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星星
我得了過敏性鼻炎。一說鼻炎,聽的人都不當回事。是的,此等疥癬之疾,哪能比得了癌癥心肌梗死。我很慚愧,沒有得下振聾發(fā)聵嚇人一跳的大病。只能在心里嘆息,鐵心腸的人們多么不了解鼻炎的病苦。一旦發(fā)病,暴嚏如雷,流清水樣鼻涕。那就是水漬,不擦,滴滴答答就滴下來,流下來。一有刺激就犯一回,你防不住。一旦開始,眼淚鼻涕不停地滴流,面巾紙一天擦一包。難受就不說了,偶有聚會,你不停地流涕,那是什么形象。好歹我也是個國家干部,如此不堪,人民群眾什么影響。
在山西看過多少遍了。山大二院也是個不錯的醫(yī)院,耳鼻喉科的門檻不知進出多少次,醫(yī)生由此結(jié)交得爛熟。來了?。拷o兩瓶噴劑,回去圪哧圪哧朝鼻孔里噴幾下。這個不靈了,換另一種噴劑。幾年下來,連我也會看這病了。就是那幾樣噴劑,輪換著來,一圈換過去,從頭再來。慢慢的,什么噴劑都不靈了。
我再去二院,訴苦。那個熟悉的大夫說,這病,山西沒辦法,全國都沒辦法,美國也沒辦法。要不,你到北京試試?
我一聽美國都沒辦法,分明是這位大夫認為美國最拔尖,美國沒治我們肯定沒治。這當然激起我愛國主義的豪情萬丈。我動了念頭,到北京,找最好的醫(yī)院。找協(xié)和醫(yī)院。
知道協(xié)和醫(yī)院難進,就開家庭會,一家人商量辦法。
孩子說,北京的大醫(yī)院名醫(yī),有一種掛號辦法,網(wǎng)上掛號,電話排隊??梢蕴崆叭齻€月預約。國家考慮得真周到。北京是全國的北京,北京的好醫(yī)院好醫(yī)生理應給全國人民看病。要是光讓北京人掛號,北京豈不太過特殊化。提前三個月,不怕。過敏性鼻炎,三個月好不了,也絕不至于死人。我等三個月怕什么。掛了號,我該干啥干啥,三個月后,進京,看病,進協(xié)和,病愈,眼睛鼻子更加俏麗通暢。事情原來這樣簡單。不由得我美不滋兒,習慣地展望了一下美好的明天。
一家人圍在電腦前,查出協(xié)和的掛號流程,電話號碼。一查,三個月內(nèi)已經(jīng)掛滿。那就掛三個月后的第一天。板著指頭算出今天幾月幾號,三個月以后幾月幾號。還有那30天31天28天29天幾種可能都想到。第二天8點,及時打開電腦,準備第一時間撥打進去,協(xié)和呀協(xié)和,我看你往哪里逃?
看表,8點到。像聽到發(fā)令槍,我們以極快的速度打完那一套字符,紅色電波穿越進了協(xié)和醫(yī)院。也就不超過30秒時間,那頁面顯示,專家號已經(jīng)掛完。
這么快?我們決定第二天再試??偛恢劣谔焯爝@樣吧。
整個一天全家心事重重,干啥都沒有心思。雖然誰也不說什么,一旦對視,都明白,明天一早,協(xié)和!協(xié)和!
第二天再試,幾個人屏住氣,行云流水嘩啦啦輸入那一串熟悉的字符,閃電霹靂一般確定回車,電腦依然是顯示:專家號掛完。
一連幾天,事實終于教育了這幾個倔強的病人和家屬。網(wǎng)上掛號,你是掛不上的。
幾個回合的挫折給我們上課,我們終于聰明一些了。中國人民當然包括中國病人都是堅強機智勤勞勇敢的人民,這些堅強機智勤勞勇敢的病人,每到3個月以后的那個第一天,都在盯著那個關(guān)于協(xié)和醫(yī)院掛號的屏幕,千山萬水呀,千家萬戶呀,千臺萬臺呀,千人萬人呀,都在8點鐘準時到點敲那一行字符。這是遍布全國的搶號大戰(zhàn)。協(xié)和醫(yī)院那幾個號,如同杯水車薪,如同大海撒餌喂魚。千人萬人搶那幾個號,電腦一啟動,那就是秒殺。如果有誰把希望寄托在秒殺上,那也太不靠譜了。這世上不光是你才堅強機智,你才勤勞勇敢呀。
我們沒有屈服,我們一咬牙一跺腳,進北京!
我在北京大小有個住處。下決心,住一個月,和這個協(xié)和較較勁,看是你難進,還是我頑強。
大冬天的,去?商量了一下,還是去。心憂炭賤愿天寒。越冷越好,凍得他們都不愿出來,我們不就大搖大擺掛上了號?
頭天先去協(xié)和踩點,熟悉場子。不愧協(xié)和,氣派和我們山西就不一樣。治療過敏性鼻炎的這個科,人家不叫耳鼻喉科,人家叫變態(tài)反應科。這名字一聽就提神。耳鼻喉科,太平庸了。變態(tài)反應科,實事求是又標新立異。對外界刺激過于敏感,可不就是變態(tài)反應。聽說目下,除了協(xié)和,還有305醫(yī)院叫變態(tài)反應科。其他醫(yī)院正在跟風,都要改??慈思覅f(xié)和,就是走在前么。
我找的這個看過敏性鼻炎的專家,姓夏,女的,科室主任,網(wǎng)上介紹專長就是對付過敏性鼻炎的。經(jīng)常參加國際學術(shù)交流,名字在全世界閃耀。頂尖的醫(yī)院,頂尖的科室,頂尖的專家。我要找的,簡直就是世界一流。
知道求她一號肯定難于上青天。按照常規(guī)到窗口排隊,哪里行。我們住在五環(huán)外,早上起來乘車趕去,剩飯都沒了。我們的目標是搶到窗口排個前幾名,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我們?nèi)翌^一天就進了城,就在協(xié)和醫(yī)院附近找了個賓館,住了下來。
大冬天,交過夜。凌晨三點,我們瑟瑟縮縮起了床,趕到排隊大廳門口。那里已經(jīng)排了十幾個人。
排隊的頭一名,穿軍大衣,渾身圍得密密實實,靠著一把躺椅,打盹兒。身邊的說,這人半夜就來排隊了??次覀冇行┚o張,他說,他這個位置可以轉(zhuǎn)讓,50元。
回頭看一看我們的長隊,覺得我們的位置實在沒有把握。50元算什么,只要能掛上專家號。我們毫不猶豫,掏出50元,換到第一名。
那人扛起躺椅,拍打拍打大衣上的土灰,搖晃著走了。這時身邊有人說,像這號人,都是專業(yè)排隊的,每天上個夜班,穿暖和,裹實了,排在門口??床〉年犈砰L了,他把好位子賣出去,也就掙個辛苦錢。
管他呢。我排了第一名。
女兒在外邊轉(zhuǎn),看看還有沒有別的機會。不一會兒,她回來了,說有號販子在附近轉(zhuǎn)悠,有夏主任的號,800元。
黃牛說,可以先不交錢。確實掛了號,看了病,再交。
黃牛是個小青年。小黃牛也是黃牛,一副黃牛的標準表情。痞子氣夾雜幾分狡黠。看得出常年在這個領(lǐng)域打拼,在協(xié)和這個領(lǐng)域他有足夠的自信和底氣。
盜亦有道。這個小黃牛挺講道理。他說,他的辦法,是在維持隊伍的保安哪里走通了關(guān)節(jié)。這里每天晚上,每個窗口都排長隊。為了減輕患者負擔,協(xié)和醫(yī)院想了個辦法,提前排隊的,由保安頭一天登記患者,按遲早順序記上姓名,身份證號碼。一大清早,保安就出動維持秩序,按照次序叫號。這就給保安留下了活動空間。每個保安,每天都可以空出幾個名額,出讓給那些排在后邊的,偷偷收費。外邊的黃牛和保安串通好了,悄悄塞進幾個人,不顯山不露水,高價號賣出去了。endprint
我們當即在小黃牛這里登記了姓名和身份證號,哪一科。反正,看完病交款,不怕上當。
排隊加黃牛,雙保險。
天色漸漸灰白起來,回頭看,我身后的隊排得老長了,在協(xié)和院子里拐了好幾個大彎?;仡^看長龍,我有些慶幸。這個時候,長龍在我眼里就成了景觀。神龍見首不見尾啊,這一列長隊里,我是最有希望掛上專家號的,我驕傲。
7點多,掛號大廳燈火齊明。協(xié)和揉著惺忪睡眼,準備迎客了。隔著窗玻璃,我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排滿了人,他們原來席地而臥,這會兒好似站起一地青紗帳,各個窗口立馬排起我們最擔心的隊。很奇怪。我們這里鎖了大門,里面怎么還埋伏著千軍萬馬。身邊的人說,那是徹夜排隊的人們。他們昨天一個晚上就在掛號大廳里排隊,當然,他們排在我們前頭。你是半夜來,人家是整夜等,人家在你前頭,沒說的。
我這才叫一頭涼水澆下來。原來我這第一名,只不過是大廳門外的第一。大廳里面還有一個優(yōu)先群體。這好比足球的甲級隊乙級隊,我鬧了半天,只不過乙級隊第一。前面還有一大撥子優(yōu)先股,要搶在我這第一名之前發(fā)行。略一掃描,看看各窗口的長隊,立刻可以判斷出,我這個門外第一毫無意義。多掏50元,也就是買一個虛幻的高中魁首,暗暗地高興三個鐘頭。如果這會兒我還相信廳外排隊,那是我有了毛病。
此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協(xié)和內(nèi)外,熙熙攘攘起來。四面八方的病人迅速聚攏來,看來多數(shù)國民和我一樣,對于協(xié)和的排隊困難艱巨性估計不足。匆忙走動的人們,麻木的呆立的人們,一旁是號販子耐心的叫賣聲,“專家號,專家號來——”有人上來搭訕,幾句來往,有誠意成交的,立刻就躲到一旁咕咕噥噥去了。一邊是躁動不安的長隊,一邊是鬼鬼祟祟的小型談判,這個協(xié)和就醫(yī)廣場有多少號販子,我看誰也說不準。
小黃牛找到我們,看到我們一臉沮喪,他當然有些得意,那是一種掌握了獨門秘籍的得意。我們迅速決定乾坤大挪位,戰(zhàn)略大轉(zhuǎn)移。聽他的話,跟他走,照他說的辦。他帶著我們,到了另一個掛號處,他說這里是專家門診。同樣是吵吵嚷嚷,門里門外等待排隊。小黃牛囑告我們不得離開,等候保安點名。
人群還在亂糟糟吵嚷不安。幾個保安開始維持秩序。他們拿出預先登記好的名單,按次序叫號排隊??吹接腥司S持秩序,掛號的人群很是欣喜。人民群眾多么希望穩(wěn)定,希望秩序。希望有人出面維護排隊大局。保安點名,對身份證,監(jiān)督排隊。聽到點名,我急忙擠過去,這一個窗口,我排在第五名。小黃牛很負責,不騙人,我們哪里排過隊,我們哪里提前登記過?我們知道,這都是可愛的小黃牛暗里給我們通了氣。他和這里的保安,果然是暗通款曲,安排照顧幾個加塞兒排隊的,能做到。
(選自《散文》20014年第10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