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客行長沙道(散文)

奉榮梅

王陽明，客行長沙道(散文)

奉榮梅

奉榮梅，中國作協(xié)會員，長沙市作協(xié)副主席，散文作家，在各大報刊發(fā)表數(shù)百篇散文隨筆，有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讀者》等轉(zhuǎn)載、入選年度作品精選，出版散文集《浪漫的魚》《寒花淡影》等。

“杖藜一過虎溪頭，何處僧房問慧休。云起峰間沉閣影，林疏地低見江流。煙花日暖猶含雨，鷗鷺春閑自滿州。好景同游不同賞，詩篇還為故人留?！贝嗽娡蹶柮髯饔诠懦街?、懷化沅陵。作為明代中期著名的哲學(xué)家和教育家，王陽明的聲名，與心學(xu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哲學(xué)史、思想史上的影響是可以和周敦頤、朱熹比肩的。

我最早在湖南境內(nèi)與明代大儒王陽明的行蹤重疊，是十幾年前在湘西的沅水北岸，沅陵縣城西北角虎溪山麓的虎溪書院，就在千年古剎龍興講寺內(nèi)。此詩是王陽明500年前在寺內(nèi)留下的題壁詩《辰州虎溪龍興寺聞楊名父將到留韻壁間》。

追溯王陽明停住沅陵數(shù)月并在講學(xué)寺中的時間是正德年間。據(jù)《沅陵縣志》(同治十二年本)載:“瑾誅，量移廬陵知縣，歸途過辰溪，游大酉山鐘鼓洞，題詩于石。旋至辰州，喜郡人士樸茂，質(zhì)與道近，因留虎溪龍興寺，寓憑虛摟彌月。與武陵蔣信往來講論，進士唐愈賢從之游，劉觀時、王嘉秀諸人咸執(zhí)贄受學(xué)焉?！闭挛迥?1510年)八月，劉瑾謀反事發(fā)，被武宗處決。王守仁得到平反，正德六年(1611年)離開貶謫地貴州龍場赴任廬陵郡，途經(jīng)辰州府所在地沅陵，被當?shù)貙W(xué)子樸實又有才學(xué)以及山水勝景吸引，留寓龍興寺外的憑虛樓數(shù)月，樓前有古松一株，便依幼名王云，題匾“松云軒”。先生與從游的武陵人冀元亨、蔣信，當?shù)剡M士唐愈賢等，往來講論，講授龍場悟道后的“致良知”之學(xué)，追隨的士子一時眾多。他攜生徒徜徉山水間，賦詩作文，留下《與辰州諸生論收放心書》等不少詩文，當他得知好友楊名父將至辰州時，揮毫在龍興寺壁題詩一首:“杖藜一過虎溪頭，何處僧房問慧休……”

龍興講寺始建于唐貞觀二年(628年)，是唐太宗李世民在即位稱帝第二年下旨修建的專門用于傳授佛學(xué)的寺院，感化“判服無常”的西南群蠻，實現(xiàn)教化一方，穩(wěn)定一方。直到嘉靖二十年(1541年)，王陽明的學(xué)生同知徐珊仿照其師當年講學(xué)遺跡始建精舍，有亭、軒、樓、閣等，辟修道堂，“大集多士，以倡明其學(xué)”，并辟祠以祀守仁，祠內(nèi)石刻文成公像，橫額書公絕句，請羅洪先作記，“四方志學(xué)之士，日彬彬焉集”。“虎溪”是雍正十一年(1733年)改名，光緒年間書院還修訂《陽明守則》以規(guī)范生徒。

我曾獨立沅水邊，與所有游人一樣仰望唐太宗親自詔書“敕建龍興講寺”的石碑坊山門，為這邊的宏大建筑驚異。頭山門、過殿、二山門、大殿、后殿、東西配殿、檀閣、彌陀殿、觀音閣等，龍興講寺的十四座建筑主體，是一個整體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群，無釘無鉚，三間硬山牌坊式門樓和書院依山勢而建，青瓦紅墻，懸山頂，穿斗式架構(gòu)，為唐代建筑遺風(fēng)，也有歷朝多次重修的遺跡，是湘西地區(qū)少有的特色書院。大雄寶殿正面高照的“眼前佛國”大匾，為明禮部尚書董其昌的字跡，寶殿中的鏤空石刻講經(jīng)蓮花座，玲瓏剔透，相傳也為明代所制。建筑裝飾藝術(shù)極為豐富多彩，木門窗欞格的花心裙板幾橫披，皆雕刻而成并加以彩繪，構(gòu)圖飽滿，線條流暢，花樣繁多。

王陽明的石雕像，在一片修竹蔭庇中，從竹葉間篩下來的光影碎片，在坐臥于雕花石基上的陽明先生的寬袍長髯上律動。先生目光高遠，越過江流煙雨，越過云峰閣影，被鷗鷺帆影牽引，入定他曾經(jīng)面對竹林七天“格物致知”的一個無我的境界……

王陽明曾經(jīng)兩度入湘，除了在虎溪書院寓居講學(xué)外，他還曾在長沙、常德、醴陵等地短暫停留。停留各地時均寫下詩文。在他的詩文里，奔赴貴州貶謫地時，不乏“風(fēng)雨偏從險道嘗，深泥沒馬陷車廂”、“偃仰絕余念，遷客難久稽”的憂傷悲情；而平反后再經(jīng)湖湘赴廬陵赴任時，心情大開，詩情明快，“歸信應(yīng)先春鷹到，閑心期與白鷗群”。

浙江余姚人王陽明(1472年—1529年)，是個官二代、也是學(xué)二代。他的父親王華是成化十七年(1481年)狀元，官拜南京吏部尚書，后被封為新建伯。王陽明自幼隨父學(xué)文習(xí)武，騎射兵法均精通，青年時遍讀朱熹遺書。弘治十二年(1499年)考取進士。明武宗朱厚照正德元年(1506年)，宦官劉瑾橫暴專權(quán)，南京科道官戴銑、薄彥微等上疏朝廷彈劾，被矯詔逮捕入獄。時任兵部主事的王陽明，率先上朝諫疏救援，觸怒了劉瑾一黨，遭受無端誣陷下大牢，還被廷杖四十。

正德二年(1507年)，35歲的王陽明，第一次到湖南。他被貶謫邊地貴州龍場驛驛丞，相當于村長之職。幾經(jīng)周折，他于次年早春從杭州啟程赴貴州，途經(jīng)江西、湖南，在醴陵、長沙、常德、沅陵都做了短暫停留和講學(xué)，留下佳話。

王陽明帶了三個仆從，在寒風(fēng)中向西南行進。從江西進入湖南境內(nèi)，先停留醴陵的靖興寺和泗洲寺留宿并講學(xué)。從他的《靖興寺詩》和《醴陵道中風(fēng)雨夜宿泗洲寺》兩詩，可回放當時風(fēng)雨險道、深泥沒馬的艱險。“風(fēng)雨偏從險道嘗，深泥沒馬陷車廂。虛傳鳥路通巴蜀，豈比羊腸在太行!遠渡漸看連暝色，晚霞會喜見朝陽。水南昏黑投僧寺，還理義編坐夜長?！?《醴陵道中風(fēng)雨夜宿泗洲寺》)

明代岳麓書院的發(fā)展，與王陽明心學(xué)的興起有關(guān)。而當時岳麓書院經(jīng)過百年停學(xué)之后，進行了數(shù)次大規(guī)模的重建，其復(fù)興卻與貶謫之身的王陽明的短暫講學(xué)有莫大的關(guān)系。作為被貶的身份，王陽明雖然得謹小慎微，但是他執(zhí)著自己“倡明圣學(xué)”的終身志愿，欣然到岳麓開壇宣講心學(xué)。《岳麓志》對這次講學(xué)有記載:“是時朱張遺跡久湮，賴公過化，有志之士復(fù)多興起焉?！痹诋敃r岳麓重科舉、學(xué)術(shù)不興的背景下，王陽明的心學(xué)使得聽者耳目一新，對書院的影響很大，許多有識之士紛紛前來講學(xué)，并由此開始了王學(xué)在書院的傳播。王陽明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嗣后在岳麓書院廣為傳揚陽明學(xué)。王陽明的弟子季本曾任長沙知府，不但修葺書院，添置學(xué)田，還親自開講，傳授王學(xué)；王門私淑弟子、狀元羅洪先，于嘉慶中也講學(xué)岳麓；東林學(xué)派首領(lǐng)之一的鄒元標是王門再傳弟子，萬歷、天啟之際至?xí)簜鞑ネ鯇W(xué)；還有再傳弟子著名心學(xué)家張元忭，擔任過岳麓書院山長，對王學(xué)在書院的傳播和王學(xué)與朱熹張栻?qū)W說的相互融合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王陽明到達長沙之后，住在壽星觀。王陽明的《長沙答周生》記載了他在長沙寓居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一路顛簸，加上水土不服，王陽明牙痛生病，但是慕名請教者甚多，且執(zhí)禮甚恭，王陽明十分感動并慨嘆:“旅倦憩江觀，病齒廢談?wù)b。之子特相求，禮殫意彌重”，“岳麓何森森，遺址自南宋；江山足游息，賢跡尚堪踵”?！囤煜嬗谶~岳麓是尊仰止先哲因懷友生麗澤興感伐木寄言二首》則詳細記載了王陽明岳麓書院吊古尋幽，“林壑有余采，昔賢此藏修；我來實仰止，匪伊事盤游”；“緬思兩夫子，此地得徘徊”，“陟岡采松柏，將以遺所思；勿采松柏枝，兩賢昔所依；緣峰踐臺石，將以望所期；勿踐臺上石，兩賢昔所躋”。詩句中流溢著對朱熹、張栻二位先賢的仰止之情。《游岳麓書事》則花了很大的篇幅，詳細記錄了趙侯需晴、故人徐陳之邀，攜周生涉江登岳麓，橘洲僧寺鳴鐘、峰巒開霽、柳溪梅堤、道林林壑，赫曦石鼓都在詩中體現(xiàn)?！洞雾嵈疒w太守王推官》是答謝太守趙需晴和王推官的攜帶酒肴前來陪同飲宴，“近聞牧守賢，經(jīng)營亟乘屋”、“花絮媚晚筵，韶景正柔淑”，因雨過天晴而感到心襟特別開闊，又覺得能目睹當年朱熹和張栻在岳麓書院講學(xué)的遺跡而十分高興。王陽明在長沙還寫了《吊屈原賦》，題注中說:“正德丙寅，某以罪謫貴陽，取道沅湘，感屈原之事，為文而吊之?！闭潜毁H謫的相同遭遇，使王陽明喟嘆、悲憤不已。康熙《岳麓志》中說:王陽明“謫貴陽，道經(jīng)長沙，泛湘，吊屈賈，寓岳麓，為朋徒斤斤講良知之學(xué)”。不過，“良知之學(xué)”是王陽明龍場悟道之后的事，由此有學(xué)者對王陽明講學(xué)岳麓書院存疑，也是有道理的。

王陽明在長沙短暫交游后乘船沿湘江北下，經(jīng)洞庭湖，溯沅江西上，經(jīng)沅陵、辰溪等地，由沅江支流水進入貴州。在乘舟經(jīng)過沅江天心湖時遭遇雷電驟雨之險，作詩《天心湖阻泊既濟書事》。他的詩中寫到古稱沅洲的芷江多處地名，如《羅舊驛》《沅水驛》《興隆衛(wèi)書壁》，其中興隆衛(wèi)與貴州玉屏交界，“山城高下見樓臺，野戌參差暮角催；貴竹路從峰頂人，夜郎人自日邊來”。

王陽明第二次到湖南，是因三年謫遷期滿，升任廬陵(今江西吉安)縣令，時間為正德五年(1510年)年末和六年歲初?！氨橹鄢ι懈F途，荊楚還憐俗未殊:處處送神懸楮馬，家家迎歲換桃符?！薄吨壑谐Χ住酚涊d了王陽明正德六年的春節(jié)是在湖南度過的，他坐船順沅水東下，經(jīng)溆浦大江口、辰溪，直達當時辰州府府治所在地沅陵。《淑浦山夜泊》也有“柳放新年綠，人歸隔歲舟”的詩句。王陽明在《致辰中諸生》的信中也說到過:“前在寺中所云靜坐事，非欲坐禪人定。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拏，未知為已，欲以此補小學(xué)收放心一段功夫耳?！痹谡戮拍?1514年)《與沅陵郭掌教》詩中又云:“記得春眠寺閣云，松林水鶴日為群。諸生問業(yè)沖星人，稚子拈香靜夜焚?！?/p>

他在常德城西沅江畔寓居幾日，寫下了《武陵潮音閣懷元明》《閣中坐雨》《霽夜》《僧齋》《德山寺次壁間韻》，在漢壽寫有《墨池遺跡》，至桃源作《東禪寺》《桃源洞》《觀音山》，又到沅江，心氣平和，再作《沅江晚泊二首》以及《夜泊江思湖憶元明》。舟近長沙，詩情更是輕快，有詩《三山晚眺》《鵝羊山》。到醴陵時，他重游三年前故地泗洲寺，有詩《泗州寺》為證。王陽明還在湖南寫下了《南游三首》等詩，衡陽雁、灃浦曲、湘君祠、蒼梧、九疑、羅浮、洞庭波、衡岳、回雁、芙蓉臺等湖湘地名，在詩中集中出現(xiàn)。王陽明在正德五年三月才抵達廬陵，在路上走了約三個月。

王陽明在湖南呆得時間雖不長，但他有幾個著名弟子都是湖南人?！睹魅鍖W(xué)案·楚中王門》云:“楚學(xué)之盛，唯耿天臺一派，自泰州流入。當陽明在時，其信從者尚少。道林、閣齋、劉觀時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門，獨冠全楚。觀徐曰仁同游德山詩，王文鳴應(yīng)奎、胡珊鳴玉、劉德重、楊介誠、何鳳韶汝諧、唐演汝淵、龍起霄止之，尚可考也?！钡懒旨词Y信，閣齋即冀元亨。在王氏的湘籍及門下弟子中，最有名的為前文提到過的常德籍的蔣信、翼元享，以及王文鳴、胡珊、劉德重、楊礿、何鳳韶、唐演、龍起霄等。在王陽明第一次過常德時，武陵人蔣信、翼元享，沅陵人唐愈賢就追隨他一直到貴州龍場；在虎溪龍興寺講學(xué)時，又有辰州人董道夫、徐汝娓、吳鶴等負笈從游。沅陵人劉觀時、王嘉秀都是他的著名學(xué)生。

王陽明之學(xué)，通過他的一批湘籍及門下弟子，以及一批外省籍的王門弟子在湖南的講學(xué)，培養(yǎng)了一批王學(xué)再傳弟子。王陽明在岳麓尋幽仰賢、懷游論誼，沿湖湘一路覽景觀勝、聚眾授徒、題詠山水，湖湘的弟子和山水慰藉了他凄風(fēng)苦雨的貶謫路，而湖湘士子也有幸親炙這位大哲的耳提面命，使得陽明學(xué)與湖湘文化交融，并瓜瓞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