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漢文小說寶物母題的敘事功能及民族性認同
劉衛(wèi)英1,劉暢2
(1.大連外國語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2.吉林大學珠海學院 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41)
[摘要]朝鮮漢文小說中的寶物可分為器物、靈丹妙藥和動植物生命體三類。選取標準相對寬泛,而內(nèi)涵的不確定性與敘事策略的隨機性對應,也與泛靈論民俗潛意識反應有關。母題敘事功能在于:寶物作為故事演進、人物命運改善的關節(jié)點,寶物成為主要人物的附加物,其神奇力量增強了人物的身份地位與行動力量,是故事中特殊人物特殊身份的象征物。寶物及其敘事功能生成的文化動因較為復雜,既有朝鮮半島土著巫教的深在影響,也有儒教、佛教精神和中國民間崇拜信仰的浸染,也較大程度地受容中國古代小說敘述套路。與明清小說寶物敘事相比較,漢文小說較多關注寶物的世俗生存價值,忽略寶物本身生命魅力以及宗教門派精神皈依的超物質(zhì)凝聚力。
[關鍵詞]朝鮮漢文小說;寶物崇拜;敘事功能;神仙巫教信仰;漢文化傳播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2015-02-16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
[作者簡介]胡斌(1976-),男,江西九江人,副教授,博士,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戲劇文學研究。
近年來,朝鮮漢文小說的整理、宏觀與影響研究已取得突出成就,文本個案研究也有突破,但對其寶物描寫卻未見全面探究。而這一現(xiàn)象乃東亞文化圈中傳統(tǒng)民俗崇拜需要關注的內(nèi)容之一,僅以林明德主編《韓國漢文小說全集》為據(jù),就可初步探究寶物母題從基本類型、敘事功能及其深在的宗教民俗淵源,而探究朝鮮漢文小說中敘事主體的寶物選取標準、敘事結(jié)構(gòu)功能生成以及民族間文化互動內(nèi)在關系,還可有助于對東北、東北亞多地區(qū)某些民俗記憶的文本表現(xiàn)加以梳理,從而從更為深廣的層面對古代區(qū)域文化之間的交流傳播,進行跨文化、跨地區(qū)比較,同時也能對區(qū)域文學史有更為客觀的定位。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如果不對朝鮮漢文小說進行考察,那么對東北地域(包括遼寧)文學史的審視,也很難做到全面與逼真。
一、漢文小說中寶物的存在形態(tài)
在鄰近東北的朝鮮半島,突出體現(xiàn)中朝(韓)文化交流之精神史軌跡的,今存漢文小說文本占有很大的比重。以中華文化為楷模的朝鮮半島,文化習俗的互動往往具有單方面的側(cè)重性,而漢文小說作為精神現(xiàn)象的產(chǎn)物不是單純的,其實內(nèi)中隱含了某些物質(zhì)習俗取法中華的蹤影。作為敘事母題的諸多寶物,大致可分為三大類。
第一,器物類。首先是日常器物,此類寶物具有兩個生成要素:一是成器質(zhì)料珍貴稀少,以 “玉”“金”等為主。如趙圣期《彰善感義錄》“一介青妝仙娥左手持白玉杯,右手持瑪瑙小瓶”中的白玉杯和瑪瑙小瓶,即以玉為其材質(zhì)。二是具有超物質(zhì)的神奇功能。如《彰善感義錄》:“乃使公子出紅玉釧、青玉佩于箱中。付侍郎曰:此物弟家之世傳重寶,也須分傳令嬡二人也?!珵閼旄鼤r,夫人趙氏夢雙玉墜懷,自此有娠?!盵1]《還玉童宰相償債》的寶貨中,“有一玉童,裹以錦繡”,《擇夫婿慧婢識人》中的匏觚“若以散金碎銀納其中而搖之,則頃刻滿器”,而《赴南省張生漂大洋》所說大如十石缸,上圓下方,旁通一孔的水器,則“盈器之水,用之不竭,添之不溢”。令人聯(lián)想起古遠的“紅山文化”玉器崇拜對于朝鮮半島的輻射力,此與遼寧、東北的相關民俗記憶具有同源性。
其次是宗教法器。有佛道之分,《識寶氣倡樓取爐》的烏銅爐,說來自秦始皇使徐巿采藥時,三神山內(nèi)帑中的烏金爐,“具五行之氣,含六奇之精”,置病人側(cè)能起死回生。如果說“烏銅爐”是方士煉丹的寶器,那么,《虛風堂》中的“錫杖”則為佛教權(quán)杖:“虛風堂不聽,行到仁川海邊,以錫杖投橋,則大海忽如小溝也”。
第二,神符(佛幀)與靈丹妙藥類。神符和佛幀分別是道教和佛教的教儀法物,雖分屬不同宗教體系,但都是某種畫或者寫在紙上的一種符咒,具有宗教的神秘魔力。一紙符咒和一頁佛幀,蘊藏著巨大力量:可除妖、殺死大蟒、鎮(zhèn)邪,還可以令“狂風暴雨”“自止”?!锻豆窈婊鸪铩穼懝庞癯址顓庹Z,幻覺中見屋下忽有一湖,廣闊浩渺,宛如畫中境?!墩蒙聘辛x錄》也稱:“山海大慌,急行妖術,狂風暴雨,忽然大作。翰林乃出殷真人神符,粘竿揮之,風雨自止”。這里宗教力量與民間符咒崇拜結(jié)合,一定程度上包孕著“文字”崇拜因素。
靈丹妙藥中首列當為仙方,次為丹藥,二者關系十分密切。與道教修煉有關的寶物首先是藥方(藥材),且多被描述為“山人”,“神人”等授予。其中用來治病的藥方顯然具有某種藥理學原理,顯示出人民渴望身體健康的訴求,而長生之神方則更多出自人們對于寶物的幻想,顯示出古人對死亡恐懼的集體無意識?!妒谏裨E藥鋪對話》有言:“吾幼有惡疾,偶逢山人授以神方獲愈?!薄堵牻终Z柿蒂奏功》:“圣候中夢神人來告曰:娌柳之醫(yī)方自嶺南騎騾上來。”《蔣都令授丹酬德》中蔣都令“以香案仙吏,暫謫塵間,在世之日,公(蔭官)遇我厚……授丹藥一粒,石象散一具,咽此可得人間上壽”雖然或籠統(tǒng)、或具體,但都與人的生命狀態(tài)緊密聯(lián)系,顯得懇切而珍貴。
第三,動植物生命體類。某些動物被視為寶物,主要是因為動物具有通感性能,即具有某種靈異功能或者神秘力量。
“筆記野談類” 中此類敘事較多。如《淑香傳》寫神龜被金鈿放生投之河,龜忽吐氣,“但兩顆珍珠團圓在前”;青鳥也發(fā)出凄婉之音,對淑香曰:“娘子隨我而去,則可見娘子之父母矣。”而黃犬則能以足畫地成文,文有曰:“我本天臺麻姑所乘青獅, 而乘主公之命來侍娘子,期限已滿, 今將辭別?!薄堵湫u炮匠獲貨》寫大蟒腸中有徑經(jīng)寸之寶珠。《鬻蛇角綠林修貢》里的蛇角,也有佩之得子神效。這些寶物,原本作為人類之外的生態(tài)主體身體的一部分,被賦予了改變?nèi)宋锩\的超常功能。
植物類寶物在朝鮮漢文小說中不多,最能體現(xiàn)大眾民俗信仰的“筆記野談類”中,有《淑香傳》的“梨棗數(shù)枚”,其功能居然“食此則當知過去未來之事耳”。《轉(zhuǎn)忠思孝投金橘》那洞庭的被老親思念的金橘,可使病患立刻消失。漢文小說中植物類寶物并不像丹符、器物玉石以及動物寶物那么多樣,且不具有敘事穩(wěn)定性,即較少有某種植物作為寶物固化為故事結(jié)構(gòu)元素。
但動植物類型寶物常常與大眾生活息息相關,因其具有超越動植物常態(tài)功能或改變?nèi)宋锩\的特殊故事結(jié)構(gòu)效應,并能彰顯出人們:“不能談論天所特有的超驗而又‘富有神意’的干預活動,因為天只會藉助于非人格化的格式采取行動,這些格式昭顯著天的存在。吉兆和兇兆因而就成為體系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盵2]而成為敘事的潛意識動因,并以漢文小說特有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文本形式展現(xiàn)。
二、寶物母題的敘事結(jié)構(gòu)功能
雖然漢文小說敘事中寶物選取標準寬泛且有較多不確定性,但作為母題其在故事演進過程中,卻展現(xiàn)出具有地域與民族文化特色的結(jié)構(gòu)功能,主要可概括為三。
第一,寶物的出現(xiàn),或者寶物特殊功能的展現(xiàn),作為一種民俗記憶的潛意識涌現(xiàn),不僅推動了故事文本的邏輯性演進,更成為人物命運改善的關節(jié)點,并進而突顯故事的深在意蘊?!稉穹蛐龌坻咀R人》講述某婢偶遇一丐,遂“攜入于自己房櫳”結(jié)為夫妻。但從此美衣豐食的丐,無所事事,婢勸其謀生,丐稱需要十斗銀子,婢懇求夫人,夫人言于參政獲允,而丐卻將此白金都買衣服分給了眾丐和流民,自己乘馬漫無目的而行,遇一對翁媼,又贈衣,止宿其家,枕具是一匏觚。此時夢貴者踵門稱:“此殖貨之良寶,若以散金碎銀納其中而搖之,則頃刻滿器。汝必待三年之期”。自此“丐”借助“匏”而擁有了無數(shù)“白銀”。獲寶過程,因獲寶者“丐”的身份而對下層民眾具有同情心而致。故事又寫得寶者換新衣,拜謁于參政(主人),納銀酬恩,參政推辭,丐堅持“利息不可不納”,搬來約三四十斗銀,貪財嗜利的參政欣然領受,諸夫人、仆隸也得到饋贈。參政此時才悟童仆報告是構(gòu)陷,厲責后斥走。丐贖婢從良,家業(yè)興旺,而匏器則果在三年后如約祭投銅雀津。似乎丐的守信履約,也是寶物能發(fā)揮正常功能的前提?!柏ぁ币蚋毁F而不忘窮朋友的善行,得獲寶匏,又因獲得寶匏而改變了寄人籬下的婢仆身份,進而又因其秉性“不貪吝”,終至“百年湛樂,子姓繁衍,至有登朝籍”。
《落小島炮匠獲貨》寫樸姓火炮匠發(fā)跡變泰,則顯示出主人公雖然隨遇而安,卻能不拖累他人以自強。故事寫這樸姓火炮匠為人淳厚,因容貌“窮薄之狀”受嘲諷,被傾家販利的同船者看輕。大洋遭遇風濤,篙師宣稱要脫此大厄,必須每人脫衣一件拋下驗看,卻只有梢工之衣沉入水中,被要求速投水以救一船之命。后火炮匠被留在海島中,船約回程來接。炮匠運氣卻仿擬《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中的李海(或《警世通言·宋小官團圓破氈笠》等)成為遇難呈祥的幸運主人公,也在島中發(fā)現(xiàn)了巨蟒入海必經(jīng)之路,殺蟒死,得腹中徑寸珍珠甚夥,脫厄按期登船回鄉(xiāng)致富。故事主人公出身貧窮,流落孤島經(jīng)歷了一個“遇難歷險”的過程,帶有以身救眾者應獲酬賞的倫理意趣,屬于“遇難——獲寶——脫困”模式[3],展示出得寶者的磨難構(gòu)成了寶物出現(xiàn)和獲取機緣。即使較為單純的幸運故事,也被倫理化。野外得“蛇角”的金義童,偏遇皇后無子,太醫(yī)稱得蛇角佩之宜男,于是獻寶致富。嗣后“主家”落難、眾人避之,金義童仍能給予“主家”七十匹“彩段”“敬修十年貢”,寶物功能遂被充分地延展。
第二,寶物雖是人物的附加物,但其神奇力量增強了人物的行動力量和強化了身份地位。如《虛風堂》載錄神僧“虛風堂”顯示靈異的事跡。說乾隆皇帝登極初,求神僧于天下,大會群僧于山東省,虛風堂不顧諸僧譏笑,從仁川海邊,以錫杖投海為橋,大海忽如小溝,攜弟子越海到山東省。群僧會上拜謁皇帝后欲歸,諸僧多贈禮物,虛風堂卻拿出一裹帶呈獻,“則入者無限,人入如前,不可量也”。仍如前擲杖而歸,這些“中國貴物”以手連出贈諸僧,“終日不盡”,則讓諸僧驚異不已。虛風堂的中國之行揚國威,以神通術令眾僧刮目相看,而隨身物件錫杖和裹帶(袋狀物),體現(xiàn)出了佛教的“微可延伸”、“小能容大”的空間觀,也是踵步中國小說如《西游記》中寶瓶、寶袋功能的敘事套路。
第三,寶物是故事中特殊人物特殊身份的象征物,人的物化或者說物的精靈化的藝術書寫?!墩蒙聘辛x錄》中的紅玉釧、青玉佩,作為傳家寶,分傳給“令嬡”二人,即表現(xiàn)為應天府尹的夫人趙氏“夢雙玉墜懷,自此有娠”。他如《淑香傳》中金鈿的佩戴“明珠”的一對女孩。作為特殊身份標識的寶物,在文本敘事中又常常與大眾“命運天定”觀念結(jié)合,寶物存在的生命力也是人物存在的生命力,或者二者運命相通。這里,寶物隨人,體現(xiàn)出了中朝相似的“物與人一體”生命觀。
三、寶物母題敘事功能的文化淵源與民族性
朝鮮漢文小說寶物母題較為復雜的敘事結(jié)構(gòu)功能,與朝鮮半島多元文化構(gòu)成有直接關聯(lián)。美國社會學家亨廷頓認為“亞洲是多種文明共處之洲”[4]243,從古代漢文化圈角度看,對漢文小說寶物敘事模式形成的文化動因可做如下認識。
首先,漢文化影響下,朝鮮本土神仙觀念與巫教等宗教觀念的影響。大陸“東夷族系”作為“神仙方術”淵藪之一,盡管金寬雄等學者認為檀君神話并非子虛烏有,但也承認古朝鮮族是東夷族系的一支,與商朝有著血統(tǒng)和文化上的同源關系[5]4。同時,除了儒學的滲透,培養(yǎng)花郎(貴族青年)“對國王的忠誠和犧牲精神”的花郎道,曾在新羅占統(tǒng)治地位[5]21-22。在檀君神話與花郎道制度共同作用下,韓國自古就有崇拜神仙的民族風尚,側(cè)重于實踐的巫教(薩滿教)的潛在影響也不可忽視[6]206-208。道家哲學與道教,雖不曾擁有師徒傳承或形成學派的勢力,仍在深層地作用,地位特殊[7]。漢文小說的寶物敘事,常常會多色紛呈,或神仙旨歸,或丹道經(jīng)營,這些潛在觀念總是如影隨形地充斥在文本敘事中,影響著故事人物的行為方式與敘事者的價值取向。
其次,儒教“忠恕”“節(jié)孝”觀念的支配力與佛教觀念的結(jié)合。在寶物獲得者的必備條件及因?qū)毼锼@利益的分配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度龂酚洝ば铝_本紀》標舉孔子,而世俗社會及日常生活中,儒教的影響甚大。朝鮮朝以后,備受尊崇的朱熹“三綱五常”學說更融匯到漢文小說創(chuàng)作和人物性格塑形中。當《忍者積蔭》中金某妻與富家子通奸,金某卻“忍”而不去抗爭,憤而遠行,誤入深山反獲“大如童子”的人參寶貝。歸家后,妻被送回,團圓終老。儒教倫理觀念中“恕道”在小說中得到了世俗生活化的解釋,也摻雜了佛教“戒嗔”因素。佛教因吸收了大量東亞本土元素,深受東亞大眾歡迎。漢文小說將南亞佛教因緣生法、果報觀念與東亞“天命論”觀、“靈物崇拜”等本土原始宗教思想雜糅?!妒缦銈鳌分械慕疴氃谝浴皭烹[之心”解所佩飾解救金龜,此后就連得回報:橋頹眾溺,他卻得巨龜救生,又得龜留贈二珍珠,“珠中隱隱有文字:一枚則壽字,一枚則福字”。由此被求婚,新娘夢鸚鵡入懷,生女異香滿室,名曰“淑香”。人世遭逢的戲劇性敘事,隱含著佛教慈善戒殺的“現(xiàn)世報”意蘊,成為東亞化佛理的道德詮釋。
其三,中國傳統(tǒng)寶物崇拜文化理念的輻射與濡染。朝鮮半島與中國大陸毗鄰,又在海上與大陸的兩個半島(山東、遼東半島)等多有溝通,文人在接受漢字作為思想傳播媒介同時,也部分地接受了寶物崇拜信仰,這一定程度上也擴散到了民間,而又回饋到了傳聞和小說書寫之中。僅器物類寶物中的佛道法器描述,諸如《西游記》中的凈瓶、芭蕉扇,《封神演義》中的葫蘆,《西洋記》中的缽盂等,就所在多有[8]。尤其在明清時期受外來兵器和戰(zhàn)爭壓力擠壓而更加花樣翻新。而較早丹藥類等寶物如《漢武帝內(nèi)傳》之類已被收入《道藏》,傳播廣遠[9]。傳至朝鮮半島的中國寶物,還有明清小說為主的文本不斷重溫,如《西游記》太上老君的“九轉(zhuǎn)還魂丹”或“金丹”,豈是丹藥?乃神奇寶物。研究者強調(diào),道教煉丹和奪珠的精彩描寫,甚至夸大事實進行渲染,實際上反映的是對寶珠的極為崇拜,道教的煉丹是為長生之用,而在寶珠崇拜影響之下,一切圓珠形的物件都具有了不同凡響的價值和功能[10]。當然,這一特性也并非都在朝鮮漢文小說中得到應有的變異。如在寶物的藥方或藥物形式上,中韓兩國古代漢文小說中就并未體現(xiàn)出太大的區(qū)別,而且借鑒得相對狹義,并且只是在寶物的功能上有些許不同。不難看出,在寶物作為“物質(zhì)”的形態(tài)與功能上,兩國小說文本敘事中表現(xiàn)出較多的類同性,應是處在同一漢字文化圈內(nèi)朝鮮古代漢文小說對中國古典小說的直接借鑒。
又如植物類寶物“靈芝草”等,《山海經(jīng)》《搜神記》之后,蓮花、荷花因其具有一定的佛教色彩及其混用后的佛教意象化[11],也頻繁出現(xiàn)在明清小說中,相對具有較強的穩(wěn)定性并系列出現(xiàn);葫蘆在《西游記》《封神演義》及《女仙外史》等作品中更是多次出現(xiàn),《女仙外史》第十一回寫某道士與月君斗法,當他的吞劍把戲被月君戳破時,就用寶葫蘆所藏猴子變出的猛虎,撲向月君?!独C云閣》第七十七回也有寫貪狼煉一葫蘆,能吸妖物,有道者被吸入只能生存是日?!段餮笥洝返谄呤貙戯w鈸禪師為對付金碧峰的缽盂,拿出個朱紅漆的藥葫蘆,飛出百鳥之王引來無數(shù)珍禽異鳥。面對如此完備的寶物文本載錄,朝鮮漢文小說較多受容也是文化傳播的結(jié)晶,正如亨廷頓在談到不同文明間的影響時所說,“搭車可能是亞洲文明的特點”[4]230,但在搭車過程中,朝鮮漢文小說還是表現(xiàn)出較多的自身特點。
首先,朝鮮漢文小說寶物母題具有相對穩(wěn)定、普遍的民族化價值追求指向,主要可概括為治病、長壽、財富和除妖。這表現(xiàn)出物質(zhì)資源相對貧乏的朝鮮半島,人們希望通過寶物神奇力量而達到實現(xiàn)某些基本生活需求的淳樸愿望。而中國,特別是明清時期小說中的某些寶物敘事,卻是較多地超越了“形而下”現(xiàn)實生活需要,而融合了較多科幻想像因素于其中,如《封神演義》中石磯娘娘的“八卦龍須帕”,《水滸傳》中羅真人的“紅、白、青”手帕,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等,想落天外,簡直就是現(xiàn)代飛行器和遠程武器的先驅(qū),而漢文小說中卻只有《虛風堂》中的禪杖具有“縮地法”功能。
其次,朝鮮漢文小說較多關注寶物擁有者的正義與善良品格。漢文小說中的寶物獲得者,常常是“異質(zhì)”的群體成員,貧困卻安貧樂道,不貪婪、不吝嗇,雖遭受挫折卻仍能安之若素,勤勉努力而具有超常忍耐力,如被棄荒島的樸姓火炮匠。而明清小說中寶物的使用則并非正面人物專利,反面人物也使用寶物,如《封神演義》中殷洪的紫綬仙衣、陰陽鏡、水火鋒,竟能借此俘獲西周黃飛虎黃天化父子[12]?!段饔斡洝分醒玫慕疴?,孫悟空也只能以偷盜對付,平頂山金角、銀角大王的紫金紅葫蘆和羊脂玉凈瓶,可將被叫名答應者,一概吸進化為膿水。朝鮮漢文小說與中國傳統(tǒng)寶物觀念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一者,朝鮮寶物敘事融入了更多“人類中心主義”的無止境的財富追求觀念。此雖根深蒂固的普遍性追求,卻較多體現(xiàn)出人性的弱點。二者,中國古代寶物敘事,發(fā)展階段相對較高,已超越寶物的“物質(zhì)”存在的工具屬性,寶物有時被置于大自然,甚至作為與人同樣具有生命價值的“個體”,更多關注寶物的精神層面價值,賦予其“善惡”的道德規(guī)范與政治歸屬,有著更為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與現(xiàn)實意義[13]。
因此可以說,朝鮮漢文小說在有效整合中國寶物母題過程中,兩個重要構(gòu)成元素往往被忽略,即“上天的選擇”與“寶物的靈魂”及其存在價值。在中國傳統(tǒng)寶物敘事的潛在思維中,“上天的選擇”被認為遵從大自然生存法則,“適者生存”原則有時會違背人類社會規(guī)范及人類中心愿望。而“物各有主”觀念蘊含的則是寶物作為大自然中具有特殊功能的生命體意識,是有生命的物質(zhì)存在,一定程度上秉承大自然的神秘力量,有權(quán)利和能力去尋找最佳合作伙伴。因此,漢文小說保留了中國傳統(tǒng)寶物母題模式,而對敘事文本彰顯的深層異質(zhì)文化因子,有意無意地遮蔽與忽略了。這帶來了諸如對寶物認知、發(fā)現(xiàn)等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的某些缺失,如明清小說之于“引寶之寶”“寶母”及其敘事功能多有想像和曲折生動的描述[14],甚至一定程度上與某些神獸敘事傳統(tǒng)等互動,影響到小說敘事的應然性的仙幻取向[15],而在這方面朝鮮相關文本則基本沒有涉及。同時,即使對契合朝鮮民族特性的一些寶物敘事,豐富的文學言說創(chuàng)造在朝鮮半島上相對說來,也嫌不足。盡管十七八世紀朝鮮半島有進步思想者如洪大容、樸趾源等倡導“華夷一也”等理念[15],但漢文小說仍因某些小國心態(tài)而持守于民族自身特點表現(xiàn),一定程度上不免限制了漢文小說向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學習的效率。
遼寧作為朝鮮朝貢中國的主要經(jīng)行地,留下不少“使行錄”,即彼時在遼寧境內(nèi)獲取的印象,涉及廣泛。當然,朝鮮漢文小說充分地展示了寶物母題敘事的世俗魅力,儒教“節(jié)孝”倫理規(guī)范和佛教的善報觀念,在漢文小說中得到有效的繼承與張揚,此雖不是寶物母題敘事的終極追求,卻是母題存在的世俗價值所在,作為東亞漢文化圈一種極有特點的文化交流現(xiàn)象,朝鮮漢文小說這類母題值得深入研究。而作為主要集散地傳播地的遼寧,也應將此視為遼寧文學史建構(gòu)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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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