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去的鄉(xiāng)村(散文)

秦延安

遠(yuǎn)去的鄉(xiāng)村(散文)

秦延安

秦延安，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有近千篇作品散見于《南方周末》《大江文藝》《延安文學(xué)》等國內(nèi)一百多家報刊雜志?，F(xiàn)居西安。

站在村口的場

走進(jìn)一座村莊，首先迎接的便是柴垛林立、碌碡相望的場。在我的意識里，場就如一位母親，站在每一個村口，守望著自己孩子的歸來。

故鄉(xiāng)地處秦嶺山腳下，而我家就在村南頭，屋門一開便是村里的場。一家挨著一家，或大或小的場便連出一片風(fēng)景，展示著家境的殷實或拮據(jù)。場里是綠樹縈繞雞鳴狗吠的村莊，場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

記憶中，場是被立夏的第一場雨喚醒的。迎著雨后第一縷陽光，家家戶戶不約而同地開始碾場。鏟去雜草的場里氤氳著泥土的清香，從村人手中脫飛的草木灰貪婪地吮吸著地面的濕氣。沉寂一冬的碌碡也被請了出來，在村人的推拉下，如出圈的牛犢歡快地奔跑著。隨著吱吱啞啞聲，那來來去去的碾壓，很快地讓場如母親漿洗的床單一樣光潔、平整。

當(dāng)太陽烤熟了大地，場便成了莊稼的相會之所。一車車麥子如歸來的孩子，很快地便豐盈了空落許久的場。場上也如趕集似的熱鬧，大家臉上全是喜悅。村人們互相幫忙脫麥子，男女老少齊上陣。隨著脫粒機的不斷哼哧，一捆捆麥子瞬間便谷物分離，歡快的麥粒在陽光下露出黃澄澄的笑臉，橫豎交叉的麥秸被集成了柴垛。

雖然一天的勞作很是辛苦，但看著場里高高的柴垛和堆積如山的飽滿麥粒，村人的心里是甜的。白天還蔫頭耷腦的我們，此時活躍得像小馬駒，在場院里盡情地打鬧著，捉迷藏、滾鐵環(huán)，玩得不亦樂乎。夜黑了，月高了，玩累了的我們就躺在母親鋪在場里的席子上數(shù)星星。南山如敞開的風(fēng)口袋，徐徐不斷地為場院上的人們輸送著清涼。風(fēng)一起，暑意全消。忽明忽滅的煙鍋攜去男人一天的疲憊，女人東一句西一句的拉著家常。夜深了，喧鬧一天的場院也恢復(fù)了平靜。數(shù)錯星星的我，在不知不覺中和場院一并走進(jìn)了夢鄉(xiāng)。因為自由開闊，整個夏日，場都是村人夜晚乘涼避暑的好去處。

當(dāng)秋風(fēng)送爽時，場里又迎來第二次收獲。相比夏忙，秋收要舒緩得多。谷子、豆子、玉米先后鋪展到場里，一堆一簇的，再也不用那么張揚地鋪滿整個場院。晾曬數(shù)日后，父親便開始打黃豆。隨著身子一起一伏，梿枷揚起落下，卟噠卟噠，那悠長而有節(jié)奏的梿枷聲在靜寂的秋風(fēng)里傳送很遠(yuǎn)，就連南山也在隱約地做著回應(yīng)。白天打豆子，晚上剝玉米，村人和場似乎都沒有停息。當(dāng)一串串金黃的玉米掛滿屋檐和門前的大樹時，場就啞默了。空蕩蕩的場上，只剩下東倒西歪如喝醉酒似的碌碡和一個個用玉米稈搭起的帳篷，任憑西風(fēng)吹。即使經(jīng)歷了漫長的冬季，堆成了垛，那稼禾的幽微清香依舊留存在場里，悠遠(yuǎn)、彌久、芬芳。

隨著收獲的結(jié)束，場便沉寂成了一種回憶。但不久，場就被劃成了宅基地，變成了一戶人家。一年又一年，場在移動，村子在擴張。

二十年后，當(dāng)我再回到村子時，卻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耕作讓場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場的消失，宣告的不僅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更是鄉(xiāng)村文明演變的結(jié)果。當(dāng)年和父親在場上生龍活虎的許多村人如今已變成了一抔黃土，而那些發(fā)生在場里讓人身心溫暖的經(jīng)年往事和永遠(yuǎn)飄溢著的莊稼清香，卻在我的心里站成了一種高度，永遠(yuǎn)芳香著我的心田。

空落的村莊

刺眼的太陽就像急于出籠的鳥兒一樣，在五月初就已經(jīng)燃起了熊熊之火，讓人在春的門檻還沒站穩(wěn)，就一下子步入夏季。明晃晃的日頭刺得人目炫，照在人身上也是灼痛的。但是村子里的鄉(xiāng)間道路上，一排排楊樹卻如一把把遮陽傘似的，讓整個村子都處在清涼的蒙蔽之中。三月吐芽，四月楊絮，五月便枝繁葉茂，楊樹用自己的激情將驕橫的太陽拒之在外，讓斑斑碎影灑滿了鄉(xiāng)村小道。那一棵棵碗口粗的，甚至懷抱粗的楊樹，雖然株距不足半米，但卻長得異常茂盛，成為村子里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村人們都稱贊劉五爺?shù)难酃飧?。?dāng)年，從部隊上轉(zhuǎn)業(yè)回來當(dāng)村長的劉五爺，組織村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村子里的所有道路邊栽樹。雖然當(dāng)時很多人不解、反對，但礙于劉五爺?shù)耐?yán)，一棵棵速生楊還是很快地布滿了村子里的所有道路。俗話說，有苗不愁長。在劉五爺?shù)恼疹櫹拢切┬涿绾芸斓卦?，開始了生命的跋涉。沐浴著春風(fēng)細(xì)雨，迎送著夏日烈陽，在狂風(fēng)暴雨和寒來暑往中，這些速生楊越竄越高，很快地便成了一棵棵蒼天大樹。它們?nèi)缌嘘牭氖勘频?，不僅守護著鄉(xiāng)間道路，為村子擋住了凜冽的西北風(fēng)和炎炎烈日，而且還成為村人閑暇之余的好去處。雖然夏日正午，火辣辣的太陽發(fā)著虎威，但是當(dāng)村民們走在鄉(xiāng)村的道路上，卻是一路的清涼。那透過樹隙的光，星星點點，如同村民的日子，自由而散漫。一個個頑皮的孩子，拿著竹竿，斂聲閉氣、躡手躡腳地去捕捉一只只扯著嗓門高唱的蟬。而在暑氣散去、彩霞滿天的黃昏，這林蔭道便成為戀人們談情說愛的好去處。放牧的村人便將牛羊拴在樹上，讓它們悠閑地吃著路邊豐茂的草，自己要么做著針線活，要么拿著鉤桿鉤下樹上的小枝叉，以用作種菜插蔓用。秋日里，村人便將田地里沒處堆積的玉米稈圍在楊樹周圍，等待吹干，然后再拉回去燒火做飯用。

看著這些楊樹給村民們帶來的好處，已經(jīng)花白了胡子的劉五爺，就像看護自己的孩子一樣，每天都喜氣洋洋地在村道里巡視一圈。粗壯的楊樹，讓許多蓋房子、做家具的人害起了紅眼。他們便去央求劉五爺，將這些樹賣給他們，劉五爺斷然地拒絕了。于是他們便鼓動、慫恿地痞麻五去當(dāng)村長。很快地，年輕力壯的麻五便代替了年老體衰的劉五爺，當(dāng)上了村長的麻五很快地便實施了伐樹計劃。雖然在村民大會上，大家表決只砍伐大樹，采伐后便補栽新樹。但是當(dāng)一棵棵長了幾十年的大樹被砍倒時，那鋒利的斧子就再也剎不住步子了。貪婪的村人和麻五已經(jīng)等不及小樹的成長，一個忙著砍伐，一個忙著數(shù)鈔票。最初，砍伐者還將樹連根刨掉，最后便是順地表用鋸子鋸倒，連埋在土里半人高的樹樁都懶得挖了。

當(dāng)聽到砍伐大樹的消息后，劉五爺便去勸阻，但是沒有一個人聽他的。大樹倒了，劉五爺也病倒了。那個秋日，一直對大樹牽掛不下的劉五爺，在兒孫們的攙扶下去看樹，空落的村道里連一棵小樹的影子都沒了。看著一個個樹樁張著煞白的口子在嗚咽，劉五爺?shù)男脑诹餮?/p>

強勁的沙塵暴很快就來了。而后，吐著火紅舌頭的烈日，炙烤得鄉(xiāng)村連蟬都不愿落腳了。雖然人們蓋起了大房子、打制出了新式家具，但是沒有樹的村莊空蕩蕩的，讓人總感覺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空落……

揚 場

雖然將近黃昏，但太陽卻余威未減，就連地面都如流火般地滾燙。沒有風(fēng)的村莊，靜寂得像一團死水，人們都扯著脖子，看著樹梢，樹葉如木樁似的一動不動。場院里，起場后的麥子如墳堆似的，亂七八糟地堆著。手拿草帽不停扇涼的男人說道，一點風(fēng)都沒有。頭頂毛巾手拿掃帚的女人接過話頭，要是來一場風(fēng)就好了。

因為沒有風(fēng)，原本氣氛緊張的鄉(xiāng)村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神經(jīng)松懈的農(nóng)人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喝著水，扯著閑。男人們互相遞著煙，談著收成。女人們順勢將掃帚墊在屁股底下，坐在一起說著雞毛蒜皮的事。就在這有一句沒一搭的閑聊中，時光款款而行。突然有人喊道，風(fēng)來了?男人驚醒似的將半锨毛糧扔向半空。誰知，扔向半空的糧食卻如秤錘似的直直地砸了下來，撲了人一身。男人一邊拍打身上的麥糠，一邊埋怨道，哪有風(fēng)?大家的目光齊聚樹梢，樹葉還是一動不動，風(fēng)根本沒有來，人們有些泄氣。

等待，讓時光顯得漫長。就在人們等得有點煩躁時，樹葉終于如流水似的嘩啦啦地響了起來。從南山來的風(fēng)，越吹越有勁，吹去了一天的暑熱，吹得農(nóng)人渾身舒暢。不知是休息夠了，還是受風(fēng)的蠱惑，男人們?nèi)韥砹藙?，戴好草帽，抓起木锨，撮起半锨麥糠扔向空中，試著風(fēng)向。

俗語說:三年能中文武舉，十年難考田狀元。揚場在農(nóng)村不僅是個力氣活，更是個技術(shù)活。說是力氣活，是因為沒有相當(dāng)?shù)捏w力是支持不下來的。說是技術(shù)活，是因為揚得好的，很快地就揚出一堆金黃的麥子；不會揚的，折騰半天，不僅麥、糠不分，而且還讓麥子滾灑一地。一般年齡大的老農(nóng)，都是村里揚場的老把式。

男人的揚場如舞蹈。他前腿弓，后腿繃，前手舉，后手送，鏟起一木锨毛糧，膀子一抖，“嗖”地一聲迎風(fēng)揚起。那扔出去的方塊狀糧食到空中便均勻散開，儼然一片金黃色的彩帛，立體看如一把甩開的扇子，仰頭看又像一道彩虹劃過空中。粒粒糧食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后，便像雨點似的唰唰地成一條線落下。而麥糠則如冬天的鵝毛飛雪，紛紛揚揚地飄走。

男人揚場，女人也不閑著，在揚過的糧食上用又長又軟的掃帚，捋去那些沒有被風(fēng)吹出去的麥稈和由于打場不徹底而剩下的帶糧谷穗。這一掃帚要一揮而就，且輕重適合，重了會帶走麥子，輕了捋不走麥穗。男人揚一锨，女人掃一下；男人是左右開弓，木锨上下翻飛；女人是左一揮右一掃，緊隨而至。兩人移步換招，舒緩有致，配合得異常默契，好像不是在揚場，而是在舞蹈。

“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隨著風(fēng)的歡快，揚場也變得輕快起來，場院里木锨撮糧的聲音此起彼伏，像夏夜的蛙聲一樣悅耳。當(dāng)然，風(fēng)也有調(diào)皮的時候:會突然轉(zhuǎn)向。但這對于男人來說，只是小兒科。風(fēng)再動，男人卻巋然不動，依舊一上一下迎著風(fēng)，拿捏恰當(dāng)，扔著糧食。很快地，糧堆越積越大，最后便堆出一個金燦燦的小山丘，而四周便是麥糠等雜物，糠谷分明，一清二楚。

麥子揚出來了，男人是一臉的喜悅，女人是一臉的燦爛。看著金燦燦的麥堆，他們的臉上滿是豐收，這是我父母親三十年前勞動的場面。

揚場，作為農(nóng)耕年代的重要技術(shù)活兒，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地依葫蘆畫瓢地往下傳遞著。如今父親已去世，母親老得走路都打顫顫，現(xiàn)代的機械已經(jīng)替代了傳統(tǒng)的手工勞作，后來的人們，是否還會麥、糠分離的揚場?是否還知揚場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

墻的溫度

墻是有溫度的，父親說這話時正在準(zhǔn)備打院墻。因為沒有院墻，不僅院子里養(yǎng)的雞呀、豬呀經(jīng)常遭受野獸侵襲，就連四野里的風(fēng)也很容易竄進(jìn)屋子，讓人冷不防地打個冷顫。

打墻的土是父親從村外的田地里取回的黃土，因為其黏性強，容易“踏實”結(jié)成一體，是村人打墻的上好材料。父親先將用木板做成的長方體模子支好，然后開始放土。隨著父親額頭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滾落，攜帶著大地體溫的一锨锨黃土歡躍地跳進(jìn)了墻模子。土有一尺厚后，父親就跳進(jìn)去，攤平、踩實，然后開始用尖底的石錘錘打，一下接著一下，一錘挨著一錘，一遍又一遍，直到整個夯實后。父親又繼續(xù)添土，再進(jìn)行夯實。就這樣，一點點地，一層層地，一面密不透風(fēng)、一人多高的土墻就建好了。土墻雖土，卻是泥土的站立。在我的心中，它就是抵御外賊入侵家園的萬里長城。有墻在，心里踏實安穩(wěn)。

兩年后，家里對漏雨的房子進(jìn)行翻蓋。筑墻的是用黃土打成的胡基，那是父親和母親在田地里打了大半年的成果。每一塊胡基都如電腦屏幕大小，經(jīng)過日月暴曬，堅硬如石。蓋房時，村里的人都來幫忙，有提水的，有和泥的，有搬運胡基的，在大家的說笑聲中，一面面墻在不斷地往上竄。胡基墻可以壘七八米高，不像用黃土打的墻，太高了容易坍塌。一塊塊胡基在匠人的手下，排列組合成一面堅實的墻。山墻，相鄰兩家人可以互相共用。就這樣一家連著一家，就形成了一個村落。胡基壘的房子，冬暖夏涼，不僅讓人住著舒適，更重要的是拉近了鄉(xiāng)鄰的距離。雖然兩家隔著墻，但卻隔不斷“遠(yuǎn)親近鄰”，東家做的好吃的便給西家送一碗去，西家地里摘的蔬菜也會給東家拿一些。一家有事幾家響應(yīng)，常來常往的鄰里之情，讓墻里墻外滿是溫暖。

二十年后，當(dāng)我進(jìn)了城，住進(jìn)了窗明幾凈的樓房，卻并沒有一點喜悅感。雖然樓房的墻更光了更白了，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高樓，讓我總沒有依附感。一道道水泥墻不僅生疏了左鄰右舍，就連人的心似乎也隔膜起來。樓上樓下的見了面，也都是相視而過。警惕性的防御心理，讓人總是前腳進(jìn)門后腳就關(guān)門。一堵墻后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即使住了四五年的對門，也有很多都還不熟識。冰冷的水泥墻，不僅讓城里人的面孔是冷漠的，就連心似乎都相隔很遠(yuǎn)，于是便有了想念鄉(xiāng)村的念頭。

借著堂哥翻新房子的機會，我特意回了一次鄉(xiāng)下。冷冷清清的莊基上，只有四五個匠人在忙活，昔日全村人捧場滿院熱鬧的情景早已不再。雖然用水泥和磚砌的墻既光鮮又迅速，但卻讓相鄰兩家的墻產(chǎn)生了縫隙。我問原因，堂哥說，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是自己下地基，誰也別想借誰的墻。各人都在忙著掙自己的錢，像蓋房這種事，基本沒人幫忙。雖然地下兩家地基緊挨，但是到了砌墻時，兩家的磚墻都是緊靠自己的地基往上砌，底寬墻窄，這樣便在相鄰兩家墻間產(chǎn)生了能過一人的通道。聽著堂哥的話，我的心空落落的……

墻原來真是有溫度的!墻的溫度不在于它是用什么來壘成的，也不在于它砌多高，關(guān)鍵在于人是用怎樣的心來看待墻的。墻是用來擋風(fēng)遮雨避寒的，也是用來溫暖人心的。只要人心無墻，那么不管是土墻、胡基墻，還是水泥墻、磚墻，都會一樣讓我們溫暖如春。

夏日喜賽歌

夏日正午流火的高溫讓各種鳥兒都“三緘其口”，懶得作聲。可是，曾在地下蟄伏一冬的各種蟲兒卻進(jìn)入了生命中的輝煌期。天氣越燥熱，它們越亢奮，用嘹亮或低沉的歌聲贊美著夏天的美好。

作為夏天的吹鼓手，蟬總愛“坐”在樹干上，用激越的嗓音喧囂著夏天的狂熱，壟斷著鄉(xiāng)村的舞臺。那一日接一日的歌唱，“聲聲似相接”，似乎永不知疲倦，張揚得讓人有時甚至討厭。就連正午最安靜的時候，它們也不消停?！爸?，知了……”那聲音由近及遠(yuǎn)，又倏地從遠(yuǎn)處悠悠地傳了過來?！澳镣T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毕s，鬼精靈似的總是和孩子們在樹林里玩著捉迷藏。那蟬鳴或高或低，或獨奏或合唱，疏密有致，意趣天成，是那么恬靜純粹，讓人心醉神迷。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毕啾扔谙s，蟋蟀最愛將自己的歌聲放之于田野?？諘鐭o垠的原野，蟋蟀的歌聲清純悅耳、灑脫空靈。那長短不一、抑揚頓挫的鳴聲也頗有名堂，不同的音調(diào)、頻率表達(dá)著不同的意思。響亮的長節(jié)奏鳴聲，是警告同性:這是我的領(lǐng)地，你別侵入!當(dāng)遇到雌蟲時，其鳴叫聲就變?yōu)?“唧唧吱，唧唧吱?！彼坪踉谡f:“我在這兒，快來吧!”而這優(yōu)美動聽的歌聲并不是出自蟋蟀的嗓子，而是它的翅膀。在蟋蟀右邊的翅膀上，有一個像銼一樣的短刺，左邊有像刀一樣的硬棘。左右兩翅一張一合，相互摩擦，振動翅膀就可以發(fā)出悅耳的聲響了。坐擁田野，放眼四海，蟋蟀的歌聲在高徊低轉(zhuǎn)間，溢滿了大自然的清新和靈氣，這是再技高的樂師也難以合成的天籟。

就在這些夏蟲自鳴得意時，一片烏云遮住了陽光的臉。雖然蟬和蟋蟀都聲嘶力竭地用嗓音做著最后的掙扎，但終是于事無補，雨嘩嘩而來，掩蓋了大地所有的聲響。雷雨以為自己的歌聲淹沒了夏蟲兒的聲音，卻不想，從河塘里突然蹦出“呱呱”的清脆歌聲。“蛙聲經(jīng)雨壯”，那鏗鏘有力、節(jié)奏鮮明的歌聲隨水而生，一直從雨中唱到雨后，充滿著鄉(xiāng)野的磁性。蛙聲在古人詩詞里從不缺少，如“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蜃氣為樓閣，蛙聲作管弦”、“蛙聲籬落下，草色戶庭間”。蛙聲似乎成了鄉(xiāng)村的代名詞。也許就在村前屋后的池塘水渠，或是無邊無際的稻田，無數(shù)墨綠的“鄉(xiāng)土歌手”，搖其長舌，鼓其白腹，一鼓一鼓地唱著屬于豐收的歌聲。“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庇辛诉@歌聲，就連農(nóng)人的臉上也寫滿了喜悅。

當(dāng)然，還有紡織娘、蚱蜢……它們之所以歌唱，而且歌唱得時輕時重、音高韻長，好比“賽歌會”，不僅是為了表明各自的身份，更是吸引異性前來相會的信號和法寶。

不管是恬靜純粹的蟬唳，還是深邃幽遠(yuǎn)的蟋蟀淺唱，或是青蛙嘹亮激昂的歌聲，夏蟲的音樂總是永無休止。它們用發(fā)自肺腑的歌聲，唱出了真純、自然的夏之音。當(dāng)聽煩城市喧囂的我們，靜心聆聽這些夏蟲的歌聲時，整個身心都融入自然變得聰靈起來。

青桑葉紫桑葚

入夏之后的陽光，如舞臺上的追蹤燈，將一棵棵分布在河畔、田野、鄉(xiāng)村的桑樹，照得異常光亮。那一片片橢圓形葉子隨著雨水的日益充足，長得分外旺盛，似乎在和蠶兒角逐著，看誰生長得更快。

這種競爭是從春天開始的。一夜微風(fēng)，一場細(xì)雨，讓孤寂一冬的桑樹很快就穿上了綠裝。很快，一株株看似柔弱的桑樹就長得枝繁葉茂，搖曳著青春的炫麗。而在匾里睡覺的蠶兒，也在養(yǎng)精蓄銳，吃完便睡，睡醒便吃。那采回來的嫩葉，一夜之間便被吃得所剩無幾。不服輸?shù)纳?，摘去一茬葉子又長出一茬，新葉接舊葉，一茬更比一茬旺。

最早懂得桑葉是在小學(xué)課文《春蠶》里，文中母親一夜夜起來喂蠶的身影和蠶兒們吃桑葉如雨的沙沙聲，讓我至今仍記憶深刻。而故鄉(xiāng)，雖然也有蠶也有桑樹，但樹卻是異常的少，而蠶也只是孩子們用來養(yǎng)著玩的，并沒有人家專門去養(yǎng)。也許是受了課文的影響，童年的我也效仿著從別人那討來一些如芝麻粒似的蠶卵來養(yǎng)。每天放學(xué)之后，便四處去找桑樹采桑葉，但持續(xù)了一兩個月后，便厭倦了。于是便將蠶兒送人，或者將蠶放生到桑樹上去了。青翠的桑葉和蠕動的蠶兒沐浴著夏日的陽光，亮麗了我的童年。

五月的陽光捧紅了枝頭的桑葚。在一片片巴掌大小的綠葉間，掛滿了紅紅綠綠的桑葚，如打秋千似的蕩漾在夏日的微風(fēng)里。隨著陽光一日日漸強，桑葚也慢慢地由綠轉(zhuǎn)成紅色，又由紅色變成淡淡的紫色。終于，在下過一場雨之后，那豐碩的果實發(fā)出紫色的光澤，一顆顆點綴在枝葉間，水淋淋的像精靈一般誘惑著我的目光。每天放學(xué)之后，我和小伙伴們都如放飛的鳥兒，沖向河邊、溝畔的桑樹。目光一經(jīng)接觸，心便跟著爛漫。我們?nèi)滩蛔〈舐暫艚?，一哄而上。很快地，我們的嘴上、手上，全都被桑葚紫色的果汁染得烏紅。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笑聲、叫喊聲在桑樹的枝葉間飄蕩，那甜美的滋味似乎至今猶在。

童年的我，只把桑葚當(dāng)成一種開啟味蕾的野果進(jìn)行享受，直到三十年后，我才知道，桑葚中含有蘆丁、花青素、白黎蘆醇等多種成分，對防癌、抗衰老、抗?jié)?、抗病毒等具有良好的作用。早在兩千多年前桑葚已是御用的補品，所以桑葚又被稱為“民間圣果”。古代藥典對其藥理和保健性，也多有記述?！短票静荨酚涊d“單食主消渴”?！侗静菔斑z》上說“利五臟關(guān)節(jié)通血氣搗末蜜和為丸”。而文人墨客對桑葚也是情有獨鐘，陶淵明《歸園田居》中，“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寫盡了鄉(xiāng)村桑園美意。陸游《湖塘夜歸》里，“郁郁林間桑椹紫，芒芒水面稻苗青”更是讓人如入畫中。孟子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衣帛矣?！闭娴?，桑樹一身是寶。且不說那柔韌的桑條，堅實的桑木，喂蠶的桑葉，單是甜蜜的桑果，既可入藥治病，又可做成飲料，還能做成美食，讓人受用不盡。

青桑葉，紫桑葚，是故鄉(xiāng)夏日最初的風(fēng)景，也是七月故鄉(xiāng)最后的誘惑。我總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有桑樹的鄉(xiāng)村，才是真正的鄉(xiāng)村，不然，何以話桑麻呢?一片桑田、一株桑樹、一粒桑葚，將故園芬芳成一種標(biāo)志，在我離鄉(xiāng)千里的心田里，站成了亙古的蓬勃。

捕蟬

一場雷雨過后，鄉(xiāng)村里的空地上便憑空地多出了許多星星點點的孔，有些有指頭粗，洞口清晰。有些還是模糊得只有絲絲縫隙。我知道，這是知了的巢穴。根據(jù)經(jīng)驗，洞口敞開的，知了已經(jīng)跑走了。洞口還沒全開的，說明知了還在洞里。于是，我和小伙伴們，便拿著镢頭去挖。有的洞很淺，挖不上一尺，便會抓住那個裹著盔甲縮著身子像個小老頭似的知了。有的洞很深，甚至還會曲里拐彎，這時，我們便會往里邊灌水，不一會，那個濕漉著身子的知了便被水嗆得緩緩爬了出來，被一舉抓獲。

捉知了曾是童年暑天里最大的樂趣，不僅是在雨后的抓捕，還有入夜時的摸知了。在黃昏或剛?cè)胍箷r，憑著生存的本能，破土而出的知了，找到一棵樹便攀爬了上去，準(zhǔn)備蛻皮。天擦黑，我和伙伴們便打著手電筒，圍著鄉(xiāng)村里的一棵棵柿子樹、楊樹、榆樹、槐樹，開始搜尋著知了的蹤跡。黑燈瞎火地摸知了，很是費事，最怕的還是遇到蛇，所以我們一般只敢去寬敞的地方，也是馬馬虎虎的搜尋。趁著夜色，脫去盔甲的知了，在第二天就會變成長滿羽翼的蟬，引亢高歌。所以，最好的抓捕時機還是炎熱的正午。

寂靜的夏日午后，暑熱蒸騰的一切都?xì)w于安靜。時光悠長的影子緩緩游移，人們都睡了，鳥也歇了，風(fēng)也遠(yuǎn)了。只有脫了殼獲得自由的蟬，像一個鄉(xiāng)村歌手，不知疲倦地鳴唱著生命的五彩斑斕。一聲起，便無數(shù)聲匯集，如大合唱一般。于是，夏天，便有了聲響。

不絕于耳的蟬鳴，給我們單調(diào)的童年生活如注入了興奮劑一般，讓我們拿著用竹竿、竹棍和蜘蛛網(wǎng)做成的像球拍樣的網(wǎng)拍，樂此不疲地奔走在鄉(xiāng)村的樹林里，尋覓著蟬聲。還未走近，那聲音就會戛然而止。當(dāng)離開時，那叫聲又挑釁般地響徹云霄。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一只顫動著身體叫得正起勁的蟬，不等網(wǎng)拍靠近，它卻倏地飛走了，還不忘留下一泊大尿!在這拉鋸似的戰(zhàn)斗中，終于，在濃密的枝葉間，我們發(fā)現(xiàn)一只蟬正如紡線車似的抑揚頓挫著，于是輕手躡腳地走到近前，倏地一下拍下去，蟬便被牢牢地粘住了。抓住的蟬會被我們用繩子綁著腿，想讓它繼續(xù)飛翔鳴唱，可是回不到樹上的蟬，卻寧死也不肯開口。

而讓我們最興奮的還是拾蟬脫下來的殼。村里衛(wèi)生所當(dāng)醫(yī)生的夢葉姑，正是因為憑著這種看似輕渺的蟬殼，為村民治療外感風(fēng)熱、咳嗽喑啞、咽喉腫痛、破傷風(fēng)、小兒驚癇、夜哭不止等病癥而聞名于鄉(xiāng)野。于是我們便拿著竹竿，拼命地在村子里搜尋蟬殼，不僅可以交到衛(wèi)生所當(dāng)作藥材，而且還可以換個書本錢。為了找到一只只蟬殼，我們從門前屋后的大樹，搜尋到了鄉(xiāng)間林蔭小道，有時甚至連飯都顧不上吃，即使到鄰村走親戚，也圍著一棵棵大樹搜尋著蟬殼的蹤跡。大部分蟬殼掛得不是很高，有的用手都可以取到，但也有一部分爬得很高，即使拿著竹竿都夠不著，我們只能望洋興嘆。最后在秋風(fēng)蕭瑟、蟬聲匿跡之時，我們將搜尋而來的一大袋蟬殼交到村里的衛(wèi)生所，不僅可以獲得相當(dāng)可觀的書本錢，而且還可以得到漂亮的夢葉姑的高度贊揚，這讓我們很有成就感。

蟬作為自然界里的一種生靈，是夏天不可或缺的風(fēng)景。有蟬鳴的地方，就有青山綠水，就有綠樹成蔭，就有一群活潑可愛的頑童……在抑揚頓挫的蟬聲中，夏的味道就漸漸濃郁豐滿起來。

如今又是一個酷暑難耐的夏日，只見烈日高照，可是蟬聲卻很少聽到了。我不知道是因為樹木少了，還是因為蟬少了，一種淡淡的失落感便油然而生，兒時捉蟬的情景便從腦海中跳躍了出來，那一幕幕在熾熱和煩悶中成長的畫面，就如蟬用自己在黑暗的泥土中十多年的堅守?fù)Q得一個響徹夏季的生命高歌一樣，讓整個夏日都充滿濃郁的詩意和生命的強音。