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之立
湯兆基:別去江海留一瓢
楊之立
采訪湯兆基先生的日子是一個深冬,雖然我再三強調(diào)應當拜訪他,他還是親自駕車風風火火地來上海文史館找我。此前,湯老師拿著iPad飛快地翻頁,得意地向懂書法的同事展示:外孫女兩歲時信手涂鴉的筆法隱然有“八大”神韻。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受:他的身上兼具少年的銳氣、中年的沉穩(wěn)和暮年的通達,他意氣風發(fā),躍馬前行,將曾經(jīng)歷過的坎坷一一踏平,遠遠甩在塵土飛揚的身后。
湯兆基,祖籍浙江湖州,1942年11月生于重慶江北。父親在國民政府中央銀行任職,抗戰(zhàn)爆發(fā)后時局動蕩,舉家隨銀行南下,經(jīng)安南(今越南)、云南,至重慶蟄居。哥哥與他分別在顛沛流離中出生,為湯家愁苦的戰(zhàn)亂生活帶來亮色??箲?zhàn)結(jié)束后,全家遷回上海定居。1949年,還是孩童的湯兆基水土不服,不幸患了當時的城市流行病——肺結(jié)核,在那時幾乎可被宣判為絕癥。
湯兆基在四川三星堆
7歲孩童經(jīng)歷著肉體上極大的折磨,咳嗽、打針、吃藥是家常便飯,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孤獨。因肺結(jié)核是強傳染性疾病,雖有兄弟姐妹,卻無法親密接觸,湯兆基形單影只,日夜與寂寞為伴。其間有過轉(zhuǎn)好跡象,但去學校數(shù)日便病情復發(fā),只得再度休學,回家靜養(yǎng)。幸好善良的父母沒有放棄他,當時治療肺結(jié)核唯一特效藥是進口的鏈霉素,他們不惜傾家蕩產(chǎn),也要購買這種昂貴的藥為他續(xù)命。這場大病延續(xù)了五年多,直到1954年,他才奇跡般地康復。
疾病折磨小湯兆基時,藝術之光卻偷偷降臨。因常年養(yǎng)病,他的生活空間是局限于一方病床。那張雕刻精致的紅木床,是母親嫁妝中的一件,由在南市開設紅木作坊的外公親自精心選擇的。為解寂寞,母親指導他用鉛筆描繪床上浮凸的葡萄紋,畫得多了便能默繪出一個大概。湯父與著名大畫家吳待秋之子吳養(yǎng)木是同事,經(jīng)他指點入門書畫,家中時常翰墨飄香。湯母在上海繡品廠從事刺繡工作,繡品中不乏牡丹、月季等花卉圖樣。耳濡目染,他在年幼時就觸碰了藝術的氣息,并在逆境中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起點。
疾病的折磨、孤獨的心靈以及藝術的啟蒙互相交織,是至今令湯兆基印象深刻的童年情景。長大后的他總是笑吟吟的:“這場人生之初的試練養(yǎng)成了我不急不躁,看淡得失的心態(tài),令我終身受益?!?/p>
病愈后,湯兆基年齡偏大,就插班入學,在上海新閘路第三小學學習,三年級時由學校推薦,進了上海市中福會少年宮美術班,在少年宮時有機會跟陳道坦、虞子駿等指導員學習雕塑和繪畫。用泥塑成伏在地上的駱駝,待干透后涂上烤熔的蠟,很有光澤也不易破碎。駱駝的頭和雙峰隆起,就成有趣的筆架,外賓來了就作為禮品送給他們,自己也覺得很有成就感。
湯兆基很早就展露藝術才能。1958年,他進入上海重點名校育才中學,恰逢“大躍進”,他經(jīng)常背著書包去學校附近的張家宅等里弄畫壁畫,畫的內(nèi)容是人民公社放高產(chǎn)衛(wèi)星等。1959年畫的《力爭上游》的國畫刊登在《新聞日報》上,畫面是一群往上游的金魚,這是他第一次公開發(fā)表的作品,算是極大的鼓勵。
由于湯兆基的父親曾在中央銀行任職,解放后處境不佳,屢次運動均受波及,按照他略帶玩笑的說法,每次運動過后都要減工資,后來又逢“三年困難時期”,家中捉襟見肘,日子清苦。早熟的他隱隱預感:雖然都在紅旗下長大,自己和那些根正苗紅的孩子們是不同的。在唯成分論的年代,仿佛有一堵無形的墻,將他隔絕在許多美妙的機會之外。盡管學業(yè)優(yōu)異,少年湯兆基認定自己是無法上大學的,便決定學一門手藝,將來自力更生。當時上海市工藝美術學校對他很感興趣,但中學老師們都覺得他不升大學太可惜,經(jīng)慎重思考后他還是堅持己見考入工藝美術學校,這一選擇體現(xiàn)出少年湯兆基非凡的人生智慧。
1961年至1965年的四年間,湯兆基得到海派黃楊木雕創(chuàng)始人徐寶慶的指導,畢業(yè)時已能雕刻非常精細的作品,如《覺醒》《水鄉(xiāng)茶清》等,不少作品還參加了上海、全國和國際的展覽。
多年后,湯兆基以書、畫、印“藝兼三絕”和左手奏刀治印聞名,“其字尚勢、畫尚神、印尚質(zhì)”。他的字以歐陽入門,繼而二王,窺得堂奧后著意創(chuàng)新,不囿于古;其印以秦漢為宗,取法高古,著名書法家韓天衡概括出“平和、樸拙、豐贍”三大特點;繪畫筆短趣長,意境深厚,得書法、篆刻雙重滋養(yǎng),尤擅牡丹。與蓮長于淤泥相似,他的藝術之花發(fā)芽于貧瘠泥濘的土壤:年幼時兇猛的疾病折磨和成長過程中無處不在的身份桎梏。然而沖破了兩大逆境后,他迎來了輝煌的藝術成就。
就內(nèi)心而言,書畫藝術才是湯兆基的最愛。在學校時,他就跟著著名畫家申石伽學書畫;在校外,1962年他進入江西路上的上海市青年宮書法班學習書法,聆聽過沈尹默、潘學固、任政、胡問遂等大書法家講課,課后自習,書法水準大有長進。
1965年,湯兆基參加了靜安區(qū)文化館業(yè)余書法展,作品被白蕉先生一眼相中,贊他的書法有“骨力”。白先生能篆刻,精書法,也擅長畫蘭、做詩文,沙孟海譽其為“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shù)人”,學養(yǎng)才情都極為出色,可惜“反右”時被打成“右派”,蹉跎歲月,一身技藝無人傳授,引為憾事。看到湯兆基的作品,他頓起愛才惜才之心,經(jīng)文化館牽線,湯兆基順理成章地拜入他門下。
白蕉先生要求嚴格,他常說:“寫字要寫死,畫畫要寫生”,要求徒兒從歐字的《九成宮》入門,務必做到臨寫的字與《九成宮》的字在太陽光照射下完全吻合,才算過關。湯兆基臨池學書,筆耕不輟,先攻唐楷,后學行草。兩人一個教一個學,感情日益深厚,逐漸發(fā)展為忘年交的情分。白先生喚他為“兆基賢友”,對他極是器重??上У氖?,在白蕉處接受一年多的嚴格訓練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習也就此結(jié)束。
湯兆基回憶道,他追隨“竹王”申石伽和“蘭王”白蕉學畫習字,深感榮幸。白蕉先生留給他最珍貴的財富,不是書法畫藝,而是對人生和藝術的思考。先生多才多藝,為何專攻蘭花?甚至到了晚年,他連石頭、根也不畫,只專注于花葉。人生有限的精力無法窮盡所有藝術的門類,懂得抉擇才能有所建樹。這句話醍醐灌頂,深深啟迪著湯兆基。
是金子總要發(fā)光。1972年5月,工藝美術服務部舉辦工人篆刻展,當時專業(yè)篆刻家都已經(jīng)被打倒了,篆刻界十分蕭條。湯兆基也沒多想,揮筆寫就“紅軍不怕遠征難”和“鐘山風雨起蒼黃”兩幅毛主席詩詞書法條幅送去。著名書畫篆刻家錢君匋先生前來觀展,他對刻有孫悟空的“金猴奮起千鈞棒”這類庸俗作品不太感興趣,反而贊美湯兆基寫的字“風格鮮明”,陪同前去的篆刻家徐云叔幾天后就帶湯兆基去拜會錢老,后來他又順理成章拜入錢老門下。以文會友,以作品拜師,總能相交默契,傾蓋如故。1995年,錢老賜詩云:“歲月堂堂去不還,阿基筆下起狂瀾。舊時瑣屑今安在,殺向士林無敵頑!”此詩既是對湯兆基嶄露崢嶸的藝術才能給予極高評價,更是勉勵他繼續(xù)藝海行舟,乘風破浪。
因為錢君匋是豐子愷的徒弟,湯兆基就名副其實成了弘一法師第三代嫡系傳人。2009年11月25日,浙江平湖李叔同紀念館館長突然致電,邀請他次年1月開個畫展,紀念弘一法師130周年誕辰。盡管時間倉促,湯兆基不愿拂人意,便一口答應下來。他自知并不擅長畫李叔同,便采取了較為聰明的策略:將李叔同的箴言寫成書法,配以國畫,日夜趕工,最后成稿數(shù)十幅,將作品展辦得圖文并茂,有聲有色。傳承文脈,追思良師,他認為這是自己的分內(nèi)之事。
湯兆基作品《牡丹圖》
1965年,湯兆基學成畢業(yè),分配到上海市工藝美術研究所黃楊木雕組。他是個做一行愛一行的人,所以在所里,人人都知道有個勤奮的小湯,不久被評上個人技術先進。
1966年初,上海手工業(yè)局辦展覽要湯兆基一起去北京布展,火車票都領了,卻被召回緊急趕制一件雕刻品,后來所長才告知實情:并沒有什么緊急任務,只因家庭的緣故不能讓他去北京,令他深感前途暗淡。不久,“文革”開始,處境更糟,他在研究所成為工宣隊批判的對象。1969年研究所的房子被林立果強占,他被下放到中百一店樓上的工藝美術工廠,一呆就是十七年。最糟的時候,曾被迫在大樓的樓梯拐彎處“擺拆字攤”,不斷寫檢查,心中凄惶,難以名狀。
1971年春,湯兆基成了家,新房里家具陳舊,窗子沒有玻璃,全是用塑料紙糊的。他和妻子邀請樓上鄰居參加家宴遭拒絕,說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林彪事件”發(fā)生后傳達中央文件,他拿著小板凳去聽,結(jié)果被驅(qū)逐出會場。父親更是連番被批,兩家人都過著驚魂不定的日子。困境中能讓他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便是潛心于書畫天地間。缺少資料,就向廠裱畫組借名人書畫,蒙上拷貝紙用鋼筆勾勒下來作為范本,政治上的失落,倒保證了他研習的時間。直到1972年初,工會主席蔡天雄才私下告訴他:你的審查差不多要了結(jié)了。此后境遇果然稍獲改善。
自1977年起,他感到政治空氣松動,特意買了本筆記本,把報上激動人心的話抄下來,渴盼著自己能有個出頭的日子。1978年女兒出生,給她取名字叫“佳臨”,含意隨著她的降生好事定會來臨。這一預感是對的,后來才知道,女兒出生時正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前夕。
80年代起,湯兆基有機會參加社會藝術交流。1981年4月的蘭亭書會是“文革”后第一次書法家雅集,他與書友王琪森、陳茗屋三人發(fā)起“蘭亭書會倡議書”,并以左手治印之名引起費新我老人關注,即書“鐵筆左篆”。從此,費新我左書,凌虛左畫,湯兆基左篆,而有“藝壇三左”的佳話。1985年下半年,他終于回到了研究所,擔任科研辦的負責人。此后,多次應邀去香港、日本開展藝術考察和交流。1988年,湯兆基在上海美術館舉辦了個人金石書畫展,標題為王個簃先生題寫,時任中共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的陳福根先生致辭時一句“湯兆基經(jīng)歷坎坷”,令他瞬間眼眶濕潤,幾乎潸然淚下。
關于前半生的得與失,湯兆基說,在單位工作的幾十年,是他韜光養(yǎng)晦、蟄伏積蓄的階段,當中有不少壓抑的日子,也不乏順利的時候?!拔页梢灿诖?,敗也于此。”許多同事在廠里碰了壁就決然轉(zhuǎn)行,但他卻認為,當時社會的大氣候如此,轉(zhuǎn)行未必能改變處境,反而丟了自己一貫的專業(yè)。后來環(huán)境變好了,也曾面臨諸多誘惑:有單位請他去做實職性干部,有朋友鼓動他下海經(jīng)商,他都一一婉拒了。很少有人能做到如此不離不舍,不急不徐,以不變應萬變,執(zhí)著守護心中的藝術理想躑躅前行。
世間最知易行難的,莫過于堅持。湯兆基說他信四個字:“積健為雄”,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都要呈現(xiàn)自己的志向和藝術造詣。只要初衷不改,百折不回,終能積少成多,百川匯海。這是他從白蕉、錢君匋等前輩身上承襲的精神,也希望它能薪火相傳,世代流傳。
2000年以后,他突然欣喜地發(fā)現(xiàn):但凡經(jīng)歷,皆有意義。過往階段式的工作逼得他多才多藝,廣泛涉獵,十多年積累下來,自然而然實現(xiàn)了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飛躍,最終都集中到一個志向——牡丹文化學。這是從由繁至簡又由簡至繁的衍變:從諸多藝術意象中聚焦牡丹,又將牡丹文化擴展到瓷器、攝影、雕刻、詩詞、花卉園藝等全部門類。他說:“我將每段工作經(jīng)歷串聯(lián)起來,用于牡丹文化學的創(chuàng)立。這既是輕車熟路,也是水到渠成。”
湯兆基與牡丹早有前緣。1952年,10歲的他無意中看到父親正俯身為一朵色澤嬌艷、形態(tài)富麗的花填色,沒想到這一瞥,就是一生的鐘愛與牽絆。這張扇面歷經(jīng)了“文革”的動蕩,至今仍為他悉心珍藏。1955年他還只是個小學生,就開始畫牡丹的開筆之作,在上海市少年宮美術班學習雕塑,隔壁國畫班的喬木教畫牡丹,他看到后回家暗自試畫起牡丹。
湯兆基坦言,鐘情牡丹與其心境密不可分。1982年暮春,他來到山東菏澤,彼時早已過而立之年,回首此前坎坷,心中迷惘郁結(jié)。當?shù)厝藢⒛档ぎ斍f稼來種,映入眼簾的是極為壯觀的一幕:上萬畝牡丹爭相綻放,千姿百態(tài),蔚為大觀,得白居易筆下“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絳點燈煌煌”之妙。他深感自然之壯闊,生命之美好,反思道:何必因一時境遇而郁郁寡歡?自此心緒轉(zhuǎn)變,豁然開朗。
此后,湯兆基真心愛上了牡丹,筆下的牡丹也多了起來。翻開他2007年出版的集大成之作《紫墨映畫》:宋人的牡丹沒骨工麗、明代的牡丹文墨深遠、清朝“胭脂”牡丹色澤明艷……其畫法乳前人,務求脫俗,又參詳西洋技法,細節(jié)處有中西合璧的神韻。如今“湯牡丹”之名大炙,然而在這本畫冊中,紫藤、紅梅栩栩如生,山雀、仙鶴活靈活現(xiàn),可見聚焦牡丹是他主動的舍棄和選擇。2004年,湯兆基成立工作室,創(chuàng)作了不少以牡丹題材為主的工藝品:留青竹刻《國色天香》、釉下彩《國色瓶》、金擺件《大寶貴》等。4月18日,《新民晚報》整版登載其12件牡丹作品,配以徐昌酩先生《姹紫嫣紅湯牡丹》一文。“湯牡丹”之名不脛而走,漸獲業(yè)界公認。2011年奉賢區(qū)海灣國家森林公園建立湯兆基美術館。2012年,靜安區(qū)在石門二路康定路成立了湯兆基牡丹文化創(chuàng)作中心。2014年,普陀區(qū)政府誠邀湯兆基開設藝術館。至今,他規(guī)劃的“一個中心、兩個館”的牡丹文化工作陣地已有了雛形。
第二次采訪約見在湯兆基先生家中。令人意外的是,他以“湯牡丹”馳名藝林,家中居然擺放著數(shù)盆蘭花。他微笑解釋道:“白先生擅蘭,我卻鮮少畫蘭,因為珠玉在前,后人難以逾越。我畫牡丹,但家中卻養(yǎng)蘭,因為蘭花令我睹物思人、飲水思源?!眴⒚啥鲙煱捉断壬恼佌伣陶d、循循善誘,他無時或忘,點滴在心頭。從蘭花與牡丹之間的辯證關系,就能一斑窺全豹,看到湯先生的志向和人格。
當我走出湯先生家時,最冷的大寒節(jié)氣已過。呼出一口冷氣,思緒逐漸在濕寒的空氣中沉淀,腦中湯兆基先生的形象愈加生動:他以一葉扁舟泛游江上,觀滄海,語蛟龍,經(jīng)風雷,見霓霞。在星羅棋布的夜空中,他俯下身來,雙手合攏,掬起一彎泠泠的海水,那既有滄海之一味,又倒映著天上詩意的月華。正如他說:“自知老之將至,以為舍就是得,棄就是存,要舍卻無數(shù)求一得,別去江海留一瓢。”
(作者為《世紀》雜志編輯)
責任編輯張鑫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