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阮籍《詠懷詩》的生命意識

孫彩萍

【摘要】阮籍出生世儒，有濟(jì)世志。從而立之年到阮籍去世恰逢魏晉易代，阮籍生命陷入了苦悶失意中?！对亼言姟泛芏嗥鶉@生命主題，書寫了他在人生的困苦中對生命本身及生命價值的思考：生命的短暫脆弱，個人的生存憂憤以及生活方式的選擇。

【關(guān)鍵詞】阮籍；《詠懷詩》；生命意識

一個人的生命意識主要包括個人對生命本體和生命價值的認(rèn)識。不同時代不同境遇人生命意識不同。在中國文化中，士人的生命意識更看重個體生命價值意義，很多情況下，在生命價值受到挫折后，他們常常會轉(zhuǎn)向?qū)ι倔w的認(rèn)識，比如對生命短暫、脆弱以及不可重來的深層感悟，而這種感悟又進(jìn)一步加劇了生命價值不能實現(xiàn)的悲情感，并在這種生命意識基礎(chǔ)上對生活方式做出選擇。屈原遭到貶官被放逐，對歲月流逝，時光匆匆格外的敏感。《離騷》說：“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薄般栌嗳魧⒉幌①?，恐年歲之不吾予。”詩人對日月更替，春秋更迭的慨嘆包含著年華老大，生命無為的痛苦與焦慮，同時做出生活的選擇：“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p>

阮籍出生世儒，飽讀詩書：“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其十五）”尊崇儒學(xué)，有濟(jì)世志：“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后世，氣節(jié)故有常。（其三十八）”但魏晉之際的政治動蕩改變了他建功立業(yè)的人生之路。公元249年司馬懿發(fā)動“典午之變”；嘉平六年（公元255年）魏少帝曹芳被廢；甘露五年高貴鄉(xiāng)公曹被弒，司馬懿血腥篡魏，大肆屠殺異己，天下名士減半。阮籍同時代的士人何晏、華軌、呂安以及阮籍最好的朋友嵇康都被殺害，阮籍稍有不慎，也會招來殺身之禍。殘酷的高壓政治統(tǒng)治，生命理想的受挫，阮籍把目光更多的投向了對個體生命的關(guān)注。唐人李善說：“嗣宗身仕亂朝，?？诸局r遇禍，因每發(fā)茲詠，故每有憂生之嗟?！痹娭杏腥罴畬ι虝捍嗳醯陌@，有對個體生命價值虛無的嗚咽。阮籍的“憂生之嗟”中浸透著詩人時代的苦難、個人的憂憤以及人生的選擇。

一、生命的短暫脆弱

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曾感嘆歲月的匆匆流逝，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鄙钤谡蝿邮?、殺戮不斷的魏晉人，對生命的短暫匆匆慨嘆更是普遍。王瑤在《中古文學(xué)史論》中說：“我們念魏晉人的詩，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動人心的，便是那在詩中充滿了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與情感。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毙旄傻摹妒宜荚姟吩疲骸叭松皇篱g，忽若暮春草?！边@些作品把短暫的人生喻為朝露、春草易逝易滅?！对亼言姟分杏泻芏嘣姳磉_(dá)了阮籍對生命匆匆的感受。詩中出現(xiàn)了很多動詞“忽”“疏忽”“忽忽”等表現(xiàn)時間流逝之快：“愿為三春游，朝陽忽蹉跎。（其二十七）”“白日忽蹉跎（其三十二）”用“白日”“晨朝”“日月”“四時”“朝陽”等的轉(zhuǎn)瞬即逝來表現(xiàn)生命猶如白駒過隙：“四時更代謝，日月遞差池。（其七）”四時、日月的更替把美好的生命送進(jìn)了千年暗道。

生命又是何等的脆弱，艷麗的桃花：“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其四）”碧綠的樹木：“芳樹垂綠葉，青云自逶迤。（其十三）”一旦秋風(fēng)乍起，寒霜覆蓋，很快便消逝?！凹螛湎鲁甚?，東園桃與禮。秋風(fēng)吹飛藿，零落從此始。（其三）”“凝霜被野草。”“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襟（其十）”如同刀劍的秋風(fēng)寒霜使繁盛的植物凋零衰敗，作者隱隱地訴說著生命的不堪一擊與脆弱，尤其在這個動蕩不安的時代，個體生命更多的是受到一些外來的不可抗拒的戕害。這是作者對現(xiàn)實命運的悲嘆，也決定著以后的生活方式。

人的生命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中匆匆流逝。“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其五）”“一日復(fù)一夕，一夕復(fù)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其三十三）”“一日復(fù)一朝，一昏復(fù)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其三十四）”在日升月落的一日復(fù)一日中，人的容顏不再華美，精神也日漸消損。人的生命僅有一次，如同今日的朝陽不再來：“朝陽不再盛（其三十二）”“一夕不再朝（其八十一）”人必將與這世界永別：“豈知窮達(dá)士，一死不再生（其十八）”“日夕復(fù)不來（其三十七）”生命的短暫、脆弱以及一去不復(fù)返，讓士人們焦慮苦悶，他們期望通過功業(yè)理想提高生命的密度與質(zhì)量。但他們又常常處于現(xiàn)實的人生困境中，生命理想很難實現(xiàn)。

二、生命的憂憤

阮籍出生世儒，有濟(jì)世志?！对亼言姟分袑懥艘粋€技藝超群的少年和一個為追逐個人理想而臨危不顧，慷慨赴死、雄心勃發(fā)的壯士，“少年學(xué)擊劍，妙技過曲城。英風(fēng)截云霓，超世發(fā)奇聲。（其六十一）”“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其三十九）”這是阮籍人生理想的寫照。但魏晉亂世，并不是一個實現(xiàn)個人理想的時代。

高平陵政變以后，司馬氏利用“名教”誅除異己，很多士人喪命于屠刀下，從小接受儒學(xué)熏陶的阮籍在惡勢力面前束手無策，甚至連自己及妻子的生命難保：“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保ㄆ浒耍┧钌畹匕@儒生的無用：“烈烈褒貶辭，老氏用長嘆?。ㄆ淞辈⑸钌畎没诮üαI(yè)的雄心：“……旗幟何翩翩，但聞金鼓鳴，軍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念我平常時，悔恨從此生。（其六十一）”詩的前半部分寫志士平治天下的雄心，最后兩句成了深深地哀嘆與悔恨。因此他否定“立功”的不朽：“四十二首”先說：“王業(yè)須良甫，建功俟英雄”但由于：“天時有否泰，人事多盈沖”最后否定了英雄建功的價值：“園綺遁南岳，伯陽隱西戎。保身念道真，寵耀焉足崇。”

在人世間一介布衣足可托身：“布衣可托身，寵祿豈足賴?！比藗冏分鸬母毁F、利祿不可常保：“春秋非有托，富貴焉常保？（其五）”有時候卻成了生命的陷阱：“李公悲東門，蘇子狹三河。（其六）”李斯被腰斬咸陽，蘇秦被刺死，人們千辛萬苦追逐的富貴名利千秋萬歲后猶如這寂寞的山崗：“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其十五）”

這些詩中描述的生命本身短暫脆弱以及在現(xiàn)實中的虛無，是阮籍對生命的感受，也是他選擇生存方式的重要原因。

三、生存的方式

這是一個衰亂的時代，個人的生命以及價值都遭了到否定，對早年崇儒的阮籍來說，生命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詠懷詩》中多次寫道路的迷失：“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其十一）”“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二十）”以及中路、捷徑、狹路、歧路、三衢、衢路、橫術(shù)、險路、修途等，他不知何去何從：“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其五）”夜深人靜時，找尋不到歸路的阮籍他苦悶徘徊獨自在深夜哀號：“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其一）”駕車獨行遇到路途堵塞便率性而哭：“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反。”他不斷地尋找著生命的家園，一邊要在政治的高壓下生存，一邊他不肯再現(xiàn)實中茍且。因此，阮籍實際上處于形神分裂狀態(tài)。他在現(xiàn)實的高壓下隱藏了儒學(xué)的治世志，虛與委蛇司馬氏集團(tuán)，先后去做司馬父子的僚屬，作東平相，騎驢到任，“‘至皆壞府舍諸壁障，使內(nèi)外相望十多天便倏然而歸。他自求為步兵校尉，僅僅是步兵廚營藏有美酒，在任內(nèi)遺落世事。”他醉酒不醒，縱酒澆愁，獨自飲酒喝到了吐血：“既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毙袨榭癜练攀帯２皇囟Y法?！稌x書·阮籍傳》：“鄰家有美色，當(dāng)壚飲酒……醉，便臥其側(cè)?！薄妒勒f新語，任誕》說他母親死后，他飲酒吃肉：“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jìn)酒肉?！本裆?，他向往伯夷和叔齊：“驅(qū)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其三）”甘愿“與木石為鄰”“與造化為友”，他追慕隱逸，向往“榮枯何足賴（其三十八）”的莊子，又向往仙境，阮籍精神與現(xiàn)實的生存選擇，只是精神上暫時的釋放，真正現(xiàn)實的苦難是無法超越的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魏晉人以狂捐來反映這鄉(xiāng)原的社會，反抗這桎梏性靈的禮教和士大夫階層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掘發(fā)人生的真意義、真道德。他們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地位、名譽來冒犯統(tǒng)治階級的奸雄假借禮教以維權(quán)位的惡勢力。這是真性情、真血性和這虛偽的禮法社會不肯妥協(xié)的壯劇……”阮籍以自身的超常放浪、任性不羈的生存方式，是對禪代造成整個生命世界零落的憤激，是個體生命流逝無所作為不得不安頓心靈的一種選擇。這種生命的自我摧殘與釋放，也是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下獲得一種生命的最大自由，遺落世事、縱酒不醒避免生命受到戕害也規(guī)避了進(jìn)入仕途不得不說言不由衷的話，做迫不得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