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倫
?
用典與其他修辭手法聯(lián)用的疊加效應
◎馬志倫
古詩詞中往往用典,用典的好處一是能擴大詩詞本身的容量,二是能委婉含蓄地表達詩人內心深處的情感。南宋張炎《詞源》云:“詞用事(用典)最難,要體認著題,融化不澀?!睘槭乖娫~中的用典不是為事所使,從而落入呆相,詩人有時將用典和其他修辭手法聯(lián)用,這樣既能拓展用典的新意,又能擴張用典的表現(xiàn)功能,相比單純地用典,內涵變得更加豐富,形式更加多樣化,將典故融化如自己所出,增強了藝術感染力。
北宋歐陽修《望江南·江南蝶》一詞:“江南蝶,斜日一雙雙。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天賦與輕狂。微雨后,薄翅膩煙光。才伴游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墻。長是為花忙。”其中“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二句是用典、比喻與比擬的結合,從外形與內質兩方面寫出了蝴蝶的美貌與特性,實現(xiàn)了表面是寫蝴蝶,實際是寫尋花問柳的風流浪蕩公子的效果?!昂卫筛捣邸敝械摹昂卫伞奔春侮蹋妒勒f新語·容止》中言:“何平叔(晏)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睔W陽修用何郎傅粉比喻蝴蝶的外形之美(蝴蝶就好像是經(jīng)過精心涂抹打扮的美男子),在寫活蝴蝶外在美的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對這類注重外表人物的不屑?!绊n壽偷香”一事見《晉書·賈充傳》:“韓壽美姿容。賈充辟為司空掾。充少女賈午見而悅之,使侍婢潛通音問,厚相贈結,壽逾垣與之通。午竊充御賜西域奇香贈壽。充僚屬聞其香氣,告于充。充乃考問女之左右,具以狀對。充秘之,遂以女妻壽?!边@里將韓壽偷香比喻蝴蝶留戀花叢、喜吮花蜜的內在特性,旨在顯示蝴蝶的輕浮之性,嫌惡之情溢于言表。用“何郎傅粉”與“韓壽偷香”來比喻蝴蝶,又以人擬物,于是蝴蝶在此就成了輕狂男子(對愛情不專一,行為恣情放浪)的代名詞,用典、比喻和比擬并用,為用典注入了新的意義,既詠物,又抒懷,提高了詞作的審美境界。
清代文人袁枚曾任江寧(今屬南京)知縣,有一女名喚李倩的被富商尤萬金投訴不守婦道。袁枚經(jīng)過審訊之后,得知原因是李倩的父母見錢眼開,將其嫁與尤萬金,而尤萬金此人庸俗淺薄,利欲熏心,十足的市儈氣,因此造成婚后兩人感情淡薄。李倩在尤家度日如年,生不如死,便趁尤萬金出門之際,借口省親,棄夫外逃。袁枚聽說李倩詩書俱佳,便讓她以詩形諸其事,李倩寫道:“五湖深處素馨花,誤入淮西賈客家。偶遇江州白司馬,敢將幽怨訴琵琶?!崩钯灰锰拼娙税拙右住杜眯小返牡涔?,將自己比作琵琶女,把袁枚喻作白居易,上下對接,巧妙地把自己內心的怨憤傾吐在字里行間,要求知縣大人主持公道的內心展露無遺。袁枚最后判定雙方離婚并當堂釋放了李倩,就是因為李倩詩中用典的巧妙(用典和比喻結合)打動了袁枚的內心:“才女嫁庸商,實在不相當。破鏡難重圓,何必太勉強!”
北宋周邦彥《西河·金陵懷古》:“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誰系?空余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比~借用了唐代詩人劉禹錫詠金陵之《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和《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兩首詩中的“成語”(指前人已用過的成語,用“成語”即用典),但又經(jīng)過自己藝術改造的,是為“化用”(一種修辭手法),因而渾然天成,絲毫沒有抄襲的感覺,很好地表達出了自己對于王朝興亡盛衰的蒼涼之感。
即便是完全的引用,也可以是別出心裁。歐陽修的《南歌子·鳳髻金泥帶》:“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中的“畫眉深淺入時無”,直接引用了唐代詩人朱慶馀的七言絕句《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中的現(xiàn)成句子,本是用典中最忌的“掉書袋”,不過與朱慶馀的句意要表達的是一名應試舉子,對于這場考試關系自己政治前途的不安和期待的心理不同,歐詞的句意則是表現(xiàn)新娘的嬌羞稍帶俏皮的內心,實已化為自己詞中的語意,這就有了化用的實質,是活用典故的精彩一例。
唐代李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二首(其二)》:“君思潁水綠,忽復歸嵩岑。歸時莫洗耳,為我洗其心。洗心得真情,洗耳徒買名。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是用典與拈連聯(lián)用的典范。其中“洗耳”之“洗”,用的是基本義即洗滌的意思,而“洗其心”之“洗”則是用引申義,有清除自新之義。將適用于表現(xiàn)前一個具體事物的詞語順勢用在后一個抽象事物上,稱做拈連?!跋炊庇昧嗽S由這位上古高士洗耳的典故,東漢蔡邕《琴操·河間雜歌·箕山操》:許由“以清節(jié)聞于堯。堯大其志,乃遣使以符璽禪為天子。于是許由喟然嘆曰:‘匹夫結志,固如盤石。采山飲河,所以養(yǎng)性,非以求祿位也;放發(fā)優(yōu)游,所以安己不懼,非以貪天下也。’使者還,以狀報堯,堯知由不可動,亦已矣。于是許由以使者言為不善,乃臨河洗耳。樊堅見由方洗耳,問之:‘耳有何垢乎?’由曰:‘無垢,聞惡語耳?!瘓栽唬骸蔚日Z者?’由曰:‘堯聘吾為天子。’堅曰:‘尊位何為惡之?’由曰:‘吾志在青云,何仍劣劣為九州伍長乎?’于是樊堅方且飲牛,聞其言而去,恥飲于下流?!崩畎子么说涫桥心切╇[居是假向上爬是真的假隱士,其不洗心僅是洗耳,這是一種矯情作偽欺世盜名的行為,反正洗心看不見,就用洗耳做做樣子,用典起到了指桑罵槐的作用,而拈連增強了文字的表現(xiàn)力。
南宋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囱嘌?,送歸妾。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詞結尾有:“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之句,同樣是用典和拈連的聯(lián)用?!疤溲弊屓寺?lián)想到“杜鵑啼血”的典故,即古代神話中蜀王杜宇(望帝),因水災讓位給他的臣子,只身隱居山林,死后靈魂化為杜鵑,晝夜悲鳴,啼聲凄厲至血出乃止的故事,于是古詩詞中的杜鵑也就成為凄涼、哀傷的象征了?!疤澍B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中的第一個“啼”是鳴叫的意思,第二個“啼”是流淌,第三個“啼”是嘔吐,拈連將三個前后意義不同又關聯(lián)的“啼”字聯(lián)系起來,深切地表達了詞人的傷痛之情。將用典和拈連聯(lián)用,其藝術感染力要比單一的用典強勁許多。
用典和其他的修辭手法聯(lián)用的例子還有很多,諸如用典和對偶以及用典和排比的聯(lián)用等。南宋詩人柴望的《和通判弟隨亨書感韻》:“風沙萬里夢堪驚,地老天荒只此情。世上但知王蠋義,人間唯有伯夷清。堂前舊燕歸何處?花外啼鵑月幾更?莫話凄涼當日事,劍歌淚盡血沾纓?!鳖h聯(lián)“世上但知王蠋義,人間唯有伯夷清。”將兩個忠義、高潔之士的典故疊加形成對偶,委婉地表達出自己的民族氣節(jié)。王蠋之義,事見《戰(zhàn)國策·齊策》:燕破齊后,燕將樂毅聞知齊國的王蠋是有名的賢者,即命令部隊環(huán)繞王蠋居所三十里處但不許入內,自己則備禮拜訪,請王蠋到燕國去,王蠋辭謝不往。于是燕人劫之,蠋遂自縊。齊大夫聽說此事嘆道:“蠋布衣也,義不北面于燕,況在位食祿者乎?”再用伯夷之清的典故,即伯夷與叔齊于殷亡后避居首陽山義不食周粟,故孟子贊揚伯夷是“圣之清者”的舊事,來昭示自己的氣節(jié)。王蠋之義在于不屈節(jié)事于燕,伯夷之清在于不食周粟,將兩則用典疊加形成對偶,自有一種廣度與深度?!疤们芭f燕歸何處?花外啼鵑月幾更?”兩句則是將用典和化用以及對偶連用,來表達自己的故國之思與亡國之痛,且渲染出一種凄厲的氣氛,因此抒寫的亡國之痛更加深切感人。
南宋文天祥的《正氣歌》:“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十六詩句用了歷史上十二位忠義之士的典故,組成排比,氣勢磅礴地印證了時窮節(jié)見的凜然正氣所具有的巨大威力。詩人在傾慕并贊嘆歷史上這些忠義之士的同時,也把自己忝入其中,其志可歌其行可泣。
用典本是借用已有的故事和現(xiàn)成語表達自己的意志,然而和其他修辭手法聯(lián)用,使之在形式和內容上有了新的變化和新的意義,實是對用典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
(馬志倫 上海市五愛高級中學 2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