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廖新生文/何三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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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一生
圖/廖新生
文/何三畏
天真的冷了,連風也受不了了,半夜三更敲打我的窗戶,它們想進來。這種節(jié)奏的敲打聲我熟悉,這些風一定是從我家鄉(xiāng)來的。我掀開窗簾,看到風在閃爍不定的霓虹燈里東躲西藏,它們對此十分陌生。風的意識里只有光禿禿的樹、野火燒光的草、路邊的草堆、孩子們頭上的亂發(fā)和整個村莊老人的一生。風不認識城市的路,一定是誰告訴了它們我在這里,才會上來找我。
它們想告訴我一些風中的人的消息。
我家鄉(xiāng)的人生活在風里。離家的那天,一大早我就看見祖父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天色灰沉清冷,秋天的早上永遠是一副將要下雨的模樣。風很大,地上的楊樹葉子轉(zhuǎn)著圈兒堆到祖父的鞋子上。我對祖父說:“進屋吧,外面冷。”祖父說:“沒事,不冷,都在風里活了一輩子了?!蹦莻€早上我離開了家,要去一個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祖父拎著小馬扎跟在我后面穿過巷子,風卷起的塵土擦著他的褲腳。我說:“巷子里風大,回去吧?!弊娓刚f:“你走你的,我想在巷子口坐坐?!比缓缶头畔滦●R扎坐在了路邊上。村莊坐落在野地里,村前村后都是麥地,麥地上的風毫無阻礙地從村南刮到村北,沿村莊中心寬闊的土路一次次地刮過。我走了很遠,回過頭,看見祖父還坐在風里,背影被風刮得有點抖。
祖父老了。二十多年來,我目睹了來來去去的風如何改變了一個人。從我記事時起,祖父一直騎著自行車帶我去鎮(zhèn)上趕集,五天一次,先在集市邊上的小吃攤坐下,吃逐漸漲價的油煎包子,然后到菜市旁邊的空地上看小人書,風送過來青菜和肉的味道。那時候祖父騎車很穩(wěn)健,再大的風也吹不倒他。有風的時候我躲在祖父身后,貼著他的脊背,只能感到風像一場大水流過我抓著祖父的手。長大了,我自己也能騎車了,車子騎得飛快,在去姑媽家的路上遠遠地甩下了祖父。我停在橋頭上,看見祖父頂著風吃力地蹬車。祖父騎車的速度從此慢了下去。有一天,祖父從外面回來,向我們抱怨村邊的路太差,除了石子就是車轍和牛蹄印。祖父說:“風怎么突然就大了呢?車把都抓不穩(wěn)了?!钡钦l都沒有在意。
從菜地回家的路上,我遇到祖父從鎮(zhèn)上回來,第一次看見祖父騎著車子在風里搖搖晃晃。后來祖父不再騎自行車了,因為我們擔心他出事,不讓他騎。不能騎車之后,祖父走到哪兒都拎著一個小馬扎,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很難再在風中站直了。一個人就這樣被風吹老了。
多少年來,我的村莊一直有個奇怪的現(xiàn)象,老人們?nèi)ナ揽偸且慌慌刈撸苌儆心膫€人是獨自上路的。在第一個人離開的時候,村里人就知道又一場死亡之風降臨了,從年老體弱的開始盤算,每個人對村莊都有一筆小賬。果然是一個接著一個,三五個老人相互陪伴著上路。一段時間內(nèi),村莊里哭聲不絕,鑼鼓聲悲,野地里飄滿了紙錢。他們出生在同一場風里,活在同一場風里,又被同一場風刮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說過,城市里沒有風,所有的風都來自野地和村莊。因為沒有誰像野地里的孩子那樣,依賴風才能生長,盡管,也許同樣是幾十年前的那場風又回過頭,把他送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我一直跟著一陣風向前走,走著走著就長大了。那陣風始于十幾年前,我一個人從家里出來,走遠了就找不到回來的路。遇上了旋風,它不緊不慢地穿過巷子,然后左拐上了大路,一路上旋起了泥土、稻草葉子和干松的牛糞渣子。我一直跟在它后面,我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大的威力。我們經(jīng)過了藥房、供銷社大商店和南湖橋邊的兩棵老柳樹。剛上了南湖橋,旋風突然不見了,我以為橋面上布滿石子,它過不去了,沒想到幾秒鐘之后它出現(xiàn)在橋的南邊,已經(jīng)過了橋。過了橋是南湖的麥地,天色黯淡,我要費力才能盯緊它。我們在鑲嵌著干枯堅硬的車轍的田間路上繼續(xù)向前。我記不得走了多長時間,它突然拐進一塊麥地不見了,沒有任何先兆。我想它會出來的,就站在路邊等,但是眼前只是一片綠油油的麥地。
后來我等到了供銷社的售貨員,騎一輛老式“永久”牌自行車上了南湖橋,是他把我送回了家。我被旋風帶上的那條路是他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
回家以后母親告訴我,每一個旋風都是一個死去的人的靈魂,它們常常來到村里拐帶不聽話的小孩。以后要聽話,不能踩它們,也不能跟著它們到處亂跑。我不是很相信,因為沒有一場旋風曾經(jīng)把我拐跑過。
如今,我從村莊走到了城市,那場旋風的形態(tài)我難以描述,也不清楚它是否已經(jīng)拐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只知道,我在城市看不到風。城市里填滿了高樓大廈和霓虹燈,缺少空曠的土地供它們生息。這里的孩子們不需要旋風,有仿真的電動玩具引領他們成長,沒有風也能活下去;至于老人,使他們衰老的,是歲月和他們自己。
(黃潔瑛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到世界去》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