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健生
《厄舍古屋的倒塌》的生態(tài)批評視角
顏健生
在19世紀美國浪漫主義作家群中,很少有人像愛倫·坡那樣能夠用無比犀利的眼光來觀照自然生態(tài)。在多數評論家驚嘆于他嫻熟的象征主義藝術手法的運用、慣于在人類心理活動與可感知語言形式中找到最佳契合點的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他的作品所表現出來的死亡和復活的主題,該主題意在警示人類文明進程必將會遭遇到與自然生態(tài)尖銳沖突的一個階段。因此,透過短篇《厄舍古屋的倒塌》中對厄舍古宅的陰森恐怖場面的描寫,人們隱約發(fā)現一場生態(tài)危機正在悄悄地逼近。愛倫·坡那長于描寫幽暗破敗哥特式古宅里鬼魂出沒故事的風格確實使人回想起歐洲中世紀教會統治下人類生存的困境,但更讓現代人去反思人類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細讀該小說不難發(fā)現,愛倫·坡似乎在以某種方式傳遞一個信息,即由人類社會引起的自然生態(tài)的某些失衡正在威脅著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工業(yè)化導致人性異化的現象越來越顯著,一場生態(tài)災難可能就要來臨。
“生態(tài)批評”是運用跨學科知識來對文學與環(huán)境之間關系進行研究的一種文學批評理論,它有較為寬泛的研究方法諸如“綠色研究”、“文化研究”、“生態(tài)詩學研究”、“環(huán)境文學批評研究”等。當代生態(tài)批評作家或學者則更多的是以一種十分嚴肅的態(tài)度來檢視人類生存危機,提出憂患意識,并通過集中關注文學對自然生態(tài)與人類社會關系的描述,來倡導全人類共同參與到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的行動中去。因此,生態(tài)批評常常指向對潛藏于文學作品中的生態(tài)價值研究,確切地說就是作品中所要凸顯的“自然”這一主題,其中包括人類對環(huán)境惡化的感知,以及對這種惡化產生根源的清醒認識,從而為最終找到解決環(huán)境危機的辦法提供參考等。
“生態(tài)批評”一詞最早出現在1978年美國學者威廉·呂科特發(fā)表的《文學與生態(tài)》一文中。呂科特指出,應該將生態(tài)及生態(tài)的理念用于文學的研究,但當時他的觀點并未引起多大關注,只是到了1989年美國“西部文學研究會”的召開,該批評術語才引起人們普遍重視。當時身為康奈爾大學研究生的謝里爾·格洛特費爾蒂重新啟用了該名稱,并力主用它來取代原先人們所熟悉的“自然文學研究”,進而擴展這個領域的研究范圍,這一倡議隨即得到贊同。當時的西部文學研究會會長、俄勒岡大學英語教授格倫·洛夫在同一會議上發(fā)表了題為《重新評價自然》的演講,從此生態(tài)批評一詞開始頻現于論文、評論、學術專著、文學選集及高校教學大綱之中。1996年美國還出版了第一部關于生態(tài)批評的文集——《生態(tài)批評讀本》。在英國,彼得·巴里認為生態(tài)批評是文學理論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是旨在用綠色手法詮釋文學的文學批評首次在文學理論著作中的注冊。而在法國,20世紀80年代,女權主義者已經應用生態(tài)批評意識來審視女性權利問題。法國女作家弗朗索瓦絲·德奧博納號召現代女性發(fā)起一場生態(tài)革命來拯救地球,認為只有打破傳統父權制下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兩性之間以及人類與非人類的自然之間的新型關系才能建立起來。國內生態(tài)批評散見于文學評論及學術專著,其中程虹教授對生態(tài)批評做了一個比較全面的闡釋。當今,伴隨著全球工業(yè)化的不斷發(fā)展和由此帶來的一系列的嚴重后果,生態(tài)批評越來越成為一個流行的批評術語。
雖然生態(tài)批評可以說是與自然文學一脈相承的,兩者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田園文學、浪漫主義及經驗主義的影響。但是,自然主義文學側重點在于描寫,而生態(tài)批評則強調研究,視野已從自然擴展到了生態(tài),并力主“以生態(tài)批評的眼光來閱讀文本”或“以生態(tài)為取向的閱讀”,既包括對預測和想象未來生態(tài)災難的作品評述,也包括
對歷史經典作品的重讀。按照后現代主義生態(tài)觀描述,在高科技發(fā)達的今天,人與自然都趨于物化,野生自然逐漸消失,人對物質的需求雖然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但這種滿足是建立在人對自然的統治和任意使用基礎之上的,它無疑切斷了人類在地球上賴以吸取營養(yǎng)的根。而作為愛倫·坡最有影響的一部經典小說之一,《厄舍古屋的倒塌》的背景是破敗凋零的荒野,主人翁則是患有奇怪家族病的兄妹倆,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生命顯得異常脆弱,消亡是不可避免的。因此,筆者認為,運用生態(tài)批評理論來解讀該作品是比較恰當的選擇。
《厄舍古屋的倒塌》是愛倫·坡最著名的心理恐怖小說之一。故事描述主人翁羅德里克與胞妹瑪德琳生活在厄舍家族的古宅里的情景,古宅偏僻破敗,陰森恐怖。羅德里克感覺身患無以言狀的怪病,遂邀請好友即敘述者前來與他同住一段時間,以便康復身體。如同厄舍家族的所有男人一樣,羅德里克酷愛音樂和藝術,他所創(chuàng)作的畫奇特而復雜,仿佛充滿一股來自地表以下強烈的黑暗力量蓄勢待發(fā)。更令人奇怪的是瑪德琳同樣患上這種怪病,而且每況愈下,很快,瑪德琳停止了呼吸。深深地愛著胞妹的羅德里克相信她只是睡著了,拒絕將她埋葬,而是邀請好友幫他一起將瑪德琳的尸體放進古宅的地窖中保存兩個星期。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當好友為羅德里克朗讀古書故事情節(jié)時古宅回應起類似可怖聲音,驚詫之間,瑪德琳靈魂再現,羅德里克因驚恐倒地,好友奪路逃出古宅,身后一聲巨響,借助電光,他看見厄舍古屋消失于湖中。
1.社會生態(tài)視角
視角分析是小說文本解讀最常用的一種方法之一,傳統視角分析一般從故事層和話語層兩個方面切入,深入探討全知視角和有限視角問題。全知視角中作者講述自己看到的故事,作者充當“觀察之眼”,讀者“面對”作者,“傾聽”他講故事;有限視角則讓故事中的某個人物講述所發(fā)生的事,讀者充當“觀察之眼”,看到敘述者的意識活動在舞臺上表演,而不是間接地接受敘述者的報道。在《厄舍古屋的倒塌》中,故事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敘事方式,拉近了讀者與故事人物之間的距離,結果讓故事顯得更為真實可靠。但是,正是這一零距離接觸,讀者往往將注意力投射于故事內部,運用內聚焦方式去分析古宅及其主人厄舍·羅德里克家族病態(tài)史,而忽視了外部環(huán)境,即房子之外所發(fā)生的一切。眾所周知,任何人都是社會人,離不開他人而存在。存在主義者薩特有句名言“他人即地獄”,意思是每個人的選擇是自由的,但對于選擇后的結果,每個人有無法逃避的責任,人在選擇的過程中,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他人的選擇,因為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但每個人的自由就可能影響他人的自由,所以稱“他人即地獄”。[1]其實,愛倫·坡生活的時代正是美國工業(yè)化開始時期,殘酷的資產階級資本原始積累一方面導致社會道德的嚴重下滑,另一方面也導致人的等級迅速分化開來。愛倫·坡自己遭遇人生的幾度挫折使他看清工業(yè)社會的人性異化面,他曾有過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也有對人生的規(guī)劃,但同繼父的不合以及工作的不順迫使他另尋出路,最后不得不操筆從文,書寫萬分感慨?;蛟S他已體會到人世間的悲涼與隔閡,才會把小說主人翁置于一個與世隔絕的古宅之中。長期封閉的生活使主人翁產生難以言狀的痛苦折磨,患病是自然的。透過小說我們還發(fā)現,即使是邀請到好友來陪伴,但雙方并非心貼心的傾心交談,而是總存在一種距離感,這充分說明人置身于一種不和諧環(huán)境中必然會產生不安和恐懼心理。
2.自然生態(tài)視角
主人翁的家族病從何而來,作者并未做出明確回答,而是留給讀者自己去思考。但是,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正是外部環(huán)境的失衡導致了古宅內部的生態(tài)危機。從宏觀角度來看,作為與世隔絕、自行衰落的厄舍古宅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個縮影,這里有山有水,有樹有草,也有人物的活動,但它與昔日萬象共生的巨大生物界已經失去穩(wěn)固的聯系,首先它獨立于荒郊野外,缺乏與外界溝通的能力;其次它老態(tài)龍鐘已到垂暮之年。死氣沉沉的湖水映出房子本身僵硬的影像,古宅在其行將沒落的氛圍中喘息。正如文中描述的一樣:“這光禿禿的墻壁,眼睛般的窗戶,一排排的蓑草,還有那幾株死樹的白樹干,一看就會讓人心中感到極度的壓抑?!狈N種跡象表明,這里已經是世界的荒原,一切皆在死亡,一切都在窒息里茍延殘喘,連生命的氣息也似乎要被死神奪去,人類“只剩下一些精神和意義的‘碎片’在沒有‘所指’的空中漫無目的地漂浮”。[2]更可怕的是,在厄舍的身上全是“文化”而沒有“自然”,他無法忍受與自然界的任何接觸。他與外界接觸的唯一途徑是藝術。他對自然光過敏,只能適應繪畫中顯示出的光。他無法忍受自然的聲音,只能適應音樂中“處理過的聲音”。這個故事所描繪的是一個被損壞的無法修復的生態(tài)系統,故事的中心不是黑夜中的一個焦慮不安的人,而是生態(tài)劫難的漫漫長夜。[3]產生如此的病態(tài)事出有因,因為在西方,人們曾經把自然看作人類的競爭對手,認為人對世界的認識是不斷戰(zhàn)勝自然、改造自然的結果,對外部世界具有強烈的征服欲和占有欲。[4]持這種態(tài)度必然加劇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張與對立,嚴重時將威脅自然生態(tài)。因此,在羅德里克心里,昔日和諧的自然生態(tài)景象只能從墻上的畫面中尋找,因深處古宅聆聽不到大自然的聲音轉而傾注于音樂等等,種種跡象表明古宅以及古宅中的人業(yè)已成為自然中的孤島,不再與外部世界有任何牽連,這從一個側面印證了人與自然的沖突到了無法逆轉的地步,人類在滿足于自己勝利的同時其實正面臨痛苦的深淵,“雖然人類控制自然的范圍和規(guī)模逐漸擴大,創(chuàng)造著一個又一個超越自然的現代神話。但在創(chuàng)造現代文明的過程中,人類同樣犯下諸多的錯誤,不斷埋下生存危機的隱患。對礦藏資源的無度開采,對動物的狂捕濫殺,整個自然生態(tài)圈已經處于極其脆弱的邊緣?!盵5]厄舍古屋正處在這一階段,行將倒塌成為必然。
3.作者的內心視角
愛倫·坡的小說多以死亡和復活為主題,以破敗凋零的荒野或陳舊幽暗的哥特式建筑為背景,在不和諧的環(huán)境中透視出恐怖的氣氛。正是小說中這種奇特而毫無雕琢之感的故事情節(jié)深深地吸引了讀者,并引領讀者陷入對人類生存的更為深層次的思考。因此半個多世紀以來,評論家們對愛倫·坡的小說各抒己見,有人認為愛倫·坡的小說過于悲觀而脫離現實,有人卻認為是真正超越了現實的一種客觀感知。其實,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細心的讀者都能發(fā)現,愛倫·坡的小說來自于他的極為短暫一生的生活體驗,以及他內心深處那難以言狀的痛苦折磨。作為一名先知,他不僅熟悉他那個時代的人際關系的失衡,而且對資本原始積累時期的環(huán)境破壞有了深度洞察。因此城堡、荒郊野地、古宅以及異化人物都是人與自然的不和諧的表征,是足以引起人們關注的客觀存在物。的確,愛倫·坡生活的坎坷經歷時不時地再現于其作品之中,早年的他就遭遇父走母逝,自己被寄養(yǎng)的境況,心中已留下痛苦的記憶;中年的他因積勞成疾而健康受損,加上他性格倔強而樹敵較多;最后幾年更使他深感世態(tài)炎涼,無地自容。在一封信中他寫道:“我的敵人與其把我酗酒歸因于神志錯亂,不如把我的神志錯亂歸因于酗酒……那是一種介乎于希望與絕望之間的漫無盡頭的可怕的彷徨,我要不一醉方休就沒法再承受那種煎熬。從那正是我自己生命的死亡中,我感覺到了一種新的,可是——上帝啊!一種多么悲慘的存在?!盵6]可見,在某種程度上《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的主人翁羅德里克代表的是作者本人,而胞妹瑪德琳代表的是他表妹也即妻子,他們的病根極大可能歸咎于社會制度,歸咎于工業(yè)化時期環(huán)境破壞所導致的人性扭曲,正是不健康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才孕育出了不健康的生命個體。因此,《厄舍古屋的倒塌》與其說是象征年久失修的破敗古宅的倒塌,不如說是整個爾虞我詐的腐朽社會的終結。
[1]張建春.存在主義視域下的《第五個孩子》[J].芒種,2013(14):86-87.
[2]樂黛云,陳躍紅等.比較文學原理新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67.
[3]趙一凡,張中載等.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494.
[4]顏健生.對比視角下中西浪漫主義詩學淵源詮釋[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3(4):74-76.
[5]薛琴.從生態(tài)批評視角看《弗蘭肯斯坦》的警世價值[J].長沙大學學報,2009(4):79-81.
[6]帕蒂克·F·奎恩編.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M].曹明倫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1463-1474.
本文為廣西教育廳高校人文社科項目(YB2014381)研究成果之一。
顏健生(1968—),男,文學碩士,賀州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