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騷中的“彭咸之所居”和“彭咸之遺則”

李炳海

(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屈騷中的“彭咸之所居”和“彭咸之遺則”

李炳海

(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屈原作品中提到的彭咸之所居，均是與抒情主人公的神游相關(guān)聯(lián)，是以西海和若水為空間背景。那里是楚族發(fā)祥地，是彭咸之所居的地域。彭姓與楚族同出自顓頊，存在血緣關(guān)聯(lián)。彭姓在由西向東的遷移過程中，在岷山以東留下一系列痕跡，可作為追尋彭咸之所居的參考。彭咸之遺則主要包括三方面內(nèi)容:一是特立獨(dú)行，不趨時媚俗;二是由諸內(nèi)而發(fā)諸外，性格耿介;三是清廉峻潔，不染塵埃。屈原對彭咸的推崇，表現(xiàn)的是戀祖情結(jié)和尚賢理念。

屈原作品;彭咸;居所;遺則

彭咸在屈原作品中共出現(xiàn)七次，其中《離騷》二次，《悲回風(fēng)》三次，《思美人》《抽思》各一次?！峨x騷》先是稱“愿依彭咸之遺則”，結(jié)尾則云“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何謂愿依彭咸之遺則?彭咸之所居位于何處?這是研讀屈原作品無法回避的問題，也是爭訟不已的千年學(xué)案。要回答這兩個問題，一方面要深入鉆研屈原的作品，從文本內(nèi)部尋找線索和答案;另一方面，要適當(dāng)調(diào)整治學(xué)理念和方法。通過轉(zhuǎn)換視角，深入辨析，走出以往注疏的誤區(qū)，對這兩個問題給出符合歷史實際的答案。

一、彭咸和楚族的血緣關(guān)聯(lián)

彭咸彭姓，而彭姓和楚族出自同一祖先，存在血緣方面的關(guān)聯(lián)。楚族是顓頊、祝融的后裔，彭姓也是出自這個血統(tǒng)?！秶Z·鄭語》記載:“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边@段話出自西周王朝大臣史伯之口，他擔(dān)任太史之職，非常熟悉古代掌故，因此提供的信息是準(zhǔn)確的。對于祝融八姓，韋昭注:“八姓，祝融之后八姓:己、董、彭、禿、妘、曹、斟、羋也?！保?］466楚族羋姓，與彭姓同為祝融的后裔，均是出自顓頊?zhǔn)??！妒酚洝こ兰摇坊臼且罁?jù)《國語·鄭語》的記載，同時又略有補(bǔ)充。按照司馬遷所列譜系，祝融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chǎn)焉。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后也?！睂τ谄渲械呐碜妫狍S集解引虞翻之說:“名翦，為彭姓，封于大彭?！保?］1691照此說法，大彭系彭祖，與羋姓的楚族同出自祝融吳回之子陸終。王符《潛夫論·志氏姓》亦稱:“祝融之孫，分為八姓:己、禿、彭、姜、妘、曹、斯、羋。”汪繼培箋:“《鄭語》禿作董，姜作禿，斯作斟?！妒酚洝こ兰摇芬妒辣尽罚逡嘧魉??！保?］盡管王符提到的祝融八姓的名稱與前代文獻(xiàn)的記載略有差異，但是，彭姓和羋姓都在其中。王符是東漢人，虞翻和韋昭是三國時期吳人。上述材料表明，從西周末年到三國時期，著名學(xué)者都一致認(rèn)定彭姓與楚族的血統(tǒng)同源，這是合乎歷史的結(jié)論。

祝融八姓在春秋時期只有羋姓的楚國成為著名的諸侯，其余或是所封國被滅，或是影響甚微。那么，生活在戰(zhàn)國中后期的屈原，是否還能知道彭姓與楚族的血緣關(guān)系呢?這要放到先秦時期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楚靈王如下話語:“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賴美田，而不我與。我若求之，其與我乎?”對此，楊伯峻先生作了如下解釋:

據(jù)《史記·楚世家》，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chǎn)焉。其長一曰昆吾，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后也，是昆吾為楚遠(yuǎn)祖之兄，故曰“皇祖伯父”。［4］1340

昆吾與彭姓都和楚族同源?！妒酚洝こ兰摇酚涊d:

昆吾氏，夏之時嘗為侯伯，桀之時湯滅之。彭祖氏，殷之時嘗為侯伯，殷之末世滅彭祖氏。［2］1690

昆吾氏滅亡于夏商之際，下距楚靈王所處的春秋后期已經(jīng)千年左右，盡管如此，楚靈王仍然知道他是楚族的皇祖伯父，并能說出昆吾所處的具體地域，從中可以看出，楚族有很強(qiáng)的祖先認(rèn)同感。彭姓國的滅亡晚于昆吾整整一代王朝，大約五百年左右，距離戰(zhàn)國時代較近。屈原是一位博學(xué)多識的學(xué)者。既然他在《離騷》《天問》等作品中大量援引古代興衰存亡的歷史事實，那么，他對彭姓和楚族的血緣關(guān)系也應(yīng)了然于心?！峨x騷》以“帝高陽之苗裔兮”發(fā)軔，首先追溯楚族的始祖顓頊。因此，他在作品中反復(fù)提到的彭咸，絕不僅僅是作為古代賢人出現(xiàn)，其中也包括詩人對血統(tǒng)同源的珍視，是戀祖情結(jié)的具體表現(xiàn)。

二、彭咸之所居的空間方位

《離騷》亂辭以“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結(jié)尾，那么，彭咸之所居究竟位于何處?對此，楚辭學(xué)界給出的答案是不同的。王逸注:“言時世之君無道，不足與共行美德、施善政者，故我將自沉汨淵，從彭咸而居處也?！保?］47這是把“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釋為投水而死，其所居為深淵。但是，這種說法在先秦文獻(xiàn)中找不到確鑿的證據(jù)，難以成立，已為當(dāng)代大多數(shù)楚辭學(xué)者所否定?！鞍概硐躺硎啦豢煽?，屈原在詩中屢言之，并十分推崇，然皆與投水無關(guān)，但為古之大賢無疑?！保?］12這是比較穩(wěn)妥的結(jié)論，已經(jīng)成為楚辭學(xué)界的共識。還有學(xué)者指出:“‘從彭咸之所居’亦未必指立志自沉。未詳其義，固當(dāng)闕疑。”［7］所持的是謹(jǐn)慎態(tài)度，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那么，彭咸之所居真的無從可考嗎?這要從屈原作品內(nèi)部及其他先秦文獻(xiàn)中尋找答案。

《離騷》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為期”。西海位于何處?屈原作品沒有提供這方面的線索，因為這個地名只出現(xiàn)一次。然而，《山海經(jīng)》卻八次出現(xiàn)西海，可以從中推斷出西海所處的方位?！赌洗我唤?jīng)》是《山海經(jīng)》的第一個板塊，首個條目寫道:“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薄赌洗我唤?jīng)》是按照從西向東的順序依次展開，招搖之山排在首位，明顯位于這個板塊的最西部，那里就是西海所在之處?！渡胶＝?jīng)》出自楚人之手，把與西海相鄰的招搖之山列在全書首條，從中可以看出楚人對西海的特殊關(guān)注?！洞蠡奈鹘?jīng)》還有如下記載:“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名曰弇茲?！碧栁鞒了胫椒Q為弇茲，或作崦嵫，見于《離騷》。弇茲之神在西海渚中，西海是日入之處，位于西方。

《離騷》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把西海作為目的地，這與楚族發(fā)祥于西方直接相關(guān)。楚族發(fā)祥于若水流域，即今雅礱江上游，具體記載見于《史記·楚世家》《大戴禮記·帝系》《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姜亮夫先生指出:“蓋楚人自認(rèn)來自西方，西方乃其發(fā)祥地。”［8］這個結(jié)論是正確的，合乎歷史實際。楚族發(fā)祥于西方，《離騷》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為期”，實際是向祖先圣地回歸，把那里作為此次神游的目的地。第四次神游最終是這樣結(jié)束的: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抒情主人公升上太空，居高臨下見到自己的舊鄉(xiāng)，于是徘徊不前，不忍離開。對于其中的舊鄉(xiāng)，王逸注:“舊鄉(xiāng)，楚國也?！保?］47這是把舊鄉(xiāng)釋為楚國，意謂屈原不忍離開楚國。王逸的解釋具有權(quán)威性，古今學(xué)者多從其說，似乎已成定論?！峨x騷》抒情主人公神游“指西海以為期”，是在路過昆侖、不周山之后的升空俯視，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能見到楚國大地呢?有的學(xué)者看到其中的矛盾，試圖作出與王逸注不同的闡釋:

若篇末云:“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眲t情之所極，一吐空喉矣。必發(fā)興于赤水者，《大荒南經(jīng)》有曰:“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比粍t靈均之“遵赤水而容與”，亦將東望蒼梧，有感于舜之事乎?［9］

朱先生把“遵赤水而容與”和虞舜墓葬相溝通，是有道理的。至于后面的仆悲馬懷，則與遵赤水在時間和空間上相距甚遠(yuǎn)，已無法東望蒼梧。盡管如此，上述解說對于揭去王逸注造成的遮蔽，還是有積極意義的?？梢允谷祟I(lǐng)悟，抒情主人公居高臨視的舊鄉(xiāng)不是楚國，而是楚國以外的地域。

《離騷》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為期”，而在先秦的傳說中，西海與楚族發(fā)祥地在空間方位上是一致的?！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有如下記載:

西海之內(nèi)，流沙之中，有國名曰壑市。

西海之內(nèi)，流沙之西，有國名曰氾葉。

流沙之西，有鳥山者，三水出焉?！?/p>

流沙之東，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國、司彘之國。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

以上四個條目前后相次，西海與流沙處于同一地域，而傳說的楚族發(fā)祥地位于流沙之東，與西海相鄰。其中提到的楚族先祖譜系，還見于《史記·五帝本紀(jì)》《大戴禮記·帝系》等。帝顓頊就是《離騷》開篇提到的高陽，是楚族先祖。

西海與楚族發(fā)祥地所處的空間方位是一致的，《離騷》抒情主人公第四次神游“指西海以為期”，也就是以祖先圣地為最終目標(biāo)。當(dāng)他到達(dá)西海上空之后，臨視所見到的舊鄉(xiāng)不是楚國大地，而是楚族的發(fā)祥地。稱祖先圣地為舊鄉(xiāng)，可謂名副其實，帶有親切感，是戀祖情結(jié)的體現(xiàn)。

《離騷》抒情主人公神游到達(dá)祖先圣地上空之后俯視舊鄉(xiāng)，留戀感傷，連仆夫和馬匹都不肯前行。那么，他最終是怎樣決定的呢?亂辭作了明確的回答:他不想再懷念楚國故都，而是要“從彭咸之所居”。把上述有關(guān)神游的敘事置于作品預(yù)設(shè)的時空背景之下加以考察，必然會得出如下結(jié)論:所謂的舊鄉(xiāng)、楚族發(fā)祥地，就是彭咸之所居，彭咸是楚族祖先，是傳說中生活在楚族發(fā)祥地的先賢。抒情主人公“從彭咸之所居”，也就是要留在楚族發(fā)祥地，守護(hù)這塊神圣的區(qū)域。

《離騷》抒情主人公決定“從彭咸之所居”，既是崇尚先賢，又是留戀祖先圣地?！毒耪隆け仫L(fēng)》也提到彭咸之所居，可以與《離騷》末段對讀互證。

《悲回風(fēng)》開始一段交待創(chuàng)作緣起，其中寫道:“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tǒng)世以自貺?！敝祆浞Q:“佳人，原自謂也?！保?0］抒情主人公自稱佳人，并以“更統(tǒng)世以自貺”。更，指經(jīng)歷。統(tǒng)世，謂相承接的世系。貺，通況，相比況。抒情主人公稱自己經(jīng)歷過相承接的世系，意謂對古往今來的歷史很熟悉，可以在時間的隧道中往來穿行。作品從第二段開始展示神游歷程，一直持續(xù)到篇末，《悲回風(fēng)》的主體部分均是有關(guān)神游的敘事。

《悲回風(fēng)》抒情主人公第一階段的神游，以“惟佳人之獨(dú)懷兮，折若椒以自處”發(fā)端，以“凌大波而流風(fēng)兮，托彭咸之所居”結(jié)束。這個板塊是考察彭咸之所居的文本依據(jù)。在這個板塊中，抒情主人公“折若椒以自處”，又“折若木以蔽光”。這里出現(xiàn)的若木、若椒，為考察抒情主人公神游的空間地域提供了可供參照的對象。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寫道:“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間，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若水是因若木而得名，傳說中的若木位于若水發(fā)源處?！妒印贩Q:“大木之奇靈者為若?！保?1］若木不是普通的樹木，而是奇異之樹?！逗?nèi)經(jīng)》記載的若木位于黑水、青水之間，那里全是若水的源頭。據(jù)《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的記載，黑水出昆侖西北隅，青水出昆侖西南隅，由此推斷，傳說中的若木，亦即若水的發(fā)源地，位于昆侖的西部地區(qū)，與西海所處的方位大體一致。

《呂氏春秋·古樂》篇稱:“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保?2］288顓頊生自若水，這種認(rèn)定可以與多種典籍的有關(guān)記載相互印證。至于“實處空?！钡木唧w所指，則可以從《呂氏春秋·本味》中的記載得到答案: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xiàn)之其君。其君令烰人養(yǎng)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惫拭灰烈?，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12］744

伊尹生于空桑的傳說，反映的是先民的植物圖騰觀念，認(rèn)為人最初是由樹木孕育生出的。稱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與伊尹出生傳說屬于同一類型，指的是顓頊?zhǔn)蠌纳渲谐錾?。處，指棲息?？丈?，指有孔洞的桑樹。若水由若木而得名，顓頊生自若水的桑樹，顯然，所謂的空桑，非若木莫屬。言外之意，顓頊生自若水的源頭，是由若木孕育的。若木的神奇靈異，在這個傳說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悲回風(fēng)》抒情主人公“折若木以蔽日”，實際是在楚族發(fā)祥地若水源頭徜徉駐留。至于文本出現(xiàn)的若椒，指的是產(chǎn)于若水的花椒?！罢廴艚芬宰蕴帯保褪钦廴∩l(fā)芳香的花椒而隱居?！侗仫L(fēng)》抒情主人公第一階段神游，是以楚族發(fā)祥地為空間背景，那里是若水，亦即雅礱江的源頭，位于巴顏喀拉山南麓，眾多水系從那里發(fā)源，是楚人觀念中西海所在之地。第一階段神游敘事結(jié)尾兩句是:“凌大波而流風(fēng)兮，托彭咸之所居?！笔闱橹魅斯窃诔遄嫦仁サ亓璨ǔ孙L(fēng)，以彭咸的居住地為自己的依托，不言而喻，彭咸之所居位于楚族發(fā)祥地。

三、彭咸之所居及彭姓先民的早期遷徙

《離騷》及《九章·悲回風(fēng)》提供的信息顯示，所謂的彭咸之所居，與楚族發(fā)祥地若水、西海地區(qū)存在密切關(guān)聯(lián)。那么，屈原作品提供的這種信息是如何生成的呢?這就涉及彭咸的族屬及彭姓先民所處的地域?！秶Z·鄭語》有如下記載:

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佐制物于前代者，昆吾為夏伯矣，大彭、豕韋為商伯矣。……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

關(guān)于大彭，韋昭注:“大彭，陸終第三子，曰篯，為彭姓，封于大彭，請之彭祖，彭城是也。”徐元誥援引《路史·國名紀(jì)》云:

彭即大彭，高陽氏后國，彭姓之祖。初國彭州，后移除，春秋為宋邑。［1］467

《路史》提供的信息較韋昭注更為具體。彭姓先民初居彭州，在今四川境內(nèi)。后遷徙到徐州，亦即彭城。《路史》認(rèn)定彭姓先民是顓頊?zhǔn)系暮笠?，初遷于蜀地，這個結(jié)論可以得到驗證。

顓頊?zhǔn)舷让癜l(fā)祥于若水、西海，即今雅礱江源頭。后來沿長江遷移，在今四川境內(nèi)留下彭姓遺跡?！端?jīng)·江水》:“江水自武陽東至彭亡聚，謂之平模水，亦曰外水。”酈道元注:“此地有彭冢，言彭祖冢焉?！保?3］483武陽，即今四川彭山，傳說那里有彭祖冢陵，彭山的名稱就是由此而來。今四川境內(nèi)的地名往往出現(xiàn)彭字，成都北有彭縣，由此再往北追溯，在古人認(rèn)為長江源頭的岷山，就有天彭谷?！端?jīng)注·江水》條有如下記載:

大江源即今所聞，始發(fā)羊膊嶺下。緣崖散漫，小水百數(shù)，殆未濫觴矣。東南下百余里，至白馬嶺而歷天彭闕，亦謂之天彭谷也。秦昭王以李冰為蜀守，冰見氐道縣有天彭山。兩山相對，其形如闕，謂之天彭門，亦曰天彭闕。江水至此已上至微弱，所謂發(fā)源濫觴者矣。［13］479

在岷江的發(fā)源地，其名稱為天彭谷、天彭闕、天彭門，固然取其險峻高聳，但其中的彭字頗為令人深思，使人自然聯(lián)想到前面提到的彭祖冢傳說以及此地名與彭姓的關(guān)聯(lián)。天彭谷在今四川松潘至若爾蓋區(qū)間，再往西就是積石山，而積石山之西就是楚族發(fā)祥地若水源頭所在的西海?！稘h書·地理志》記載巴郡所屬閬中縣，班固自注:“彭道將池在南，彭道魚池在西南。”［14］閬中位于川北，在嘉陵江東。那里的池澤名稱冠以彭道二字，也當(dāng)是彭姓遷徙留下的遺跡。四川西部、北部、西北和中部的地名多處出現(xiàn)彭字，有的還明確標(biāo)示是彭姓冢陵。這些事實表明，彭姓作為楚族先祖的一支，是從若水源頭的西海經(jīng)岷山向東遷徙而入川，而岷山是楚人觀念中的昆侖山。至于屈原作品反復(fù)提到的彭咸，應(yīng)是居住在岷山以西的彭姓先民，也屬于楚族先祖。因此，《離騷》抒情主人公神游而不忍離開祖先圣地，決定“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侗仫L(fēng)》抒情主人公“托彭咸之所居”，是在楚族祖先圣地徜徉游走。屈原在作品中對彭咸之所居心往神馳，同樣是戀祖情結(jié)的表現(xiàn)，是對這位祖先的崇敬和企慕。至于與彭咸之所居相關(guān)聯(lián)的敘事，則透露出彭咸所居地域與楚族祖先圣地的關(guān)聯(lián)。

四、彭咸之遺則的具體所指

彭咸是屈原仰慕的楚族先祖，把他作為自己效法的榜樣?！峨x騷》寫道:

擥木根以結(jié)茞兮，貫薛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

對于“愿依彭咸之遺則”，王逸注:“遺，余也。則，法也。言己所行忠信，雖不合于今之世，愿依古之賢者彭咸余法，以自率厲也。”［5］13王逸注雖然提到彭咸投水而死，但是，并沒有把這個傳說與彭咸之遺則直接貫通，而是采用詞語訓(xùn)詁的方式，對遺則加以解說。洪興祖補(bǔ)注寫道:

按屈原死于頃襄之世，當(dāng)懷王時作《離騷》，已云:“愿依彭咸之遺則?！庇衷?“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蓋其志先定，非一時忿懟而自沉也。［5］13

在洪興祖看來，屈原所說的彭咸之遺則，指的是投水而死?？墒?，彭咸投水之事于史無征，難以成立，因此，近現(xiàn)代楚辭學(xué)者多數(shù)不取洪興祖的說法，而是采用詞語訓(xùn)詁的方式進(jìn)行解讀?！按搜晕译m不合于今人，卻愿以古賢的遺法為依據(jù)?！保?5］這樣一來，對“彭咸之遺則”的解釋就又回歸到王逸注，雖然平實嚴(yán)謹(jǐn)，卻又過于籠統(tǒng)。如何理解彭咸之遺則，成為解讀《離騷》及屈原其他相關(guān)作品的難點(diǎn)所在。

閱讀前面所引《離騷》段落，對于什么是彭咸之遺則，可以找到解謎的線索。抒情主人公采擷香花芳草，精心地編織成配飾，這種裝束在世俗中是見不到的。抒情主人公用這種作法仿效前代賢人，也就是“依彭咸之遺則”。其中所說的前修，指的就是彭咸。由此看來，傳說中的彭咸特立獨(dú)行，而絕不趨時媚俗，這就是所謂的彭咸之遺則。

《九章·思美人》下面一段與前面所引《離騷》的內(nèi)容相似:

開春發(fā)歲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擥大薄之芳茞兮，搴長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佩繽紛以繚轉(zhuǎn)兮，遂萎絕而離異。

抒情主人公沿著長江、夏水前行，排遣心中的郁悶。他采集香花芳草，用以充當(dāng)配飾。當(dāng)此之際，他感慨不能與古人一道用這種方式修飾自己。對于其中的古人，王逸釋為“殷湯、周文王”［5］148，屬于猜測之詞。其實，作品本身已經(jīng)提供答案?！端济廊恕菲懙?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命則處幽吾將罷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獨(dú)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結(jié)尾一句與前面的“惜吾不及古人兮”相呼應(yīng)，文中所說的古人，指的就是彭咸。抒情主人公用香花芳草作配飾，不與世俗相同，當(dāng)此之際想到彭咸。他要堅持自己的志向，絕不隨波逐流，這時又想起彭咸。由此不難看出，彭咸是位卓爾獨(dú)立、我行我素、富有個性的先賢，這就是他的遺則。

《九章·悲回風(fēng)》三次提到彭咸，對于考察“彭咸之遺則”提供了有力的內(nèi)證。作品開頭寫道:

悲回風(fēng)之搖蕙兮，心冤結(jié)而內(nèi)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

“物有微而隕性兮”，王逸注:“言芳草為物，其性微眇，易以隕落?！保?］156王逸釋微為微眇、精微，不合乎詩的本義。微，在這里指隱藏、不加顯露?！蹲髠鳌ぐЧ辍窋⑹龀坠畞y，“白公奔山自縊，其徒微之?！睏畈壬?“微謂藏匿其尸體?！保?］1704《荀子·儒效》篇:“君子隱而顯，微而明，辭讓而勝?！保?6］隱、微，指的是隱蔽、不顯露?！拔镉形⒍E性”，意謂物因隱匿不顯而傷性。旋風(fēng)搖動著蕙草，抒情主人公內(nèi)心悲哀壓抑。此刻他想到物因隱蔽自己而傷性，聲音是因為有憂愁而最先發(fā)出。意謂不能自我壓抑，而要把內(nèi)心的郁悶憂愁加以宣泄排遣。這時他想起彭咸，原因在于“暨志介而不忘”。王逸注:“暨，與也?！保?］156王逸釋暨為與，認(rèn)為是用作連詞，后代注家多從其說，認(rèn)為“暨:與‘及’通”。［6］171其實，這里出現(xiàn)的暨，用的是它的特殊意義。《禮記·玉藻》:“戎容暨暨?！编嵭?“剛毅也。”［17］鄭玄釋暨為剛毅，大意得之，但還不夠確切。《說文解字·旦部》:“暨，日頗見也。從旦，既聲?！保?8］暨的本義指太陽已經(jīng)升起，光芒四射，充分顯現(xiàn)之象?！叭秩蒴唪摺?，指軍容要顯示得很充分，耀武揚(yáng)威。暨指剛毅，“暨志介”，意謂充分顯示意志的耿介。充分顯示則不自我壓抑，而是酣暢淋漓，由諸內(nèi)而形諸外。正因為彭咸具有這種品格，所以使抒情主人公在進(jìn)行排遣宣泄之際想起這位先賢。后面所說的“竊賦詩之所明”，交待創(chuàng)作緣起，指出進(jìn)行宣泄的合理，所遵循的也是彭咸的遺則。

《悲回風(fēng)》還有如下一段:“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孰能思而不隱兮，昭彭咸之所聞?！笔闱橹魅斯虮涣鞣哦坏梅颠€，把自己比作哀嘆拭淚的孤子。他認(rèn)為這樣做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其原因在于誰能思念而不痛苦呢?痛苦就要加以宣泄，這就是鑒照彭咸傳聞而采取的舉措。對于末句，王逸注:“睹見先賢之法則也?！保?］156所作的解釋是正確的。有苦悶抑郁而加以排遣，這就是承彭咸之遺則，這位先賢本人就是如此。

《悲回風(fēng)》后半部分先是說:“凌大波而流風(fēng)兮，托彭咸之所居?！笔闱橹魅斯璨ǔ孙L(fēng)，以彭咸之所居作為自己的依托，也就是去追尋這位先賢。后面又寫道:

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心調(diào)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無適。

王逸注:“黃棘，棘刺也。枉，曲也。言己愿借神光電景，飛注往來，施黃棘之刺，以為馬策。言其利用急疾也?！保?］161王逸注基本是正確的。抒情主人公幻想自己以光和景為乘御對象，在時間的隧道中穿行，追尋古代賢人。為了加快速度，以黃棘為鞭策，駕御光和影。枉策，王逸釋枉為曲，大意近之，但不夠確切。枉，有違背、逆反之義?！墩撜Z·微子》:“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這里的枉與直相對，皇侃疏:“枉，曲也?！保?9］枉，在這里有違背、相反之義。所謂的枉策，指反策。通常情況下，鞭策的功用是使馬前行，這里所說枉策，則是在時間隧道中逆向行進(jìn)，返回往古，與時間流逝的方向相反。

抒情主人公凌波乘風(fēng)，托彭咸之所居，正是在時間隧道中逆向行進(jìn)。他所追尋的古代先賢除了彭咸，還有介子推、伯夷。介子推伴隨晉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功成身退，施恩不求回報;伯夷義不食周粟，最后餓死在首陽山。這兩位古代先賢的共同特點(diǎn)是清廉純潔、一塵不染。文中的彭咸作為與介子推、伯夷同類人物出現(xiàn)，可見他也是一位清廉峻潔的先賢。保持人格的清廉峻潔，就是承彭咸之遺則?！峨x騷》《思美人》抒情主人公在用香花芳草作配飾時總是聯(lián)想到彭咸，除了效仿這位先賢的特立獨(dú)行，還取其峻潔的人格為楷模。《離騷》稱配飾“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思美人》稱“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這些詩句都是以芳草象征峻潔，用以表明自己是承彭咸之遺則。

綜上所述，屈原作品中所說的彭咸之遺則，主要包括三方面內(nèi)容:一是特立獨(dú)行，不趨時媚俗;二是由諸內(nèi)而發(fā)諸外，淋漓爽快，不自我壓抑;三是清廉峻潔，不染塵埃。這三方面相互關(guān)聯(lián)，是有機(jī)的整體，共同構(gòu)成彭咸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也成為屈原效法的榜樣。

五、結(jié)語

《離騷》抒情主人公先是稱“愿依彭咸之遺則”，亂辭結(jié)尾以“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結(jié)束。依彭咸之遺則，從彭咸之所居，是貫穿《離騷》的一條重要線索，從兩個方面表現(xiàn)出屈原的戀祖情結(jié)。然而，古今楚辭學(xué)者對此并未給與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而是往往忽略之，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這種困擾。

古今學(xué)者對彭咸的探討，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彭咸沉水而死的傳說可信程度如何。二是彭咸與彭祖是一個人，還是各有所指。這兩個問題都沒有足夠的資料可供支撐，討論的結(jié)局必然是無果而終。由于人們的主要精力聚集于此，對于彭咸與屈原的血緣關(guān)聯(lián)，自然也就無暇顧及，或是關(guān)注甚少。

古代學(xué)者基本都是把彭咸作為先賢看待，是從崇賢的角度對他加以觀照。而對于彭咸的族屬、他與顓頊部族的血緣關(guān)聯(lián)，或是輕描淡寫，或是略而不談。如果把彭咸置于先楚東遷的背景下進(jìn)行審視，那么，《離騷》及《九章·悲回風(fēng)》主人公為什么到西海、昆侖一帶去追尋彭咸之所居，問題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和解決。

《離騷》抒情主人公稱“愿依彭咸之遺則”，《九章·抽思》又稱“指彭咸以為儀”。彭咸之遺則，他所樹立的風(fēng)范究竟指的是什么?只能到屈原作品中去尋找內(nèi)證。劉永濟(jì)先生認(rèn)為《思美人》乃雜取屈賦各篇而成，并列舉眾多例證，其中寫道:“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佩繽紛以繚轉(zhuǎn)兮，遂萎絕而離異。”即《離騷》“戶服艾以盈要兮”，與“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也。［20］

劉先生認(rèn)為《思美人》是雜取屈原其他作品而成，這個結(jié)論無法成立。但是，前面所作的《思美人》與《離騷》的對讀具有參考價值。這兩篇作品在敘述抒情主人公以香花芳草為配飾的情節(jié)，都與彭咸相溝連。這種事實表明，特立獨(dú)行、不趨時媚俗是彭咸的品格，也是彭咸之遺則的構(gòu)成要素?？傊?，只有把彭咸放到屈原作品的具體語境中去考察，才有可能得出符合歷史實際的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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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姚永樸.論語解注合編［M］.余國慶，點(diǎn)校.合肥:黃山書社，1994:310.

［20］劉永濟(jì).屈賦通箋箋屈余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7:237.

“Peng Xian＇s Residence”and“Norm of His Legacy”in Qu Sao

Li Binghai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China)

Peng Xian＇s residencementioned in Qu Yuan＇sworks all connected with the hero＇s spiritual journey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Western Sea and Ruo Shui，where is the origin of Chu Nationality and the area he lives.Clan Peng and Group Chu come from Zhuan Xu and there is blood connection.Clan Peng left some traces in the east of the Min Mountains during their migration from west to east，which was one of clues for Peng Xian＇s habitations.The conduct principles that Peng left behind includes his independent behavior that was not to gear to fashion，his honest and frank character，and his incorruptness.Qu Yuan praises for Peng Xian，expressing a kind of complex for ancestors and an idea of veneration for Gentlemen.

Qu Yuan＇s works;Peng Xian;habitation;norm of his legacy

I206.2

A

1000－8284(2015)07－0181－07

〔責(zé)任編輯:曹金鐘〕

2015－06－05

李炳海(1946－)，男，吉林龍井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博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