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華《趙孟閑居考》正誤

⊙ 李庶民

引言

本書更多地使用了歷史學(xué)和社會學(xué)的證據(jù)和方法，重建了很大一部分被傳記刪削省略的趙孟生平，又使用了風(fēng)格分析、印鑒分期、稱謂分期等新的研究方法，對于趙孟作品重鑒和考年有重要意義。[1]

……數(shù)理邏輯思維訓(xùn)練、物質(zhì)分離提純以及物理化學(xué)鑒定的方法和理論、計算機編程實踐、計算機圖像處理技術(shù)、圖像和語言描述技術(shù)等，對藝術(shù)研究幫助很大。[2]

現(xiàn)代科學(xué)技術(shù)對史學(xué)研究帶來極大的方便，但在省時、省力、快捷的同時，也往往使使用者忽略了日常綿密不斷地檢索與閱讀史料應(yīng)有的扎實功夫?；蛉绻湃搜裕褐钦咔]，必有一失。《閑居考》粗讀一遍，不覺已簽條累累，感到此書校對極粗疏，文字錯誤要比一般的書多許多；對史料的疏忽或理解、運用失誤導(dǎo)致或顧此失彼，或判斷、結(jié)論有誤，是為美中不足。

下面將史料與文字失誤或錯訛?zāi)槌鰩桌?/p>

一、史料誤

書中第42 頁：

通過以上分析《專遣急足帖》只能是至元三十一年末第三次革職后所作，而不是至元三十年所謂的“及瓜未代”時期。

書中第46 到47 頁：

書中第136 頁：

與同知濟南時期兩起兩落、削職貶官、托病離京不同，提舉江浙期間并未見趙孟有明顯政治、經(jīng)濟風(fēng)險和污點，……這次辭官的真正原因更應(yīng)考慮嚴(yán)重的疾病。

至元二十九年（1292）到至元三十一年（1294）為趙孟同知濟南時期，這一時期有無“兩起兩落”“削職貶官”或“第三次革職”，我們來檢索一下相關(guān)史料。

至元二十八年（1291）正月，桑哥等人因罪被免職，命徹里率衛(wèi)士三百人籍桑哥家。阿魯渾薩里以連坐亦被抄家，其原因是世祖認(rèn)為當(dāng)初作為桑哥副手的阿魯渾薩里沒有及時反映桑哥貪贓誤國諸罪行。這實則是冤枉的，因為早有人向世祖舉報桑哥不法而世祖根本聽不進去。如奉命抄桑哥家的徹里，之前就因為彈劾桑哥被世祖打得昏死過去。此年二月，改諸道提刑按察司為肅政廉訪司。三月，毀掉桑哥輔政碑。五月，罷桑哥職，罷尚書省，右丞相以下皆改入中書省，以完澤為中書右丞相。七月，誅殺桑哥。“時尚書省臣多以罪罷，帝欲使趙孟與聞中書政事，孟固辭；帝令出入宮門無禁，每見必從容及治道，多所裨益。孟自念久在帝側(cè)，必為人所忌，力請補外。出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5]

至元二十八年（1291）桑哥一案，的確牽連到阿魯渾薩里、程鉅夫等人，原因是世祖認(rèn)為他們沒有及時彈劾桑哥在位時“殺異己者，箝天下口，以刑爵為貨，既而紀(jì)綱大紊”[7]。但元世祖很快便察覺到是冤枉了他們。七月罷免了程鉅夫的侍御史，明年（至元二十九年）春，程鉅夫因母喪歸鄉(xiāng)處理喪事，五月，世祖召還程鉅夫，十二月以原職集賢學(xué)士、嘉議大夫（正三品）侍御史，行江南湖北道肅政廉訪使（正三品）。而阿魯渾薩里也早已被詔還所籍財物并賜以金帛（辭不受）。因尚書省已撤銷，故由之前的尚書省平章政事（從一品）改集賢大學(xué)士（從一品），之所以沒有去中書省，系從其“乞解機務(wù)”之請。

至元二十九年（1292）三月，世祖下令處死桑哥的余黨那速丁、滅里、忻都等。而趙孟在正月已進朝列大夫（從四品）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兼管本路諸軍奧魯。六月后，先回吳興接眷屬，再去濟南上任。十一月七日到濟南，十二月二十一日獨理府事，因濟南路當(dāng)時沒有達(dá)魯花赤或總管，趙孟是實際上的一把手，外補的目的達(dá)到了，還升了一級，可知其并沒有受到桑哥一案的牽連?！堕e居考》所謂“頗受牽連”“被迫離開”云云，顯然只是主觀臆斷。

趙孟楷書跋韓滉《五牛圖》卷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至元三十一年（1294）正月，元世祖忽必烈卒，四月十四日，皇孫鐵穆耳在上都即位，是為元成宗。六月，詔翰林國史院修《世祖實錄》。七月，成宗詔中外崇奉孔子，各地紛紛立崇奉孔子詔刻石。趙孟在濟南任上。八月，正書《濟陽縣重修廟學(xué)碑》署款仍為“朝列大夫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兼管本路諸軍奧魯”。此年阿魯渾薩里率翰林集賢太常禮官。

第二，《種松帖》（《東衡帖》）的書寫時間。

本書第45 頁：

單國強考其為延祐五年（1318）閏八月，但考察其書法用筆重按輕提，用墨流暢潤籍，結(jié)字重心均衡，是典型的至大書風(fēng)，不同于延祐末期書法之筆枯墨悴、重心提高?！蓛?nèi)容“自來奉字，每深馳想，家間兩次發(fā)到所寄書及田上帳已收”可知，此書當(dāng)在大都任上，署款“閏月十日”，查陳垣《二十四史閏朔表》，此札當(dāng)在至大四年（1311）閏七月，此龍洞亦在德清。

本書第218 頁：

……吉林博物館藏《東衡帖》，書于至大四年閏七月……

按《種松帖》又稱《東衡帖》，此札應(yīng)系于何年閏月？我們來分析一下。

管道昇卒于延祐六年（1319）五月十日，但是直到延祐七年（1320）九月才得以安葬。趙孟此年八月廿二日致中峰和尚《丹藥帖》云：“擇九月初四日安厝，勢在朔旦日起靈?！惫艿罆N安葬后，趙孟將墓地周邊地買下來以成規(guī)模，也是為將來自己做永久計(趙孟與其后人均葬于此)，故連同原有丘隴都種松樹（墓地種松、柏是古代習(xí)俗）。若是，此札應(yīng)系至治二年（1322）閏五月寫于德清，此時趙孟身體已明顯不佳，故札中稱“心逮而力不逮也”。此札書風(fēng)與氣息明顯趨于散漫輕率。

至于札中的“龍洞”，當(dāng)然是在德清。但《閑居考》認(rèn)為當(dāng)年趙孟禱雨的龍洞山“更合理的是在德清而不是在濟南郊外?！缎袪睢匪鶎扆埗炊\雨這段政績或應(yīng)歸于楊載妙筆移花之功”（第46 頁）。這就有些信口而言厚誣古人之嫌了！趙孟龍洞禱雨是發(fā)生在濟南任上的一件事，是因為“旱，禱龍洞山”。濟南龍洞山位于歷下區(qū)龍洞村南。相傳唐堯時有孽龍于此興風(fēng)作浪，造成水患，大禹治水時前來捉拿，孽龍鉆進山洞中，所以龍洞山又稱禹登山。今已辟為龍洞風(fēng)景區(qū)。更何況至元二十八年（1291）到至元三十年（1293）江南多水災(zāi)，特別是至元二十九年（1292）六月，湖州、平江、常州、鎮(zhèn)江、嘉興、紹興、松江曾發(fā)大水。至元三十年（1293）五月，浙西大水，冒田為災(zāi)。乃至至元三十一年（1294）政府令軍士疏太湖使江浙河水入太湖少阻滯以減水患。何用趙孟于水災(zāi)頻仍之際冒千里酷暑去江南禱雨？

第三，本書第246 頁：（王璋）“大德十一年扶持武宗即位有功，被封為沈陽王，后改稱沈王。”

此說與史料所記不符，何況二字王升為一字王是一件大事，非只是“改稱”。王璋原名謜，字仲昂，蒙古名益智禮普化。喜漢文化，乃至放棄高麗王位到中國。工書法，與趙孟友情甚篤。延祐六年（1319）趙孟撰并書的江蘇《嘉定大報國圓通寺碑》就是由王璋篆額。

大德元年（1297）十一月，元帝封高麗國王王昛為逸壽王，世子王謜（后改名璋）為開府儀同三司，征東行中書省左丞相、駙馬、上柱國、高麗國王。

大德二年（1298）七月，有人僭言王謜自設(shè)司空、司徒等官，又擅殺其臣金呂，故召王謜入侍，留而不遣。復(fù)以其父逸壽王王昛為高麗國王。

大德三年（1299）五月，因高麗國王王昛不能服眾，元廷復(fù)立征東行中書省，以福建都元帥奇爾濟蘇（一譯闊里吉思）為平章政事，共理高麗國事。

大德五年（1301）高麗國王王昛言設(shè)行省監(jiān)其國不能和輯，遂罷征東行省。

大德七年（1303）九月，因高麗國王王昛既復(fù)位，又罷征東行省監(jiān)制，遂復(fù)厚斂淫刑，乃令王謜回國，流放王昛于安西。

大德十年（1306）五月，遣王昛還國，仍置征東行省撫之。

趙孟行書《種松帖》 吉林省博物院藏

大德十一年（1307）六月，以王璋與丞相達(dá)罕（達(dá)剌罕哈剌哈孫）等定策，奉仁宗，掃內(nèi)難，以迎武宗，功為第一，封沈陽王，推忠揆義協(xié)謀佐運功臣、駙馬都尉，勛上柱國，階開府儀同三司。以仁宗為皇太子，王璋為太子太師。（高麗·李齊賢《益齋亂稿》卷九《忠憲王世家》）

至大元年（1308）四月，以王昛之請，罷征東行省。九月，王昛卒。庚辰，以王璋嗣高麗王。

至大二年（1309）三月，遼陽行省右丞洪重喜訴高麗國王王璋不法，令王璋至大都，從太后巡行五臺山。

至大三年（1310）四月，賜高麗國王王璋功臣號，改封沈王。

皇慶二年（1313）四月，高麗國王王璋辭位，世子王燾為征東行省左丞相，封高麗國王。其原因是元廷欲讓王璋歸國，王璋以此計長留中國。

《元史》高麗：

（至元）二十八年五月，以賰子謜為世子，授特進、上柱國，賜銀印。三十年二月，賰遣使入奏，復(fù)更名昛，及乞功臣號，制曰：“特進、上柱國，開府儀同三司，征東行省左丞相，駙馬高麗王昛，世守王爵，選尚我家……”十一月，昛入朝?！蟮略晔辉路鈺Z為逸壽王，以世子謜為高麗王，從所請也。二年七月，中書省臣奏謜有罪當(dāng)廢，復(fù)以其父昛為王……

昛自大德二年復(fù)位，八年而薨，子謜復(fù)襲王位。成宗初年，尚寶塔實憐公主。十一年，進爵沈陽王，繼襲位高麗國王，生子燾。燾受遜位，以仁宗皇慶二年四月封高麗王。[12]

史料所記高麗王及沈陽王的封削時間略有差異，但大致如此所述。元朝皇室與高麗皇室早在世祖時便以通婚結(jié)盟世為甥舅。王昛是成宗鐵穆耳的姑父，王璋是武宗海山、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dá)的舅舅。按《元史》武宗紀(jì)、仁宗紀(jì)，王璋始封沈陽王在大德十一年（1307）六月戊午。進封沈王在至大三年（1310）四月己酉。元代一字王基本上是皇親國戚，二字王多是勛臣國公。元代繼承皇位的除太子外多在一字王中，如晉王甘麻喇追為顯宗，其子晉王也孫鐵木兒為泰定帝。鄜王懿憐只班為寧宗。本來安排接忽必烈班的燕王真金已立為皇太子，卻因早逝追尊為裕宗。而二字王只有懷寧王逆襲為武宗。元代一字王先后封有燕王、秦王、晉王、梁王、越王等八十余人，頒金印獸鈕。二字王先后封有安西王、鎮(zhèn)南王、懷寧王等一百二十余人，頒駝鈕金印或鍍金銀印。

“沈陽王”是在大德十一年（1307）開始封給高麗國王的，進封沈王是在至大三年（1310）。王璋于元貞二年（1296）七月被成宗授儀同三司，領(lǐng)都僉議司事。大德元年（1297）嗣高麗國王位。大德十一年（1307）封沈陽王，進封一字王則是在至大三年（1310）。元代一字王一般都是封給皇親國戚?！对贰肪硪话偃肮莨O”：

初仁宗之入也，阿忽臺有勇力，人莫敢近，諸王禿剌實手縛之，以功封越王，三宮盡幸其第，賜與甚厚，以慶元路為其食邑。哈剌哈孫力爭之，曰：“祖宗之制，非親王不得加一字之封。禿剌疏屬豈得以一日之功廢萬世之制哉！”帝不聽。[13]

禿剌于至大元年（1308）武宗繼位后被賜死。王璋既留大都，構(gòu)萬卷堂于其官邸，常與閆復(fù)、姚燧、趙孟、虞集等以詩文書畫自娛。好賢疾惡，尤喜談宋代事。泰定元年（1324）敕王璋歸國，王璋遲留不即發(fā)，英宗碩德八剌遂下王璋于刑部。既而祝發(fā)置之石佛寺，尋又流放于吐蕃。泰定帝也孫鐵木兒即位，以大赦得還，至是命王璋還本國，歸其沈王印。泰定二年（1325）五月辛酉王璋卒，年51，謚忠宣。仁宗時，欲以王璋為相，璋固辭曰：“臣小國藩宣之寄，猶懼不任，乞付于子，況朝廷之上相哉？敢以死請。”帝笑曰：“固知渠善避權(quán)也。”

所謂 “陋室”，當(dāng)指龍洞新修的“三間小屋”以及“紫芝亭”者，此帖有“趙子昂氏”元朱文印，無損，故當(dāng)在大德五年以前。

二、文字誤

第8 頁附圖1—1《除授未定帖》釋文：“……手書上覆丈人節(jié)干丈母縣君孟謹(jǐn)封?！备綀D并無此16 字。

第16 頁“楊州”應(yīng)為“揚州”。

第17 頁“赴任官在家裝束假限，二千里約三十日……”一段引文出處缺注。

第21 頁《度日帖》釋文“……謹(jǐn)此拜覆”，附圖帖中無“謹(jǐn)”字。

第27 頁圖1—9《致田師孟·新秋帖》釋文“手書附上，田師孟外郎”，帖中無此9 字。是誤割至第22 頁附圖中了。

第29頁《送劉安道指揮副使還都兼寄李士弘學(xué)士》“把鞍橫槊軍威壯”，“把鞍”應(yīng)為“據(jù)鞍”。

第36 頁第12、13、14 行記“劉敏中元貞元年有《賦田潤之經(jīng)歷家臘月菊》一首，表明田潤之此前職位僅為廉訪司經(jīng)歷，從七品”。這一段文字在下面僅隔一行后又重出，則重出應(yīng)刪去。

第46 頁“由只知江南……”，“只”應(yīng)為“同”。

第50 頁注②《啟功書法從論》，“從”應(yīng)為“叢”。

第75 頁“大德元年十二月《松雪齋文集》卷八《先侍郎阡表》”應(yīng)為“《松雪齋文集》卷八大德元年十二月《先侍郎阡表》”。

第93 頁注①“《第三屆中國書壇蘭亭論壇論文集》”應(yīng)為“《第三屆中國書法蘭亭論壇論文集》”。

第103 頁《不聞動靜帖》釋文“夫人動睜”應(yīng)為“夫人動靜”。

第153 頁“《新安文獻志·元中憲大夫浙東道宣尉副使程公墓銘相》”中“程公墓銘相”應(yīng)為“程公相墓志銘”。

第206 頁《淮云通上人化緣序》釋文第2、第3行2 個“著”字都應(yīng)為“著”。第2 行“蒼雅”應(yīng)為“蒼稚”。

第221 頁附錄編號第3“大德五年一月”后的“1302”應(yīng)為“1301”。

第236 頁“《儴黎館過眼續(xù)錄》”應(yīng)為“《穰梨館過眼續(xù)錄》”。

第245 頁有“《圓覺經(jīng)帖》的時間款‘八月’二字寫得像‘一月’”，但241 頁該帖附圖時間款“十七日”前無“八月”二字。

第266 頁“‘延祐七年秋與明遠(yuǎn)游西湖諸名剎’的事情自然是子虛烏有”與兩行前的“時與明遠(yuǎn)游西湖諸名剎，當(dāng)然也是子虛烏有的事”重復(fù)。

第303 頁附錄“1.至元廿三年十二月”后的“1386”應(yīng)為“1286”。“2.至元廿八年、至大二年”后的“1291”應(yīng)為“1291、1309”?！?.至元三十年、延祐元年”后的“1293”應(yīng)為“1293、1314”。

第308 頁“續(xù)表”第79、80、81、82、83 五欄漏標(biāo)公元“1320、1320、1321、1322、1322”。

以上所檢出未必盡恰當(dāng)，或還有未檢出之訛誤，但大致可見校核之粗疏，此外此書中還有一些句讀不盡恰當(dāng)，亦應(yīng)校正。本人讀書、撰文亦時有粗疏之弊，近年加之年高心力減而目力衰，更難免有不當(dāng)之處，望識者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