭邦最困難之處呢？“我認為是演奏者必須真心且誠實。畢竟，蕭邦的音樂容不得一絲虛偽。而這也是我永遠努力的方向——我從不演奏自己不相信的音樂或彈法?！?/p>

叛逆其實傳統(tǒng)

聽眾覺得詮釋新奇，但鋼琴家本人卻自評真心誠實，這其實正是波哥萊里奇最受人誤解之處：他的音樂或許大膽，卻無一音無出處一至少，那是他真心相信的詮釋手法。無論旁人聽來可能覺得多么奇特，對波哥萊里奇而言，一旦他從樂曲中讀出那些隱藏聲線或暖昧旋律，他就是堅持要把自己所見，作曲家的所有構(gòu)想全部披露。這是無比艱辛的選擇，他也始終對自己刻苦苛求，追求音樂的表達完整與技巧的嚴謹全面?！盁o論是唱片錄音或音樂會演出，我的最高目標就是演奏的清晰明確。而達到清晰明確和靈感與天分無關，只能靠夜以繼日的努力。有人問畢卡索他相不相信靈感，他回答：‘是的，我相信靈感。這是一位很難邀請的客人，通常在我工作八到九個小時之后他才會出現(xiàn)。天分當然很重要，但天分絕對無法替代苦功?！?/p>

而支持如此苦功的，其實不是前衛(wèi)反叛，反倒是服膺傳統(tǒng)與相信權(quán)威：“叛逆？不，我一點都不叛逆。事實上我可以說，我所受的家庭教育和音樂教育，都相當尊重權(quán)威。不向權(quán)威看齊，難道要向無知學習嗎？”和他的外在形象相反，波哥萊里奇其實真心信奉傳統(tǒng)，尊重他所學到的知識與學問，而他也用一生努力學習：“民主社會中雖然人人平等，但在知識面前，哪里有人人平等這回事？我知道今日許多人對權(quán)威毫無尊重，心中只有名利。如果知識學問不能讓他們在短期內(nèi)獲利，他們就不屑一顧。我認為那只不過是顯示自己的懶惰，以及不肯按部就班下苦功鉆研罷了?！?/p>

重回華沙

但話說回來，這樣相信傳統(tǒng)與權(quán)威的鋼琴家，當年究竟為何在蕭邦大賽上掀起巨大爭議？對波哥萊里奇而言，“我覺得當年比賽所發(fā)生的事實，至今外界仍然未真正理解：阻攔我進決賽的不是我的音樂詮釋，而是來自評審的政治因素。那時蘇聯(lián)評審代表多倫斯基（sergei Dorensky）給我打了零分（滿分二十五分），其他來自受蘇聯(lián)掌控的共產(chǎn)國家評審，也都給我零分或一分，但西方評審卻不是如此?！奔词宫F(xiàn)在是名滿天下的鋼琴大師，想起當年遭遇他還是余怒未消，不僅從不在莫斯科演奏，也要求大賽還原真相：“二月我很榮幸地受邀在華沙蕭邦生日音樂會上演奏蕭邦《第二號鋼琴協(xié)奏曲》。在之后的記者會，我要求蕭邦大賽公布當年每一位評審所打的分數(shù)。三十年過去，我想現(xiàn)在也絕對是時候了，不然世人對蕭邦大賽永遠會有疑慮?！?/p>

音樂是無需翻譯的語言

在全球熱烈慶祝蕭邦誕生二百周年之際，波哥萊里奇也將再度回到臺灣，演奏蕭邦、李斯特、拉威爾等經(jīng)典作品，透過精心設計的脈絡，呈現(xiàn)鋼琴演奏技巧的歷史沿革與表現(xiàn)藝術(shù)。許多人都很好奇，他這次又會彈出何等特別的詮釋，特別是音樂會包含數(shù)首他三十年前的成名作。然而，鋼琴家卻希望大家無須多想：“就以這次我要演奏的拉威爾《加斯巴之夜》（夜之惡魔）來說，這是作曲家以白特朗（Eloise Bertrand）詩作所譜寫成的奇幻作品。想了解詩文，法國人可以直接讀原作，臺灣人就必須透過翻譯。但音樂卻是無需翻譯的語言，臺灣人與法國人皆能直接感受并欣賞拉威爾的創(chuàng)作。我期待回到臺灣，和大家分享我對音樂的愛。”

無論傳統(tǒng)或反叛，只要有心，你會聽見波哥萊里奇，以及他永遠令人驚奇的藝術(shù)。

摘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