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 王用源
(天津大學 外國語言與文學學院,天津 300072)
原因目的介詞即介引動作行為或事件發(fā)生原因或目的的介詞,由原因目的介詞構成的介賓短語在句子中主要充當狀語。在漢語中,原因目的介詞的數(shù)量相對較少,而原因目的介詞與表原因的連詞還存在判定上的分歧。
《周氏冥通記》和《真誥》是由南朝齊梁時期茅山道士陶弘景編輯、整理而成,是關于道教上清派思想的重要著作,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同時為研究中古時期的語言文字面貌提供了豐富的語料。這兩部文獻由同一人整理而成,成書年代、作品內容比較接近,介詞系統(tǒng)具有一定的可比性。本文以《周氏冥通記》和《真誥》中的原因目的介詞為研究對象,全面描寫這兩部道書中的原因目的介詞使用情況,并對比分析《周氏冥通記》和《真誥》的原因目的介詞系統(tǒng),通過比較分析《周氏冥通記》的語料價值,希望能對中古道書介詞研究起到一定的作用。
原因目的介詞作為介詞子功能系統(tǒng),有的是直接由動詞虛化而來,如坐、緣、因等;有的是通過已有介詞功能擴展而來的,如由、為、以等;它們在使用頻率、語境條件等方面存在一定差異。
《周氏冥通記》中原因目的介詞共有30 例,其中“以”12例,“由”8 例,“為”6 例,“因”3 例,“坐”1 例,下面依次描寫如下。
《說文解字》:“以,用也。”“以”可以用作動詞、介詞、連詞、代詞、助詞等。郭錫良先生在《介詞“以”的起源與發(fā)展》(1998)中指出:“以”的本義應是“提攜、攜帶”,用作具體“提攜”義的例證較少,用作抽象的“攜帶”“帶領”義的用例比較常見。西周時期,賓語范圍逐步擴大,具備向介詞虛化的條件,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基本上完成虛化。[1]1-5學界基本認同郭錫良先生的觀點,但在“以”的功能分類,介詞、連詞的區(qū)分,固定結構是否詞匯化以及固定結構中“以”的詞性等問題上尚未形成統(tǒng)一意見。
《周氏冥通記》中“以”共157 例,介詞94①例,其中單獨使用87 例,組成固定結構“何以”4 例、“無以”3 例、“有以”1例;原因目的介詞共12 例,占12.77%,例如:
(1)姨母以其年少伏事人,恐過失,每課厲非一。(524c②)
(2)明年春當生王家,以其前過未盡,故復出世。(521a)
(3)侍者兩人,皆絳衣。進坐,乃言曰:德秀之美,感乎幽冥。吾久欲來,礙以諸務,遂不即果。(529b)
(4)二十七日,蒙受書為帝晨,執(zhí)蓋御史,治桐栢山南青中館,領華陽學仙,禁四宮中事,以此故致乖爽。(530a)
“何以”是疑問代詞“何”前置,作介詞“以”的賓語,表示“因為、憑借”義,共4 例,尚未凝固成詞,用例如下。
(1)眾人正言應就齋去,日哺問其弟名子平往看,正見于仙屋燒香出,還住戶,問子平:何以來?(518c)
(2)卿向酬對,丞極不惡,后何以與姨議異?遂使日司聞之以白丞,又疑是襖俗。(521c)
(3)觀卿俗意未豁,囂塵易迷,何以茍縱于七魄而拘制于三魂?(522a)
(4)君勃然曰:何以謬濫,汝乃道士周太玄,字虛靈,而比于世中周子良邪。(533b)
“由”可用作動詞、名詞、介詞、連詞、副詞(通“猶”)等。介詞“由”從動詞“經(jīng)由、經(jīng)過”義虛化而來,可以介引原因目的、條件依據(jù)、對象、時間等?!吨苁馅ねㄓ洝分小坝伞惫灿?7例,1 例為“申”的誤字③,介詞13 例,其中原因介詞8 例,占61.54%,是介詞“由”的主要用法,例如:
(1)實由卿素履帛家之事,此輩小物亟稱其功而惑人,意其為牧約之卿。(522a)
(2)道士覺其不得眠,數(shù)起,坐誦諸呪,說此復是臨時,猶慮有異于平日,致驚怖耳,而遂得免過,當由功力強。(532b)
(3)既云久入,今當由怠替致降二階邪。范幼沖為童,初監(jiān)出《真誥》中,未知真仙品,與都水監(jiān)何如耳。(533a)
(4)夫為人者,皆貪虐誕欲,恣情任美,所以三惡不離其心,五情不節(jié)于體,皆由先世種罪多故耳。(524b)
《說文解字》:“為,母猴也?!绷_振玉《增訂殷墟書契考釋》:“從爪從象,意古者役象以助勞,其事或在服牛乘馬之前?!保?]羅氏認為“為”是具體的形象動詞,這一說法基本得到學界認同。介詞“為”在《詩經(jīng)》中已有用例,戰(zhàn)國時期可以介引的賓語范圍進一步擴大,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用法相對比較穩(wěn)固,可以介引對象、原因等?!吨苁馅ねㄓ洝分小盀椤惫?90 例,“微”的誤字1 例(同注③),介詞22 例,其中原因目的介詞6 例,例如:
(1)此人曰:卿趣欲住世,種罪何為?得補吾洞中之職?(521b)
(2)丞大不悅,欲執(zhí)卿為無信之過,故令仆來相告。(522a)
(3)其此數(shù)旬中,為起屋事恒慞惶不作,恐身既廢,心亦是急,定錄訝之耳。(540a)
介詞“因”是由動詞“依靠、憑借”義虛化而來,可引進動作行為的條件、依據(jù)、原因等?!吨苁馅ねㄓ洝分小耙颉惫?7例,介詞7 例,其中原因介詞3 例。
(1)恐卿不悟,故因暇來相報爾。(527a)
(2)惟周太玄因業(yè)樹茲,刻名仙簡為保晨司。(534a)
(3)因風起吹傘欲倒,仍令左右看傘。(521a)
據(jù)馬貝加(2009),近代漢語原因介詞“坐”是從表示因犯有某種罪過、錯誤而受刑罰、懲處的動詞“坐”發(fā)展而來的,這一過程始于漢代。[3]43-46《周氏冥通記》中“坐”共18 例,介詞僅1 例,為原因介詞。
(1)問召為何職仙官鬼官,丞答:蓬萊都水監(jiān)高光坐治水事被責,似欲以陶代之。既且停召,當更選耳。(534c)
上文對《周氏冥通記》原因目介詞的使用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下面參考王用源《〈真誥〉的介詞系統(tǒng)及其語料價值》(2015)一文所統(tǒng)計的原因目的介詞數(shù)據(jù)[4]15-20,對《周氏冥通記》和《真誥》原因目的介詞系統(tǒng)進行比較,兩部道書的原因目的介詞使用情況見表1。
表1 《周氏冥通記》和《真誥》原因目的介詞統(tǒng)計表
《周氏冥通記》的主要原因介詞為“以、由、為”,尤其是“以”占原因介詞總數(shù)的40.00%,主要承擔了介引原因目的的功能;《真誥》中“以、由、為”所占的原因份額為86.67%,且比例分配比較均勻。可見,“以、由、為”的原因目的介詞用法承擔了大部分的介引原因目的的功能,這與其歷史演變密不可分?!耙浴⒂?、為”等上古時期的動詞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基本上完成虛化,介詞用法比較穩(wěn)定,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擴展而來的原因介詞用法使用十分普遍。與“坐、因、用”等直接由動詞虛化而來的后起的原因介詞相比,“以、由、為”等常用介詞還是占據(jù)著優(yōu)勢,使用范圍、頻率更加廣泛。新興的原因目的介詞“坐、因、用”仍處于萌芽階段。
根據(jù)各介詞介引原因目的功能的比例可知,介詞“由、因、坐”的主要用法為介引動作、行為發(fā)生的原因目的。雖然用例相對較少、使用頻率不高,但是“由”在兩部文獻中所占的原因介詞比例分別為61.54%、52.83%。原因介詞“因”在《真誥》與《周氏冥通記》中的使用頻率接近。介詞“坐”主要在表示因犯有某種罪過、錯誤而受刑罰、懲處的時候用作介詞,后來“坐”的介詞賓語擴展為其他原因,兩部文獻中介詞“坐”只用作原因介詞,這體現(xiàn)了新興介詞功能單一的特點。
為了觀察中古時期的原因目的介詞系統(tǒng),本文參照邱峰(2009)對《南齊書》介詞的研究成果,《南齊書》中原因介詞主要有“以160 例,坐38 例,為35 例,由35 例,因20 例,用14例,于11 例,緣7 例,因緣1 例”[5]131-138。將其與表1 比較發(fā)現(xiàn),中古時期文獻中使用的原因介詞主要有“以、為、由、因、坐、用、於”等,原因介詞數(shù)量比較穩(wěn)定。
原因介詞的句法位置也比較固定,主要用在動詞前充當狀語。據(jù)統(tǒng)計,《周氏冥通記》中原因介詞共30 例,23 例用在動詞前,占全部原因介詞的76.67%。介詞賓語多為名詞或代詞性質,少數(shù)情況下可以介引動詞性質賓語。當介引動詞性賓語時,就可能具備原因連詞的功能,一般認為介詞用來連接分句內的詞,連詞主要用來連接分句,按照這個標準基本上能將二者區(qū)分開,例如:
(1)晉侯以我喪故,未之見也。(《左傳·僖公三十一年》)
(2)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左傳·僖公三十年》)
以上兩例中“以”后面均是主謂結構,例(1)中“以”為介詞性質更明顯,而例(2)中“以”則具備連詞的功能。
《周氏冥通記》是陶弘景根據(jù)其弟子周子良的通靈日記編輯、整理而成,是一部日記體著作;《真誥》系東晉楊羲、許謐、許翙等人的通靈記錄,后來,陶弘景在前人基礎上加以注解、編輯而成?!墩嬲a》從真授部分寫作到陶弘景最后整理成書時間跨度近200 年,經(jīng)歷了晉朝和南北朝不同時期,且含有大量的“仙真誥語”。下面我們從幾個主要原因介詞的用法來討論《周氏冥通記》的語料價值。
“于”用作介詞在上古時期就已經(jīng)十分常見,據(jù)郭錫良(1997),“于”字在《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中出現(xiàn)了9 000多次,可以辨識的有5 000 多次,其中95%的“于”字作介詞使用,可以介引處所、時間、對象等,并指出“於”是“于”的書寫變體。[6]“於”作為介詞歷代沿用,介引范圍逐步擴大,使用頻率較高,至兩漢時期開始逐漸衰退,被其他新興介詞替代?!办?于”在《周氏冥通記》中尚未發(fā)現(xiàn)原因介詞用例,而《真誥》中有5 例用作原因介詞,用例比較少,我們認為可能有以下原因:一是由于其使用范圍廣泛,語境條件限制少,導致了一定的語義模糊性,不能滿足表情達意的需要,其介引原因的功能逐漸被“由、因”等替代;二是“《真誥》遣詞造句可能使用了仿古筆法”,[5]131-138“於”仍然用于介引原因目的。通過語料調查,我們發(fā)現(xiàn)“於”在《抱樸子內篇》、《高僧傳》、《三國志》、《碧巖錄》、《景德傳燈錄》等魏晉時期及后代文獻中均無原因介詞用例,但在兩漢時期典籍中猶可見?!办丁苯橐蚰康牡墓δ苤羶蓾h魏晉時期逐步被其他介詞代替。
其次,《真誥》中“因”的原因介詞比例為42.11%,原因份額為26.42%,《周氏冥通記》中原因介詞比例為42.86%,原因份額僅為10.00%;而《真誥》中連詞“因”有50 例,占39.06%,《周氏冥通記》中連詞“因”有31 例,占65.96%,差距較大?!吨苁馅ねㄓ洝分小耙颉钡慕樵~比例下降,連詞比例上升,可能是由介詞“因”進一步虛化為連詞造成的。據(jù)馬貝加(2002)考證,[7]“因”作介詞,介引動作行為發(fā)生的原因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介詞賓語多位于介詞“因”之前;至漢代,介詞賓語位于介詞后已見例證,到南北朝時期原因部分(介詞賓語)多位于介詞后,且出現(xiàn)動詞性介詞賓語,例如:衛(wèi)思因經(jīng)日不得,遂成病。(《世說新語·文學》)。動詞性賓語的出現(xiàn)為介詞“因”虛化為連詞提供了重要條件。
從介詞角度看,《真誥》與《周氏冥通記》雖然都是由陶弘景編輯整理而成,但由于“仿古”和成書年代相對較早,《真誥》仍留有一定程度的東晉時期語言特點,而《周氏冥通記》更貼近齊梁時期使用的語言,更具有時代性,為我們研究南北朝時期介詞使用習慣提供了重要語料參考。
《周氏冥通記》全書共四卷,第一卷是陶弘景為周子良所作傳記,后三卷記錄了周子良與眾仙交往過程,包含大量的對白、吟唱,口語性質較強;而且陶弘景是丹陽秣陵(今江蘇南京)人,其弟子周子良出生在浙江余姚,十歲隨養(yǎng)母遷至永嘉,一直生活在南方,《周氏冥通記》的文字不可避免地帶有江浙口語色彩,而寫作年代跨度較大、輾轉流傳多地區(qū)的《真誥》則不具備這一特點。汪維輝(2007)、蕭紅(2012)、劉海平(2013)等都曾著文說明《周氏冥通記》的南方口語色彩?!吨苁馅ねㄓ洝纷鳛辇R梁時期道教文獻,且?guī)в忻黠@的江浙地方口語特點,為我們研究齊梁時期江浙一帶的語言文化風貌提供材料。
“中國的根底全在道教,從此考慮,一切問題迎刃而解?!保?]魯迅先生給予道教極高的重視,但是《周氏冥通記》作為中古時期重要的道教文獻,目前學界給予它的關注還不夠,專門論述的文章較少,研究不夠全面,而從語言學角度的研究成果較少,關于《周氏冥通記》中介詞的使用情況鮮有論及。本文結合《真誥》介詞使用情況,比較兩部文獻中原因介詞使用異同,力圖呈現(xiàn)《周氏冥通記》原因介詞系統(tǒng)面貌,期望能為研究南北朝時期原因目的介詞系統(tǒng)提供一定參考。
【注釋】
①由“以”構成的復合詞較多(是以4 例、可以3 例、所以15例、以為2 例、足以1 例),此類結構不在統(tǒng)計范圍內。
②語料來源于《道藏》第五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數(shù)字代表所屬頁碼,字母代表屬于該頁的哪一欄(每頁共3 欄),下同。
③參見(日)麥谷邦夫、吉川忠夫著,劉雄峰譯的《<周氏冥通記>研究譯注》第163 頁(“為”字誤例在第106 頁)。(日)麥谷邦夫,吉川忠夫,著. 劉雄峰,譯.《周氏冥通記》研究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2010.
[1]郭錫良. 介詞“以”的起源與發(fā)展[J]. 古漢語研究,1998(1).
[2]羅振玉.增訂殷墟書契考釋[M].藝文印書館,1981.
[3]馬貝加.原因介詞“坐”的產(chǎn)生[J].語言研究,2009(2).
[4]王用源.中古道書《真誥》的介詞系統(tǒng)及其語料價值[J].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5(3).
[5]郭錫良.介詞“于”的起源與發(fā)展[J].中國語文,1997(2).
[6]邱峰.《南齊書》介詞研究[D].山東大學,2009.
[7]馬貝加.近代漢語介詞[M].中華書局,2002.
[8]周樹人.魯迅書信集·致許壽棠(1918 -08 -20)[M].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