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加爾通和平思想的價值與局限
王夢
(天津外國語大學 涉外法政學院,天津 300270)
[摘要]約翰·加爾通(Johan Galtung)被稱為“和平學之父”,是和平學的領軍人物和集大成者。正是他將和平區(qū)分為“積極和平”與“消極和平”,提出“結構暴力”“文化暴力”等概念,確立了和平學的分析基礎和理論范式,成就了和平學作為獨立學科的地位。但加爾通的和平思想也如其他任何理論觀點一樣有其局限性與不足,受到許多和平學者的質疑與批判。客觀局限的存在并不會影響加爾通和平思想的價值。我們必須持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既重視發(fā)掘這一和平思想,又不能將其絕對化。
[關鍵詞]加爾通;和平思想;和平學
[中圖分類號]D068[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2015-08-11
[作者簡介]吳乃兵(1976-),男,江蘇泗陽人,講師,博士研究生,從事國際關系理論研究。
和平與人類生活休戚與共,人類對和平的追求亙古不衰。近幾十年,和平學開始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進入人們的視野。這源于全世界人民對和平的向往和追求,同時也是和平工作者孜孜不倦的成果。約翰·加爾通(Johan Galtung)被稱為“和平學之父”,是和平學的領軍人物和集大成者。正是他將和平區(qū)分為“積極和平”與“消極和平”,提出“結構暴力”“文化暴力”等概念,確立了和平學的分析基礎和理論范式,成就了和平學作為獨立學科的地位。每一種理論都會有支持者,有批評者。對加爾通和平思想的態(tài)度不能絕對化,即不能一概肯定,也不能一概否定。要對加爾通和平思想進行科學的、客觀的分析,并在此基礎上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為我國的和平學研究和發(fā)展提供有益的借鑒。
一、關于加爾通和平學本身
約翰·加爾通,1930年出生于挪威奧斯陸,現(xiàn)代和平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和平研究雜志》(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的創(chuàng)辦者,“超越:和平與發(fā)展研究中心”的發(fā)起人,有“和平學之父”的美譽。加爾通不僅是一個和平研究者,同時也是一位和平實踐者,積極參與到各種各樣的維和行動中,為世界和平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國際社會的普遍認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加爾通對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特別是當時占壟斷地位的現(xiàn)實主義流派進行反思,在批判和繼承傳統(tǒng)和平思想的基礎上,提出屬于自己的和平概念,其和平思想初步形成。進入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加爾通開始在結構主義視角下開展和平研究?!哆M攻性的結構理論》《暴力、和平與和平研究》《帝國主義的結構理論》三篇具有標志性論文的發(fā)表,使加爾通和平思想趨于成熟,個人特色愈加明顯,結構和平學初具規(guī)模。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加爾通和平思想由尋找暴力根源轉向和平的有效構建,認識到發(fā)展的關鍵性,偏重發(fā)展理念的探討,其理論觀點進一步拓展深化??梢哉f,在一定程度上,加爾通和平思想本身就是一部和平學的發(fā)展史,不僅為和平學的不斷深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也為和平學的繼續(xù)發(fā)展提供了不竭動力。
加爾通和平思想內容廣泛,價值豐富,在傳統(tǒng)和平概念的基礎上,將和平區(qū)分為“消極和平”與“積極和平”。所謂“消極和平”就是我們通常理解的和平,避免武力,通過談判、調解等手段解決爭端。這在加爾通看來,這種和平由于只強調拒絕直接暴力,沒有觸碰問題深層的核心癥結,因此只能是一種暫時的、短期的和平。而“積極和平”的內涵則超越了這一局限,不僅要求行為上的非暴力,更要求制度、文化、結構等多方位的和平,意味著直接暴力、結構暴力以及文化暴力等所有暴力形式的消失。這種和平也許在短時間內不能得以實現(xiàn),但由于其目標設定是持久與可持續(xù)的,因此注定其所要實現(xiàn)的和平是一種全面的和平。基于“消極和平”與“積極和平”這兩個概念,加爾通將和平建構的方式方法也區(qū)分為消極與積極兩種應對模式。消極應對方法的解決取向是隔離,而積極應對方法的解決取向是聯(lián)系。隔離取向是指努力減少對立方間的互動和交往,并將雙方保持在一定距離之外;而聯(lián)系取向則是努力增加對立方間的互動和交往,使他們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以促使良性循環(huán)的產(chǎn)生。在隔離取向類方法中,沖突各方被相互隔絕,彼此間沒有了交往互動,也就避免了很多沖突的產(chǎn)生,從而阻止消極態(tài)度的擴散和消極行為的出現(xiàn)。但是在全球化不斷加強的當下,隔離取向類方法明顯有些不合時宜。因此,加爾通更加推崇聯(lián)系取向類方法即在相互聯(lián)系中通過各種和平手段對沖突進行轉化和解決?!敖Y構暴力”“文化暴力”概念的提出使加爾通和平理論日趨成熟和完善,被冠以結構和平理論。這兩個概念的提出使我們第一次意識到許多日常行為和習以為常的事物背后隱藏著的暴力因素,從而突破了以往和平研究只關注戰(zhàn)爭的局限性,為和平學的發(fā)展拓寬了視野、提供了動力。
二、加爾通和平思想的價值
作為和平學領域的先鋒者和奠基人的加爾通開辟了新的研究視角,設定了新的研究議題,推動了和平研究的發(fā)展。為了更好地展示和說明加爾通和平思想的貢獻與價值,本文將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進行分析和評價。
(一)理論貢獻與價值
考察加爾通和平思想的理論貢獻,本文認為首先應該將加爾通和平思想放入國際關系理論領域,更加宏觀地評價加爾通和平思想的理論價值和地位。戰(zhàn)后,國際社會劇烈變動,美國“全球領導者”地位最終確立。伴隨這一地位的不斷充實和加強,美國在國際關系理論學術界的主導性優(yōu)勢也越發(fā)表現(xiàn)出來。國際關系理論領域開始形成以美國為中心的“中心-半中心-外圍”結構,美國的許多研究者潛意識地將美國的國際關系學等同于全球的國際關系學。由于戰(zhàn)后國際關系理論發(fā)展重心基本上在美國,所以可以把關于戰(zhàn)后國際關系學的主流論述視為戰(zhàn)后美國國際關系學的知識發(fā)展概況。雖然,這一事實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對國際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但究其本質,這一主導性優(yōu)勢地位已經(jīng)成為美國維護其國家利益的利器,最為典型的表現(xiàn)是現(xiàn)實主義的一家獨大。二戰(zhàn)后美國經(jīng)濟實力、軍事實力等各方面都躍居世界第一,開始由地區(qū)性大國向世界大國轉變,權力政治的公開化有利于美國當時的訴求,現(xiàn)實主義應運而生,該理論宣稱:國際社會本身就是一個權力沖突的地方,國家只有“增加權力、維持權力、炫耀權力”才能實現(xiàn)自身的利益。這無疑為美國全球擴張的各項舉措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依托。而加爾通和平思想的提出正是試圖打破一家獨大局勢所做出的一種積極、正面的努力,為國際關系學領域提供了原創(chuàng)性、啟發(fā)性的理論資源和挑戰(zhàn)性視角,推動國際關系理論多元化的發(fā)展。其次,加爾通作為“和平學之父”孕育和發(fā)展了和平學。加爾通之前,和平研究的獨立學科地位并沒有完全確立,受國際關系理論的影響較大,其研究內容主要著眼于沖突、危機、戰(zhàn)爭的產(chǎn)生、發(fā)展以及控制問題,將和平作為戰(zhàn)爭的對立面進行解釋,認為消除戰(zhàn)爭就意味著實現(xiàn)和平,在和平構建的過程中,強調國家行為的重要性,認為實現(xiàn)和平主要通過國家間裁軍、軍備控制等手段。加爾通和平思想的提出使和平學開始脫離國際關系學的束縛,以獨立存在的姿態(tài)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加爾通不再對國際社會和國內社會進行嚴格的區(qū)分。在國際關系理論中,通常認為國際社會與國內社會存在本質的區(qū)別。國內社會具有能夠發(fā)揮權威作用的中央政府,而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tài)決定了國家間的權力政治。受此影響傳統(tǒng)和平研究認為國內社會的和平與國際社會的和平不可相提并論,而加爾通則持相反的立場——二者之間具有相通之處,可以相互借鑒學習。這一觀點有利于和平研究者從自身周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中得到啟發(fā),為實現(xiàn)和平提供更多樣的方式方法。第三,加爾通第一次公開和平學具有明確價值取向的立場,認為“和平”這一規(guī)范價值的存在無礙于和平學科學性的保持。正如對“健康”的不同認識并沒有影響現(xiàn)代醫(yī)學的科學性一樣,加爾通深信和平學的科學性并非遙不可及,會隨著和平學本身的不斷發(fā)展而得以加強。針對社會科學的研究人員自身的價值偏見會帶來負面效應的問題,加爾通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一個人的價值可能存在誤區(qū)和偏見,但如果將大多數(shù)人的價值列表進行綜合,將其中重合的價值抽離出來,即對各種不同的價值觀念進行最小公約化的處理將有效消減這一負面效應。不論是“奧斯陸和平研究所”,還是“超越:和平與發(fā)展中心”,加爾通在創(chuàng)建任何研究機構時都努力貫徹這一立場,注意從盡可能多的領域和國家吸收各具特色的研究人員以實現(xiàn)價值列表的多樣性,從而保證從中得出的最小公約化結果的可靠性。這種方法的推行使規(guī)范研究有效去除主觀偏見成為可能,為和平學以及相關領域的研究提供了智力支持。
(二)實踐貢獻與價值
除了深厚的理論造詣,加爾通更是一位踐行的和平工作者,為世界和平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對于加爾通來說,和平學絕不僅僅是類似烏托邦的理論研究,“用和平的方式實現(xiàn)和平”才是加爾通和平思想的真諦。幾十年來,加爾通建立了多所遍布世界各地的和平與調節(jié)中心,擔任聯(lián)合國及其相關組織的高級顧問,參與過一百多起國際沖突的調停,因成功調解了厄瓜多爾和秘魯在安第斯山區(qū)的領土糾紛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提名。厄瓜多爾與秘魯由于領土爭端分別在1941、1942、1981、1995年發(fā)生戰(zhàn)爭,兩國關系一直處于極度惡劣的狀態(tài)中,為兩國發(fā)展帶來嚴重的消極影響。加爾通通過其獨特的“診斷-預測-治療”三步走策略以和平地方式解決了兩國之間多年懸而未決的問題。加爾通首先對兩國現(xiàn)有狀態(tài)進行診斷,得出兩國存在的問題屬于傳統(tǒng)的領土爭端問題,并且兩國所采取的行為也是十分傳統(tǒng)的應對方式即希望通過軍事手段實現(xiàn)對爭議領土的合法權問題。然后再依據(jù)現(xiàn)有知識儲備對這一事態(tài)的發(fā)展走向進行預測:自從《威斯特法利亞條約》確立了國家體系,每一塊領土只能歸屬一個國家已經(jīng)成為定律。如果兩個或多個國家同時對同一片領土宣稱擁有主權,只能出現(xiàn)兩種結果:一是通過軍事手段予以解決;二是大國或聯(lián)合國托管。由此可以預測如果不進行有效干預,那么這一拉美地區(qū)將會籠罩在戰(zhàn)爭的陰影之下。為了避免上述預測成為現(xiàn)實,阻止不良事態(tài)的加劇,需要發(fā)揮多方創(chuàng)造性思維,進入治療環(huán)節(jié):加爾通在各方多次談判溝通的基礎上提出了將爭議領土建成一個由兩國共管的國家公園的治療方案并被各方所接受,從而和平地解決了兩國間沖突并為今后領土爭端問題提供了新的解決途徑。
除了“診斷-預測-治療”三步走策略,加爾通還在多年的和平實踐活動中先后提出了“四階段和平建設”模式、“ABC三角沖突轉化”模式、“對話式減少恐怖主義”模式等和平實現(xiàn)模式?!八碾A段和平建設”是加爾通對和平建設策略的總結和發(fā)展,包括和平恢復、和平維持、和平締結、和平建構四個階段。[1]150和平恢復主要通過強制力手段,是軍事、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明顯具有優(yōu)勢的實力強大一方的單方面行為。“某大國治下的和平”是這一類型的典型代表;和平維持則需要第三方力量的介入,所借助的手段同樣具有強制性,比如聯(lián)合國的維和行動;和平締結則是一種雙向行為,需要沖突雙方進行溝通、達成協(xié)議,共同致力于和平工作的推動;如果說以上三種策略主要是對“消極和平”的追求,那么和平建構所要達成的目標是提升人類尊嚴、促進全人類幸福的“積極和平”。和平建構致力于從根源上消除各種暴力因素的長期性和平,所要追求的是一種公平正義的和諧關系。
沖突在加爾通看來是中性的,關鍵問題在于用和平的方式對沖突進行轉化。為了能夠實現(xiàn)沖突和平轉化這一目標,加爾通創(chuàng)設了“ABC和平轉化”模式。這一模式“把那些隱藏在行為之下的沖突群體的認知和態(tài)度等因素概括為A(Attitude),把可觀察到的已生成行為稱為B(Behavior),沖突雙方的矛盾內容和背景稱為C(Content)?!盵1]72-73這一模式強調特定沖突背景下,消極態(tài)度會導致消極行為,消極行為也會產(chǎn)生消極態(tài)度。消極行為一旦開始實施,那么這種行為會通過沖突雙方間脆弱的感情和沖突的直覺得到加強,而消極態(tài)度的產(chǎn)生和擴散會固化彼此間敵視狀態(tài),使雙方對彼此消極行為更為敏感,加重消極行為的負面效應。因此在“ABC和平轉化”模式的指導下,首先需要掌握的是沖突各方所處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多種環(huán)境信息,并由此搞清楚各方在表層訴求下的更為深層的本質需求,努力在沖突各方之間形成富有建設性的態(tài)度和行為,從而達成轉化和解決沖突的目標?!癆BC和平轉化”模式使我們開始意識到對沖突進行包括行為、態(tài)度與背景等多維度地考察與分析的重要性,直擊形成沖突的根源性環(huán)節(jié),提出更加富有成效的建設性化解方案。
“對話式消除恐怖主義模式”是加爾通對恐怖主義活動日益猖獗這一現(xiàn)實的反思,也是對和平建構具體方式的思考。加爾通認為當今世界政治經(jīng)濟文化結構才是造成恐怖主義頻發(fā)的根源所在。世界貧富分化嚴重、商品經(jīng)濟的極速發(fā)展侵蝕著整個人類的道德體系。對加爾通來說,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西方發(fā)達國家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西方發(fā)達國家?guī)讉€世紀以來總是以自我為中心,采取以暴制暴的方式處理問題,不僅導致了社會價值規(guī)范的缺失,也導致了整個人類社會結構的崩潰,從而引發(fā)了恐怖主義的大規(guī)模爆發(fā)。因此,只有通過對話的方式,加強東西方文化的溝通與理解,方能從根本上解決恐怖主義所引發(fā)的各種問題。
三、加爾通和平思想的局限
加爾通和平思想的貢獻與價值毋庸置疑,在和平學的發(fā)展脈絡上,必將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是,每一種思想和理論都不可避免地帶有自身局限性,加爾通和平思想也概莫能外。
(一)過度的理想主義色彩
赫德利·布爾曾說過,“理想主義最明顯的特征是相信導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那種國際體系能夠被改造成一種和平和正義的世界秩序;相信覺醒的民主主義意識將產(chǎn)生巨大影響;相信國際主義會越來越多的呼應;相信國聯(lián)一定能夠發(fā)展和成功;相信進步人士的和平努力和啟蒙工作能夠奏效;同時也相信,作為國際關系學者,理想主義的職責是消除愚昧和偏見,揭示通往和平安寧之路。”[2]如此說來,加爾通和平思想的確具有理想主義色彩?!昂献鳌⒚庥诳謶值淖杂?、免于匱乏的自由、經(jīng)濟增長與發(fā)展、消除剝削、平等、公正、行動自由、多元性、動態(tài)”,[3]是加爾通賦予“積極和平”這一概念所涵蓋的內涵。許多學者認為這一概念的提出無限擴大了和平內涵,使和平成為類似極樂世界的同義詞,如果將此作為我們所要追求的終極目標,那么和平學將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其次,加爾通在其軍事轉向理論中強調一個國家既要能夠有保證國土安全的能力,又要避免過度軍備所可能產(chǎn)生的侵略性的一個重要舉措就是用防御性武器取代進攻性武器。如何區(qū)分防御性武器與進攻性武器,加爾通的回應模糊不清;在如何保證各國放棄進攻性武器并向防御性武器轉化這一問題上,加爾通更多地寄希望于諸如各國對和平向往之類的道德約束和輿論導向等觀念性的力量。另外,加爾通在研究和平問題時并沒有進行國際與國內的嚴格區(qū)分。對于加爾通來說這二者是相通的,并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叭绻粋€人能夠擁有和諧的婚姻生活、友善的鄰里朋友,那么這個人如果有機會處理國際沖突問題時一定也不會太差?!盵4]雖然這樣的觀點確實能在處理各種沖突事件時給我們帶來許多靈感,不再局限于固定的解決模式,將更有助于沖突的和平解決。但國際、國內畢竟是兩個不同的領域,存在著重大的區(qū)別。國內社會具有一個中央權威,在強制力、對各種資源的掌控能力等多方面都與國際社會存在區(qū)別,因此在沒有對二者進行區(qū)分的前提下所提出的方式方法很容易遭到質疑。我們需要理想,但是過分的理想主義色彩卻會使理論的有效性和可操作性大打折扣。加爾通希望能夠在堅持理想與避免烏托邦色彩之間尋找到一條出路,但在批評者看來卻并不成功。
(二)定義的模糊及理解上的偏差
加爾通在其理論中提出了許多創(chuàng)新性的概念,對這些概念的大部分論述都是科學有效的,但部分學者認為加爾通在對一些概念的詮釋和理解上存在一定的模糊與偏誤。加爾通為提出自己“積極和平”的概念,將僅僅拒絕直接暴力的傳統(tǒng)和平概念定義為“消極和平”。“消極”二字在加爾通整個和平思想中頻繁出現(xiàn):戰(zhàn)爭是消極的、暴力是消極的等等。有學者指出既然消極二字已經(jīng)與戰(zhàn)爭、暴力相聯(lián)系,再將其與和平聯(lián)系起來,就顯得有點讓人無所適從。加爾通將和平區(qū)分為“消極和平”與“積極和平”的本意是為了讓人能夠站在更高的層面上理解和平,但是消極與積極的分類卻有失準確,即使是僅僅消除了直接暴力的和平也是我們心之神往并努力追尋的,如果人類能夠真正的消除直接暴力,也必將是人類歷史上的重要一筆,因此并不能因為仍存在結構暴力等其他暴力形式就將其歸類為消極。特別對于那些將戰(zhàn)爭作為人類歷史不可避免的組成部分的學者來說,無論是戰(zhàn)爭還是和平,都是歷史的某一個階段性特征,都對歷史起到了推動作用,對其進行“消極”和“積極”這種簡單的分類有失公允。另外,“消極”與“積極”這兩個限定詞,在通常情況下是互為反義的。而“積極和平”這一概念對于加爾通來說是所有美好事物的綜合化身。從這點來看,“積極和平”與“消極和平”實際上是一種包含與被包含的遞進關系,并非互為反義。
對于暴力加爾通也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加爾通暴力概念的提出,挑戰(zhàn)了以往狹隘的暴力內涵,擴展了暴力的外延。但有些學者卻表示 “很難去理解他這一擴展后的概念”[5]。加爾通在對這一暴力概念進行更深層解釋時采用了舉例的方法:“肺結核在幾世紀前,是不可治愈的,如果有人死于肺結核并不能歸咎于暴力,而在如今的醫(yī)療水平下還有人死于肺結核,那么則意味著暴力的存在。”也就是說幾個世紀前,肺結核不具有潛在的可治愈性,因此,如果有人死于肺結核,那么潛在性和現(xiàn)實性之間不存在差距也就不存在暴力;而如今,肺結核具有潛在的可治愈性,如果還有人死于肺結核,那么也就是潛在性和現(xiàn)實性之間存在巨大差距,暴力也隨之產(chǎn)生。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具體把握潛在性和現(xiàn)實性呢?如果我們只將潛在性看作是一種技術可行性即具有治愈這種疾病的技術和能力,明顯是不夠的,因為還存在資源的獲取和分配的問題,也就是說即使治愈某一疾病的技術已經(jīng)得以開發(fā),比如我們可以通過心臟移植來治愈心臟病,可是巨額的醫(yī)療成本和有限的可用資源使心臟病仍然是死亡率居高不下的疾病之一。在這種情況下,按照加爾通的思路,暴力就與資源的最佳配置有關,如果出現(xiàn)與資源最佳配置相背離的情況,那么暴力就產(chǎn)生了。但是最佳資源配置是與一個人的價值體系和結構相關聯(lián)的,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會有自身特有的資源最佳配置,從這個角度來說,加爾通的暴力概念就變成了一個非常個人的概念而缺乏普遍性。
平等是加爾通最為珍視的價值規(guī)范之一,也是加爾通積極和平所包含的重要一環(huán)。按照《辭?!返慕忉專捌降仁侨藗冊谏鐣咸幱谕鹊牡匚?,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方面享有同等的權利?!薄耙环矫?,平等表達了相同性的概念;另一方面,平等又包含著公正?!盵6]相同性意味著人人平等,保證每一個在制度、法律、經(jīng)濟分配等各方面的權利無差別;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承認每一個個體的天賦、能力、后天努力程度等等都具有差別,因此對社會所做貢獻也必然各不相同,如果我們只是一味追求完全的相同,反而有損公正,也是對平等的一種歪曲,其結果很可能是極端的不平等。對于相同性與公正兩個平等特性之間可能產(chǎn)生的沖突,加爾通予以回避,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加爾通對于平等中相同性的過分強調反而帶有一些“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消極性質。對于不平等的厭惡直接導致加爾通對等級制的不贊同。官僚等級制由馬克思·韋伯提出,認為由于官僚等級制的充分發(fā)展,保證了現(xiàn)代社會成為一個各司其職、組織嚴密的龐大機器,從而保障現(xiàn)代社會能夠高效地獲取經(jīng)濟效益。如今,官僚等級制已經(jīng)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可以說除了極小規(guī)模的團體之外,其他組織如果希望能夠保證自身組織成員進行有效的交流溝通就不得不借助等級制。官僚等級制自身存在的缺陷當然不容忽視:由于對功能效率的強調,會淡化人類對價值理想的追求,其非人格化的管理機制剝奪了個體人性,使現(xiàn)代社會深深地卷了以手段支配目的和取代目的的過程,從而滋生極權、腐敗等各種社會問題。但加爾通在沒有認真考察和評估完全去除等級制所要付出的成本以及提出可替代性方案的條件下,對等級制這種社會組織形式進行全盤否定的明顯傾向顯然也是不明智的。
(三)研究方法上的局限與不足
研究方法上存在局限與不足也是加爾通和平思想經(jīng)常受到質疑的地方,這些質疑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認為加爾通過多地采用思辨研究方法進行理論建構。人類思維大體分為哲學思維和科學思維兩大類。哲學思維與科學思維的區(qū)別主要在于二者理解世界、認知世界所采用的不同的方式方法。“哲學思維是觀念層次的思維,它力求從整體上以無限的抽象方式把握世界;科學思維是實驗性的思維,它以有限的具體的方式把握世界。”[7]思辨研究方法就是哲學思維在研究中的運用,是對事物本質和價值的理解和把握,是一種定性研究,因此往往需要以一種更為廣闊的視角切入,力求普遍性和一般性,但由于其對全方位、多角度的研究視角的強調,往往比較抽象。科學思維的運用構成實證研究的主要內容,實證研究希望借助自然科學所特有的方法實現(xiàn)自身研究的科學化,從而更具針對性。思辨研究方法可以算的上人類對世界進行探索最原始的一種方法。當人類不再滿足僅憑感官所獲取的信息,開始通過大腦對五官印象進行演繹、判斷和推理等邏輯辨析過程來獲得知識時,思辨方法便開始形成。古希臘時期,這種最初的思辨方法逐漸發(fā)展成熟,演變成獲取知識的一般性方法即思辨研究方法。通過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先哲們的努力,思辨研究方法日臻完善。在當時,思辨研究方法主要指在對話中發(fā)現(xiàn)對方的邏輯缺陷并進行反駁,同時提出自己的主張和觀點。思辨研究方法以個人的理性認知能力為前提,也就是以個人通過其抽象思維、判斷能力、邏輯推理能力以及想象力來達成認識事物本質與價值的目的。因此,思辨研究方法是一種定性判斷,通過歸納、分類及演繹等邏輯分析方法對事物各種特征進行比較,以期找出事物的本源,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形而上的研究。思辨研究方法通常將事物的本質看作是恒定的,認為任何變化的都只是現(xiàn)象,其背后都隱藏著恒久不變的本質規(guī)律。鑒于思辨研究方法重視對事物本質的一般性探究,這一方法往往看重構建宏大理論以實現(xiàn)對事物的整體性把握。加爾通對思辨研究方法具有明顯的偏愛。“結構暴力”概念的提出表明加爾通偏重從整體上把握所要研究的對象,認為暴力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都離不開社會結構這一大的背景。加爾通將結構作為一種自變量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會對結構本身的發(fā)展變化估計不足,從而使其理論具有明顯的歷史局限性,如何根據(jù)“國際關系的新發(fā)展在具體內容和結論上予以重塑”[8],是加爾通和平思想面臨的一項重大挑戰(zhàn)。另外結構視角的采用,往往會在無形中陷入決定論的誤區(qū),低估社會體系中偶發(fā)性因素的作用,習慣性忽視可能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卻非預設參量的變化。加爾通對和平概念的擴展表現(xiàn)出他建構宏大理論的傾向?!昂甏罄碚摰幕酒鹨蚴情_始思考的層次太一般化,以至它的實踐者們無法合乎邏輯地回落到觀察上來。作為宏大理論家,他們從來沒有從更高的一般性回落在他們所處的歷史的結構性的情境存在的問題?!盵9]宏大理論一旦進入濫用的窠臼,必然蒼白缺乏解釋力,這也是加爾通和平思想需要著力避免的。二是部分學者將加爾通和平思想歸入“規(guī)范科學”之類,認為其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描述過于規(guī)范化。加爾通希望能夠超越對“社會科學中是用定量的分析方法好,還是用定性的分析好?”這一問題的爭論,實現(xiàn)二者的互補。不可否認在加爾通在其和平研究中采用了一些定量性方法,但從整體上還是偏重對和平相關問題的定性研究。這在科學技術日新月異、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研究方法不斷融合的大趨勢下,受到攻擊也是情理之中。三是類比方法的過度使用。通過比較找出客觀事物的共同點和不同點并對其形成原因進行分析是人類常用的思維方式。類比方法在社會科學中的使用可謂源遠流長。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正是在類比了當時一百五十八個城邦國家的政治制度的基礎上寫成了《政治學》;中國古代的《史記》更是開創(chuàng)了歷史類比方法的先河。類比方法強調從已知的某一特殊現(xiàn)象推出未知的某一特殊現(xiàn)象,這一方法通過一個示范性事物得到啟發(fā),獲取線索,明顯具有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優(yōu)勢。加爾通在其和平思想的構建中,經(jīng)常使用這種類比的方法:通過對和平學與醫(yī)學進行類比,得出和平學能夠像醫(yī)學一樣在保有自身既定價值取向的條件下實現(xiàn)本學科的科學性與系統(tǒng)性;通過比較潛在的自我實現(xiàn)能力與現(xiàn)實的自我實現(xiàn)能力之間的差距來界定結構暴力這一重要概念;通過中西方文化差異的類比,發(fā)現(xiàn)文化暴力的存在,等等。通過類比的方法,加爾通從中得到重要啟示,為我們帶來了解世界的新視角,為和平學的發(fā)展提供了動力和支持。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類比這一方法從本質上來說并不具有可證明性,因為類比的過程中所依據(jù)的異類事物的相同點,只能算是一種相似,而相似并不代表完全相同,二者之間不可避免的存在一定的偏差,單純依賴類比進行推理存在可靠性不足的問題。因此,為了保證其和平理論的可靠性與科學性,加爾通需要加強對其他方法的使用力度。
四、結語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豐富的和平思想。在汗牛充棟的古代典籍中大量內容都涉及到和平問題,甚至可以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容就是圍繞和平理念而展開的。不管是儒家的“天下大同”、佛家的“諸法無我”、還是道家的“道法自然”,其本質都處處與和平相關。當代中國更是將“和平發(fā)展”作為自身的發(fā)展理念,希望通過自身的發(fā)展歷程來詮釋和平、創(chuàng)造和平。因此,引入加爾通和平思想,對于我們發(fā)展和豐富現(xiàn)代中國的和平思想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也是對加爾通和平思想本身的應用與實踐,對中國“和平發(fā)展”戰(zhàn)略提供有益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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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明全程石磊〕
政治學研究
①托馬斯·里瑟(Thomas Risse)有關行為者行為的解釋為本文對學習行為的分類提供了啟發(fā)。他認為,存在著影響行為的三種邏輯,即結果邏輯(logic of consequence)、適當性邏輯(logic of appropriateness)和論證邏輯(logic of arguing)。簡單來講,在結果邏輯引導下,行為體通過功利性計算,行動依據(jù)效用最大化的策略。適當性邏輯則關注行為者活動的社會背景,強調規(guī)范和共有知識對行為者活動的影響。論證邏輯則將因果關系、規(guī)范性主張置于公共討論當中,試圖達成理解乃至共識。里瑟有關論證邏輯的討論受到哈貝馬斯的直接影響。Thomas Risse, “ ‘Let’s Argue’ Communicative Action in World Politic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54, No 1, 2004, p.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