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志愿者

劉麗華

曾楊師大畢業(yè)后加入志愿者，來到西南一個小縣城，在教育局開好介紹信，就去了汽車站。

排隊買票的時候，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把手伸進(jìn)他的褲兜，摸出他的錢包，他卻渾然不覺。正巧一個瘸腿小伙子打身邊路過，看到這一幕，小伙子大喝一聲，上前堵住去路?！傍喩嗝薄币妱莶幻?，扔掉錢包就跑。

拿回錢包，曾楊感謝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小伙子就鉆進(jìn)人群消失了。曾楊很有些沮喪，人家?guī)瓦@么大忙，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呢。

一會兒買完票上車坐下，曾楊一扭頭發(fā)現(xiàn)，身邊靠窗坐著的正是那瘸腿小伙子。他高興壞了，坐到小伙子身邊問長問短。小伙子告訴他，自己叫林峰，家在長崗村。曾楊更高興了：“林哥，緣分??！我這回支教就是去你們村?！绷址逡徽骸罢娴模俊薄澳沁€有假！”說著，曾楊掏出介紹信遞過去。

這時，手機(jī)短信提示音響起。曾楊正埋頭看短信，只聽林峰說了聲“糟了”。原來，剛剛林峰一不小心，手上的介紹信被刮出了窗外。風(fēng)很大，等倆人下車去找，介紹信早飛得不知去向。

沒了介紹信，曾楊只得回頭。分手前，林峰撂下這么一句：“小曾，這也許就是天意，聽哥一句，長崗村你就甭去了。”

曾楊可不信天意一說，介紹信沒了，補(bǔ)開一份不就完了。第二天，他揣著補(bǔ)開的介紹信，一番顛簸趕到長崗村，下車后又走了近兩個鐘頭的山路，總算看到前面山腰飄著面紅旗，那就是長崗小學(xué)了。

說是學(xué)校，其實教師就只有老馬光桿一個，此時，老馬正給孩子們上課。曾楊等得無聊，就拿出手機(jī)，對著幾間破校舍一陣猛拍，拍完打算給女朋友雪莉發(fā)過去，可連發(fā)幾次都不成功。有人在身邊提醒：“別費力了，這里沒信號?！?/p>

一抬頭，曾楊愣住了，怎么又是林峰？一問才知道，林峰是這兒的炊事員。曾楊不由一陣納悶，昨天林峰咋不表明身份？沒了介紹信，只要他幫忙在學(xué)校證明下，自己就犯不著來回折騰了。

“指望我給你證明？怎么可能？要不，我也不會留下這個?！闭f完，林峰掏出張紙片朝曾楊晃了晃。

曾楊這才知道，昨天是林峰上演的帽子戲法，介紹信根本沒丟。這不是坑人嗎？林峰為啥這么做？

“別往歪處想，我這是為你好?！绷址逯钢秆矍暗钠菩Ｉ?，又指指遠(yuǎn)處連綿的山峰，說，“好好看看，這是個什么破地方！條件苦得跟坐牢沒兩樣，我倒還扛得住，天生就這命唄！可你不同，就沖你細(xì)皮嫩肉、衣著光鮮的樣兒，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公子哥，能遭得了這罪？聽哥一句勸，趕緊回頭吧！”說完，拎起曾楊的行李，就要送他下山。

“別，別，林哥，你聽我說?！币恢?，曾楊吐出了實情，他這回支教全是為了女朋友雪莉，雪莉老說他嬌生慣養(yǎng)，不像個男子漢?！拔揖褪且眯袆幼C明給她看，我也能吃苦。”

林峰聽完“噢”了聲，若有所思地說：“原來如此?！?/p>

在學(xué)校安頓下來，第二天一大早，老馬把曾楊喊到辦公室，正商量排課的事，林峰走了進(jìn)來。他跟老馬隨便得很，直接喊聲“老馬”，板著臉說：“不是我說你，你這校領(lǐng)導(dǎo)有點不稱職?。≡蠋熐Ю锾鎏鰜砹?，你氣都不容他喘一口，就把擔(dān)子壓人肩上，有點不近人情嘛！”

老馬想想也是，就取消了剛才的安排，讓曾楊休息三天再說。

這個決定讓曾楊很滿意，一來，幾天的長途跋涉，確實有點累了;二來，周圍幾座山景色不錯，正好利用這休息時間游玩下。但讓他納悶的是，也就萍水相逢，林峰卻處處為他著想，這關(guān)心未免有點過頭了。

接下來一連兩天，曾楊都是早出晚歸。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正要出門，林峰拉住他，說：“別再爬山了，沒啥意思。待會兒鄰村有場賽歌會，我?guī)闳デ苽€新鮮咋樣？”看曾楊熱情不高，他又補(bǔ)充道：“那個村子住著的可都是少數(shù)民族哦。”

一聽這話，曾楊立刻來了興趣，長這么大，少數(shù)民族的歌舞風(fēng)采他還只在電視上看見過呢。

雖說只隔了兩座山，可倆人用了一個多鐘頭才到。比賽已接近尾聲，經(jīng)過前幾輪淘汰，只剩下六名小伙子殺入決賽。此時，六名小伙子圍到一個女孩身邊，等著抽簽決定出場順序。

林峰指著那女孩，跟曾楊介紹：“漂亮吧，她是今天的主持人，叫小金花，是這一帶有名的大美女。”接著，他拿胳膊肘捅捅曾楊，說：“歌唱得咋樣？要不，我給你報個名試試？”

曾楊笑了笑，心想，都進(jìn)入決賽階段了，還報得上名？他估計林峰在開玩笑，就點頭應(yīng)下了。不曾想林峰當(dāng)了真，抬腿就往場子里奔，等他回過神，已來不及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林峰過去不知對小金花說了句什么，小金花對著曾楊望了望，然后輕輕點了下頭。

曾楊頓時慌了神，其實，他唱歌并不咋樣。

好在抽簽曾楊排到了最后一個，曾楊稍稍安心，他抱起僥幸心理，但愿對手都很弱，比出個旗鼓相當(dāng)也不至于太糗。等前面幾個選手依次亮出嗓子，曾楊一聽就知道，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輪到他上場，心里一緊張竟忘了詞，把一首歌唱得七零八落的。

比賽結(jié)束，只見小金花跟一個大媽耳語了一陣，大媽當(dāng)場宣布：“大賽獲勝者是——長崗小學(xué)的曾楊老師?！?/p>

怎么會是這結(jié)果？曾楊還沒回過神，大媽握住他的手，眉開眼笑地祝賀：“恭喜恭喜，從今天起，我女兒小金花就是你的人了?！?/p>

曾楊這才鬧明白，林峰給他整了出惡作劇，剛剛他參加的壓根就不是什么賽歌會，而是一場招親會。他趕緊澄清，自己是不知情，誤打誤撞才加入進(jìn)來的。為證明自己沒說謊，他找林峰作證，可四下一望，哪還見得著林峰的人影？

其實，這會兒即便有林峰出面，也于事無補(bǔ)，人家小金花早對他一見鐘情了。大媽也一口咬定，曾楊就是自家乘龍快婿，沒得商量。

費了一番口舌后，曾楊知道情況不妙，瞅個機(jī)會就想開溜?？蓻]跑幾步，就被小金花的哥哥抓了回來?？此胭嚮椋髬屢粴庵?，干脆讓兒子把他押回家，看管起來。endprint

這不是逼婚嗎？曾楊搬出法律嚇唬大媽，可人家不怯這個，還說他們這兒自古就有賽歌招親的傳統(tǒng)，國家從沒干涉過。

隔著門，曾楊聽見大媽一家人在外屋商量說，過兩天就把婚事給辦了。想著要是等到那天，生米做成熟飯，自己一輩子就全毀了，曾楊頭上直冒冷汗。他想逃出去，可門打外面閂著，兩扇窗戶也是固若金湯，哪有機(jī)會？

正急得不行，窗外傳來兩聲“啾啾”鳴叫，曾楊跑過去一看，是林峰站在外面?！傲指纾愫λ牢伊恕薄拔疫@不是救你來了嗎？記住別睡覺，等我消息。”說完，林峰從窗邊離開。

天剛黑定，曾楊聽到屋外有人大喊：“著火啦，快救火啊……”緊接著，又聽到小金花一家慌亂出門的腳步聲。隨后，外面門栓一響，門開了，林峰手一伸，說：“快跟我走。”

倆人逃出門沒多久，小金花一家發(fā)現(xiàn)不對，馬上召集左右鄰居，燃起火把追了上去。這時，林峰已拉著曾楊鉆進(jìn)了林子，雖說腿腳不靈便，但他對這一帶的地形特別熟，七彎八拐過后，就甩掉了追兵。

一個鐘頭后，從林子里出來，曾楊發(fā)現(xiàn)，林峰帶的路方向有點不對，連忙提醒：“學(xué)校在那邊呢?！痹鴹顩]好氣地說：“都這時候了，還惦記著學(xué)校，你還回得去嗎？”曾楊一想，對啊，小金花一家沒追著他，一定會去學(xué)校要人，他回學(xué)校不等于自投羅網(wǎng)嗎？

跟在后頭又走了幾步，曾楊猛然想起，他的行李還落在學(xué)校。不等他開口，只見林峰一彎腰，從一旁的草叢里拖出個行李箱。曾楊頓時如夢初醒，賽歌會一幕絕非惡作劇那么簡單。

面對質(zhì)疑，林峰一臉坦然：“沒錯，那就是個圈套，為了這里的孩子，必須讓你離開。”

看曾楊一頭霧水，林峰繼續(xù)說：“別誤會，我并非質(zhì)疑你的能力，我相信你的教學(xué)水平遠(yuǎn)在老馬之上，但對于這里的孩子們來說，并不是什么福音，甚至可能是種災(zāi)難！”接著，林峰講了個故事：十二年前，長崗村也來過一個姓張的支教青年，張老師才華橫溢，上的課那叫一個棒！只要聽他的課，即便最搗蛋的孩子也是聚精會神。所有人都相信，就這么由張老師帶下去，孩子們都有好的未來。可誰都想不到的是，僅僅才過了半年，就因為女朋友一個電話，張老師死活要離開。這可不得了，孩子們聽?wèi)T了他的課，再無法接受其他老師，于是不是退學(xué)就是逃課。更可悲的是，班上學(xué)習(xí)最好的一個孩子為了挽留張老師，一路跑到縣城，哭著喊著跟在張老師乘坐的車后面追，不幸出了車禍，從此瘸了一條腿……

故事講完，林峰一臉傷感：“你可能猜得到，那孩子就是我。為了不讓悲劇重演，不再出現(xiàn)下一個林峰，只好請你離開?！?/p>

林峰說得沒錯，自己和張老師沒啥區(qū)別，同樣是一時沖動來了這里，多則半年，少則三五個月，新鮮勁兒一過也得撂了挑子。想到這里，曾楊心頭一陣羞愧，初到長崗村時的那股豪情已蕩然無存……

〔本刊責(zé)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上海故事》2014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