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聞
郭沫若為序的《養(yǎng)豬印譜》緣何塵封半個世紀
劉一聞
編者按:誕生于上世紀60年代的《養(yǎng)豬印譜》,由海上印壇“三駕馬車”方去疾、吳樸堂和單孝天三位先生共同完成,得到金石界一致好評,齊燕銘、郭沫若還親自為其寫了扉頁和《序詩》。但由于種種原因,《印譜》的出版一波三折,屢次受挫。2015年2月7日,這本篆刻界久負盛名的“武穆遺書”在上海舉辦首發(fā)暨簽售儀式,終于與讀者見面。本文節(jié)選自篆刻家劉一聞先生為《印譜》所作跋文,大、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作者與方去疾先生
印象中將要五十年了吧。一次,我從同道小友處見得一本北京朝花出版社新出的《古巴諺語印譜》,作者是方去疾、單孝天和吳樸堂。小友告訴我,此三者合作的印譜除此之外還有兩本,一本是《瞿秋白筆名印譜》,另一本叫《養(yǎng)豬印譜》,并且都是帶邊款的。
那時候,我是一個廿歲不到的小伙子,對書法和篆刻藝術充滿了熱情,對此道前輩更是有種崇敬之心。雖說自己對印章藝術一知半解,但對當時篆刻家的名字差不多都能熟知,尤其是那些名家之輩以及他們的作品風格。
20世紀60年代中期,在上海家喻戶曉的《新民晚報》,是一個上海市民所熱心關注的文化窗口。盡管《新民晚報》只有四個版面,然內(nèi)容卻十分豐富,尤其是《繁花》副刊,更是受到大家歡迎。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繁花》上不斷刊登的有如豐子愷、沈尹默、賀天健、關良、來楚生以及謝稚柳和唐云等老輩書畫家的作品,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必見佳作刊出。
時常登有印章作品以及此類知識性文章,也是晚報區(qū)別于其他報紙的一大特點。彼時,在晚報上出現(xiàn)最多的,經(jīng)常是方去疾、單孝天、吳樸堂三位先生的篆刻之作,有單獨發(fā)表的,也有三者合作的。我至今還保存著當時猶如“江山如此多嬌”、“風景這邊獨好”和“艱苦奮斗”、“埋頭苦干”、“踏踏實實”、“精神變物質(zhì)”、“物質(zhì)變精神”等好些印花剪貼,以及單、吳兩位的《刻印座談》和《說印》專欄的若干篇幅。
不久之后,我又讀到了上海人美出版的《瞿秋白筆名印譜》。書中豐富多樣的印面形式和與之相呼應的邊款創(chuàng)作風貌,再次讓我不忍釋手,但心中萬般期盼的《養(yǎng)豬印譜》,卻始終沒有見到。直至70年代中期,一次我拜訪去疾師,憋不住向他詢問此譜的事。記得當時去疾師微微一愣后折身打開書櫥,小心翼翼地將《養(yǎng)豬印譜》原拓本捧給我,并說只能在桌上翻看,不能帶回家云云。言語間,我隱約感到他的不快。當我問及為何還沒見到出版物時,去疾師并沒作直接回答,只是雙眉緊鎖輕輕地說了一句“也不知啥時能出”的話。幾十年過去了,這個情形令我至今印象深刻不能忘記。
如今回想起來,這一部由郭沫若題簽作序詩、齊燕銘題書扉頁和魏紹昌先生作編后記的《養(yǎng)豬印譜》,也完全是當時社會形勢下的文化產(chǎn)物。所不同的,這種對于黨的方針政策的宣傳方式,則是運用了另外一種迥異于習常的傳統(tǒng)藝術方式來反映的。通過篆刻創(chuàng)作的自身手法,來表現(xiàn)養(yǎng)豬的好處——這在我國歷史上雖稱聞所未聞,但卻是一件古為今用有效嘗試的新鮮事呢。
1960年10月8日,郭沫若為《養(yǎng)豬印譜》作的《序詩》
當初,方去疾、吳樸堂和單孝天三位,被譽稱為海上印壇的“三駕馬車”,他們年富力強,精力旺盛,正處在印章創(chuàng)作的上佳時期。以此看,由原本在藝術上志同道合、在創(chuàng)作上風格各異并多有合作經(jīng)歷的篆刻名家來完成這一部作品,當然是最合適不過的。
此三者的老友、文史學家魏紹昌先生,也為這部《養(yǎng)豬印譜》的內(nèi)容確定、句式選擇以及通篇文字的準確和協(xié)調(diào),同樣傾注了大量心血。若干年之后,魏先生曾在一篇《關于養(yǎng)豬印譜》的回憶文章中說:“六十年代初,我編過兩本印譜,都是方去疾、吳樸堂、單孝天三位上海篆刻家刻成的,一本是《養(yǎng)豬印譜》,一本是《古巴諺語印譜》。前一本是為了配合大躍進時掀起的養(yǎng)豬高潮;后一本是響應1961年拉丁美洲人民的反帝斗爭,這兩本印譜都取材于當時報刊上的新鮮材料。篆刻是我國古老的傳統(tǒng)藝術,我想推陳出新,利用印章這塊‘方寸之地’為現(xiàn)實斗爭服務,做到古為今用?!豆虐椭V語印譜》已于1964年10月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娥B(yǎng)豬印譜》當初曾在上海博物館公開展覽,得到金石界同志的好評。但它是大躍進的產(chǎn)品,隨后由于我國遭受了三年自然災害,養(yǎng)豬方針一度有所改變。當時的出版社要我們加以修改才能印行,我認為一改動勢必打亂整個結構,比較難辦,而且部分印章重刻也頗費時,所以便耽擱下來了?!?/p>
至此,從魏先生的文字中,人們大致明了上涉印譜的創(chuàng)作起因,以及《養(yǎng)豬印譜》遲遲未見面世的原委所在。
事實上,去疾師也始終在為《養(yǎng)豬印譜》能得以及時出版而不斷努力著。上世紀70年代后期,當他得知老友、曾任國家出版總局局長的王匡,赴港出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的消息,當即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除了向王匡表示衷心祝賀外,還表示出《養(yǎng)豬印譜》或能在港出版的熱切希冀之意,同時也解釋了該譜為何不能在大陸出版的原因。在此我覺得有必要將此信作全文刊錄。
去疾師在信中說:“1962年(應當早于此時),在全國掀起養(yǎng)豬高潮時,疾與單孝天、吳樸堂、魏紹昌商議編寫合刻了一本《養(yǎng)豬印譜》,將當時各報社論、諺語(語錄)、食種(良種)、寶藏分成為四篇,共計百印,形式較為新穎,得到了齊燕銘、郭沫若等同志的支持鼓勵,并親自為該譜書寫了扉頁、《序詩》。當時上海人美亦列為重點出版物。不久,由于某些人認為郭老《序詩》‘公養(yǎng)為主私為輔’一語,是犯了原則性錯誤,以至未能出版。接著‘文革’開始,這本印譜就一直擱下來了。自從粉碎‘四人幫’后,又提出了該譜出版打算。為了鄭重起見,我們曾將此譜寄郭老審閱,希望他再寫幾句短文,適郭老臥病在床,乃由其秘書王廷芳同志來函,轉(zhuǎn)達郭老意見:‘印譜得以出版,很好,不必加以改動,《序詩》照原版刊行即可,現(xiàn)因手抖,就不另寫字了?!淮髸r,郭老遇到上海代表巴金,又曾探詢印譜是否出版的消息(此處回憶可能有誤——編者注)。幾經(jīng)周折,最后聽說上海出版局某些同志,認為該譜內(nèi)容只談養(yǎng)豬,沒有談到農(nóng)、林、牧、副、漁,同時紙張亦比較緊張,在目前出版似不合適為理由退稿?,F(xiàn)在郭老、齊老、樸堂都相繼作古,未能看到該譜的出版,深以為憾。為此,予將該譜請令親帶上,懇請審處,如認為香港可以出版,萬望轉(zhuǎn)請有關單位出版,尤為感激。不盡一一。即頌春祺,方去疾2月3日?!?/p>
隨著“四人幫”的倒臺和“文革”的結束,全國上下正面臨一個百廢待興的喜人局面。去疾師曾興奮地對我說過“今后一切事情都會好辦些”的話,豈知所謂撥亂反正卻需要時間,這個過程難能一蹴而就??陀^看來,信中所涉及的,雖說只是一本相關宣傳政府政策的藝術出版物,卻同時也從側面折射出當時所謂上層建筑和思想文化領域的禁錮狀態(tài),以及當事部門寧“左”勿“右”謹慎小心的一貫工作方式。如今,雖說時過境遷,但仍能想象出彼時人們由長期飽受極端思想影響而致政策失偏行為無度的無可奈何。
圖1:以豬為綱六畜興旺(方去疾),圖2:肥多糧多(方去疾),圖12:一噸豬肉可換五噸鋼(吳樸堂),圖14:以養(yǎng)豬為樂(吳樸堂),圖18:開展母豬全留全配滿懷高產(chǎn)全活競賽(單孝天),圖19:為實現(xiàn)一人一口豬一畝一口豬而奮斗(單孝天)
據(jù)聞,王匡曾于1978年至1983年間在新華社香港分社任職。信中提及的王氏令親,即當今書壇名家、單孝天先生及門弟子王偉平。偉平兄告訴我,他的確受命于去疾先生,在王匡來滬省親時將《養(yǎng)豬印譜》當面交給他。讓人不曾料到的是,甫任新職的王匡由于事務繁雜,在社址遷徙時,竟不慎將印譜丟失,后經(jīng)再三尋找,始終未復得見。此事的意外發(fā)生,使王匡深感歉意,事后,他曾專赴上海見去疾師請求諒解。
前年早春,去疾師之長女方箴、女婿董勇來舍下,與我商議即將舉辦的《方介堪方去疾昆仲藝術紀念展》事宜,言談間,自然又轉(zhuǎn)到了《養(yǎng)豬印譜》的話題上。我當即提出如印譜尚在,是否可以找一家專業(yè)出版社出版。
時隔不久,我在著手編著《蘇白朱跡》時,偶然間與負責該書的上海文化出版社總編輯王剛先生談起《養(yǎng)豬印譜》的事,得到他的極力贊同。他動情地說,印譜出版雖說不是本社的強項,但有此緣分來擔綱這一部印界前輩的經(jīng)典之作,本身就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和榮耀。尤其是當他了解了此書創(chuàng)作及出版的整個經(jīng)歷之后,更是反復叮囑我,一定不要把書稿再給別人,相信他們一定能夠做好。
當我手捧董勇夫婦送來的去疾師當初鈐拓僅剩一冊的《養(yǎng)豬印譜》時,似乎又回到了四十年前,在去疾師家里一頁頁細讀此譜的那一幕。這讓我再一次重溫了當初這三位皆未至不惑之年的當代篆刻名家的藝術杰作。
被譽為海上印壇的“三駕馬車”:左為方去疾,中為吳樸堂,右為單孝天
方去疾(1922—2001),出生于溫州,1934年定居上海,1947年加入西泠印社。他在創(chuàng)作上一開始就以秦隸和詔版書作為根基,取法高古,所涉廣泛,刀筆精湛。廿五歲時已有《去疾印稿》見刊,四十歲以前已顯出獨家風貌。這是位國內(nèi)印壇所一致公認的徑從古印而出的、具有鮮明個人風格的時代印人。
在篆刻實踐中,意出秦漢古印脈絡的創(chuàng)作范式,通常是白文印之細勁筆調(diào),在技法表現(xiàn)上一般要難于粗壯筆調(diào)。而朱文印則相反,換言之,線條粗壯的朱文印作,往往不易充分顯現(xiàn)其刀筆意趣,故爾,古來鮮有嘗試者也自在情理之中。倘若以此現(xiàn)象來反觀去疾師的朱文創(chuàng)作狀況,則令人不得不佩服他在藝術上知難而進的探索精神。他的見刊于《養(yǎng)豬印譜》中如“以豬為綱六畜興旺”【圖1】、“肥多糧多”【圖2】、“寧鄉(xiāng)豬”、“豬渾身是寶”等代表性粗筆朱文印,以及部分具有簡牘意味的朱文作品,皆見刀見筆古意盎然,受到業(yè)內(nèi)人們的廣泛稱贊。
當然,與其朱文印一脈相承的大量刀筆互映、帶有健率刀意和濃重筆韻的白文之作,例如《養(yǎng)豬印譜》中的“養(yǎng)豬好處多得很”、“人懶豬不胖”、“糧多豬多”、“福安花豬”等印作,同時皆標志著去疾師在印章創(chuàng)作領域的別具一格和審美高度。
難能可貴的是,在邊款創(chuàng)作上,去疾師很早便考慮到款、印文字的同一性。他的邊刻以沖刀為主,楷中帶行,間而取隸,此在《養(yǎng)豬》等三本印譜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吳樸(1922—1966),曾用名吳樸堂。吳先生出生于上海,杭州人。上世紀40年代后期,經(jīng)西泠印社創(chuàng)始人葉品三介紹,與王福廠結識并拜其為師。他早年在杭州以鬻印為生,未久來滬上,1956年到上海文管會(博物館)工作。曾專事浙派篆刻,為王福廠得意門生。后以秦漢為法下力尤多,風格寓于工麗、典雅間,弱冠時便有《小鉨匯存》行世,1958年編輯出版《賓虹草堂鉨印釋文》,王福廠為其寫序。
一般地講,流派印作交給習藝者的,通常是豐富多樣的技藝手法。而秦漢印章交給人們的,更多的卻是純粹樸實的上古氣息。在此,且不論這些臨摹之作可以到達何等水準,然而只要從吳先生此后近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成果中,人們便可讀得此般唯長期浸淫體驗方可獲得的白賁之美和別樣風調(diào)。
在《養(yǎng)豬印譜》中,反映在樸堂先生刀筆之下的如朱文印“豬為六畜之首”、“關鍵在于一個很大的干勁”、“以養(yǎng)豬為榮”、“一噸豬肉可換五噸鋼”【圖12】;白文印中“書記大搞養(yǎng)豬試驗田”、“以養(yǎng)豬為樂”【圖14】、“保山大耳豬”、“豬皮”等,皆可稱為既顯功力更見巧思之作。從這些印作中,人們更多地讀到的,是他的淵源有自、水到渠成的一家之風。
單孝天(1921—1987),生于紹興,幼年隨父定居滬上。精小楷,他的篆刻初學王福廠工整一路,不久便改學鄧散木風格,所作淳厚古樸秀雅可人,可謂得鄧氏真諦。在上海書法篆刻圈乃至全國印章界,單孝天先生是一位公認的好好先生。他為人誠懇坦然,為事周到妥帖,一如他的書作印作。
因《新印譜》創(chuàng)作之故,我與單先生初識于1971年秋天的上海南京東路422號“東方紅書畫社”。說實話,當時自己在刻印上很是幼稚,但最終鼓動我下定決心嘗試著投稿的,卻正是單先生的“一心要砸碎千年鐵鎖鏈”、“為人民開出那萬代幸福泉”那兩方人多稱贊的簡化字刻印。記得與單孝天先生剛認識時,他不過五十多歲,但已有長者之風。他說話細聲慢語,但所言由衷每每點到要害,謙遜虛心,不分長幼,經(jīng)常與青年同道一起探討藝事。
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單先生借鑒鄧氏風格可稱由來已久。他的獨到之處,最明顯的是體現(xiàn)在用刀方法方面。所謂鄧氏刀法,便是運用細柄薄刃的小規(guī)格刀具,通過間切間沖、以切為主的精準下刀,繼而營造出古樸蒼茫、斑駁雄健的總體藝術效果。此外,單先生由合理結篆而致的通篇章法上的錯落有致和疏密得宜,也皆顯現(xiàn)出他在印章創(chuàng)作上的的豐厚積淀和匠心獨運。
在《養(yǎng)豬印譜》中,單孝天先生的若干作品如白文多字印“發(fā)展養(yǎng)豬業(yè)必須公養(yǎng)為主公私并舉”、“開展母豬全留全配滿懷高產(chǎn)全活競賽”【圖18】,朱文多字印“為實現(xiàn)一人一口豬一畝一口豬而奮斗”【圖19】、“用更少的人養(yǎng)更多的豬”等,以及“好葫蘆長好瓢、好豬種出好苗”和“掃盲不離書、種田不離豬”等印作,皆可稱之為令人回味再三的至佳之作。
由方去疾、吳樸堂、單孝天先生創(chuàng)作的《古巴諺語印譜》《瞿秋白筆名印譜》《養(yǎng)豬印譜》,都有一個共同的思想動因,那就是因時而作、因事而為。換言之,當時的一切文藝作品,皆為政治社會之下的必然產(chǎn)物?!娥B(yǎng)豬印譜》是為緊跟形勢而奮力創(chuàng)作的一部篆刻力作,然則前兩部都順利出版甚至已經(jīng)再版,它卻終因時事不斷變幻之故,而長久地處于歷經(jīng)曲折命運多舛之境。
毫無疑問,無論從作品的創(chuàng)作規(guī)模、篇幅內(nèi)容還是編輯形式的理想化程度看,這部《養(yǎng)豬印譜》理當是方、吳、單三位最為看重的創(chuàng)作精華。然而,該印集在出版過程中曾經(jīng)遭遇的一波三折之累,卻又是他們在豪情滿懷地投入創(chuàng)作時所未曾料到的。如今,這些前輩都已先后去世多年。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間練達即文章”。方去疾、吳樸堂、單孝天三位先生,都是在藝事上有著極高造詣的篆刻家,但在人生歷練上卻往往乏知,我想,或許這也是老一輩傳統(tǒng)型藝術家性格深處的共同特點吧。
(2014年6月4日于上海博物館)
(作者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篆刻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博物館研究員、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海上印社副社長)
責任編輯沈飛德楊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