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江 朱悅華
袁水拍和武訓歷史調(diào)查團——新發(fā)現(xiàn)的袁水拍筆記揭開一個謎之三
錢江朱悅華
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報》在1版重要版面刊登毛澤東精心修改的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對這部影片進行了激烈的抨擊。下面這段文字,是毛澤東親筆寫下的:“像武訓那樣的人,處在清朝末年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和反對國內(nèi)的反動封建統(tǒng)治者的偉大斗爭的時代,根本不去觸動封建經(jīng)濟基礎及其上層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并為了取得自己所沒有的宣傳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對反動的封建統(tǒng)治者竭盡奴顏婢膝的能事,這種丑惡的行為,難道是我們所應當歌頌的嗎?……承認或者容忍這種歌頌,就是承認或者容忍污蔑農(nóng)民革命斗爭,污蔑中國歷史,污蔑中國民族的反動宣傳,就是把反動宣傳認為正當?shù)男麄??!?/p>
社論還說:“電影《武訓傳》的出現(xiàn),特別是對于武訓和電影《武訓傳》的歌頌竟至如此之多,說明了我國文化界的思想混亂達到了何等的程度!”
這篇社論的初稿是胡喬木奉命起草的。在構思社論的時候,胡喬木吩咐《人民日報》資料組,為他收集自本年初春以來,在各地主要報紙上刊發(fā)的討論電影《武訓傳》的文章篇目。
這些篇目收集來以后,胡喬木列入文稿,然后展開評論,即形成初稿。
20世紀50年代初是胡喬木撰寫《人民日報》重要社論最密集、最駕輕就熟的時期,成稿數(shù)量很大,在黨內(nèi)甚有影響,深得領袖好評。有許多次,胡喬木向毛澤東送呈的社論稿,未改一字,即獲同意見報。但是,這篇批判電影《武訓傳》的社論卻沒有過關,這對熟悉了毛澤東的胡喬木來說,是少見的事情。
毛澤東對胡喬木起草的初稿進行了大幅度修改,保留了文稿中羅列的大量討論文稿的題目,然后幾乎重寫了后面的部分。對此,已有專家袁晞等詳加論述。
這篇社論不啻旱地驚雷,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以批判一部故事影片為由,掀起了一場政治批判運動,來解決思想意識形態(tài)問題。這篇社論對新中國文藝和教育的未來走向,起到了重要作用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而且,這篇社論將歷史人物武訓和電影《武訓傳》并列為批評目標,擴大了原先定調(diào)的批判范圍。
在新中國成立之初,人們還沒有熟悉《人民日報》社論的分量?;蛘哒f,在當時,中央機關報的影響還不及后來一段時期那樣強大。于是,按《人民日報》1951年7月23日刊文所說:“為了徹底澄清文化界和教育界在武訓問題上的混亂思想這一個目的,人民日報社和中央文化部發(fā)起,組織了一個武訓歷史調(diào)查團。這個調(diào)查團是由下列13個人組成的:袁水拍(人民日報社),鐘惦棐,李進(中央文化部)……”從第四名起,實際上都是山東省各級單位派來協(xié)助前述3人開展調(diào)查的輔助人員。
組成“調(diào)查團”的時間,和《人民日報》發(fā)表要重視電影《武訓傳》批判的社論同步,按袁水拍的記錄,他在社論發(fā)表后的第二天,即5月21日接到通知,參加“武訓歷史調(diào)查團”。
如果沒有更高的上級批準,《人民日報》和文化部是不會聯(lián)合組團前往山東調(diào)查的,這只能是最高層領袖的決定。
這也是袁水拍第一次以一個調(diào)查組成員身份在《人民日報》上亮出名字。實際上,這13人的調(diào)查團,核心成員就是名列在前、從北京出發(fā)的3個人。這3人中,實際上的核心人物是名列第三的“李進”,即江青。這也是江青第一次以“李進”的名字公開出現(xiàn)在《人民日報》上。根據(jù)當時情況判斷,袁水拍和鐘惦棐,都是江青指定參加調(diào)查組的。
當時,中宣部電影處尚在籌組之中,鐘惦棐是唯一的干部,凡與電影有關的任務肯定會落到他頭上。有文章說江青此時是電影處的副處長,至今未見足具說服力的文檔證明。此時江青可以確認的社會職務是當年7月成立的“全國電影指導委員會委員”。她擔任電影處處長則是這年11月的事情,有毛澤東與胡喬木的書信為證。
袁水拍,是當時《人民日報》文藝組(相當于后來的部)組長,參加了自1951年3月以來中宣部、文化部主持召開的與開展批判電影《武訓傳》相關的一系列會議,還奉命組織了一批批評《武訓傳》的文章見報,洞曉此事來龍去脈。如果要從《人民日報》抽調(diào)一個人,則非他莫屬。
“調(diào)查團”中袁水拍排名第一,其實他倒是這個小組前列三人中革命資歷最淺的一位。除去主席夫人身份不說,37歲的江青畢竟是1933年入黨的老資歷黨員,而且是電影演員出身,熟悉電影業(yè)務。鐘惦棐比袁水拍小3歲,這年只有32歲,卻是1937年春即進入延安抗大學習,1938年入黨的標準“三八式”老革命。而袁水拍于1942年在桂林入黨,是建國前長期工作于國統(tǒng)區(qū)的地下黨員。這3個人成立了一個黨小組,鐘惦棐為小組長。
從北京出發(fā)的這個三人小組里,資歷最深的江青是拿主意的關鍵人物,袁水拍則是實際“干活”的人,主持會議,接待來客,查閱檔案,出頭露面的事情都由他牽頭。
武訓歷史調(diào)查團在下鄉(xiāng)調(diào)查途中。路中站立者似袁水拍,途中的吉普在后來很多文章中提及
袁水拍(1916—1982),中國現(xiàn)代著名詩人,原名袁光楣,筆名有袁水拍、馬凡陀等30多個,1916年春出生于江蘇吳縣(今蘇州),高中畢業(yè)后考進上海浙江興業(yè)銀行,后又考入中國銀行當練習生。
1938年起,他以袁水拍為筆名在《文藝陣地》等報刊上發(fā)表詩作,參加中共地下黨員主持的讀書會。1941年6月初他到中國銀行香港分行工作。當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袁水拍于1942年初撤離香港,經(jīng)東江游擊區(qū),于4月到達桂林后加入中共。他從1944年開始寫政治諷刺詩,以筆名“馬凡陀”著稱。1946年1月隨中國銀行總行回上海,業(yè)余給《新民報晚刊》編輯“夜光杯”副刊,并繼續(xù)寫政治諷刺詩。他的詩作題材豐富,通俗易懂而風趣,廣受市民歡迎。
上海解放后,袁水拍于1949年6月底到北平參加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7月被選為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參加會議期間,他與參會的即將擔任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總編輯的鄧拓相識。鄧拓也是一位充滿激情的詩人,早就知道“馬凡陀”詩名,恰好《人民日報》文藝組長出缺,即盛情邀請袁水拍到北京,擔任《人民日報》文藝組第二組長(當時第一組長是詩人王亞平)。
袁水拍赴京工作顯然得到了胡喬木的批準。中央檔案館保存了一份胡喬木于1949年10月27日的短信:
華北局供給部:
人民日報自8月以后所吸收的作家駱賓基、袁水拍、袁靜等同志的母親、小孩共五人,請予暫按中灶待遇,至10月底止。
敬禮
胡喬木
(1949)十月廿七日
足見胡喬木對袁水拍來京進入《人民日報》工作也充滿期待。
袁水拍到北京后不久,文藝組第一組長王亞平調(diào)北京市文聯(lián)工作,袁即接任第一組長。
袁水拍長期在上海工作,熟悉大城市生活,文字功底深厚且英文極好,這對關照和協(xié)助有過上海生活經(jīng)歷的江青,到山東農(nóng)村調(diào)查是頗為適宜的。雖然袁水拍不熟悉江青,但他對領袖的敬仰發(fā)自內(nèi)心,對4月以來江青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態(tài)度了然于胸。這些,都成為袁水拍置身“調(diào)查團”的重要因素。
“調(diào)查團”成員5月21日接到去山東的通知,5月29日出發(fā)。在這段日子里,批判電影《武訓傳》的運動已經(jīng)掀起潮頭。社論發(fā)表后,文化部在5月26日和27日召開了關于批判《武訓傳》的座談會,葉圣陶、柳青、嚴文井、艾青、丁玲、李伯釗,可能還有楊述(袁水拍的筆記中記有“楊”)參加了26日的會議并發(fā)言。葉以群、王朝聞、老舍、艾青、康濯、王子野、袁牧之、陳企霞參加了27日的會議并發(fā)言,袁水拍筆記還記錄有“鄧”的發(fā)言,是鄧拓還是鄧友梅?不得而知了。
這兩天的會議,江青和袁水拍都參加了。袁水拍勤奮記錄,但是江青在26日的會議上說話不多,袁水拍僅記錄了江青的一句話,說電影《武訓傳》“其主題思想是大陸日沉”。
“大陸日沉”是電影《武訓傳》主題歌中的一句歌詞。歌詞原文是:“大哉武訓,至勇至仁,行乞興學,苦操奇行,一囊一缽,仆仆風塵,一磚一瓦,累積成金,街頭賣藝,市上售歌,為牛為馬,舍命舍身,世風何薄,大陸日沉,誰啟我愚,誰濟我貧。”歌詞為導演孫瑜所寫,概括了武訓興辦義學的一生。
27日的座談會就大不相同了,筆記在第一行就寫道:“大張旗鼓鎮(zhèn)壓武訓傳?!苯嘧髁溯^長時間發(fā)言,一開始就指出,對于《武訓傳》的批判,“在目前說,確是思想問題。是黨內(nèi)拖著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尾巴的知識分子(的問題)”。(原句記錄為“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拖著尾巴的知識分子)
江青說:“不要把武訓做教(育)材。掌握好這個地盤是艱巨(的任務)?!?/p>
江青說:“一部影片三本書,夠隆重了,無數(shù)好評?!肚鍖m秘史》也有數(shù)十篇(評論),多少有(點)批評。武訓最易迷惑人。”
江青指出,現(xiàn)在批判《武訓傳》,“說服力很不夠,(人民日報)社論只是給我們立場觀點,我們各方面材料不足。《武訓傳》丑得不得了。”這段話當與“調(diào)查團”的任務有關。因為對武訓其人了解不多,因此要去山東調(diào)查。
從袁水拍筆記看,江青在當天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很多而且比較快,以至袁的大段筆記潦草難以辨讀。然而有幾句還是記載清楚的,江青說:“我同意對影評、書評先下手(撰著或發(fā)表),要分開陶(行知)、武訓,要寫傳(當指要寫新的武訓傳記——本文作者注)。一句一句駁,學毛主席,先說后半(部分),武訓有專祠。張曜(清朝山東巡撫——本文作者注)為有立場者(與有些同志不同)。捻子軍是他打平的。”“電影畫傳為什么把劊子手豪紳都說成是開明紳士。是否能解釋主觀動機(是)好(的)?”
江青又一次提到了主題歌,說“主題歌在哀叫”。她還指責導演孫瑜“把一切藏起來,露出了磕頭”,主演趙丹則是“把丑惡藏起來”。
她對武訓表現(xiàn)厭惡說:“千古奇丐,可惡的是與無產(chǎn)階級同穴。最可惡?!?/p>
講話中,江青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對陶行知要區(qū)別認識。她說陶行知在一二·九運動前是不參加救國運動的。袁筆記中記錄江青的一句話為:“如陶行知遺囑武訓傳?”似為江青指出陶行知提倡學習武訓,是否在他的遺囑中也提到了?
實際上陶行知是因腦溢血猝然辭世的,未必在絕筆中提及武訓。但是他提倡學習武訓從事“平民教育”卻貫穿于自己的一生。這天,江青站在反面提出,陶行知學習武訓,“也應否定批判。材料要擺得足足的。(現(xiàn)在)運動剛展開,主要是知識分子問題。勞動人民頂多看了哭,有一點壞影響。但知識分子,整個思想界甚至黨員(問題就嚴重了)”。
據(jù)袁水拍筆記記載,調(diào)查人員即將出發(fā)的1951年5月29日上午,毛澤東在中南海住所客廳會見了“調(diào)查團”成員袁水拍。另兩位成員江青和鐘惦棐是否參加?未見記錄,此事也從未見江青和鐘惦棐事后提及,看來只召見了袁水拍一人的可能性較大。2013年12月出版的《毛澤東年譜》對此也沒有記載。而袁水拍的筆記因是原始記錄,可信度很高。
袁水拍筆記的頁頂,寫下了館陶縣、堂邑柳林鎮(zhèn)兩個地名,還有楊樹芳(應為“坊”,是協(xié)助武訓辦學的當?shù)嘏e人)、張曜、袁樹勛(都是褒獎武訓的山東巡撫)等人名。
這些地名和人名下面,有“1838—1892”字樣,這是武訓的生卒年份。
毛澤東對調(diào)查武訓一事向袁水拍進行了叮囑,筆記上有四條:“一種人,孫瑜反動宣傳,別有用心;二種人,馬列主義不鞏固,在這一問題上動搖了;三種人,老好人,哭,最多,上了大當。不知道武(訓)為何人。四,反對下跪??戳耍幌矚g,氣憤?!保ㄟ@是袁水拍當時所作筆記。后來,他對這四點有所歸納,增強了條理性——本文作者注)
說出四條基本指導原則之后,毛澤東說了一句很重的話:“我看武訓是脫離群眾的,為什么不加上一句,別有用意?”
此時的袁水拍第一次和領袖近距離接觸,必定心情激動,難以自持,他情不自禁地在主席面前將初次看到毛澤東的感受寫入筆記:“我自己覺得毛主席紅潤的面孔和身軀的壯健,都是健旺的,散發(fā)著革命的力量的。但立直則覺得他的背微駝。人民站立了起來,他自己卻因辛苦而駝背,他的牙齒已黑,(是)煙抽得多。他的頭發(fā)就不是像畫中那樣有鬢角。(他身著)灰色的制服,黃皮鞋?!?/p>
袁水拍還記錄,他口誤把鴉片戰(zhàn)爭發(fā)生的時間1840年說成了1940年。“主席哈哈地大笑。那笑容就像有些他的照片上那樣,多肉的面頰隆起?!?/p>
會見之時主席的女兒李訥在場,袁水拍有記錄:“孩子十歲,但很顯高,替他拋掉煙,把他的手彎過來剝什么東西。他(主席)不動,替他弄領口。”
同一頁上,袁水拍還記錄了一行字:“陶行知有一些共產(chǎn)黨弟子帶改良主義色彩?!边@句話當為毛澤東所說。
袁水拍的當日筆記記錄了毛澤東另外幾段表述:
“袁樹勛奏折,清朝做普及教育。武訓即普及教育。張謇把武訓與孔子放在一起?!薄扒鍖m秘史是反革命。”“蔣(介石)題詞,(武訓是)統(tǒng)治階級的紅人?!?/p>
筆記到此結束,因為“調(diào)查團”馬上就要出發(fā)了。
毛澤東召見袁水拍談話很簡短。以袁水拍的勤奮,筆記只有1頁多一點。由此推斷,袁水拍趕到中南海,由主席召見后立即會同江青登車出發(fā),前往北京前門火車站,坐火車前往濟南,再轉道堂邑縣。
令袁水拍深感驚訝的是,毛澤東親自登車,將江青送到前門火車站。雖然他并沒有下車,但送人上火車時直抵站臺,在毛澤東的一生中是很少有的。
“調(diào)查團”出發(fā)時,護衛(wèi)江青的警衛(wèi)事務已經(jīng)由汪東興安排妥帖。從中南海警衛(wèi)部隊中抽調(diào)了幾名衛(wèi)士隨同前去山東,由警衛(wèi)處科長申虎臣帶隊,其中包括毛澤東的衛(wèi)士李家驥、主席警衛(wèi)班戰(zhàn)士李德華、朱德總司令警衛(wèi)班戰(zhàn)士楊守誠。出發(fā)前江青還對李家驥做了一番交代,說:“這是一項政治任務出不得一點毛病,我要以普通干部身份參加調(diào)查,要注意保密和影響。”(李家驥、楊慶旺《隨江青參加武訓歷史調(diào)查》,見《百年潮》雜志2007年第6期)
毛澤東的車隊直接開上了火車站臺。毛澤東沒有下車,目送江青等登車而去。據(jù)李家驥回憶,江青、鐘惦棐和袁水拍乘坐了軟臥車廂。
當天下午,江青一行到達濟南,由《大眾日報》有關負責人接待,當天即介紹了一些情況。一場轟轟烈烈的武訓調(diào)查就此開始。
(2015年3月1日于北京)
(本系列未完待續(xù),敬請期待)
(錢江、朱悅華均為《人民日報》資深編輯)
責任編輯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